太后這話一出口,徐循就知道自己估計是把事兒給辦岔了。——不過,她也是的確沒想到,孫貴妃在這件事上是完全沒和太后通氣的。怎麼說,太后和她的關係也比徐循和貴妃的關係更密切一些。徐循這邊都能收到消息了,老人家這邊無論如何也該打個招呼吧。
不過想想也出不了什麼大事,沒通氣那無非就是兩個結果,要麼就是孫貴妃的確是病了,這也沒什麼好特別打招呼的。要麼就是孫貴妃雖然有了身孕,但確實比較危險,一時間也不想聲張,更不想讓老人家難受。
如果是前者,就是看脈案,問太醫那也沒有什麼。如果是後者,就更得和太后通氣了,徐循這裡是準備接手家務的人,一般人家接過管家的棒子還得盤賬呢,雖然太后和她都不會太看重錢,但後宮肯定也有很重要的東西得明確權責的,這子嗣就是最重要的一宗。——要是孫貴妃這胎是沒保住也沒摀住,對景兒鬧出來,與她那也是扯不清的麻煩。站在她立場,這事兒現在那必須得澄清一會兒,不然,徐循怎麼能放心把盤給接下來?
太后畢竟年歲是有幾分的人了,派人出去以後就嘮叨上了,「不能吧,若是真有了身孕,瞞著誰還能瞞著我呀?」
徐循藉機就給彌補了一句,「說不定是胎還沒坐穩,不想讓您操心。這若是謠言也罷了,若是真的,那孫姐姐如此行事,肯定也是有緣由的。」
太后也沒有懷疑孫貴妃什麼,想了想就道,「說不定就是胎不穩,不想讓我操心。」
她歎了口氣,就和徐循發洩上了。「也不知是哪路神佛沒有拜到,你大哥那樣康健的一個人,怎麼就沒有個兒子緣呢?這又不是前朝,那宋代的皇帝確實是個頂個的羸弱,生不出兒子倒也罷了——其實就是那時候,也不是生不出,而是養不住。怎麼你大哥到現在就連個兒子的影子都沒看見呢?」
這問題是誰也回答不了的了,只能說命中就是如此而已。要拿陰私報應說的話,說不定就是文皇帝做下的大事給報應到了孫子身上也未必——自打文皇帝坐了江山,宮裡的子嗣就特別不順,昭皇帝的兒子,排行較末尾的夭折率都挺高,好幾個都是生了沒序齒那就沒了。女兒也不說了,七個女兒足足就夭折了有三個——這還是序齒了的,有些生母身份低微又夭折得早的,根本都沒序上排行。
徐循在這件事上也要做出很慚愧的態度,「是我們沒福分,不能給大哥誕育兒女……」
太后瞥了她幾眼,口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是有話想說,又給憋回去了。徐循被她弄得有點莫名其妙,想想自己似乎不大適合留下來看孫貴妃的脈案,便在尋思著有什麼告退的借口。——也許可以請示去探望一下文廟張貴妃,等太醫院的人走了再回來。
沒想到太后根本沒給她這個機會,尋思了一下,倒是屏退從人,一張口風馬牛不相及地就問,「最近,大郎在你宮裡的時候,可有服用什麼丹藥嗎?」
徐循一聽,倒是全明白了:太后倒是沒把責任怪在田上,她比較講理,考慮的是牛本身的問題。
「這……」徐循字斟句酌,「反正在我身邊的時候,是沒見大哥服用。」
太后沉吟了一會,也不免歎了口氣,「希望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吧。」
徐循對服丹藥升仙啦,卜吉凶什麼的,天然也的確不是很信。——她畢竟還是認字讀書的,吉兆這些東西,都是拿來騙老百姓用。而吃丹藥吃成仙的,就徐循讀到的貌似只有淮南王一家子,那也是在漢代了。真正服藥成風的兩晉南北朝,倒是盛產些捫虱而談、裸.奔散熱的髒鬼神經病。她實在不理解皇帝怎麼會相信吃丹藥能延年益壽,所以也很認可太后的態度。「從前跟著文皇帝,多少也是有些不得已,如今既然已經沒吃了,可見也是認清了丹藥的危害。畢竟只是一小丸物事,只要不吃了,過幾年藥效也就散了,就是有害,料也不會持久。」
太后的神色寬和了一點——「也是,也沒聽說什麼藥吃了是只能生女兒的,這事,看緣分吧,也是急不來的。」
又囑咐徐循,「日後你也要靈醒點兒,我在清寧宮,消息畢竟閉塞,這當媽的也不能把成年的皇帝兒子管得太緊……就得靠你平日多留心了,別的不必管,你只管著皇帝親近孌童和僧道的事兒,若有,先勸,勸不回來了,你再來我這裡說。」
其實這以前都是皇后該做的事,犯不著徐循來操心的。只是現在皇后本人基本要淡出養病了,何惠妃和孫貴妃兩人也都不像是能指望上的樣子,徐循已經成為太后能囑咐的最後一人。眼下這個態勢,徐循雖然沒有名分,但即將掌握的權柄和承擔的責任,好像都是皇后級別的了。
徐循心裡那個糾結啊,她是滿心不想攤上這事兒,只想在自己家裡好好帶點點,可又找不到什麼怠工的借口,只好硬著頭皮道,「是,小循一定盡力而為。」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補上一句,「就是大哥他的事,我也不好多管多問……」
太后就是心情再沉重,都不免被徐循逗笑了,「你啊你啊,那點小心思能瞞得過我?」
徐循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拈輕怕重,讓娘娘笑話了。」
甭管是出於什麼心理吧,徐循也是把自己的態度給表露出來了:對掌管六宮,她沒有多少興趣,也沒有多少信心。
其實想想也是,莊妃上頭那還有兩個領導呢,皇后沒表示異議,可貴妃沒說自己贊成她的臨時晉陞啊。這要是貴妃封宮是因為有孕,太后也不敢讓莊妃管了——這要是出什麼事,真說不清,指不定這兩人間就種下了嫌隙,後宮又要鬧得不能安寧了。所以,一時半會她也沒接徐循這個話茬,只是靠在椅背上出神兒。
沒過多久,周太醫就在宮人的引導下進了內室,也許是因為趕得著急,他額前沁著密密的汗珠,手裡捏了一塊帕子,剛進屋的時候還擦拭了兩下,方才跪下給太后行了禮,呈上脈案道,「承蒙太后娘娘垂問,貴妃娘娘此症,起於旬日之前……」
太后看了他一眼,便打斷了他的說話,道,「說大白話吧,貴妃這個病,病在哪兒?」
周太醫忍不住又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方才回稟道,「娘娘容稟,貴妃此症病在肺腑,按其自訴,常覺肚腹疼痛,因天氣尚冷,外出吸過冷氣,便容易腹痛……不過天癸也有一月未至了,現在還拿不準是有身還是沒有。按其自訴來說,應該是病居多。」
「只是扶脈而已嗎?」太后皺了皺眉,「按壓結果到底是哪裡痛呢?」
「這——」周太醫卡住了,「娘娘嬌體……」
雖說混到高位,都能召御醫進宮看病了,但問題是男女有別,有些很尋常的問診手段就是沒法用的,比如說確認腹痛區域什麼的,那就只好由貴妃身邊的侍女來做,可侍女畢竟比不得醫生。太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怎麼不把南醫婆叫去聽用?」
「這……」周太醫被難倒了,「尚食局那塊,和太醫院素來沒有往來……」
太后深深地瞅了周太醫一眼,「罷了,你只說她這病什麼時候能好得了吧?」
「這還得看進展。」周太醫的聲音都有點發虛,「若是有了身孕,則幾個月內應該是能有個結果。坐得穩,腹痛自然會消除,若坐不穩……」
坐不穩的話,那等流了以後,腹痛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而要是母親隨著孩子一起去了,也不必再擔心腹痛的問題。
這時候的醫療水平就是如此,很多事醫生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太后和徐循自然都早已習慣。太后道,「如是身孕的話,可別又是和皇后一樣的問題吧……若是如此,不如早打胎了,不然,她如何能熬得過去那樣的大出血?」
周太醫玩命擦汗,「這……起碼現在連是否有孕都還不知道呢,娘娘還慮不到這一步。」
太后方才滿意,她揮了揮手,「只管好生扶脈,有拿不準的,多和同儕們商議。」
太醫院自然也有一套輪班的制度,不過儘管如此,每個妃嬪也都有自己偏好的醫生,你比如說劉太醫現在就是皇后的御用太醫,而孫貴妃還是周太醫的支持者,雖然他本人已經在皇后的流產上栽了一跤,但還是沒失去孫貴妃的信任。不過徐循冷眼看來,太后是有點不信周太醫了,不然,也不會這麼明顯地暗示他去向劉太醫求助。
再結合當時皇后流產後,皇帝指定劉太醫來給她扶脈的事兒,以及今天太后的隻言片語,徐循基本是可以肯定這個事實了:皇后流產大出血,幕後一定是有故事的。只是這故事她還不夠級別知道而已。
不該她知道,那就不要去問。雖然不是不好奇,但徐循也沒有表露出來的意思——
不過,才這樣想呢,太后把周太醫打發走了,轉頭就和她說,「皇后的事,你還不知道吧?」
「這……」徐循很含蓄地說,「當時我也一心在養胎呢……」
「流了一大堆水泡一樣的東西,密密麻麻的,極是可怖。」太后說著,也不禁紅了眼眶,「孩子也是手腳相連,雖是男孩,可……唉!」
徐循也沒想到真相竟會如此駭人可怖,捂著嘴一時說不出話,這才算是明白了太后剛才盤問周太醫時的用意。
「這應該也和大哥無關吧,」她想了半日,只能想出這麼一句安慰的話來,「即使是民間,這樣的事也是所在多有,有的母親生了好幾胎,就一個是這樣的,那也不少見不是?」
「雖說如此,但畢竟心裡還是免不得擔心啊,」太后說著便去抹淚,「還好點點平安康健的,沒半點問題,不然,我這心如何還能安穩得下來?」
她歎了口氣,一發和徐循說破了,「就是你孫姐姐現在這樣,我也是不大看好。她身子弱,圓圓那一次,消耗了太多元氣了。這一次若不是喜,不必說了,且養病吧,若是喜,孕前期腹痛,也是極不祥的預兆,保得住的希望都不大……」
徐循還能說什麼?也只能跟著太后拭淚了——子嗣不順,不管發生在哪個家庭都令人頭疼的煩惱,在天家又被格外放大。結果越是在意就越不順,孫貴妃為了個沒影子的月經未至,便要封宮保胎,態度不能說是不誠懇了,很可惜十有八.九,這一胎到底還是保不住……
不過,即使是保不住的一胎,也能令太后改變態度了,她沒再提讓徐循掌宮的事兒,徐循自然也樂得不說,侍奉著太后又坐了一會兒,借口去探視文廟貴妃,便溜出了清寧宮。
送走了徐循,清寧宮的氣氛並未因此而輕快下來,太后盤膝坐在炕上,不知在沉吟著什麼,由始至終都伺候在一邊的孟姑姑都換了幾個姿勢了,太后還是端凝著眉眼,不願說話。
「打從高皇帝年間入了燕王府……」也不知過了多久,太后才動彈了一下,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這都三十多年了,我這多年的媳婦都熬成了婆,怎麼還是不能省心啊。」
「娘娘……」孟姑姑也沒話說了。「該放下的就放下吧,後宮也翻不了天的。」
「能放得了嗎?」太后反問了一句,「我這才是躲了幾個月的清靜?」
清寧宮畢竟距離後宮是有一段路了,當媽的老管兒子後院,說出去也不是事兒,太后在坤寧宮流產以後,也是有點心灰意冷,凡事只讓孟姑姑去做,大差不差那就行了。也所以,孫貴妃那面,直到徐循說破了她才得到消息,但這不代表孟姑姑一無所知啊。孟姑姑心裡對這事,也是有著自己的看法,只是多少偏著孫貴妃,這會兒也就不提了,只道,「莊妃面上憨,心裡清楚,看來,是不想為他人做嫁衣裳。」
給誰管家,這是個挺敏感的問題。要麼不管,要麼就得一直管,如果在貴妃起不來的時候管一管,等貴妃好了以後又還給貴妃,莊妃的面子往哪擱啊?不然,莊妃也不會在管家前把長寧宮的問題給捅出來,不就是怕自己把宮裡費勁理順了以後,正好讓孫貴妃來摘了果子嗎。孟姑姑的這個解讀,不能說沒有道理。
太后卻沒往這個思路上想,她搖了搖頭,「別瞎說,莊妃不是那樣的人。這孩子雖然看得很清楚,但卻心善,萬不至於介意這個。」
主子對莊妃印象這麼好,孟姑姑立刻也就轉了話鋒,「娘娘說得是,莊妃的顧慮,也不能說是沒有道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太后歎了口氣,「去年鳳釵那事,是把她給嚇怕了,那事兒沒再往下追查,說起來,是我們清寧宮對不起她……這會兒不願再和孕婦扯上關係,也是情有可原。」
聽太后意思,清寧宮是得再攥著宮務好一陣子了。孟姑姑心中暗喜,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得了便宜還賣乖呢,「其實看長寧宮的態度,倒沒有藉機作威作福的意思……」
「作威作福,她敢嗎?」太后瞥了孟姑姑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當莊妃為什麼把這管宮的事當個燙手的熱炭團?」
「您是說——」孟姑姑心裡一抽,語氣也緊迫了起來。
太后卻沒有回答孟姑姑的疑問,她搖了搖頭,重又說了一句。「孫氏懷孕的時候,她沒管過宮麼?怎麼這一胎就不肯管了?莊妃這孩子,心裡靈醒著呢……你就等著瞧吧。」
她翹了翹嘴角,語調轉冷,「去,傳我的話,把南醫婆派到長寧宮,照料貴妃起居。」
風風雨雨三十多年,有什麼事能瞞得過老太太?有些事,那是老太太懶得管,這想管了,還有什麼是看不透的?孟姑姑心中也是暗叫厲害,忙跪下接了旨,起來帶了兩個小宮女去傳話了。
一邊走,一邊回味著這一陣子宮裡的人事變化——總理宮務有一陣子了,孟姑姑的消息,自然是最靈通的,宮裡的什麼瑣事都瞞不過她。
想了半日,孟姑姑卻是越想越覺得艱深、越想越覺得奧妙,她不覺脫口而出,感慨了一句,「真是面憨心奸、口蜜腹劍……」
話一出口,便是一個機靈,孟姑姑掃了兩個小宮女一眼,見她們懵懵懂懂的,彷彿根本沒有聽懂,這才鬆了口氣,忙收拾心情,再不敢多話,而是加快腳步,往尚食局過去了。
徐循這裡,和文廟貴妃閒話片時,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也是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永安宮。
坐在肩輿上她就一直在沉吟,回了永安宮,也是出了好一回神,徐循才是歎了口氣。
「終於是逃過幾個月了,」她對柳知恩慶幸道。「一聽說孫姐姐可能有了身孕,太后娘娘就不提讓我管事的話啦。」
柳知恩也知道她不想費這個心思,聞言便笑道,「這也是好事,您廢這個心思幹嘛?歷來管家的人,做多都是錯多的,還不如在咱們宮裡帶點點呢。」
「可不就是這話了?」徐循先是笑,後來,笑意慢慢地又淡了,「這宮裡也不知到底要鬧騰到什麼時候……」
「您是說——」柳知恩的眉毛已經是挑了起來。
「今兒在清寧宮,老人家喊周太醫進來了。」徐循撇了撇嘴,「孫姐姐這一胎,確實是有點問題……老人家也是看出來了。」
不願去爭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代表徐循會閹割掉自己的智商,心甘情願地變成一個傻子,該看得出來的東西,她自然還是得看得很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