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有宮外的事要忙碌,便是宮裡,一樣也有許多事要處理,好歹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徐循便起了個大早,去清寧宮探視太后——昨天太后退回清寧宮以後,自然是少不得扶脈開方、針灸按摩,不敢有絲毫怠慢,徐循回清安宮以後,又是親自過問了,知道六尚已經安排了幾個太醫在清寧宮值守,方才是滿意。
今日起來用過早飯,進到清寧宮時,太后也是才醒,精神看著比昨日要好多了,只是仍然頭暈目眩、無法下床,靠在床頭半瞇著眼,見徐循要行禮,便有氣無力地道,「免了吧,這都什麼時候了,又何必講究這些。」
徐循到底還是微微墩了墩身,方才在太后床邊坐了,太后道,「你不跟著去朝會麼?恐怕郕王一人應付不來。」
昨日朝會,太后出席,怎麼說也是鎮住場子,今日她去不得了,卻還是關心著朝堂的事,徐循道,「我身份不正,若是去了,難免也惹得朝臣多想。橫豎今日商議著迎敵的事情,我們原也都插不上嘴,就是郕王,也只能聽著。」
太后面上就露出愁容來,歎了口氣,方道,「是啊,昨日就光顧著吵帝位的事兒了,到底是該走還是該留,倒是沒人敢做主。眼下這事怎麼鬧還沒整明白呢……我走了了以後,你們可有章程了?」
徐循正要開口時,外間有人來報,「皇后到了。」
皇后已經是換了一身素服,身後帶著周妃進了裡屋,給太后、太妃行了禮,雖然眼圈還是紅的,但倒沒哭,「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安好。」
也不知是徐循心理作用還是如何,總覺得她投來的眼神和昨日分明有所不同——不過,即使真是如此,徐循也不吃驚,帝位傳承那麼大的事,就算太后昨日意識不清一句話也沒透露,消息也肯定會傳到錢皇后耳朵裡的。本來,帝位應當是屬於錢皇后將來的嫡子,退一萬步說,也該屬於她名下的庶長子,現在讓郕王即位,對皇后已經是極大的委屈了,不想郕王和她還要剝奪掉庶長子即位的權力,兩邊就算原來關係再好,現在肯定也得生出些別樣的心思。至於太后反手一刀,那倒又是細枝末節了,皇后的仇恨若有的話,肯定也是先衝著徐循和郕王來的。
不過話說回來,皇后要是有能力影響局勢,現在局面也就不會進展到這一步了,徐循並不在乎她的情緒,倒是向太后投去了一個疑問的眼神,見太后微微點頭,便道,「娘娘現在精神不濟,宮中由我主事——現在事態都到這一步了,也沒必要再關萬氏,去個人把她接來,大家一道說話吧。」
周妃和皇后此時倒又和睦起來了,兩人恭聲應了以後,便是彼此交換著眼色,面上都浮起了憂慮、絕望的情緒,周妃幾次張口欲語,卻都為皇后眼神止住。
徐循也不理她們,兀自和太后交代道,「昨夜我也和郕王商議了一番,若是可以,終是不願遷都的。只不知大臣們意見如何了,一會朝會以後,少不得還要請娘娘和郕王共商禦敵大計,把章程給定下來。」
太后苦笑道,「我現在如何共商大計?一切由你和郕王商議吧,只是這即位的禮儀,也該速辦了。昨日下午,你們商量得如何了?」
「今天應該會有人來請娘娘下旨,後日把禮行了。」徐循也露出苦笑,「嗣皇帝就先住在南內,乾清宮這裡,等諸事告一段落後,再搬進來吧。至於別的賞錢,也等瓦剌退走以後再放了。」
她們兩人旁若無人地議論著郕王登基禮,周妃終是忍耐不住了,噗通一聲,就是跪了下來,膝行到太后床前,哭道,「太后娘娘!難道妾聽說的乃是真事,您——您和太妃娘娘,真是要冊立二弟為皇帝了嗎?那您大孫子可又該怎麼辦?」
她是真的傷心——徐循相信滿宮城裡現在最為嘔血的人就是周妃了,畢竟皇長子還是個嬰兒,當不懂得為自己考慮,總之,周妃的鬱悶情緒現在肯定是幾乎已經脹破身子,連聲線都是為之顫抖。只是太后卻根本沒給她發揮的餘地,她面色一肅,沖周嬤嬤一揮手,周嬤嬤面如寒霜,便上前呵斥道,「大膽!娘娘身子正弱著,貴人這麼做又是何意?帝位傳承,自有長輩可決,哪到貴人多話!」
周妃脖子一梗,倒是來勁了,「我是大哥兒的親娘!」
她恨恨地瞅了皇后一眼,「皇后娘娘脾氣軟不頂事,我不說話,孩兒爹又不在,還有哪個能為我們孤兒寡母想想——」
說著,已經是淚花滿綴,抽噎了起來,一字一句,幾乎都透著血。皇后吃她排揎,也不生氣,倒是默默低了頭,也陪周妃掉起了眼淚。
徐循看著實在不像話,也是搖頭長歎,卻又不好多說什麼。
太后見周嬤嬤被周妃鬧得一時說不上話,眼底凶光一閃,怒道,「連主母都編排上了?你們都是死人,就看著她這麼鬧?」
忙就有健壯僕婦上來,一邊一個,將周妃死死架住,手掌一捂,別提哭罵了,周妃連氣都喘不上來,掙扎了一會,便是頭一歪,暈了過去,被抱著挪到了別室去。
「你也別哭了。」太后稍一煩躁,又有些犯暈,手捂著額頭,惹來一群人大驚小怪,「——都一邊去,我沒事!」
她顯然是已經忍到了極限,連舉止言談都失去了以往的精細得體,揮退了眾人,又指著皇后道,「除了哭,你還會什麼?把眼哭瞎了,也哭不回你男人,哭不退瓦剌。就知道哭哭哭,有什麼皇后的樣子?別說母儀天下了,一般當家主母都沒這麼當的!」
幾句話說得室內鴉雀無聲,皇后捂著嘴,肩頭一抽一抽的,忙就跪了下來,鼻音濃重地請罪道,「太后娘娘恕罪,妾身無能,讓娘娘失望了。」
「讓我失望有什麼要緊?」太后咳嗽了一聲,「——下去,說了我沒事了——現在你男人把三大營十幾二十萬人拉出去,連個會喘氣的都沒逃回來,瓦剌馬上就要打到家門口了,不立郕王,難道立那個襁褓裡的娃娃?這是哭能解決的事嗎?你倒是說說,不立郕王,又該怎麼辦?」
皇后終究還有點脾氣,口唇翕動了一時,方才低聲道,「妾、妾身以為,叔叔登位,也是情勢所迫、權宜之計,畢竟,先皇正統,終究還是應該由……」
「由誰?由大哥兒?」太后不屑地冷笑了起來,「算盤倒是打得好,也得問問別人能不能跟你響到一塊兒,你現在要還想著這事兒,還是趁早歇了吧!先皇一去,你就是你們家的主心骨了,日後帶了兩個孩子該怎麼活,我是管不得,全看你自己了!你要哭,那也由得你,別在我跟前,哭得我心煩!」
說著,沖周嬤嬤喝道,「把她帶下去!等萬氏來了,再讓她進來見我——和這樣人說話,黏糊糊的真不痛快!」
皇后的肩頭又開始抽動了,旁人對她倒還不敢太不客氣,哄著領出了裡屋,太后目送她出了屋子,不屑道,「老娘娘給選的好皇后,這都二十三歲了,還活得和三歲一般,有個不順,就只知道哭!」
徐循和太后不說彼此關係如何,至少還算是同一層次上的人物,其實連著當日的胡仙師、何惠妃,又有哪個不是玲瓏剔透?皇后和周妃可能連眼下的局勢都弄不明白,放在章皇帝後宮,只能和諸嬪勾心鬥角。現在局面非常,也難怪太后會不耐煩,徐循歎道,「罷了,不是還有個萬氏嗎,現在他們這一系,也只能是由她來做主了。」
畢竟有能力的人,終究不會被埋沒,別看平日只能屈居皇后之下,到了要緊關頭,終究不可能被排除在外。萬宸妃很快就被喚進了屋內,雖然也是面色蒼白、神色變幻不定,但姿態卻依然冷靜克制,給太后、徐循行了禮,便是坐到一邊,一副靜等吩咐的樣子。
「路上也有人和你說了吧?」太后還是發話的那個,說著也歎了口氣,「懷來那邊的變化,還有宮中如今的局面……」
「是,妾身原本居於宮中思過,對宮外局勢一概不知。」萬宸妃輕輕吐了一口氣,「方纔路上聽說先皇噩耗,心中震駭悲痛已極,言行舉止難免失措,還請娘娘見諒。」
說是這麼說,可她根本毫無悲痛之色,語氣還隱隱有些試探、猜疑,顯然是料到了先皇現在的狀態只怕並非那麼單純。徐循難掩心中的欣賞,也是難掩心中遺憾:如此素質,別說錢皇后了,就是郕王妃都遠不如她,可惜,才是過門不到五年,方是生了個兒子,就要從人生高峰上跌落了。
「此事之後再說吧。」見太后有疲憊之色,她便接過話頭,「今日讓你過來,也是要和你們交代一番,心裡也明白一些……你既然已經知道了,一會兒皇后、周妃那裡,還要著落得你去勸說。」
萬宸妃尋思片刻,又道,「方纔匆忙,沒能問個究竟,妾身還有幾件事不解。」
她問了幾句,倒都在點子上,一是問此事由誰提議,二是問郕王是什麼態度,三是問皇嗣變更的脈絡,徐循一一答了,整件事便是條理清楚了起來。
——萬宸妃的反應當然是要比錢皇后和周妃都冷靜得多,除了個人質素以外,也有個身份差別的問題,聽了徐循說明,她默然片刻,便是苦笑道,「先皇居然真是敗得如此慘烈,也是大出妾身意料,既然如此,也無他話可說。妾身會和姐姐們分說清楚的。」
又猶豫了片刻,方才是有所試探地道,「只不知,先皇既去,宮中原有殉葬的規矩……」
以剛才錢皇后和周妃那不配合的態度,尤其是周妃的愚蠢表現,換個心狠手辣點的當家人,直接就能給殉葬了去,免得日後還鬧出什麼事來讓人堵心,就是錢皇后,要下什麼暗手也容易得很,反正一直都在哭了,來個『憂急成疾』也不是不可能。錢皇后和周妃要遠早於萬宸妃收到消息,兩人指不定還商量過了,就這也沒商量出什麼統一態度來,還做出觸怒太后如此愚蠢的事情,這根本就是對局勢毫無瞭解,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對比萬宸妃的表現,怎能不令人歎息?太后聽了萬宸妃此話,也只是沉沉地歎了口氣,便目注徐循,並不回答。
徐循心中也是早有盤算,聞言便道,「殉葬本屬惡政,自唐宋以降也未有這樣的事,我意實無此必要,只還沒和郕王商議罷了。」
話雖如此,但郕王現在如何會在這種事上和太妃鬥氣?徐循說出來的話,差不多已經等於是現實了。
萬宸妃眼底,感激與放鬆也是一閃即過,她深深對徐循行了個萬福禮,「如此,妾身告退了。」
太后和徐循目送她出了屋子,一時都是無人做聲,過了一會,太后才慢慢地歎道,「這一代,好福氣。」
徐循想起何仙仙,想起諸嬪,想起記憶中模糊不模糊那形形色色的妃嬪們,也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可惜直至今日,方能說出這句話來。」
記憶最深處的夢魘,又再現眼前,多少人在屋樑上成行排列,腳尖隨風輕蕩的情景,仍還歷歷在目,她仿似還聽得到韓麗妃的哭聲。
「娘,我去了,我去了,我去了!」
「娘,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