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同學的打火機點亮了火兒,可是我的香煙卻沒有被點燃,因為我轉過頭去,看見了被藍兔子實現了的願望,丹尼海格站在那裡。
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半長風衣,裡面是白色毛衣的高領子,他臉上紅潤,唇邊總有些微笑,只是他藍色的眼睛此時沒有看我,他在看一對裝在盒子裡的玩偶。
我把那個盒子拿給他然後說:「這是教授從埃及帶回來的泥偶,一組兩個,賣三十塊錢。」
丹尼海格把泥偶拿在手裡,仔細看了看,然後遞到我的面前對我說:「可是你看這裡,這個泥偶的頸子上有一道裂紋,能不能便宜一點呢?」
我看看他,他居然討價還價,我說:「如果您喜歡的話,就25塊吧,不可以再便宜了,這是為孤兒院籌集的善款。」
他點頭付款,我把泥偶包起來給他,我的手上還夾著剛才的香煙,他這時放看著我說:「你跟什麼人學了吸煙啊?」
我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說:「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這麼明顯的不滿和報復幾乎又要把丹尼海格給逗笑了,他問我:「你幾時下班?」
我搖頭:「要很久的。」
「我在這裡等,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到做到,拿著泥偶就在我們廣場對面的長椅上坐下來,我看著他,我轉過身,覺得自己的心腸變得像冬天裡的木頭一樣,又脆又硬。誰知道丹尼海格帶來了生意,在他買了那對泥偶之後,尼康相機被一位老婦人買走了,她同時還要了兩個盆景;幾個舊版的俄國書被一對夫妻買下來,那女人因為發現了《古拉格群島》而大呼小叫的;那條羊毛圍巾雖然舊了,卻是地道的香奈兒,我們標價是50歐元,一位穿著郵政制服的女士躊躇很久還是買了下來。
所有的生意好像一股腦的出來的,我們三個人連解釋帶收錢找錢,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稍稍安靜了,我再轉過身去,去看那邊的丹尼海格,他手裡拿著一杯熱咖啡,安靜地在讀一份報紙。咖啡的熱氣和他呼出的氣息模糊了他側面的輪廓,他看上去有一點不真實,像一個久違的童話裡的人物。
男同學在商量要把剩下的兩個盆景放在誰的車子裡改天再帶回學校去,我的自行車停在旁邊,收拾停當了跟他們道別,要請客的達米安笑起來:「是不是那個人約了你?放我們的鴿子啊?」
我沒跟他們理論了,推了車子穿過廣場,走到丹尼海格的身邊,我說:「您等到這個時侯,是要跟我說什麼?」
他仍坐在那裡,沒有馬上回答,抬頭看看我說:「我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沒有拒絕,無論如何,我總是想要多跟他呆一會兒的。跟著他走了不遠,我們進了一家叫做金甌的餐廳,點菜的時候,我很需要他的意見,因為有很多字我都不認識,比如小羊肩,松露,茄子丁,和山莓紅酒點心(天知道那怎麼會是一個字)。我的衣著穿戴跟這個用厚實的亞麻布料做餐布,四處都用白色鮮花裝點的高級餐廳也實在格格不入。人們在不屬於他的環境總是拘謹而不舒服,我一直拄著下巴,看著窗子外面祝頌著聖誕快樂的街燈和綠色的噴泉水倒映著某個路易的銅像。
開胃飲料送上來,丹尼海格的是一杯雞尾酒,我要的是一杯杏子汁。
他飲一口酒對我說:「我總在想,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事情,我想要幫忙,可讓一個小孩子過得更累…… ……我收到了你寄的支票,那些錢你是怎麼弄到的?」
「我有一些積蓄,」我說,「此外,我的母親從她現在的丈夫那裡給我討要了今年的學費,我湊一湊,還給您。」
「你的繼父很慷慨。」他說。
「他很有錢,在中國是富人。」
「所以,」他傾身向前,雙肘支在餐桌上,看著我,「所以你寧願從你的繼父那裡要錢,也要還給我,是嗎?」
「是的。」沒錯,這就是實情。
「那我很榮幸。」他這樣說,但是他的臉上毫無笑容。
頭盤上來,年輕的侍者把餐巾為我們折好,丹尼海格點的雪梨鵝肝,我點的海鮮沙拉。大西洋的蝦子又厚實又軟嫩,煮成粉紅色,塗抹了小綠檸檬汁,鮮美可口。
「你最近過得好嗎?」他問。
「一切照舊,都還不錯的。」我說。
他將一枚墊著雪梨的鵝肝放在口中,然後用餐巾印了印嘴唇:「之前,你提了一個問題給我,你問我為多少個女人做那些事情。我想你可真是無禮,居然問出這個問題。可是我走了很遠也一直都惦記著它。今天我告訴你答案:很多人——很多人都曾經收到過我的禮物和饋贈,小到鮮花水果,大到寶石房子或者遊船,但是沒有人想要償還過——除了你,微微。」
「…… ……」
「其實我原來我都不太在意,因為如果禮物送的漫不經心,隨心所欲,也就不那麼在乎收到的人是否喜歡,或者她拿什麼來回饋,但是你不一樣,微微,」他又是那樣喊我的名字,「我總是不得不去想,你拿些什麼來還給我。」
我用什麼還給他?我感謝我的繼父時那卑微的尊嚴,還有我的第一個夜晚。
「但是,但是我一點都不感激,」丹尼海格說,「一點都不。我說我覺得榮幸,其實我困擾萬分,你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虧欠。你太驕傲了,微微。」他的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你自己累不累?」
我早就跟自己說過,再見到丹尼海格,再不要流眼淚了,可是他的話讓我的辛酸和委屈一下子都湧上心頭和眼眶。我也想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甜美的女孩,我想要心理輕鬆並姿態優雅的接受他慷慨的饋贈,我想要跟他讚美他溫柔迷人的藍眼睛,我也想跟他說,他今天下午在廣場的另一端等我,還有現在跟我共進晚餐是多麼的讓我愉快,可是我就是說不出來。這些憂愁和思緒突然爆發,他們像是潮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勉強壓抑著自己,我看著他的眼睛,慢慢的,慢慢的說:「那我真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會這樣。我就是這樣讓人不舒服。您告訴我,怎樣做才能得體又讓人愉快呢?其他人是怎麼做的?先生的其他的女朋友是怎樣做的?蘇菲她是怎麼做的?」
我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我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抓自己的背包,我不等丹尼海格反應便奪路而逃,眼前的一切被淚水淹沒,光線,聲響,人的身影,厚實的牆壁,食物的味道…… ……我衝出那間豪華餐廳的大門,十二月冰冷而潮濕的空氣忽然撲了滿面,我寒戰著縮緊了肩膀?我的家呢?我怎麼連個家都沒有?
我在門口找到我的自行車,把還沒有扶穩就一下子跳上去,快騎了幾下,想要衝過馬路。忽然四周車笛聲大作,兩輛騎車在離我幾厘米的地方緊急剎車。我想要再蹬一下逃離是非之地,誰知道下一秒鐘車子橫著滑到,我像片破樹葉一樣被拋起,又仰面躺倒在冰冷的馬路上。
里昂城陰沉了一天,此時終於開始下雪了。
一個壞心眼的神仙路過,看準了時間讓我出醜。
我閉上眼睛,任大大小小的雪片灑在我的臉上,身上,讓它們下吧,把我埋起來最好,我再也不用醒過來,再也不用爬起來,再也不用上學,考試,打工,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也再也不會掉眼淚了。好好下吧。
可是,可是有人就是不讓你的心願得逞。一隻手溫暖乾燥,它把我臉上的雪輕輕輕輕的拂掉,我睜開眼睛,身邊都是圍觀我這個瘋女孩的老外,最近的一張是個熟臉孔,金頭髮,藍眼睛,似笑非笑。
丹尼海格把我慢慢扶起來,圈在一側手臂裡,另一隻手繼續拂掉我頭髮上和肩膀上的雪花,似責怪又像在逗趣:「脾氣也太大了,我還沒有說完話,你就走了。」
我搖著頭,哽咽半晌,用盡了最後的勇氣握住他的手:「我,因為,我,因為我怕你先走…… ……」
雪片分分揚揚的天地裡,丹尼海格看了我好久,那眼光有些陌生,有些不解,更多的是驚訝和震動,然後他把我攬進他溫暖的懷抱裡,慢慢的說:「微微,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