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沒有想過在這個城市裡,有一天會遇到他的。可是這一天毫無徵兆的到來了,讓她不知所措。那一刻她的靈魂好像又出了殼,浮浮悠悠的到了半空中,看這一個豪華綺麗的場所裡熱鬧的悲喜劇:
丹尼海格的身邊是紅頭髮的美麗女郎,身後跟著他的班底。他們從雕花的大門外下了兩節台階進入宴會廳。他的眼光似乎在她的臉上掃了一下,然後便和她就在那兩節台階上擦身而過。在細微流動的空氣中,她似乎能聽見他低聲吩咐的聲音,他輕快的毫不遲疑的腳步聲,甚至他呼吸的聲音,那曾經是她多麼熟悉的聲音。可是丹尼海格心無旁騖,就那樣在她身邊過去了。
慧慧在那裡呆了一會兒,一腳在台階上,一腳在台階下,過了一會兒,她回頭看了看,她覺得似乎看見丹尼海格那耀眼的金色頭髮,但是他被上來問候的人圍住。
他們錯過去了。
那個失落的靈魂好久都沒有回到軀殼裡面去,看見茫然的自己下樓找到車子,坐在裡面呆了很久。黃昏時候開始下的小雨停了,此時是晴朗朗的夜晚,青草長長的葉子上攢動著水珠,反射著星星的光芒,夜很美很寧靜,讓人有一種虛幻的感覺。
想得太多了,她的腦袋裡面漸漸形成了一個讓她困惑不解的疑問:剛才那可是真的丹尼海格?她會不會是出現了幻覺?她最近總覺得有點累,又對那些吞併啊,壟斷啊的新聞過於關注了一些,因此看錯了也說不定。
可是,慧慧慢慢的靠在方向盤上,她到底是不願意相信些什麼?是不願意相信那是丹尼海格,還是不願意相信丹尼海格就在她身邊經過,把她當做一個徹底的透明人?
像是回答她這個疑問一般,一個人在外面輕輕的敲她的車窗,她向外看一看,久違的丹尼海格站在外面,向她點頭微笑。
慧慧怔了一下,她覺得自己看花了眼睛,這個人怎麼又會明晃晃的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她在那裡發呆的當兒,丹尼海格又用食指敲了敲車窗,在外面對她說:「請把窗子打開。」
他想要幹什麼?他想要跟她說話?不不不,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說的,她看著他搖搖頭,心裡面害怕起來,鑰匙一轉,車子點著了火。
丹尼海格在外面用手掌拍她的車窗:「你在幹什麼?請馬上下來。」
她沒給他機會把話說完,車子晃了一下,丹尼海格被陡然甩開,那一瞬間,她像支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她是喝了很多香檳,但是她神智清楚,頭腦冷靜。她只是想要開得更快,她只是不想要見到丹尼海格,後面的車子在大聲的鳴笛,不停的閃動著前燈,要她停下來,那是丹尼海格,他追上來,要她停車。
她偏不,她心底發狠,一腳把油門踩到底。車子在老城區狹窄的馬路上一路顛簸,好在夜深人靜,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她也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少個紅燈。過程當中,丹尼海格一直在後面緊緊的追趕,他的車子幾次發力,幾乎與她並行,幾乎逼著她停住,可是慧慧總是抓住機會急轉上另一條路。
道路越來越窄,車子漸少,地勢變高,樹枝遮蔽了月色,她這時發現自己漸漸上了山路,一直在後面追趕的丹尼海格此時也放慢了車速,跟她保持著一個車身的距離,但卻亦步亦趨的跟隨。山路很窄,一個彎都抹不了,她沒有別的選擇,只得上山。
直到小山頂,是平地,有一個老舊的鐘樓。慧慧想要一個急轉,躲過丹尼海格然後沿原路再衝下山去,誰知道他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將車子打了橫輪,整個車子推過來,把慧慧直逼到鐘樓的牆壁下。她終於停下來。
她沒有熄火,他也沒有再挪動地方,人從駕駛席上下來,又過來敲一敲她的車窗,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車子開得很好。保險金額上得足夠高嗎?」
她一聲不響。
「你的酒氣很重,」他說,「坐到那邊去,我送你回家。」
她在自己的車子裡吸了一支煙,過程當中,手一直不停的發抖,心彷彿要從喉嚨裡面跳出來,不知道是因為剛才極速的飆車,還是因為再次見到丹尼海格。
他一直在外面等她,倚在她的車子上,被白月光剪出一輪側影。
她看著他,不知怎麼就有小小的淚水從眼角流出來。
慧慧從自己的車上下來,換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丹尼海格上了她的車,緩慢發動上路。
一直到她的家,他們有一些極簡單的交談,她告訴他,應該在這裡左轉,然後再直行……她也問他,那你在山頂上的車子怎麼辦?丹尼海格說,不用擔心,我會派人取回。
在她住處的樓下,他下了車向上看了看,對她說:「嗯,這裡看上去不錯。」
她點點頭:「嗯,還算安靜。謝謝你送我回來,我要上去了。」
她向前走了幾步,他在後面喊她:「慧慧。」
她回過頭。
他們之間是那盞黃色的路燈,三年之後的丹尼海格站在那裡叫她真正的名字,慧慧。
丹尼海格輕輕的點著頭跟她說:「這麼久不見,宴會上你連個招呼都不打,這麼就走了?」
她把披肩攏的緊一點,說實話:「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說些什麼都好。說一說你過得怎麼樣,說一說你一直都在做什麼,說一說你怎麼留在這裡了,沒有回中國去……我很想知道關於你的這些事情,我很想知道。」他說。
「……」
「今天太晚了,我們改天見個面,你覺得怎麼樣?」
「……」
「我的電話沒有變過。」他說。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情節很乾淨簡單,就是她一個人坐在火車上,一站不停的趕路。車窗外的風景各不相同,有時她看到自己原來的家和幼兒園,小孩子們很吵鬧;有時她看到她跟小多住過的那個在羅納河左岸的老樓,庭院裡水汽騰騰的;有時候她又看見貝爾熱湖,藍色的湖水上,一個人坐在白帆船上釣魚的背影,他披著毛衣,戴著耳機聽慢搖滾。然後她醒過來,看見明亮的月光印在她的枕頭上,她安靜的想,原來無論她是否願意去回憶或者尋找,這個人總是在那裡的。
早上起來,她一邊給自己熱牛奶做早點,一邊聽收音機。
牛奶在鍋子裡,一隻鷯哥從窗前經過,收音機裡五花八門的音樂和新聞很多。
她忽然聽見他的名字。
「昨天晚上十時許,在城東凡爾納大街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轎車與一輛吉普車相撞,造成包括兩車司機在內的四位男性受傷,目前四位傷者都在醫院治療,情況穩定。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據悉,其中一位傷者是『海格』集團的總裁丹尼海格先生。目前,警方已經介入對事故原因的調查……」
牛奶從小鍋裡面撲出來,她擰了一下開關,來不及收拾就去找電話。
她一邊撥通那個她爛熟於胸的號碼一邊想: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十點多,正是他從這裡離開,他叫來了自己的司機,然後就出了車禍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電話響了兩聲被接起來,他說「你好」,他的聲音聽上去完全沒有任何異樣。
「我,是我,」她在這邊說,自己並不知道,聲音有輕微的顫抖。
「是的,我知道是你,慧慧。」
「我聽了廣播,你……」
「……車子撞了一下,不過還好,問題不大。」
她有一會兒沒說話。
「我現在在讓若賴斯醫院,你願不願意過來一趟?」他說。
「好的。」
「等會兒見……慢一點開車。」
她這時候放心了一點,起碼在電話裡,丹尼海格並無大礙。可是到了醫院,慧慧發現事情並不像她想像的,或者說像丹尼海格描述的那樣簡單。
在讓若賴斯醫院的問訊處,還沒等她開口,身後兩個拿著攝像機的記者搶著問工作人員:「請問『海格』的媒體招待會在幾樓?」
「七樓322會議廳。」
她於是跟著這兩個人坐電梯到了那個擠滿了記者的大房間,門一打開,看見丹尼海格坐在房間中央的平台上,身邊是他的律師傅裡葉,還有數位「海格水」的高層。鎂光燈閃得兵荒馬亂,好像一定要在這位剛剛出過狀況的名流身上把傷口翻出來,但是丹尼海格毫無破綻。
他身上是一件小格子紋樣的休閒西服,白色襯衫的裡面,灰藍色的絲巾系成溫莎結,他身子向後稍稍靠在椅子背上,臉上沒什麼笑容,但是看上去自在且舒服,彷彿這裡不是醫院的會議廳,而是香貝裡杜露大街十五號那臨湖的陽台。
傅裡葉律師手執話筒:「女士們先生們,謝謝大家給予丹尼海格先生和海格集團的熱情和關心,現在招待會開始,請大家提問。但是,海格先生時間有限,等一下還要請醫生做例行的檢查,所以海格先生只能回答媒體方面的三個問題。」
記者們紛紛舉手,丹尼海格看了看,授意傅裡葉律師,點了一位年輕的女記者,準備回答她的問題。
女記者起身說:「《東南財經》記者拉斐爾弗蘭。海格先生您好,您氣色不錯,身體還好嗎?」
丹尼海格點點頭:「謝謝,您也好。我的肩膀有一些擦傷,除此之外,醫生建議我稍微少喝些酒,其餘的,如您所見,並無大礙。」
女記者笑一笑:「據我們瞭解,車禍發生的原因和過程都有一些疑點,警方已經介入調查,海格先生您個人認為,這起車禍跟海格進來一連串的商業大動作有沒有關係?是不是一次有預謀的報復行為?」
丹尼海格回答道:「關於這個問題,也請您幫我督促警方的調查結果。我個人的意見就是,這是一次很偶然的事件。我老實做生意,沒有敵人。」
接下來的是一位中年男記者,來自《世界報》財經版,他的問題很直接:「您這次受傷,會影響對『怡雲』的收購過程嗎?」
丹尼海格連一秒鐘的遲疑都沒有:「我個人的任何問題都不會對『海格』集團已經做出的商業決定有絲毫的影響。」
這個房間被記者們大大小小開足馬力的專業機器弄得很熱,慧慧掏出手帕擦擦汗。她心裡想:就憑你們,跟他鬥?
慧慧正擦汗,忽然她身邊跟她一起進來的記者被點中了,那記者提完了問題,慧慧恰抬起頭來,熱得紅彤彤的一張臉,正對著前面檯子上丹尼海格的眼睛。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問那記者:「哦,對不起,請再重複一下您的問題……」
他的眼光一直在她的臉上。
丹尼海格回答完了記者的三個問題便離開了會議廳,沒一會兒有人打開慧慧身邊的門,來人對慧慧說:「齊小姐?」
「是。」
「請跟我來這邊。海格先生在等您。」
慧慧隨那人出來,先是上了八樓,經過醫院保安和海格的保鏢把守的樓梯門,穿過空無一人的長長的甬道,直到西翼簷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那人敲敲門說:「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他親自過來把門打開,看到她,終於笑了:「那個房間很熱,對不對?」
慧慧還沒回答,先看見的是他白襯衫的裡面,鮮紅的血色從厚厚捆紮的繃帶裡隱隱透出來,在左側胸口的位置上。她嚇了一跳,看看他的臉,再看看那傷,說話結巴起來:「到底,到底怎麼回事兒?」
他還是說:「小傷。」
他說:「進來,進來,慧慧,說說你怎麼樣了。這是什麼?這是給我帶的東西嗎?」
隨從問他:「先生,我要叫醫生來嗎?」
丹尼海格一邊打開慧慧帶來的東西一邊說:「先不用,等一會兒再請醫生過來。」
她的口袋裡有自己店裡的兩罐蜂蜜還有來的路上買到的兩隻甜瓜,丹尼海格拿了一隻甜瓜出來,摸一摸碧綠色的粗糙表面,又嗅一嗅味道:「這一隻挑得好。這個季節買到甜瓜,很貴吧?」
「五歐元。在我認識的一家水果店買的。」
「看看,」他說,「我說的。」
他們在窗子下面小圓桌兩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慧慧注意到,他的行動稍有不便,胸口的傷困擾著他。剛才面對記者,那硬錚錚的都是假象。
「是不是昨天送完了我,你回去路上發生的車禍?」
「跟你沒有關係。」他說,「司機不小心,跟另一輛車子碰在一起。」
「我最近聽到你要收購『怡雲』的新聞,那麼記者的懷疑有沒有可能?」
他搖搖頭:「記者什麼都懷疑。」
他可能是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把一瓶蜂蜜從那個袋子裡面拿出來:「這是什麼?你怎麼買了這個送給我?」
慧慧說:「這是我店裡賣的東西。」
「哦?」他抬頭看看她,微微蹙著眉頭,不是不驚訝的,「你店裡?」
她點頭,笑一笑:「我自己有一個小店,專營中國來的營養品,主要是蜜蜂製品,主要是蜂王漿和蜂蜜。」
「聽上去不錯。」
「去年的利潤有二十多萬歐元。」
他笑起來:「你這個有錢人。」
她也笑起來:「如果你說我是有錢人,那我真的是。」
他記得給她買的珠寶嗎?他記得送她的名車嗎?他記得那每一個壁櫥上每一條銀線嗎?他記得他最後要送給她的那兩匹威風凜凜的賽馬嗎?
她都是記得的,那麼輕易得來的東西也就不在乎,扔得也快,可自己賺到的一粒小谷子也覺得香甜,如今丹尼海格說,你這個有錢人。
她應該為自己驕傲的。
「我得走了,丹尼。」她說,「還得去店裡。」
「好啊。」他站起來,「你自己開車來的?」
「嗯。」
在門口他說:「慧慧。」
「嗯?」她抬頭,看著他三年間別來無恙的湖水般的藍眼睛,她又嗅到他身上薄荷的味道。
「今天早上,醫生在給我包紮,疼得要命,可是我接到你的電話,我非常高興。」他說,「你能來看我,我也非常高興。你過得好,我就更高興。所以,所以,慧慧,如果你有什麼事情,有什麼為難,你要記得,我總是在這裡的。」
「嗯,謝謝。」她迅速的點頭,然後離開他的房間,腳步很快,沒有回頭。
她迎面遇見打發完記者的傅裡葉先生,聽見他對著電話說:「小姐,丹尼在休息,他現在不見任何客人。您也許可以下午過來。」
她開著自己的車子回到店裡,回復了兩個訂單,發了一批到外省的貨物。
她晚上去小多的酒樓吃飯,摸了摸她的肚子,喝了一些杏子汁。
她自己拄著頭回憶著昨天晚上忽然見到丹尼海格,還有今天去醫院看望他時兩個人那些客氣的溫暖的對話。
她看到一個留學生在這家中國餐館的唱片機上塞進一歐元的硬幣,點播了一支老歌:
「也許我偶爾還是會想他
偶爾難免會惦記著他
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啊
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讓往事都隨風去吧
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
仍在我心中
雖然已沒有他
……」
她的心頭縈縈繞繞著這歌聲,直到自己一個人坐在漆黑的車子裡,看一隻夜鳥劃過月亮。
她趴在方向盤上,眼淚無聲的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