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修治先送了南一回家,一直沒有找到車子,他於是打算自己徒步走回公寓。

這是個沒有月亮和星星的晚上,天氣並不冷,雲層卻壓得很低,捂了一場大雪在裡面。偶爾經過某個路口,他看見幾個穿著破舊棉襖的漢子圍著火說話,沒乾透的柴火*爆*破的聲音辟辟啪啪,漢子們也粗聲大氣,有時大笑,見他經過看一看,朝著他說句什話,他聽不懂。他來到這裡已經半年了,從來沒有因為聽不懂別人說話而覺得不快,今天卻缺乏耐心和好脾氣,眉頭緊緊鎖著。

離日本人公寓不遠的巷子口,有一個花白頭髮的老頭子帶著十來歲的小姑娘在那裡常年賣唱,女孩會唱日本歌兒,老頭子會一邊鞠躬一邊用日語說「謝謝您啦,請幫幫忙吧」,修治每次經過都會在他們破了半拉的瓷碗裡面放下兩枚銅板。

可是今天他心情不佳,腳步飛快,女孩唱歌的時候,他心無旁騖地從他們的旁邊過去了。

老頭子認識這個好心的日本年輕人,他離得老遠就看見他走過來,他讓女孩大一點聲唱,他早就在等著他要扔下來的兩枚銅板了,可是修治就那樣走過去,老頭子的願景落了空。哪裡不對呢?一定是她唱錯了,唱得不好,所以好心的日本年輕人沒給錢。老頭子抬手就在女孩的頭上打了一巴掌。女孩哇地哭了。

修治已經走了好遠,聽到哭聲,他的腳步停了,回過頭來。老頭子還要再打,修治一個箭步竄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喝道:「哎!為什麼打人?!」

老頭子見他態度蠻橫,也來了脾氣,一心想你不但不給錢,還多管閒事,我管教我自己孫女關你屁事?他張嘴就嘰哩哇啦地又說了一通修治根本聽不懂的道理,一邊說一邊在腕子上較勁,修治伸手一送,老頭子站立不住,撞在後面的牆上。修治用身體護住後面的姑娘,怒視那老頭子,一字一句地說:「不許打人!」

老傢伙知道硬拚必然吃虧,幾把收拾了攤子和裝錢用的破碗,抬腳就走了。

修治回頭看看女孩,女孩一張臉瘦得只剩下眼睛和嘴巴,細腳伶仃掛著吊腿褲子,踩著破鞋子,她看了看這個剛剛護著自己的外人,那眼光好像在問:現在怎麼辦?那樣問了一秒鐘都不到,她就知道答案了,她轉身就走,幾步追上老頭子,老頭子還是往她頭上打,女孩躲了一下,手掌狠狠地落在她肩膀上。

雪下來了,冷風忽然刮起來。

修治站在那裡半天沒動。

第二天他沒有去會社上班,也沒有去工地,在中午之前去了百合子的家。女傭開門,修治沒進去,跟她說請*****出來。過了一會兒百合子帶著耳包和手爐出來,看到修治有點吃驚「這麼冷的天,修浩君怎麼都沒有添一件衣服啊?」

「有空嗎?有些話要說。」

「等我。要跟媽媽說一下。」

「好。」

修治站在這家門口等百合子,心裡想著要怎樣把話跟她挑明,要怎樣說女孩才不會太受傷害,兩人性格不太合適?還沒有到結婚的年齡?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妹妹?

雪下了一整夜,直到早上才停,積雪有膝蓋深。旁邊的一戶人家也打開門,四十多歲的婦人出來掃雪,好奇地看著修治。

百合子恰從裡面出來了,對鄰居笑著說:「是爸爸會社的同事。」

婦人點點頭。

他們在一座茶館裡面坐下來,百合子一邊摘掉帽子和耳包,修治發現她燙了頭髮,非常美麗可愛,百合子吐了一下舌頭,笑著說:「剛才啊,撒謊了。」

「什麼?」

「我跟鄰居說修治君是爸爸的同事啊。」她喝了一口茶,「不過要不然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呢,也不能說修治君是我的男朋友啊……修治君呢?會撒謊嗎?」

「撒謊並不愉快。」

「所以就請跟我說實情吧……這麼久沒見面,修治君在忙些什麼啊?還打算繼續交往嗎?是不是有了戀人了?」

修治看著百合子,微微笑了:「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我兩個月前燙的頭髮,修治君都不知道的。」

修治略沉吟:「是有了心愛的人了。」

「認真的?」

「認真的。」

「美麗嗎?」

「嗯。」

「她也愛修治君?」

「……她跟百合子不太一樣。」

「哪裡不一樣?」

「沒有那樣自由,不可以有太多情緒,喜愛或者不喜愛都不能自己做決定,更不可能說出來。」

「所以修治君根本不確定,她是不是愛你的,對嗎?」

修治看了看百合子。

她有些賭氣又有些開玩笑的樣子:「覺得我太多問題,太多事嗎?我也是有人追求的,等了這麼久,就是要修治君給我說說明白啊。」

他飲了一口茶:「……當我誠意地想要請一位朋友來家裡做客的時候,在發出邀請之前,要首先整理好屋子。不能光問她,您是否要來坐?等她說是,我才打掃房間。那會措手不及,也沒有誠意。同樣的道理,我愛上這個人,想要改變她的生活。在去問她是否願意之前,要先準備好之後的辦法。否則就是沒有意義,沒有禮貌的打擾,不如不說,不如不做。」

百合子把自己的茶杯端在手中,認真的聆聽,思考修治的話,沉默良久,才抬頭說:「那對你是不公平的。修治君。」

「如果我不這樣做,如果我不把事情告訴百合子,那對你也是不公平的。」

女孩放下茶杯,一直笑瞇瞇的眼裡忽然蒙上一層淚,她快速地說,聲音幾乎戰抖:「對我是不是公平無所謂,修治君是善良的好先生,修治君值得過好日子。」

修治看著百合子,震動非常,他猶豫良久,還是把手覆在她的手上,緩慢地說:「對我也是一樣的,公平與否無所謂,我想要那個人過好日子。」

他有許多細節沒有對百合子說。關於他愛憐的女孩怎樣在他面前被另一個女人教訓搶白,比如在戲院裡,那個囚禁她的男人怎樣囂張地帶走她,又回來威脅質問。對賣唱的小女孩沒有意義的幫助讓他知道焦急和怒氣毫無意義,他須謹慎策劃,小心經營,才能把汪明月從愛新覺羅顯瑒的掌握中拯救出來。

此前的牽腸掛肚和束手無策都是愛情本身的罪過與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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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彩珠從榻子上抬起頭來,看看丫鬟荷香,有點不信的樣子。

「嗯。回來兩晚了都。在明月姑娘那裡守著,聽說明月姑娘摔壞了腿,所以王爺一直陪著。」

彩珠抬手,一杯茶被放在手上:「把話說完。」

「說王爺本來好好地在戲院裡面看戲,那位不知怎麼得到消息就奔過去了。哭鬧半天,要死要活要上吊,非要王爺回來。

王爺不肯啊,那位來了個狠的,直接從樓梯上住下跳,王爺被鬧得沒轍了,當時還有朋友在,不得不讓人給弄回來了。」

彩珠把茶杯放在床邊的小几上,「噹」的一聲,她咬著牙,尋思了半天要用哪個字形容,荷香在下面替地王子把那不厚道的字說出來:「就是賤。」

「……王爺在他房裡兩天了?」

「那位不讓走唄。」

彩珠忽然笑了:「還真是聰明有手段啊,真把王爺給拿回來了……我不如她啊,我怎麼沒想到啊?」

「您不稀罕。」荷香說,「您什麼都有,您快活著呢,您才不稀罕去找…」

彩珠揚手打斷荷香:「你說什麼?我不稀罕誰?」

荷香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掩著嘴巴:「我說您不稀罕用下作手段……」

彩珠看著她,慢慢說道:「以後說話仔細些,不能這麼說那個人,懂嗎?我知道你向著我,也不能那麼說他,懂嗎?」

「您教訓的是。」

彩珠從榻子上起身,披著袍子在屋子裡面來回走了幾步,看著外面白亮亮的雪光和遠處的燈火,心裡想下人們是有多愚蠢才會相信並傳播明月姑娘會去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啊?她用不著這樣的,她高段得多,因此更可怕更威脅。彩珠有些懊惱,這人走了這麼久,怎麼還回來了?也罷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回來無所謂,再趕出去唄。

同一時間,明月和顯瑒面對面地側身躺在床上,她的手覆著他瘦削漂亮的臉,仔仔細細地撫摸查看著,終於心滿意足地笑了:「我給你講個故事。」

《浮生若夢1:最後的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