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貪心了]

原來丹尼海格也不是法力無邊的,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覬覦怡雲良久,股市上苦心經營,資本上積極運作,輿論上小心營造,連受傷了他都在媒體面前強撐鎮定自如、毫無破綻,天知道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可是這件事情是這樣一個讓人失望的結果。不,也許這還不是結果,貿易委員會還要進行壟斷調查,一旦證據確鑿,輕則是幾億元的罰單,嚴重的話,海格可能會被拆殼——歐洲人恨經濟領域內的壟斷就像恨政治上的獨裁,逮不到你則罷,逮到了就要給你一個「車裂」之刑。

她又回到他身邊,在月亮下面看著他的臉。

都怪你,你太貪心了,你連水源都想壟斷。

但是你沒成功,你沒做到。

你也累了,你也失望,你想著用什麼東西調劑一下情緒,所以你來找我了!

你憑什麼?

她歎了一口氣,蹲在那裡,手肘支在膝蓋上。

丹尼海格,你睡著的時候比你醒著的時候好。

你太有錢了,你這張臉太漂亮,你這雙眼睛太多情,你的手段太多太花哨,你在商場和女人那裡都太所向無敵,所以你是個惡棍。

你睡著的時候好,心眼兒少了,沒有防備,像副畫像和雕塑一樣,漂亮而無害。

她伸出收取,想要輕輕碰觸一下他那兩條長長的傻褐色的眉毛,手還沒碰到,他就睜開了眼睛。

慧慧嚇了一跳,手馬上收回來。丹尼海格像是沒有看到似的,在黑暗裡問她:「現在幾點了?」

「快十二點了。」她回答。

他慢慢坐起來:「這麼晚了,你是不是要休息了?我得走了。」

「……」

雖然丹尼海格說要走了,卻坐在沙發上沒動地方。

她說:「你就留在這裡吧,明天再走,我給你拿一個毯子來。」

他馬上就同意了。

慧慧從自己的房間抱了毯子出來,看見丹尼海格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他那層堅硬而風流的外殼去掉了,側面的影子有些許落寞,像失落的花園裡孤獨的雕像。

慧慧把毯子搭在他身上:「睡吧。」

他看著她笑了笑,點點頭。可是他還是坐在那裡,沒動地方。

屋子裡面沒有開燈,卻有明亮的月光。慧慧在廚房裡喝了一些水,然後過來坐在丹尼海格旁邊的沙發上,「剛才你要茶水,我給你準備了,你不喝我就喝了,弄得現在我失眠。」

丹尼海格說:「你不是說那是安眠的茶葉嗎?」

「有時候不管用。」

他輕輕笑了一下,「我也睡不著了,我們說說話。」

慧慧說:「你記得原來我給你講過的那個《野性的呼喚》嗎?」

「那個傑克?倫敦的小說?」

「對,那個大狗的故事,你後來讀過嗎?」

「沒有,一直都沒有。」丹尼海格回答說。

「那我給你講完吧,」慧慧說,「上次說到它成為一隻成功的雪橇狗團隊的頭領,」她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上次,」那是什麼時候?

「對,我記得,然後呢?」

「但是它不是一條狗。在雪野裡奔跑的時候,在火爐邊打盹的時候,還有筋疲力盡的時候,巴克總能看到自己前生的影子。它看見原始人提著大棒狩獵,它看見自己的夥伴對著月亮長嘯,它也覺得自己的嘴邊有血腥的味道。後來,它最喜歡的主人死了,被那些淘金客們殺死了。巴克的血性被燒起來了,它把他們都咬死,然後自己一腳踏上了狼的隊伍。它成了一隻……」

「狼?」丹尼海格接口說道。

「對,它變成了一隻大白狼,帶著自己的隊伍在山野裡橫行霸道,為非作歹,萬分囂張。它們咬死雪橇狗,搶奪人的財物,它們獸性無比……這才是結尾。」慧慧講完,好長時間都沒說話,眼睛向前看著,像自己也入了戲一樣。

丹尼海格慢慢地充滿敬仰地說:「是個好故事啊。」

她在他這裡得到了共鳴,挺高興的,轉頭看著他,「我喜歡這個故事,我喜歡這隻大狗的性格。它懂得努力學習,改變自己,適應環境。」她扁著嘴巴笑起來,眼睛裡放光,「不跟你吹牛,我也差不多是這樣的一個人。」

丹尼海格說:「是嗎?!」

「別看我的生意小,真的想要做起來也不容易。我自己的錢不夠了,是朋友給我湊的,然後才拿到那個產品的代理權。可是剛開了店沒多久就又出問題了。」慧慧說。

「什麼問題?」

「得拿到歐盟的准入才能賣啊。」

「他們沒有?」

「沒有,」慧慧說,「我當時剛從學校出來,看到中國和法國蜂王漿的差價那麼大,腦袋都熱了,結果簽了合同之後才知道,他們的認證申請報到南特去都兩年半了,還沒批下來呢,但是我的合同已經簽了,上了同一條船,我能怎麼辦呢?當時拆台或者抱怨,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說完,她看了看他。

「你怎麼辦的?」

「你還記得你幫我的那個忙嗎?我們去南特,你通過大區的副議長永貝裡跟檢驗中心的主任杜博施加壓力,你記得嗎?」

「是的,我記得的。」

「我就去找了那個杜博先生,跟他說,請給我我要引進的產品的准入認證,他說,一切要按照程序來。

「我說,我們是熟人,請給熟人一個特殊的程序。

「他說,我不認識您。

「我說,是的,您不認識我,但是您認識永貝裡先生,永貝裡先生可能也不認識我,但是他一定認識丹尼海格。而這個丹尼海格跟我可是老熟人。先生,兩個陌生人中間隔不了幾個朋友,所以,您可誰都不能得罪……」

她說到這裡,連他都驚訝起來,轉過頭看了她半天,「你真是這麼說的?」

「真的,」她很自然地說,「我就是這麼說的,我就是這樣把你的名字當做大刀一樣揮舞並結結實實地砍向他們,最後達到了我的目的。」

他點頭,「你是好樣的,想做些事情就要這樣。」

她笑起來,「那個老實又珍愛名譽的杜博先生開始暴跳如雷,還狠狠地指責了我一番,說了些什麼我聽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很快,那個等待了兩年半的認證書終於下來了,我呢,因為做了這件事情,不僅將進貨的價錢又壓下去一大截,而且,直到現在,我總是貨賣光了再給國內打款。」她得意地笑了,「因為這些,都在我去南特要挾那位杜博先生之前,在我跟供貨商的合同附件上寫清楚了,這是我辦成這件事情的條件。」

他終於哈哈大笑起來,一隻手伸過來,繞過她的肩膀,使勁抱了抱她,「看看你,慧慧,看看你,你真是個厲害的角色。你真了不起啊。」

在此之前,在他們重逢以後,丹尼海格和慧慧從來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沒有擁抱過,沒有吻過臉頰,連手都沒有握過。曾經無比親密,曾經鉅細無遺地瞭解對方身體的兩個人維持著一種刻意的距離,不知道是對回憶的尊重還是對分歧的倔強。

但是他忽然擁抱了她,擁抱得像水從高處流向低處那般自然,像風吹動垂柳的樹葉那般自然。

她在他的笑聲中笑了起來,低著頭想起從前實習的時候,當她遇到難事困窘萬分,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他也是擁抱著她,鼓勵她,告訴她,微微,你要是做成了這件事情,就是「平地起高樓」。那時候,她是他的微微。

他的生意太大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厲害了,她不可能把怡雲弄過來送給他,但是她能讓他高興一點兒,高興一小會兒也是好的。

她的心裡軟軟的,低聲說:「我了不起吧,丹尼?這都是你教我做的啊。」

「……」他吻了一下她額頂的頭髮。

「睡吧,好嗎?月亮都斜了。」她說,「我也困了。明天我為你做些東西吃。我從朋友的飯店裡拿了咖喱回來。你喜歡吃咖喱。」

他說:「聖誕節提前到了?」

「對。」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她在跟丹尼海格吹牛解悶呢,其實她還是沒有能夠變成那只堅強的雪橇犬巴克。

不知多久以前,自己也曾經豪氣干雲過,覺得什麼都做得了,覺得多高的山都能爬上去,覺得什麼人,什麼事情都能忘掉,傷口再痛也都能結痂。

但是不是那樣的。

她表面強硬而又原則,實則軟弱,她喜歡思考和總結經驗,卻不可能克服孩子氣和對表面和善的人的輕言輕信;她覺得有些事情可以拋在腦後,但是卻有個讓自己永遠不能瀟灑起來的好記性。

這些性格裡的很多弱點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日子過得懶散而悠閒,靠點小聰明和運氣做不大的生意。

她慢慢睡著了,感覺自己又坐在那節火車上,車速慢了,在一個似曾相識的小站前停下來。

她是被自己的電話叫醒的,接起來,是楊曉遠。

曉遠哥抽著鼻子說:「你在家啊?」

「對啊,」慧慧揉揉眼睛,算了一下時差,「你還不睡啊?」

他笑起來,「不睏,你呢?都幾點了,還不起床?」

慧慧說:「禮拜六了,我多歇一會兒,你的事兒辦得怎麼樣?能回來了吧?」

「特別順利,我等著拿這個要挾尤爾根給我加薪。」

她笑嘻嘻的,「祝曉遠哥好運氣。」

放下電話,她聽見外面浴室裡傳來水聲。她起床,把棉布的睡衣褲換下來,穿上牛仔褲和T恤衫,紮好了馬尾辮子才出去。

丹尼海格也正從浴室裡面出來,身上穿著他自己的襯衫和長褲,頭髮濕漉漉的,說:「沒有看見木梳。」

「稍等,我拿給你。」慧慧從房間裡拿了一把塑料的梳子給他,丹尼海格拿在手裡看了看。

慧慧在廚房裡把小多給她帶的東西拿出來,牛肉、印度咖喱,還有野草莓。草莓有一些壞掉了,但是揀一揀,還有不少可以吃。可是,問題是,沒有主食了。大米罐子裡剩了薄薄一層,意大利麵條也只剩下一個人的份兒。

她看看客廳裡,丹尼海格把電視打開了,估計是不會屈尊去樓下買麵包或者比薩餅的。她把電話拿過來,撥通了街角麵包店的號碼,要了一根法棍麵包和一個蘑菇比薩,放下電話,她想了想,蘑菇比薩跟印度咖喱和中國炒牛肉放到一起吃,也許還是能出來些驚喜的。

慧慧對著水龍頭把草莓摘掉,一顆一顆地洗乾淨。

她把油倒在鍋裡,然後開動了排油煙機,準備炒牛肉,恰在這時,門鈴響了。

慧慧對客廳裡的丹尼說:「請你幫我開一下門,我剛才要的麵包到了。」

丹尼說「好」,然後就去開門。

廚房裡,慧慧把牛肉放在熱油裡,嚓地一聲,油煙衝起來,鍋裡啪啪響,排油煙機發出誇張的嗚嗚的聲音。

她一邊翻動著牛肉,一邊對丹尼說:「你把麵包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沒人應。

這個時候她發覺有些奇怪,聽見丹尼開門的聲音,但是門一直沒有關上。

她從廚房裡出去看了一眼,整個人愣住了。

沒有人來送麵包,站在門口的是剛剛給她打過電話的楊曉遠,手裡拿著行李,風塵僕僕地從美國回來的楊曉遠。

慧慧想起來楊曉遠早上打的電話,原來是這樣,他想要給她一個驚喜。誰知到丹尼海格給了楊曉遠更大的「驚喜」。

她愣在那裡,楊曉遠也愣在那裡,唯一鎮定的是丹尼海格。

她見丹尼笑起來,拿著電視的遙控器又回到了客廳,隨後坐在沙發上,伸長了腿,他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很自在,他的這個樣子慧慧是見過的,當他面對媒體的時候,當他控制了局面的時候,當他滿不在乎的時候,他就是那樣的自在。

楊曉遠沒有說話,一直看著她,那眼光就是在問她:這是怎麼回事?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丹尼海格在這裡?

她無話可說。

事情就是眼下所有人看到的這樣。

解釋了也沒有用。

只是菜做好了,不能沒有主食。慧慧走回廚房,閉了火,關上了排油煙機,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些零錢來,就出了門。小夥計到現在都沒送麵包來,那她只好自己去買。

慧慧在樓下看見了丹尼海格的車子,昨天回來的晚,所以沒有注意到,他的司機和兩個保鏢都等在那裡,丹尼海格在這裡耽擱了一夜,他們也在這裡等了一夜。

慧慧在街角的麵包店裡抱怨老闆送貨不及時,那老頭子笑容可掬地說:「真抱歉啊小姐,現在是中午,店裡忙不過來。」他把麵包和比薩包好了,問慧慧,「你還要些什麼?」

「我要,」慧慧說,「我要一杯熱牛奶。」

「打包?」

「不,我在這裡喝。」

慧慧在麵包店的茶座裡一口一口地喝熱牛奶,一邊喝一邊想,等會兒回去了,估計兩個男人就都走了,那樣就清淨了。

她拄著頭,揉了揉太陽穴,怎麼這麼複雜的局面會讓她撞上?

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她也沒有做什麼大不了的錯事,她不是楊曉遠的妻子,她也沒有跟那個舊情人大富翁丹尼海格睡覺,她用不著對誰抱歉。

她正看著自己杯子裡的牛奶出神,前面的桌子上又坐下來另一個人,跟慧慧面對著面。她抬頭看了看,又看了看,是那天在她店裡買了玫瑰花蜂蜜的阿拉伯男孩兒。她能認出他來也會死情有可原的,他戴著白色的頭巾和黑箍,穿著白色的袍子,穿民族服裝的年輕阿拉伯人不多,更何況慧慧一直對他喝水的樣子記憶猶新。

她向他笑了笑。

那個男孩兒也向她微微頷首。

《丹尼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