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一跨過王府的門檻,允祿也回來了,先是嚴肅冷漠的命令弘普去唸書,隨浚換套衣服又要出門了。
「我要進宮一趟。」
「又來了!」滿兒喟歎。「今天會回來嗎?」
「會。」
他是回來了,近三更時,仍在等候他的滿兒立刻迎上前服侍他更衣。
「餓了嗎?」
允祿頷首。
於是服侍他更衣完畢後,滿兒即到外室去把早先備好的茶點端進來,見允祿已然靠在床頭,便先挪了張小几放在床傍,再將茶點放置在几上。
允祿當即掂起一塊點心放入口中,並將她拉上床納入懷中。
「先別睡著,待會兒我有話同-說。」
片刻後,允祿吃下大半茶點,滿兒斟滿杯茶遞給允祿,後者仰杯飲乾又置回小几上,冷凝的眼輕闔,彷彿在歇息,又好像是在沉思。
「滿兒。」
「是,老爺子?」
「-可曾介意在杭州幫了我?」
滿兒聽得一怔,非常意外他會這麼問,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這之前,他向來都根深柢固的認定女人出嫁便得從夫,所以她一切都得依著他、幫著他,這種事根本不必問,連想都不必想,是他寵著她,才由著她時不時挑戰他大爺的權威,沒有扔出休書一封順腳把她踢出大門去啃骨頭。
但現在他問了,為什麼?
是了,因為他更瞭解她、更關心她,所以才會問出這種過去絕不會去想到的問題。
他不容許她心裡藏著任何芥蒂。
因為他不僅僅要保護她、寵愛她,還要她心無堊礙的待在他身邊,平靜幸福的做他的妻子。
這男人,儘管表面上陰沉冷漠不變,既冷酷又殘佞,但即使干百年過去,他的情也不會褪色,還會一日比一日更關愛她、體貼她,如同他付出的深情一樣,只增不減。
思量及此,一股熱流驀然湧上鼻頭,酸酸的令人好不難過,滿兒連忙偎上他胸膛,以掩飾自己濕潤的眼眶。
「不,我不介意,我又怎會介意呢?」她感歎道。「也許你是擔心我會夾在兩邊為難,其實這點我早就考慮過了。雖然我是前明公主,而你是大清親王,或者你跟我都可以分得很清楚,但咱們的孩子呢?你又要他們如何去分呢?」
她深渾喟歎。
「不,我不想把自己曾經嘗受過的辛酸苦楚強加在他們身上,也不想逼迫他們做任何選擇,更不想做什麼偉大的女人,可以拋開私情只論大局。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不管是漢人或滿人,嫁給你之後,我只是你的妻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丈夫有困難,妻子幫忙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不介意,因為我想到的……」
明媚的丹鳳眼徐徐揚起,溫柔地對上那雙澄澈幽邃的眸子。
「只有你。」
允祿環住她的手臂力道加重了,兩眼眨也不眨地深深凝視住她,直直望進她心底深處,也讓她有機會窺見他隱藏在冷漠的眼幕下那份比太陽更熾烈的深情。
「不介意?」
「全然不介意!」果斷又堅定的語氣。
允祿輕輕吁出一口氣。「在杭州,我曾經離開過-數日……」
滿兒眨了眨眼,仰眸。「啊,對了,我問你上哪,你說回京後再告訴我。」
允祿俯視她,眼色深沉。「我去抓魯王的孫子一家人。」
滿兒驚訝地咦了一聲,坐正了。「你去抓人?」
「我下了禁令,不許白慕天離開杭州……」
「等等,讓我猜……」滿兒忙道。「我想過去一定都是白慕天親自去和他們聯絡,要追蹤白慕天可能不太容易,但現在白慕天不能離開杭州了,他只好派手下去通知他們小心一點,所以你的人才能追蹤到他們的下落,然後……」
「我親自去抓人,再把人交給直隸總督送至京城裡來。」允祿慢條斯理地說。
「你不怕白慕天懷疑到你嗎?」
「不會,他會以為是奴僕告的密。」
「難怪你要把人交給直隸總督押到京裡來,如此一來,整件事表面上看起來就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了。那麼我猜……」滿兒臻首微傾。「你是怕我為難,才不肯先告訴我-?」
「-會麼?」允祿反問。
滿兒認真想了一下,然後搖頭。
「不會,就算他是我的遠房堂哥,那又如何?我連親爹都談不上什麼親情,何況是他。最恨我的人是撫養我成人的親外公,最迫切想要殺我的人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親舅舅,甚至連親姊姊都想要我的命,血濃於水這句話早已被他們抹煞掉了,或許他們有他們理直氣壯的理由,但對我而言,他們是活生生斬斷了我對血緣親情的冀望……」
兩掌輕輕捧住了他的臉,滿兒目光依戀地凝住他。
「而今,對於骨肉親情,我已心冷,那種用血緣連繫,或者用兩片嘴皮子磨出來的骨肉關係根本不值得信任。此時此刻,我只在乎眼前這份實實在在的情,所以,我不會為難,對我來講,那只是你的工作罷了。再說皇上又不會殺他們,他們只是會受到監管,失去隨意來去的自由而已,不是嗎?」
收回手,「嗯,這麼說起來……」她垂眸若有所思地沉吟。「其實就算讓皇上知道我的身世也無所謂了嘛,反正他又不會殺我,只要不讓他知道你事先早已知情就行了,對吧?」
允祿冷冷一哼。「前明皇帝的直裔子孫與宗室子孫是不同的,-定然會被圈禁起來嚴格看管,而我……」
柔荑掩住他的唇,「你怎能容忍我被圈禁起來?」滿兒苦笑地低喃。「所以你一定會不顧一切去救我,結果還是會演變成我最害怕的情況。算了、算了,我們還是嘴巴閉緊一點吧!」
話落,她又偎入他懷裡,滿足地輕輕歎息。「老爺子,你不用擔心,我很幸福、很快樂,怎麼捨得離開你呢!」
允祿再度沉入靜默,但那兩條環住她的手臂是如此有力又溫柔。
「呃,也許偶爾會離家出走一下……」
「……」
見他無言地冷著一張陰沉沉的臉,滿兒不禁暗裡偷笑。
「啊,對了,你還沒告訴我,爹他們留下來做什麼呢?」
「……呂留良的案子要結了。」
猛然仰起嬌靨,「真的?」滿兒驚呼。「拖拖拉拉這麼久,終於要結了?」
「呂毅中與沈在寬將難逃一死,」允祿面無表情地說。「呂嚴沈三族婦女幼丁多半會流放到寧古塔淪為守邊人的奴隸……」
「真慘!」滿兒喃喃道。「我想一定有人想救他們吧!」
「近一個月來,京裡確實出現了許多江湖人物。」
「該不會是爹也想救他們吧?」滿兒有點驚慌。
「我不知道,但……」允祿眼簾半闔。「他把竹月仙留在大理,想必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他是白癡!」滿兒怒罵。「那些想到京裡來救人的也都是白癡!」
允祿默然無語。
「老爺子,他們……」滿兒遲疑一下。「救得到人嗎?」
「有我在,不可能。」允祿斷然道。
「我想也是。」滿兒咕噥。「那爹若不趕緊離開,會被牽扯上什麼麻煩嗎?」
「我不會讓他扯上任何麻煩。」
滿兒仰眸瞅住他。「我知道……」為了她,他絕不會讓她爹扯上任何麻煩,所以她擔心的是……「你不會光顧著要護我,忘了也要顧著你自個兒吧?」每當事情牽連上她,他就會忘了他自己。
修長的手將她的臻首壓向他胸膛。「不用為我擔心。」
「那是不可能的事,」聆聽著他穩定有力的心跳,滿兒低低歎息。「除非我死了。」
「不准說那字兒!」環著她的手臂使緊了。
「早晚的事呀,哪天咱們頭髮白了,牙掉光了,笑一下臉上的皺紋就可以夾死耗子,那時總要走上那條路的。不過……」滿兒呢喃。「只要能跟你手牽手一塊兒走,我這輩子就再也沒有任何遺憾了!」
摟著她的手臂悄然轉溫柔,連他的心跳也彷彿變溫柔了。
「那就那時候再來提。」
滿兒仰起嬌靨,丹鳳眼巴巴地瞅著他。「允祿。」
「嗯?」
「答應我。」
「什麼事?」
「要多顧著自己一點兒。」
「我會。」
「……」
他真的會嗎?
「真要繼續留下來?」
目注璀璨橘紅的落日暮靄,竹承明微-著眼,背著兩手屹然卓立,竹月蓮略後半步。
「自然。」
「月仙可等得下去?若是她耐不住也跑來了呢?」
修眉微蹙,「應該……」竹承明不甚肯定地道。「不會吧?」
竹月蓮撩起一彎苦笑。「爹,我不是滿兒,不用對我說好聽話,你我都看得出來,月仙想的絕不是她嘴裡說的。」
竹承明默然無言。
「爹,你可曾想過,若月仙無論如何不肯嫁給段大哥,那時又該如何?」
「我……」竹承明欲言又止。
「別想逼她,爹,如今你也該看得出,月仙頑固得驚人、激烈得嚇人,可不像她外表那般溫柔婉約、嫻靜溫馴,」竹月蓮細聲警告。「若是強逼她,天知道她會作出什麼樣的事來。」
竹承明又沉默片刻,而後歎息。
「那-說我又能如何?」
「我以為自滿兒那邊過繼個孩子來還多點希望。」竹月蓮認真地建議。
「但滿兒與女婿都堅持不肯啊!」
「鐵杵磨成繡花針,想要成果,便得多下點功夫去磨呀!」
竹承明又靜默片刻。
「若月仙真不肯嫁,也只有如此了。」他歎道。「唉,我實在不明白,既然天意要生我來承繼明室,又為何要斷了我的子嗣?」
莫非只是一時興起,戲弄一下世間人?
一旦把棘手的責任丟給允祿之後,滿兒就不再需要天天去緊迫盯人,總算可以輕鬆下來;相反的,允祿卻格外忙碌,不但要往宮裡跑,還得朝城外去,不過他每夜都會乖乖回王府裡睡,免得滿兒又胡亂操心。
「我爹他們都在幹嘛?」跨坐在允祿背上,滿兒雙手使勁兒在他肩背上按啊揉啊捏的。「沒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上茶館喝茶。」側臉枕在雙臂上,允祿低沉地說。
「上茶館喝茶?」滿兒訝異地停了一下手,再繼續。「他們冒著危險還留在這兒就為了上茶館喝茶?幹嘛,咱們京裡的茶葉有特別香嗎?還是誰看上了哪位千嬌百媚的女掌櫃的?」
「要打探消息,上茶館最多。」
「原來是要探消息,」滿兒咕噥。「難不成他們真的也想救人?」
「有需要的話,他們必然會插手幫忙。」
「真是,」滿兒翻了一下白眼。「都自顧不暇了,還想管別人的閒事!」
「明兒個去看看-爹,」允祿吩咐道,輕輕闔上眼。「這幾日盡量不要讓他們進城。」
「為什麼?」
「玉含煙即將進京裡來,我不要他們碰上。」
「咦?」手又停了。「那你怎麼不抓她?捨不得?」
「……我的責任是皇城大內的安全,皇上也沒讓我抓她。」
又翻了一下眼,「是是是,你不是李衛,不會傻傻的被她引開京城,對吧?」滿兒咕噥著繼續按摩。
「還有,-要有心理準備,實情早晚會暴露在-爹面前,他會……」
「臭罵我,或者乾脆不認我,我早就想過了。」滿兒語氣平淡地接道。「這件事不能交託給別人,而你也只有一個人,又沒有分身,哪能兼顧得十全十美,但那又如何?爹又不是我,如何能瞭解我為何要做這種選擇?雖然我已告訴他那麼多,但他九成九仍是會只考慮到他自己的立場,既然如此,為什麼我不能只考慮我自己蛇立場?更何況……」
她聳聳肩,雙手慢慢往下按摩。
「說實話,我已經非常厭倦於應付他們了。他是疼愛我,但僅在某個限度之內;他也關心我,那也得在他有空的時候才會表現一下;他會冒險來探望我,那也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實另一個目的才是最重要的;明明他也沒辦法全心接受我,卻又來苛求我要真心去接受他,因為他要求別人付出永遠比要求自己多。每一次面對他都好像在提醒我這些令人憎惡的事實,告訴你,我真的很煩了!」
「既是如此,我便無庸顧慮太多。」
「沒錯,你還是多放點精神來顧慮你自己吧,瞧……」她用力掐起一塊背肉。「這幾天你的肌肉都繃得好緊,跟鐵板似的,硬邦邦的都敲得出聲音來了,再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會倒下來了,我才不……」
「滿兒。」允祿聲調漠然地打斷她的嘮叨。
「真沒禮貌,人家話才說一半……」
「我不會倒。」
「……好吧,也許只要我夠努力幫你按摩消除疲勞,再多為你進點補,你就不會那麼快累死。那麼,老爺子,你會乖乖聽話,我讓你喝參茶就喝參茶,讓你灌雞湯就灌雞湯吧?」
她的聲音輕細如微風呢喃,溫柔如雲絮飄拂,但語氣卻是百分之兩百的恐嚇,威脅他若敢不聽她的,她馬上就可以來上一段潑婦版的一哭二鬧三離家出走。
「很好!」滿兒得意的笑開來,悄悄俯下身去,湊在他耳傍呢喃,「老爺子,待會兒要不要換個地方按摩呀?」
「什麼地方?」
「前面。」
靜了一下,允祿即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來,兩隻烏溜溜的眸子慵懶的半闔,霧濛濛的欲情隱藏在睫毛底下。
「要。」
於是,噙著嫵媚誘人的笑顏,滿兒以令人心焦的緩速緩緩掀開他的衣襟,準備好好替他「按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