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滓

天色剛亮,紫禁城內各處宮宇,已經有服色各異的宮女、宦官螞蟻一樣地進進出出。從城外運水進來的車輛,也已經從神武門慢慢地被拉了進來。——紫禁城裡,各宮院子裡都有水井,大部分人吃得都是井水。只有皇帝、皇后乃至太后等寥寥數人,才能吃上專門從玉泉山拉回來的山泉水。

這水車進了神武門就分了幾條道,有往清寧宮去的,有往乾清宮去的,有往坤寧宮去的。雖說乾清宮、坤寧宮就隔了一條甬道,但用度上可是涇渭分明,沒有什麼可以含糊的地方。

水車進不得坤寧宮,到北角門便停了下來,自然有人上前拿桶子往裡搬運,這嘩啦啦的倒水聲,在清晨寂靜的天空中傳出了老遠,越過高牆,一路就飄到了皇后耳邊。

皇后緩緩睜開眼,望著繡工精細的帳頂,過了好一會兒才坐起身子,卻不就起身,而是靠在床頭望向了窗外。「什麼時辰了?」

「剛是卯時一刻。」正值夜的藕荷從她盤腿休息的牆角很利索地就站起了身。三兩下收拾好了自己過夜時墊在身下的厚毯子——宮女值夜,當然是不能在傢俱上睡著的,就是寒天冬夜也沒這個規矩。按例都是發給一條厚毛毯,半墊半蓋,打盹的時候也有個遮蓋。主子就寢的床.上一有動靜,她們就得靈醒起來備著伺候。「娘娘再睡會吧?」

「睡不著了。」皇后搖了搖頭,屈指計算了一下,「昨晚到現在,睡了兩個時辰沒有?」

「從您睡著到這會兒,滿打滿算也就是一個半時辰。」藕荷眼中雖藏了憂色,可語氣卻還是那樣的輕快而家常,她上前給皇后掖了掖被子。「娘娘,醒了就起吧。用過早飯,園子裡鬆散鬆散,今兒是小請安的日子,您要是願意,就出去和妃子們玩笑玩笑,若是不願意,那就回來用了點心,看看書下下棋,回來吃過午飯了再睡一會兒……」

皇后本來就有失眠的毛病,在第二次流產以後,這毛病就更加嚴重了,這樣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的情況,十天裡能有個七八天。再加上本來健康情況也不好,如今是臉色蒼白、形容清瘦。要不是御醫扶脈後,都說身體在恢復,藕荷都要有些很不祥的擔心了……雖說這口吻,不是奴婢該和主子使用的,但如今也顧不得了,只能這樣幫著皇后安排,不然,她還不知能賴到什麼時候才起床。

皇后沉默了一會,也就依了藕荷的安排,緩緩下了床梳洗過了。藕荷這裡,雖喚了人進來,但也是沒把梳頭的差事交給別人,一邊給她梳理頭髮,一邊笑道,「今兒怕是只有莊妃娘娘一人了——惠妃娘娘上回就聽說是病了,說是鬧了肚子,只怕今兒也未必過來。」

坤寧宮都成現在這樣了,何惠妃請安的腳步也就不如以往那麼勤快,隨指一事不來也是常有的。最近孫貴妃養胎不來,小請安的日子,常常就只有徐莊妃一人過來,衝著空座位行過禮也就走了——以前時常滿員的時候不覺得什麼,現在就覺得冷清。藕荷心裡,漸漸也是有點不安:皇后的身子日益見好,老這麼不出去讓人對著空座,從前還沒什麼,現在就莊妃娘娘一人過來的時候,總覺得就有些不禮貌了。

也許這就是勢的變化吧,人的心,也跟著不知不覺地就變了……

藕荷在心底感慨了一句,便瞟著鏡子裡皇后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又勸道,「娘娘今兒都起來了,倒不妨出去見一見莊妃娘娘……老這麼懶怠見人,可不是悶得慌?」

皇后看著似乎沒有什麼意見,藕荷這裡梳過頭,早膳也是急匆匆地擺了上來——皇后起得早,按規矩都沒到用早膳的時間,但也沒有讓主子乾等著的道理,屋內氣氛悠閒地梳洗著的時候,屋外不知多少人為了這早飯跑斷了腿。

「用一碗奶.子吧。」皇后難得有興致指名要菜,只是入口以後,也只是潤潤唇就放下了,藕荷等親近宮人再三勸著,才咬了兩口饅頭。「最近也不知怎麼回事,越來越吃不下了。」

長此以往,可該怎麼好?幾個大宮女互相看著,都能看出來微笑底下的愁容。只是面上自然也不敢露出分毫,伺候著皇后又用了一丁點兒,一整張幾乎沒動過的早餐桌,就成了親近宮女們的福利。

藕荷昨晚值夜,伺候完早飯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只是她心裡有事,在小茶水房裡混著吃了一頓重熱過的豆漿粉絲包子——『油膩膩的,難怪娘娘不愛吃這個』——聽說那邊徐莊妃進來請安,一抹嘴,便混進了正殿裡,在皇后身後站著。

她料得不錯,今兒早上何惠妃果然沒來,說是病還沒好。徐莊妃還幫她向皇后解釋,「天氣才冷,她前兒散步回來,貪涼一定要喝冷茶,結果就沒受得住。昨日去看她,還躺在床上呢,直嚷著這一病不好,不能吃螃蟹了。」

皇后也被徐莊妃的描述逗笑了,「仙仙就是調皮——其實,北京的螃蟹也沒大意思,不如南京的肥美,不吃也罷了。」

「確實是,要說鮮,還是南京太湖那面的大閘蟹鮮美。」莊妃和皇后說了點南京的吃食,也笑了,「說著說著,倒是想回南京去吃小蘿蔔絲燒餅去。」

「你愛吃,中午讓御廚打了給你吃也是一樣的。」皇后口中漫應著,卻是扭頭瞟了藕荷一眼。藕荷心裡有數:莊妃過來,已經坐了有一刻鐘了,作為請安來說,差不多到點兒可以走了。但莊妃卻還沒有動彈的意思,皇后是讓藕荷給莊妃暗示一下。

可……徐娘娘像是這樣不懂眉眼的人嗎?藕荷稍稍站前一步,給莊妃遞了個眼色,果然,莊妃的眼色也就跟著飛了回來。兩人對了幾眼,藕荷便會了意。她彎下腰,輕輕地在皇后耳邊道,「娘娘,莊妃娘娘只怕有話要說……」

皇后略帶詫異地『哦』了一聲,這才算是回過神來了。她忖度了片刻,方笑道,「你也好久沒過來了,怕是不知道,我這裡又來了幾盆好花,不如一道去看看吧?」

藕荷心裡頓時就是一酸:若是從前,坤寧宮還當家的時候,什麼好東西沒有?就是莊妃來了,一樣是被坤寧宮穩穩壓住一頭。可現在,娘娘要找個借口都是那樣的難,莊妃那裡才生了公主,又正受寵,皇爺屢屢過去,清寧宮那邊哪敢委屈了?什麼東西照樣供給不說,有了稀罕物事,自然都是先盡著那邊。這坤寧宮內,要找出些永安宮沒有的是難,而要反過來,卻是再容易也不過了……

#徐循這一陣子,每三天的請安都沒有缺過,其實等待的也就是這麼一個機會。前幾個月皇后都不大出來,特地上門拜訪,也是著了痕跡,再說,姿態也不好看。眼看著夏去秋來,孫貴妃的孕期算來都有五六個月了,皇后還是這麼無動於衷只顧著養病,徐循基本上都是可以肯定她確實是毫不知情了。好像除了把那批財貨托付過來以外,皇后就真的完全不問世事,活到另一個世界裡了一樣。

秋高氣爽,這會兒陽光出來了,在園子裡走走也是挺舒坦的。兩人在後院攜手漫步了一會,宮女們都遠遠地墜到了後頭。徐循想了想,索性開門見山道,「姐姐,長寧宮的事,您是怎麼看的?」

「總算是又有了身孕。」皇后還不至於連正常對話都應付不了。「能為天家開枝散葉了,這是好事呀。只盼著她能順利保胎,平安生產,可別再出什麼蛾子了。」

徐循嗯了一聲,更肯定皇后是絲毫蛛絲馬跡也沒聽聞。「可是,不論懷胎的是哪一個,只要能平安生產,那都是好的,不論怎麼說,也都是大哥的子嗣麼。」

皇后的腳步頓了頓,「你是說她一開始稱病的事兒?」

她要是這時候還反過來教育徐循,說孫貴妃稱病也情有可原,那徐循就不會往下說了,見皇后態度真誠,她也就續道,「這是一個,還有一個,清寧宮那邊把南醫婆派過去了,可從頭到尾,南醫婆就見了孫姐姐幾面,緊跟著就被遣回去,大哥也就去清寧宮請安了……那以後,清寧宮那裡就對長寧宮不聞不問的。這都幾個月了,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太后娘娘在你我有孕的時候是如何關切的,姐姐心裡也有數的吧。」

皇后的眼神中,已是透出了些許深思之色,她沉吟了一會,慢慢地道,「給長寧宮問診的,是劉太醫嗎?」

「卻不是。」徐循歎了口氣,「是本為戴罪之身的周太醫。」

皇后點了點頭,微微露出一絲諷笑,「使功不如使過。」

不論這罪來得有多冤枉,鬼胎沒扶出來,沒救過來,偏巧還有人救了,這就是周太醫的罪。當時沒有處理他,不過是因為宮裡沒騰出手,後來在徐循的生產上,他運氣好又被喊進來了,好歹還立有微功,這才保住的位置。但周太醫的地位,和劉太醫現在是無法比了。從前是能給后妃們扶脈的紅太醫,如今一下就被邊緣化。這樣的人,往往很想重新往上爬,也往往都是很容易行險一搏,很容易被收買的。

徐循歎了口氣,她覺得自己總算是盡到情分了。便不打算再談此事,而是望著那盆新開的菊花笑道,「確實是開得好,這是萬山紅遍吧?紅得真好看。」

皇后卻沒有接徐循這個話茬,而是又問道,「你道長寧宮那樣做,是為了從宮外抱養,還是——」

徐循眉頭一皺,忙道,「這……此事大哥應該也是知情的。」

她開始有點擔心皇后的戰鬥力了:一場大病,往往能讓人思維緩慢,性格大變。尤其皇后的病出血太厲害了,很有可能她現在腦子的確也沒以前靈活。剛才她明明說了皇帝去過清寧宮,如今卻還問了這樣的話,不能不讓她有所顧慮。

只好再把話點明了一些,「身邊宮人有了身孕,如此安排也是情有可原。這一胎是女兒,多一個也不多。若是兒子,可就是皇長子了。」

在皇后生育無望的情況下,皇長子那基本上就等於是太子。太子生母,將來萬一皇帝走在兩個女人前頭,你這個太后好意思讓人殉葬嗎?前朝也有大把兩後並尊的例子。到時候頂多是給胡太后多上幾個徽號罷了,嗣皇帝心裡肯定還是更看重自己的『生母』。

當然,若是皇后死在前頭,那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了。徐循心裡其實一直就是懷疑皇后很可能什麼都知道,但是就感覺自己活不長了,才根本懶得計較。她給自己送的滿月酒,就有一種很強烈的托孤意味。她一直猶豫也就是這一點——但不論如何,既然皇后有不知道的可能,她盡過情分,夜裡睡得也能安穩點兒。

「皇長子……」皇后彷彿在慢慢地咀嚼著這三個字,過了一會,才又笑道,「你說,我該如何做呢?」

徐循看了她好一會,心裡真是覺得十分難過,她忍住了湧上的酸澀,慢慢地道,「開枝散葉,生兒育女,始終是好事。若是貴妃自己有孕,那沒什麼好說的,可若想陰奪人子,這畢竟是違背天倫的事兒……後宮制度,似乎也不允許吧。宋真宗時,那是皇后去世了,才輪得到劉娥那樣行事。此事由娘娘出面,實在是佔盡了情理,您打發藕荷,隨劉太醫去給孫貴妃扶個脈,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五個多月,差不多也要開始顯懷了。就算劉太醫睜眼說瞎話,藕荷想必也有一些辦法能試探出孫貴妃是真孕還是假孕。是真孕不必說了,皇后雖有小小尷尬,但她和皇帝、貴妃的關係還能壞到哪兒去?是假孕的話,從太后的態度來看,她也是很勉強才同意孫貴妃的做法,如今真相大白那也不必說了,就算不治孫貴妃的罪,把真正懷孕的那個宮人帶出來居住總是可以的吧。生了女兒,不必說,隨便晉封一下養起來就是了,生了兒子,那怎麼封呀,怎麼飛黃騰達呀,日後怎麼得意呀——也是人家應得的不是?誰讓人家生了兒子呢?就算要抱養,那也該皇后抱,歷朝歷代,沒有皇后在位的時候,貴妃抱養子嗣的,說難聽點,一個妾抱了一個通房的孩子,這算是怎麼回事呢?

當然,計劃是這樣,到時候可能實施的過程裡又會有很多波折,但在徐循來看,皇后這麼做的風險是很小的,畢竟,她實在是已經沒有多少能失去的東西了。

這也不是一道很難以計算的數學題,但皇后卻是沉默了良久,方才點頭道,「你說得有理……小循,這個宮裡這麼多姐妹,今兒我算是看清楚了,也就是你對我有真心。——真是謝謝你了。」

徐循想到皇后昔年對自己的照料,心中的感慨和酸楚真是難以言喻,她低聲道,「娘娘萬別這樣說,我也沒做什麼。」

「你還沒做什麼?」皇后失笑了,「說了這番話,已經是夠把我當自己人了。」

「若要這樣說,昔日娘娘對我的照顧又該怎麼算?」徐循搖了搖頭,「娘娘從前對我說過,咱們姐妹不是外人。這些年,我一直把這話記在心裡。」

皇后也不禁勾起唇角,她握住徐循的手拍了拍,「我也一直都記著這話……我知道,咱們兩人間誰都沒有壞心眼。」

是不是真的從沒有過壞心眼,徐循實在不敢說,有時候她覺得在這宮裡過活,就像是在黑暗中盲目摸索,每個人的面目都是這樣的模糊,連她自己都不敢說她沒有往壞裡去揣測過皇后。但起碼,她們倆做出來的事,最終對對方都是好心,這也已經夠了。

「我盼著姐姐能早日康復。」她真心實意地說,「皇子、皇女們,都還要仰仗您的撫育呢。」

一般人家,正妻就算無出,庶出子女也得把她當親媽來看。很多人家的孩子,對嫡母的感情也是很深厚的——從小被管大、養大,一處吃一處喝,不是血脈之親,也能有濃厚的親情。就算沒有生孩子的可能了,皇后也可以——而且也應該盡力教養還沒出現的皇長子,這不但是她的權力,而且也是她的職責。

皇后卻只是很無力地笑一笑,她有點站不住了,就近在廊下給自己找了個地方靠著歇腳。

「就因為你和我貼心,我今日也和你說句真心話……」她輕輕地閉上了眼。「這些事,我也收到了一點風聲。該想的,我也想得明白,可小循,我沒力氣了。」

她低聲說,「讓他們去折騰吧,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也不想爭了,她要做皇子生母,就讓她做,要做太后,讓她做,她總不能還把我給殺了吧?我就在這坤寧宮裡住著,她要殺了我,我也就在這不挪窩了,愛來就來,我等著呢。」

皇后的話,說得是真情實意,沒有半點虛偽。徐循望著她,一時也不禁無語,過了許久才低聲道,「也是,反正再怎麼樣,也得尊您這個皇后嘛。姐姐你現在可是超脫了……」

話說到這份上,還有什麼好繼續的?徐循扶著皇后進了裡屋,看著她睡下了,方才告辭出來。

回到永安宮裡,柳知恩一早等在那了,他是知情人,徐循今日去請安去了這樣久,以柳知恩的智商,如何猜不到這是在做什麼?徐循一回屋,他就跟進來了。「娘娘——」

徐循也沒有吊胃口的意思,「沒用了。」

柳知恩的眉毛就挑了一挑。

「皇后已經垮了。」徐循的聲調冷而乾脆。

想了想,又不免歎了口氣,「還記得我和你打的比方嗎?」

柳知恩輕輕地點了點頭,「您覺得……皇后娘娘已經被吞進去了?」

「何止是吞進去,我看,她是早被嚼吃光了。」徐循低聲說,「現在剩下的,就是吐出來的一點渣子而已。」

柳知恩也不禁默然無語——皇后的命,不能說不好,卻也不能說好,命中帶來了這天降的皇后位置,卻也是奪走了生男的最後希望。也許有的人會在這樣的打擊後再站起來重新出發,但從徐循的反饋上看,皇后卻是不存在這樣的可能了。

那也就沒辦法了。皇后不能說沒有一搏的實力,肯幫她的人也絕不會少,太后、徐循,都是很重量級的幫手,但她自己先垮在那了,別人就是扶,都扶不起來。

後宮裡又有誰會做這麼費力不討好的無用功?

「比起來,孫姐姐是要強韌一些。」徐循想想,也不免感慨萬千。「一樣是命運多舛,眼下,她不是又有可能再添個男孩了?」

皇后不插手,太后壁上觀,這孩子若是男孩,肯定是要記在孫貴妃名下,當作親養的來處理了。

「咱們要不要……」柳知恩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管那麼多閒事做什麼?」徐循反問,「管了以後,孩子就變成我的了?」

「也是。」柳知恩想想也笑了,「橫豎,這事也和咱們沒什麼關係。娘娘還是安心在永安宮帶點點是真的。」

「可不是如此。」徐循笑了一下,「這要是生個男孩,我也為孫姐姐高興——這一下,她可真是心想事成,揚眉吐氣了。」

雖說如此,但話裡到底還是帶了點譏誚。柳知恩看得是清楚分明:雖然沒立場說話,但莊妃娘娘心裡,是有點看不上貴妃娘娘行事的。她心慈,肯定是見不得這樣的事兒。

不過,雖然看不過眼,但說到底還是那句話,管不管,這男孩都是別人的,也輪不到徐莊妃來帶,這事兒,終究還是別人的事。永安宮啊,作壁上觀那也就行了。

這一觀,就觀得是風平浪靜,就觀到了隆冬臘月。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