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浩有好幾天沒有見到林曉霜了。
這天早上,他去上課以前,特地繞道到蘭蕙新村去。這是新建好不久的一個新社區,每棟房子都是獨立式的小洋房,房子不大,屬於那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類型,每座房子的格式幾乎都完全一樣。有矮小齊腰的圍牆,和小小的院落。林家在第一排的倒數第二棟。
走到了林家的院子外面,江浩就一眼看到了曉霜的奶奶,她在樹與樹之間,拉上了繩子,正在那兒晾衣服呢!那樹卻是修剪得如亭如傘的榕樹,想當初,蓋房子的人絕沒想到這特地種植的樹木會成為曬衣架。江浩對「奶奶」這個人物,一直有種奇異的好奇,她老而古板,永遠一成不變的照她「舊社會」的方式生活,就拿曬衣服這件事來說吧,江淮就聽過曉霜對她沒好氣的抗議過:
「奶奶,你看有幾家人把衣服曬在樹上?你不會把它晾到後院子裡去嗎?」「後院子裡曬不到太陽!」奶奶固執的、我行我素的、理所當然的說:「陰乾了的衣服穿了會生病!」
於是,這問題就這樣解決了,榕樹的命運注定了是曬衣架。奶奶有她的固執,她不肯用新東西,舉凡洗衣機、烤箱、電熱爐、冷氣機……她都恨。唯一能接受的只有電視,她對電視永不厭倦,從台語劇到綜藝節目,從歌唱到電視長片,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而她那對視力壞透了的眼睛,早已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了,眼鏡能幫的忙似乎也很少。曉霜常問:
「奶奶,你一天到晚開著電視,你看到些什麼?」
「噢,紅紅綠綠的真好看!」
「你聽得清楚他們唱些什麼嗎?」
「聽得清呀!」奶奶眉開眼笑的說:「他們唱『你弄我弄,土沙泥多,泥多搓,揉揉合……』,他們做泥娃娃玩呢!」
曉霜笑彎了腰,私下對江浩說:
「咱們家的奶奶,是個老寶貝!」
「你是個小寶貝!」他對曉霜說。
真的,曉霜在家中,不止是個「寶貝」,還是個「女王」。江浩曾經冷眼旁觀過,奶奶對曉霜的態度,似乎敬畏更超過了寵愛。曉霜和誰都沒大沒小,對這位奶奶也沒什麼敬意。而奶奶呢,彷彿曉霜說的話就是聖旨,她服她,慣她,愛她,為她做一切的事。奶奶不識字,愛吃甜食,愛耍耍小脾氣,曉霜眉頭一皺,奶奶就乖乖的溜回她自己的屋裡去。奶奶常懷念她在台中的老朋友,曉霜也陪她回去,一去就好幾天不見蹤影。江浩始終不明白,她們的老家既然在台中,為什麼要搬到台北來。曉霜對這件事也諱莫如深。奶奶不回台中的日子,曉霜自由得很,她常常一失蹤就好幾天,不知道瘋到什麼地方去了。奶奶也不管她,聽憑她愛怎樣就怎樣。江浩總覺得曉霜「自由」得過分,自由得連他這種酷愛「自由」的人都看不順眼。最初,他對曉霜的「自由」和「行蹤」都漠不關心,他知道他們並沒有進展到可以彼此干涉「自由」的地步。但是,近來,他卻發現,曉霜的「瀟灑」和「自由」已嚴重的刺傷了他,他很難再對她的「行蹤」保持冷靜的旁觀態度了。每當他一想到她不知道正流連在那一個歌台舞榭中,和那一個男孩子在大跳「哈索」,他就渾身的血液都翻滾起來了。他明知這種情緒對自己是個危險的信號,卻身不由己的,一步步陷進這種情緒裡去了。
他已經有五天沒見到曉霜了。五天前,他和曉霜一起爬上了觀音山的山頂,曉霜站在那山頭上大唱「我現在要出征」,然後,她就不見了。不知道「出征」到哪兒去了?這是她的老花樣,忽隱忽現,忽來忽往,飄忽得就像一縷輕煙,瀟灑得就像一片浮雲,自由得就像一隻飛鳥——飛鳥,他曾聽江淮說過,陶丹楓自比為一隻大雁——不,曉霜不是大雁,她是只小小的雲雀,善鳴,善歌,善舞,善飛翔,善失蹤。
江浩站在院子外面了,隔著那做裝飾用的鏤花小矮牆,他望著裡面,把書本放在牆頭上。小雪球正在榕樹下打瞌睡,聽到江浩的聲音,它立即豎起耳朵,回頭對江浩喜悅的張望。江浩對它吹了聲口哨,它馬上就興奮了,連滾帶爬的衝了過來,它對著他大叫著,徒勞的想跳上牆頭來。奶奶被這陣騷動所驚動了,她回過頭來,瞇著眼睛,視線模糊的想看清來人是誰。「奶奶!」他叫:「是我,我是江浩!」他知道奶奶在這段距離中,根本看不清他。「剛好?」奶奶口齒不清的問:「什麼東西剛好?」
看樣子,奶奶的重聽已經不可救藥了。他大叫著說:
「曉霜是不是還在睡?」
「你來收報費?」奶奶問。
江浩搖了搖頭,抱起牆頭的書本,他繞到院子的大門口,從上面伸手進去,打開了門栓,他走進去。立刻,小雪球瘋狂的搖著尾巴,瘋狂的撲向了他,瘋狂的叫著嚷著,往他身上跳著。他俯身抱起了小雪球,那小傢伙立即又舔他的鼻子,又舔他的下巴,又舔他的面頰,又舔他的耳朵……鬧得他一個手忙腳亂。他抱著雪球,走到奶奶面面,奶奶定睛一看,這才弄清楚了。「是江浩啊?」她說:「你就說是江浩得了,怎麼冒充收報費的呢?欺侮我聽不見看不清,你們這些孩子,沒一個好東西!」「我什麼時候冒充收報費的?」江浩啼笑皆非。「我問曉霜是不是還在睡?」「是呀!」老太太急忙點頭。「是缺水呀!缺了好幾天了,今天才來,你看,我把衣裳都集在一天洗!」
江浩把嘴巴湊在奶奶耳朵上,大吼了一句:
「我來找曉霜!」奶奶被他嚇了一大跳,一面避開身子,一面忙不迭的用手拍著耳朵,說:「找曉霜就找曉霜,幹嘛這樣嚇唬人哩!你以為我聽不見嗎?吼得我耳朵都聾了。」
「好好,對不起!對不起!」江浩忍耐的說:「曉霜在什麼地方?」「曉霜呀?」奶奶驚愕的:「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和我在一起?」江浩怔了怔。「誰說的?我好幾天都沒見著她了。」「不和你在一起,就是和別的男孩子在一起。」奶奶輕描淡寫的說,滿不在乎的,又去晾她的衣服。
江浩煩躁起來了。「奶奶!」他吼著:「曉霜幾天沒有回家了?」
「回家?」奶奶把衣服在繩子上拉開,用夾子夾著。「她就是不喜歡回家,一定又住到她台北的朋友家去了。」
「台北的朋友?什麼朋友,男的還是女的?」
「什麼爛的鋁的?這夾子是新的,用塑膠做的,不會爛,也不會生銹。」「奶奶!」他喊。「啊?」老太太笑嘻嘻的。
「你是真聽不見還是假聽不見?」他懷疑的問:「你在和我裝蒜,是不是?」「你要算什麼啊?」「好了!」他生氣的把小雪球往地上一放,轉身就走。「我走了!曉霜回來,你告訴她,我找過她好幾次,叫她別太神氣!別太瞧不起人!叫她到我那兒去一趟!」
「喂喂!」老太太追在他後面喊:「你說些什麼啊?你說得那麼急,我聽不清楚啊!慢慢來,慢慢來,年紀輕輕的,怎麼火氣那麼大?誰欺侮你哩?氣得臉紅脖子粗的!你說,曉霜怎麼哩?」他站定了,望著那老太太,她滿臉慈和,皺紋在額上和面頰上纍纍堆積,使他想起大樹的「年輪」,每一條痕跡都是歲月,每一個皺紋都是滄桑。他怎能對個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生氣呢?只因為她聽不清楚他的話?他笑了,對老太太溫和的搖搖頭。低下頭去,他撕下了一頁筆記紙,匆匆的寫了幾個字:
「曉霜:
渴盼一見!
江浩」
把紙條塞在老太太手裡,他在她耳邊大聲說:
「交給曉霜!」這次,老太太弄懂了,她笑逐顏開的點著頭,細心的把紙條折疊起來,收進圍裙的口袋中。對江浩說:
「你放心,她回來我就給她!」
「謝謝你!」江浩嚷著,抱著書本往學校衝去。今天准又要遲到,如果「噹」掉了英國文學史,休想見「台北老哥」了!他撒開步子跑著,隱約中,卻聽到那老太太在他身後說了句:
「這麼聰明的孩子,何必和曉霜混在一起。曉霜那丫頭,誰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唉!」
他一怔,停下腳步,想回頭去追問這句話的意義。但是,再一想,和這老太太要「談清楚」一篇話,不知道要耗費多少時間跟精力,眼看上課時間已到,這問題,還是慢慢再想吧!他繼續放開腳步,對學校衝去。
一整天,他在學校裡都魂不守舍。不知怎的,老奶奶那兩句話,總是縈繞在他腦海裡,他摔不掉,也避不開。教授的講解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一直在想著曉霜,這個活潑伶俐、無拘無束的女孩!難道,她已經闖進了他的生命?難道,他已經無法擺脫開她了?不!他還不想認真,他還不想捕捉。但,天哪!他卻希望她是認真的,希望她已經被他捕捉!像嗎?不。他在一種近乎淒苦的情懷裡,體會出自己根本沒有那個力量,去捕捉一隻善飛的雲雀。
黃昏時,他回到自己的「蝸居」。才走進那條巷子,他就驚喜交集的發現,曉霜正呆呆的坐在他門口的台階上。她用手托著下巴,穿著件粉紅襯衫,和粉紅的牛仔褲,一身粉紅使她看來清新可喜,乾淨而明麗,但她就這樣席地坐著,完全不管地上的灰塵和雜草。她用雙手支在膝上,托著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睜著那對又圓又大的眼睛,望著他走過來,她那一頭蓬鬆零亂的短髮,在陽光的照射下發亮。
「嗨!」他跑了過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好半天了!」她搖著膝蓋,滿不在乎的說。
「為什麼不先打個電話來?要坐在這兒等?」
「我高興等。」她揚揚下巴。
他的心因這句話而被喜悅漲滿了,他覺得整個人都興奮而歡愉,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來開門,他說:
「我幫你配一副鑰匙,以後你來的時候,如果我不在家,你可以自己進來!」「我不要!」她簡單明瞭的說。
「為什麼?」「萬一你正和一個女孩子在這兒親熱,給我撞進來,大家都不好看。」「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他伸腳踹開了房門。
「我就碰到過這種事!」她聳聳肩,毫不在意的說。走進屋來,熟悉的往地板上一坐,嘬著嘴唇,她發出一聲口哨,小雪球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一溜煙的從大門口滾了進來,直竄到她懷裡去。她把小雪球舉起來,親它的鼻子,親它的耳朵,親它毛茸茸的背脊。
他的心沉了沉。砰然一聲關上門,他把書本摔在床上,從床底下拖出可樂箱子,開了一瓶可樂。
「你碰到過那種事?」他問:「是你被人撞見?還是你撞見別人?」「兩樣都有。」他轉過頭來,銳利的盯著她。
「撒謊!」他說。她注視他,微笑著搖搖頭。
「你很會自欺欺人。」她說:「難道你到今天還不明白,我是個品行相當惡劣的小太妹嗎?」
他走近她,在她對面坐了下來。他仔細的審視她的臉,她立即低下頭去,把面頰藏在小雪球的毛堆裡。他伸出手去,強迫的托起她的下巴,注視著她的眼睛。
「喂!」他說:「你今天怎麼了?像是變了一個人!你瘦了,這些天你在幹什麼?」「跳舞!」「跳舞?」「在阿龍家,阿龍的父母都出國度假了,他家裡就是他稱王。我們連跳了它三天三夜的舞。呵,你決不會相信我們瘋成什麼樣子,我們不分晝夜的跳,累極了的人就躺在地毯上睡著了。醒了,就再跳!我們瘋得警察都來抓我們了!噢,」她伸了個懶腰:「可把我累壞了。」
他望著她,她確有一股「累壞了」的樣子。他心中隱隱的作痛,在他那年輕的、火熱的內心裡,有塊浮冰忽然不知從何處飄來,緊壓在他的心臟上。
「你跳了三天三夜的舞?」他悶聲問。
「唔」。「三天以前呢?」她盯著他。「你是警察嗎?你在拘捕不良少年嗎?你在作筆錄嗎?我有什麼理由要告訴你我的行蹤?你又有什麼權利盤問我?再說,我也不記得了?」他心臟上的浮冰在擴大。
「很好,」他用鼻音說:「我沒有權利問你,你也沒有理由告訴我!算我多管閒事!」
她把小雪球放到地板上。歪過頭去,她小心的打量他,她眼底流露出一股又擔憂,又懊喪,又天真,又古怪的神情,一疊連聲的說:「糟糕!糟了!真的糟了!奶奶說對了!完蛋了!真的糟糕了,又闖禍了!又該搬家了!完蛋了!糟透了!」
「你在說些什麼鬼話?」他叫著,直問到她臉上去。「什麼糟糕完蛋一大堆?奶奶跟你說了什麼?你神經兮兮的嘰咕些什麼?」
她跪在地板上,和他坐著一樣高,她用手扶著他的肩膀和他面對著面,眼睛對著眼睛,她古里古怪的望著他。她臉上有著真正的傷心和憂愁。
「你認真了!」她悲哀的說:「奶奶對了!今天我一回家,奶奶就把我大罵了一頓,她說你認真了!」她皺起了眉頭,又惶恐又懊喪的大喊:「你這個傻瓜!你怎麼可以對我認真?怎麼可以愛上我?我們說好只是玩玩的,不是嗎?我們說好誰也不對誰認真,不是嗎?你怎麼可以破壞約定?你怎麼可以不守信用……你……」「住口!」他大叫,臉漲紅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摔開她,把她直摔到牆角去。他亂七八糟的喊著:「誰說我認真了?誰說我愛上了你?你少做夢!你奶奶眼花耳聾,她懂個鬼!你放心,沒有你,我死不了!你儘管跟別人去跳舞,去風流,去瀟灑!我江浩生來就沒有被女孩子捉住過!你……你……你也休想捉住我……」他忽然住了口,瞪著她。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臉色由紅而轉白了,他的胸腔在劇烈的起伏,他的鼻翼不平穩的翕動著。他凝視著她,深深的凝視著她。她那半帶驚悸半含愁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放大……放大……似乎整間屋子裡就充滿了這對眸子。他立即閉上了眼睛,用牙齒緊咬住嘴唇,用手蒙住了臉,他的手指插進了濃髮之中。好半天,他這樣坐著,一動也不動。直到小雪球好奇的走過來,用爪子撥了撥他的腳,又爬到他膝上去,用它那涼涼的小鼻頭去嗅他的手臂。
他把手放下來了,直視著曉霜。她仍然縮在屋角,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在她臉上,沒有往日的飛揚浮躁,沒有往日的神采奕奕,也沒有往日的活潑刁鑽……她忽然顯得那麼惶恐,那麼無助,那麼畏怯……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幾乎是可憐兮兮的。「我輸了!」他啞聲說:「我投降了。曉霜,奶奶是對的,我瞞不過她,我也瞞不過你,我無法再自己騙自己,是的,曉霜,我……」「不要說出來!」她尖叫。用雙手緊緊的蒙住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一定要聽!」他陡然冒火了。撲過去,他把她的雙手從耳朵上拉了下來,捉住了她的手,他盯著她的眼睛,語無倫次的,一口氣喊了出來:「是的,我認真了!我愛上了你!我不許你在外面和人家三天三夜的跳舞!你使我快發瘋了,快發狂了!我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女孩子這樣牽腸掛肚,你得意吧!你勝利了,你征服了我,你捉住了我!這些日子,我什麼事都做不下去,什麼書都念不下去,我只是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他一連串講了十幾個「想你」,越講越響,越講越激動,越講喉嚨越沙啞……她驀然張開了手臂,把他的頭緊緊的抱進了懷中。
「江浩!」她啞聲說,用手揉著他的頭髮。「你錯了!你沒有弄清楚我是怎樣的女孩子……」
「我弄清楚了,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子!」他任性的、稚氣的說。「我根本不管別人怎麼看你!」
「我被三個學校開除過。」她說。
他沉默片刻。「那些學校不好,它們無法欣賞你的優點。」「我連高中都沒畢業。」
「我不在乎。」「我吃過迷幻藥。」他一驚,握緊她的手腕。
「那對你的身體不好,我幫你戒掉!」
「我在台中闖過一個大禍,被迫只得搬家。」
「是什麼?」「有個男孩對我認真了。我也是事先跟他約好,彼此不認真的,他認真了——」她沉吟片刻,「我以前告訴過你一個故事,說有個女同學為一個男生自殺,那是假的,事實上,是這個男孩子為我自殺了。」
他的心往地底沉下去。
「那男孩死了嗎?」「死了。」他打了個冷戰,半晌,才掙扎的說:
「那是他自己不好,自殺是懦弱的行為,你不會愛一個弱者。他用死亡來威脅你,那是他不對。」
她低低的呻吟了一聲。
「他不是威脅我,他是傷心而死,他對我傷心了,你懂嗎?」
「不懂。」「他抓到我和另外兩個男孩子在床上。」
「什麼?」「我和另外兩個男孩子,你知道我還住過少年感化院嗎?我住了兩年!」他咬咬牙,從齒縫裡吸氣。完全不相信她所說的了。「或者,」他說:「你還生過私生子?販過毒?殺過人?放過火?」她跳起來,絕望的看著他。
「你不相信我說的,是不是?你不相信我是個壞女孩?你不相信我是個魔鬼!你不相信我會讓你毀滅?你不相信我會帶給你不幸?」「你為什麼那樣怕你自己?你為什麼那樣怕愛與被愛?你為什麼一定要自認是魔鬼?」他反問,咄咄逼人的。「好吧!就算你是魔鬼,我已經愛上你這個魔鬼了。你再告訴我幾千件幾萬件你的魔鬼行為,都沒有用了。魔鬼?」他沉思著。「你是魔鬼天使,我哥哥說的。」
「你哥哥?」她一怔。「他怎麼知道我是魔鬼還是天使?我又不認識你哥哥!」「你馬上要認識了!」「為什麼?」「我要帶你去見他!」他捉住了她的手臂,誠摯的望著她的眼睛。「曉霜,請你不要逃開我!」
「傻瓜!」她粗聲大叫。「請你逃開我!你懂嗎?我不要帶給你不幸!我不要傷害你!我不要讓你痛苦!我不要謀殺你!如果你聰明一點,躲開我!你懂嗎?躲得遠遠的!在我的魔鬼爪子露出來以前,你逃吧!」
「你嚇不走我!」他抓住她的手,撫摩她那纖長白皙的手指。「你有雙最美麗的小手,這雙手不屬於魔鬼。我看不到魔鬼爪子。世上只有一個女人是魔鬼,那女人害得我大哥沉淪苦海,多少年不得翻身,你——你的道行還不夠深!」
她微蹙著眉,困惑的望著他。她的好奇心被引出來了,她忘記了自己是不是魔鬼的這回事。她沉吟的說:
「你常常提起你大哥,他到底有個什麼故事?」
「你要聽?」他問。「是的。」她的眼睛閃亮了,充滿了急迫的好奇。
「我可以講給你聽,但是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你再也不許逃開我!再也不許不告而別!再也不許經常失蹤!再也不許幾天不露面!再也不許和別人跳三天三夜的舞……」她跳起身子,抱著小雪球,往門口就走。
「免了!」她說:「把你的寶貝故事藏起來吧,我不聽了!」她又開始原形畢露,把嘴唇湊在小雪球的耳邊低低嘰咕:「雪球雪球咱們走啦,讓這個神經病去希奇巴拉,猴子搬家……」他一下子攔在她的面前,她那恢復了的活潑及天真使他心跳,使他興奮,使他安慰,使他的人心像鼓滿風的帆,被喜悅所漲滿了。「我請你去吃海鮮!」他說。他動不動就要請人吃「海鮮」。她看了他幾秒鐘,忽然眼睛發亮。
「嗨!」她興奮的說:「我們去找一艘漁船,帶我們出海!我們買點東西到船上去吃,一面看漁夫捕魚,一面吃東西;一面講故事,一面欣賞月光下的大海!」
他立刻被她勾出的這幅圖畫給吸引住了,而且,他感染了她的興奮和瘋狂。「只怕漁船不肯……」
「我認得一個漁民,他一定肯!快走!他們傍晚出海,早上回來,再晚去就來不及了!」她握住了他的手,高興的大叫著:「走呀!」他望著她,她就是這樣,一忽兒是陽光,一忽兒是狂風,一忽兒是暴雨!她多麼瘋狂,多麼古怪。而他,卻多麼心折於這份瘋狂與古怪呵!連她那些「似假似真」的「劣行」都無法在他心中駐足。摔摔頭,摔掉所有的陰影,拉著她,他們就往海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