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限

於大人捏了捏鼻子,疲倦地歎了口氣,一欠身出了轎子,大步流星地穿過了兵部衙門的小校場,沿路不少來往胥吏,見到他都立定了行禮,於大人不假辭色,絲毫也不理會——他要煩心的事情太多了,一時還照顧不到這虛禮上來。

著急忙慌的,總算是把嗣皇帝的登基典禮給辦了,於大人也是走馬上任,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兵部諸事,並且是將軍權給拿到了手中,他已經先行派出了素日裡看好的幾位卑官前去京外重鎮牽制瓦剌,若能抵抗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能給京城決戰爭取出多幾日的準備時間。

要指揮這樣一場不利因素極多的京城保衛戰,於大人該有多繁忙就不必細說了,要歷數他手中的壞牌,也可以不停歇地說上半日的功夫,不過這些事還不足以給他造成太多心理壓力。要知道,於大人可是在征漢庶人一戰中出頭的,他並非不懂軍事的初哥。作為一個未經選入庶吉士的普通進士,這些年來能夠順利坐到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而且頗有名聲,其心計膽色,也必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較的。對這場即將到來的戰役,於大人是戰術上重視,戰略上藐視,雖然各種細節都沒少過問,許多計劃更是來回思量,但取勝的信心卻還是不小的。

不過,這並不說明他的心情就有多悠哉……在於大人看來,不論是嗣皇帝登基,還是瓦剌進犯京城的危機,實際上都是大風波的開始而已,土木之變最大的問題和最深遠的影響,到現在都沒有完全浮出水面,事後局勢會怎麼發展,連他都根本無法看透,有了罕見的『身似浮萍、心如飄絮』般無法自控的感覺。

就說現在吧,嗣皇帝登基了,按說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大行皇帝辦葬禮、上廟號,但這件事卻是被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連太常寺、禮部那群腐儒都沒人說話,在於大人看來,這件事就要比近在數百里內的瓦剌要更棘手得多。

京中是早已經傳遍了先皇未死的謠言,說他被瓦剌俘虜的聲音,是一日比一日更多,雖然宮中還堅持著『吾家無投降天子』的說法,但是這個謠言卻有不少人買賬,連於大人也是其中之一,也沒什麼原因,基本上只要是熟悉『先皇』的人,都不會對他被俘的結局有意外。只要不是倒霉到連自曝身份都來不及,就被人冷箭或者是亂槍殺掉的話,從他的身份氣度、穿著打扮,乃至是隨從的多寡來看,這樣的人都會被帶回去獻給統帥,死於敵襲,實在是很天真的想法,唯一能寄望的,也就是他見事不好,是否會自行了斷。

而熟悉先皇的人,也不會對這一條報以什麼希望……不過雖然是早有預料,但當消息傳來的時候,於大人的心情也還是頓時沉鬱了數倍:真是國運不利,這一下,事情可就複雜得多了。

要說起來,現在這尷尬的局面,可是拜內廷所賜,要不是太后堅持說『先皇』已死,如今朝廷也不至於是進退兩難,甚至都不能正面承認『先皇』有可能被俘虜,只能是放任謠言發酵。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當時要不是太后堅持說『先皇』已去,大家也不可能這麼順利地就冊立了郕王,朝政亦是無法這麼快就穩定下來。只能說是每個手段都有後果,現在的局勢,不過是在為之前的好處付出代價而已。

這代價也不能說是不重啊……

處理完了今日的急務,於大人已有了幾分疲倦,但他卻無意休息,而是站在窗邊,深沉地望向了小小的院子,彷彿要透過院門,直看到分佈在皇城內的六部衙門裡去。

今日的六部中,又有多少人正是醞釀著攻勢,要敦促嗣皇帝迎回『先皇』,或者是更進一步,敦促其還政於先皇呢?

只怕是為數不少吧,就連當日擁立郕王的那班大臣裡,對於現在的局面深感不安的,怕也不在少數。現在郕王母子,已經把持了朝政大權,而且從其行事來看,對先皇敵意頗深。這樣的態度,從其處理王振黨羽一事的做法中,便可以清晰地解讀出來,能明白這一層的,當然不可能是於大人一個,即使已經有很多人死在了土木堡中,但國朝不可能將所有力量全都帶去土木堡,留下來的聰明人,還有不少。

非常乾脆地就從了眾人要處置王振的呼聲,甚至是還沒等情緒發酵,就直接下令,一群人關的關抄的抄,甚至還是大發行文,公佈了王振的數宗罪,將其第一次出宮的原因也給點明了——離間太后、先帝母子,狼子野心,早已深藏。

這不等於是說先帝和太后母子不合嗎?再加上現在市井中也是多了不少流言,有板有眼地說著當年太后卒中,就是因為先帝受王振挑撥,把她給氣出問題的……雖然只是謠言,但和真相也是夠接近的了,曾聽過太后親口承認的人不在少數,相信不過是兩到三個月,這說法便會成為眾人公認的事實,那麼先帝作為一個不孝子,名望也就會進一步下跌。

詔書中這樣的小手段不少,明言王振,暗說先皇,雖說手法說不上多麼精妙,但也是把態度給甩了出來。於大人根本不覺得這是郕王自己的意思——那天郕王在殿上的表現他也看得很清楚,他是回了內宮後才轉圜的態度,此事背後,甚至都不會是司禮監某某人的籌劃,郕王根本還沒來得及熟悉司禮監的內侍們呢……怎麼想,都應是貴太妃的決定。

包括立儲那天,郕王在下決心之前,也是時時都看著屏風後……他不可能是去看太后的,太后若是有意徹底改換世系,又何須郕王說出這一番話來?不止於大人,當日殿中大臣,心底都該清楚,郕王撕破臉逼著太后和眾臣硬是捏著鼻子認了徹底改換世系的說法,到底是誰在背後授意——雖然貴太妃多年來處處是表現得賢良淑德、無懈可擊,但現在局面也很清楚了,她才是皇帝身邊最強的力量。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她就是皇帝本人,皇帝的很多決定,根本是她直接代為定下的。

這在戰爭時期當然沒有人會覺得不好,貴太妃多年觀政,威望高、能力強,太后病著時,也算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了。但卻不能說明每個人都會欣然接受這樣的變化,就連於大人,心裡也不是十分安定,他多年前著實是需要朝中奧援,也是仗著文官對外戚天然的優勢,以及自己簡在帝心的事實,還有對章皇帝的瞭解,直接曾上本參過貴太妃的娘家,也是因為此事,貴太妃娘家在民間名聲其實一般,其一家人也是多年來低調得幾乎是連家門都不敢出。現在貴太妃得勢,很難說塵埃落定以後,會不會想起當年的往事,然後來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當然,這只是他個人的煩惱而已,於大人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就他瞭解到的情況來看,處理了王振族人以後,百官對先帝的憤怒,有所消散,畢竟是天子,雖然受奸臣蒙蔽,闖了這麼大的禍,但以一個大臣的心思來說,還是沒有什麼責怪他、怨恨他的想法,畢竟,那可是君父啊……對於他身陷敵手,還要受貴太妃及嗣皇帝母子倆聯手打壓的事,很多人是不忍心的。這份忠君的心思,在重臣中還淡些,但越往下卻越是根深蒂固,已經有不少門生故舊,若有若無地探過於大人的口風,想要試探他對於迎回『先皇』的態度。

若單只是如此,那也罷了,於大人還不至於這麼憂心,不過因為多年前的往事,於大人對於貴太妃一直都是很留意的——他總是要瞭解自己潛在仇家的勢力麼。和一般高傲的文臣不一樣,他對內廷的許多糾葛也都是有幾分瞭解,其中有一件事就是很令他在意,此事還是多年前禮部尚書胡大人透露給他:如今的東廠廠公柳知恩,在二十多年前南京闖宮一事中,乃是護在貴太妃身側的心腹。

一旦知道此事,再略加打聽,也是不難刨出舊事:柳知恩在章皇帝年間,曾於貴太妃身邊服侍了兩年,之後才被提拔到南京司禮監,後來下西洋,回宮進東廠,一步一步都是走得很穩當。以他在北京未入司禮監,出京多年還能被章皇帝記住的下西洋這些線索來看,背後肯定是有人在章皇帝跟前美言提拔,才能不斷得到機會……這個人是誰,還用得著猜嗎?

天子聖聽,從來都不是不能蒙蔽的。即使有廠衛在,只要廠衛也是朝廷的一份子,終究就要受到朝廷的影響,也不是完全忠心耿耿,什麼消息都往上報。若是換做別人在東廠廠公的位置上,於大人都不會憂心——萬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功成名就了,無謂得罪一整個意見群體,尤其是將來如何還不好說。這些私下不滿的議論,未必會往上報去,激化事態。

但以柳知恩這些年來行事的風格看,他卻是那種有恩必報的人物,幾次策對時,對貴太妃、郕王的恭順都是裝不出來的。於大人有九成把握,京中這危險的動向,肯定是被他上報給了貴太妃。

貴太妃這個人,當年被自己參了一次,以後二十年,徐家人幾乎都沒有聲音,在貴戚中是獨樹一幟——這女人很狠啊!對自己的家眷都是約束得如此嚴格,在文華殿裡,逼迫有發病可能的太后,也是一步都沒有留情。若是郕王的性子,只怕還做不出弒兄的事情,但如今京裡局勢,以貴太妃的作風來說……她只怕會直接把先帝一系殺個乾淨,快刀斬亂麻,以絕後患!

思及此,於大人的眉眼又陰沉了幾分,臉上也是難得地浮現出了動搖之色。

他不是吏部尚書王大人,把擁立郕王看作是自己的又一次政治投資。於大人自忖自己雖然不乏算計,但也還是和那些俗流有本質區別,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也還是立得住的。擁立郕王是保住國朝北方基業唯一的選擇,比對『先帝』的忠心要更重要得多,於大人並未曾後悔過。說實話,他心裡對『先帝』也不是沒有意見。

不過,即使如此,弒君那也是他無法輕易接受,甚至是不允許自己坐視的事情……若是因為自己的關係,直接間接地導致郕王下令弒兄,『先帝』因此而亡,只怕於大人下半生都再也無法得一安寢了。

轉身緩緩踱回案前,於大人捻起一張帖子,又看了幾眼,方才是浩然長歎,又將其擱了下來。

但,即便如此,自己又能如何?難道還真要附和這帖子所代表的那方勢力,請太后垂簾不成?又或者是如他們的異想天開,在朝會中逼著郕王將貴太妃送入長安宮清修?笑話,只說那徐元玉,因貴太妃一句話,如今就已被送入詔獄。敢提出這個荒謬的點子,那就是在逼郕王翻臉殺人!

然而,坐視此事發生,卻又著實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情,不論怎麼說,『先帝』——畢竟是章皇帝的嫡長子,是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皇帝啊!

僅僅是二百里外,瓦剌精兵強將、士氣昂揚,劍指京城,意在必下。但這份威脅,只能令於大人揚揚眉毛而已,比起案頭這份帖子來說,瓦剌又只是疥蘚之疾了。

也許是因為反應速度快,不過十日不到,新帝就已經登基,一套完整的守衛、反擊戰略也是被拿了出來,北京保衛戰的進展,要比所有人的預料都強一點。瓦剌在河北大掠十日,十日後方才收攏兵馬,往京城行去,可僅僅是在紫荊關,便是受挫。足足攻了三日,丟下了上千具屍體,方才把紫荊關給打了下來,對守軍的威脅卻並不大——他們已經是乘隙退回了居庸關中,而且,一個更好的消息也是被斥候傳到了朝中。

瓦剌人對於輜重的管理和運輸根本說不上嚴謹,畢竟這就不是他們的專長,在懷來吞下的大批輜重,在過去的半個月裡消耗頗巨,又因為打下紫荊關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而紫荊關到京城一線又是堅壁清野,除了水源,沒給他們留下什麼糧草,他們已經有缺糧的跡象了。

對紫荊關的守衛,算是非常的成功,起碼為京城又爭取了不少時間。等到瓦剌來打居庸關的時候,於大人已經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的力不從心了,而就在這時,山東的生力軍兩萬人,也是已經逐步靠近京師,看來大有希望繞道天津,在敵軍兵臨城下之前,到達北京增援。

不過,也就在這時候,一件令他眉頭直跳的事情發生了。

『先帝』果然沒死……打紫荊關的時候還沒聲音,打居庸關時,他便被瓦剌人帶到關口叫門了。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