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中是很常見的病,大魚大肉的吃著,沒事也不幹活的富貴人家時常就出現這樣的疾病,就是宮裡,也頗有些六尚女官年老了後,就是因為這病再起不來身的,因此宮人對這病名也不算太陌生,聽到是卒中,稍微也就減了慌亂——卒中雖然可能造成太后起不得身,但畢竟還不會立刻就死。昔日章皇帝暴卒,和昭皇帝一樣,當時在屋裡服侍的宮女宦官,除了大有臉面的那幾個,餘下多有被殉葬的。這屋裡也沒人想著活得好好的忽然去死不是?
不過,太后年紀畢竟還輕,誰也沒想到她忽然卒中,眾人頓時是亂成了一團,就連徐循,除了知道要把太后放平以外,對餘下的急救措施也是一無所知,恍惚聽見誰喊了一聲放血,也是靈機一動,忙奔上前去,拔下銀釵在太后十個指頭上都紮了洞,此時又有機靈宮女,早就奔向內安樂堂,把在那裡值守的太醫給叫來了。至於太醫署,因為隔得遠,所以過去的人還沒回來。
這裡有了醫生施救,就不必徐循添亂了,她也聽說,這卒中的人要是面目歪斜得厲害,救回來的可能性就小,太后的面目倒是還好,未曾歪斜過甚,看來性命應該是無憂的,至於人能否站起來,能否視事……現在也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徐循站在宮中,手叉著腰茫然了一會,才忽然間驚慌發覺——現如今,宮裡居然只能指望她來做主了。
太后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指望其在短時間內視事已無可能。太皇太后年老多病,不然也不會交權,這些日子以來衰老了多少,自己也是有眼看見的,再加上打殺王振明顯是她的主意——太后第一步根本不會走得這麼絕,她就不是這麼個性子,也唯有老娘娘才會如此咄咄逼人,不留餘地——眼看因為這主意,把皇帝和太后鬧翻臉了,太后被氣中風了……徐循真怕自己把這事一告訴過去,太皇太后也跟著氣中風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不管事,仙師又身份尷尬,皇帝剛說過太后陰奪人子,要廢她後位,那麼往前一步推論,因為太后要上位而被黑的仙師,也有可能被復位尊為母后,再給羅妃追封一個太后……這麼一搞,仙師也被牽扯進漩渦裡了,這會兒讓她出來管事,那就更亂了,所以也不能找。這宮裡寥寥幾個主子都不能用了,除了徐循以外,還真沒有別人能頂事。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真是一個人當家作主了,頭頂沒有誰能管著她——可越是如此,徐循便越是惶然,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壓根也理不清頭緒,還是眼看著太醫院的周太醫趕了進來,方才猛地回過了神。
當年太醫院的事情,雖然鬧得風風雨雨,但最後還是沒被捅出來,當謠言處理了。既然是謠言,而且此事也難說是誰的責任,畢竟便有一些幸運兒逃脫了處置,周太醫便是其中一名,他因為失寵於大部分妃嬪,到末了連當時的皇后都不大要用他,所以在太醫院中地位頗低,雖然官位高,但說話是不管用的,也因此,責任也就跟著低,再加上好歹和太后也有過一點善緣,便逃脫了貶職,還是留在了太醫院裡。
至於劉胡琳,也是早從東廠出來了,不過他出過這樣的事,也不適合再在宮中服侍——亦不必徐循等人操心,三位楊閣老自然會把他護得好好的,已經安送回原籍去了,徐循也令家人厚厚送了一份程儀,助他在老家安頓下來。以他的醫術以及敬業剛直名聲,在老家自然也不會過得很差。這幾年太醫院出於青黃不接的狀態,剛從外地尋了幾個名醫進京,也還沒試用磨合,所以請的還是老人周太醫,徐循和他頗為熟悉,也不待他行禮,便免了道,「你只說娘娘有事沒有?」
「太后娘娘已經安穩下來了,太妃娘娘當機立斷,給十指放的血,是救了太后娘娘的命。」周太醫滿口的諛詞,「太后娘娘日後若能恢復下地,都是您的功勞——」
見徐循不耐,又忙道,「奴婢又放了一小碗淤血,娘娘應該一會就能緩過來了,能不能說話,還得看娘娘的造化。」
猶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不過,這會兒病人的心緒可萬不能著急,一著急血一衝腦,那就更不好救了。」
徐循忙上前去看時,果然太后已經醒了過來,雙眼直眨,喉中呵呵作響,只是還不能說話,見徐循過來,便望定了她,偏偏面部又僵硬,多少情緒,都寫在了一雙眼睛裡,看著沒地也讓人著急。
徐循心底,暗歎了一聲,便握著她的手沉聲道,「莫著急,娘娘,這裡萬事有我!」
見太后似乎依然不減焦慮,她便揣度著她的心意,說道,「這裡先由我管起來,等事態平息了,方才去回老娘娘。娘娘放心,您好了,我照樣歸權——這些年來,難道您還不信我?」
太后極為費力地搖了搖頭,做了個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徐循一邊猜一邊解釋,「老娘娘那裡,怕她一時接受不來,慢慢地去說。朝中事您也知道,本無大事,待您好些了再往外說……」
她一邊猜一邊換話題,見太后反應,便知都不是,便又續道,「王振那裡,先捉起來,等您發落——」
見太后精神似乎一振,卻又依然在做表情,徐循的聲調慢了下來,「栓兒……」
太后的眼睛便瞪大了,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徐循的思路,剛才也頗混亂,現在方才漸漸有了條理,她試探著道,「讓他過來見您?」
太后神色未改。
「讓他留在乾清宮?」
也不是。
周太醫這時也不顧君臣分野了,膝行著爬到床邊,殺雞抹脖子般對徐循使眼色,徐循看了他一眼,忽然靈光一閃,明白了過來,她大聲道,「娘娘放心!此事原委,必定密密收藏,不使外臣們知道!」
這話一出,太后喉頭冒出一聲響,她頓時鬆弛了下來,眼中神色變換,多少有些感激地望了望徐循,那邊已經是有人端了藥來,周太醫一疊聲指示,「對對,從嘴角餵進去……」
徐循退了幾步,掃了周太醫一眼,心中也是暗暗自愧:事發突然,真是亂了,倒沒周太醫這個利益相關的人想得明白。此事,當然不能往外流傳出丁點!否則,誰知又會激起怎樣的動盪?
就不說天家秘聞了,只說最簡單的事實吧,太后令人去打殺王振,栓兒和她爭吵了幾句,把母親給氣中風了……這可是忤逆不孝,十不赦裡的罪!
國朝以孝治天下,一個不孝的天子,怎麼能令眾人心服?就算是面和心不合,就算日後栓兒掌權了,把太后搞下來——那也是打著孝敬親生母親的旗號,而且必定也不能委屈了太后這個盡心盡力撫養他長大的養母,否則,都難免被人議論,畢竟羅嬪也不是太后害死,在栓兒身邊好端端活了那些年呢,就是援引了真宗、仁宗的例子,仁宗不也沒拿章獻明肅皇后怎麼樣嗎?其實,所謂廢位一說,也是有些荒唐了,頂多就是追封羅妃,再給仙師一些榮譽,最多最多,廢了太后的位置,重新扶仙師上位,那也要給孫氏拔群的、僅次於正宮的待遇,不然,文臣們也是要進諫說話的。——這一切的前提,還要建立在栓兒揭父親老底,把此事鬧大的基礎上,從為尊者諱的角度來說,這也是一種不孝。
然而,上述所有的假設,給栓兒的名聲帶來的陰影,絕對都比不上今日此事,只要這件事傳揚出去,不管是連帶著內情也好,還是一些捕風捉影的信息也好……只要傳揚出去一星半點,栓兒的名聲那就全完了!只怕……只怕弄不好,都要行廢立之事!他在課程上的表現本來就不夠好,能力不足,德行不足,想要廢了他,也不是沒有借口……
當然,想要維護他,卻也不是沒有借口,一旦朝廷分為兩派互相攻訐,那可就全亂了。徐循都不知該如何去想像之後的事,她可以肯定的,便是在太皇太后老弱,太后無法視事的情況下,局勢肯定會比幾年前更加動盪,而且,這一次和上一次相比,連大義落在哪邊,都有爭議,只怕是內閣三臣的意見,都不能統一。
必須要盡一切力量迴避這樣的混亂!
想到這一年來的邊疆戰報、東廠情報,徐循牙一咬,也不去想多餘的因素,逕自下了決心:三年以前,章皇帝已經動念要整頓武備,就是因為這十餘年來,邊疆武禁鬆弛,韃靼雖沒落了,可又興起了瓦剌。可章皇帝還未處置完全,便撒手人世,這整頓武備的事再無人提起,如今的邊疆,已經不是文皇帝年間的邊疆了。外頭還有人虎視眈眈呢,自己家裡,穩定壓倒一切,絕不能亂起來。
一旦確立了這一點,她又安定一些了——太后既然也是這個看法,相信也能諒解她的舉動。
「去。」她沉著臉吩咐宮女——這會兒也記不得名字了,「去把柳知恩、范弘招來。」
想到馮恩在宮外的十二庫,她猶豫了一下,便沒提他的名字,心中亦是有些遺憾——諸事底定以後,馬十求了自己,出京去做鎮守太監了,現在江南魚米之鄉享福呢,他要是在京裡,自己還多一個人品絕對可靠的內侍聽用。
「去把清寧宮各處鎖上,周嬤嬤你帶了人鎖,一把鑰匙也別留在外頭,從現在起,只許從西門出入,每個入宮的人都要登記姓名,蓋上手印。」她一面想一面吩咐著,「你就去門房坐著,來的人都記下,絕對不容有失!」
剛才徐循的表態,周嬤嬤也是聽到的,深知徐循此舉用意,忙點頭應了,匆匆奔去做事,徐循也懶得搭理旁人,反正現在屋內的人,一個也別想走脫。
她走到窗邊,閉著眼整理了一番思緒,依然是心亂如麻,等她再睜開眼時,柳知恩也已經到了。
此時也容不得隱藏,徐循拉著柳知恩往靜室一鑽,三言兩語交代了前因後果,便吩咐柳知恩,「你去帶幾個人,把王振和栓兒分開,栓兒帶過來,王振……先別為難他,看管著便是了。」
此事她也只能放心柳知恩來辦了,柳知恩亦無為難之色,慨然應了下來,便要退出去做事。
——可徐循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一動,本來打算好的事情,在心中又多了幾番翻騰:雖然自己盤算得挺好,柳知恩此次把事情做完以後,雖然立有功勳,但也和馮恩一樣,不適合再在東廠服侍,多數是升為高位,打發去南京養老,如此一來,各方面都十分合適……
但……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東廠重地,又怎能離得了這麼一個忠心耿耿,人品過硬的大貂璫坐鎮?自己一心把他打發去外地,是否考慮得還不夠周全……
心念電轉間,她出言叫住了他。「罷了,你份量不夠,怕請不來——還是你留守此地,我親自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