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看了評劇《春閨夢》回來,南一心煩意亂了好幾天。小半是為明月著急,大半是為了自己。
她腦袋裡面不斷浮現的一幕是自己跟修治從戲院裡面出來,譚芳就在後面,促狹地問她身邊這個日本人是誰。他肯定是在裡面看到他們握手了。他會不會認為這日本人是她的相好?尤其是她糊里糊塗地說了一句「不關你事」之後……劉南一小姐對自己有深刻的認識:特別善於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除此之外,屁能耐沒有。
輾轉反側整整兩宿,南一覺得她這麼干靠沒有大用處,終於在一天下班之後,鼓起勇氣去了土匪譚芳的山貨行,進了門還沒睜眼看清形勢呢就豪邁地大聲問:「有新木耳嗎?給我來一斤。」
沒有小二答話,秤盤秤桿算盤珠子也不響,南一定睛一看:椅子上翹腿坐的,窗台邊掐腰站的,籠袖子的,叼煙斗的,壯的,瘦的,高的,接的,還有呲著牙陰陰笑的,一屋子各色大老爺們,不知哪個話題被打斷,眼下都看著這個突然闖入來買木耳的丫頭。
譚芳仍在櫃檯裡面,右手端著個紫砂茶壺正湊到嘴邊,這本來一臉老練凶相的傢伙對比之下霎時變成了最年輕斯文的一個,果然美醜都是比出來的。南一就算是個在報社謄稿子的邊緣員工但怎麼也算跟新聞沾邊,見過世面的人,立即明白了怎麼回事兒:這一屋子都是他的同夥兒,土匪們在開會呢。她額頭上的汗倏地下來了,如臨深淵,如陷狼窩。
心想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南一哈哈一笑,拱拱手:「進錯門了!對不住哈!」說罷轉身要走。
一個瘦長臉漢子把門嗖地一下推上了:「姑娘不是買木耳嗎?我這兒有新來的小興安嶺的黑木耳啊。」
「有啊……」南一道,「行啊,那就來一斤吧。」
「別的山貨要嗎?」另一個膀大腰圓的問。
「不用了,謝謝您。」南一回答。
「你都不問問有什麼?」瘦長臉道。
「……對啊,都有什麼啊?」
「鹿茸人參烏拉草黑熊掌,那些統統都是俗貨。」大塊頭說,「我這兒還有東北虎的紫河車,百年老猿猴的右手,北邊老毛子的眼珠子,還有日本人的頭。姑娘,要看看嗎?」
南一咬牙半天,抬起頭來怒目大塊頭:「你,你,小一心我叫軍警……」
她話音未落,滿座哄堂大笑,笑聲是那囂張慷慨震耳欲聾此起彼伏,南一堵住耳朵,又出不去門,滿心害怕,滿臉狼狽,一抬眼睛,全是淚水。
譚芳忽然一揮手,聲音不大不小:「行了。」
他像是摁了開關,土匪們應聲閉嘴。
坐在椅子上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禿頭,笑還在臉上留著呢,抬腳起身,掀簾子去了裡屋,餘下的一個個跟著他走了,只剩譚芳一人,仍在櫃檯裡面,含著壺嘴坎了一口茶,抬眼看看南一:「有事兒?」
南一抹了一把臉:「買木耳。」
「我門口寫了『今日休業』啊。」
「沒看到啊。」
「沒長眼睛吧?」
一句話把南一的肺都氣炸了,猛地抬頭,凶狠地看著這廝:「我沒長眼睛也能看見這一屋子都是土匪!」
譚芳笑了:「開眼不?沒看過吧?我還沒跟你要錢呢。」
南一從旁邊柳條筐裡面抓起一把干核桃,揚手就扔,五顆核桃化作散彈朝著譚芳飆去,他也沒躲,臉上中了兩枚。
南一轉身推門要出去,門不知何時被瘦長臉的給插上了,她晃動了幾下好不容易才打開,譚芳過來了,手輕輕壓在門上,不讓她出去。
南一沒動,低著頭,聽見他低聲說:「哭了?」
南一也不看他,臉衝著門說:「流眼淚就是哭嗎?你也忒小看人了。你們笑聲太大,把我給震得。」
那好看的土匪笑了,有股好聞的厚實的熱乎氣:「我這忙著呢。你先回去,這兩天沒有好貨,過兩天來了好木耳,我找人給你送去。啊。」
南一推門走了。晚上躺在自己被窩裡面一邊喝牛奶,一邊回憶白天在山貨行的所見所聞,覺得真是又開眼又刺激:終於見著活的土匪們了,還是滿滿一屋子,他們會不會策馬開槍,飛鏢殺人的絕技?他們沒人手裡幾條人命?可是想著想著,她的腦筋卻總是滴滴溜溜地轉到譚芳身上,尤其是他跟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壓得低低的,還有尾音裡的那個「啊」,那是個親近的體己的,把她當做自己人的一個小副詞。很奇妙的小副詞。
劉太太洗過了澡,進了南一的房間,一邊擦頭髮一邊跟她說:「以後不許晚回家,聽到沒?快到年根底下了,壞人都著急呢。」
南一把自己理在被子裡,悶悶地嗯了一聲。
過了兩天,南一正在辦公室裡面趴著睡午覺,同事王姑娘敲瞧她桌子:「哎哎,有人找。」南一擦了擦嘴巴,喝口茶水去會客室,見裡面站著個年輕女子。這姑娘樣子看上去比南一還要小幾歲,大眼睛高鼻樑厚嘴唇兒,臉龐挺好看,就是皮膚黑,黑又紅,腦門和顴骨都油光發亮,身上穿著個黑色絨面的緊腰小棉襖,身型圓圓壯壯。姑娘手裡挎著籃子也在上下打量南一,半響說:「你就是那個誰?」
「嗯。」南一道,「我姓劉。」
姑娘把籃子放在地上:「呶,那誰讓我送來的。」
南一走過去,蹲在籃子旁邊打開看,滿滿的都是好玩意:榛子松子板栗黑木耳猴頭菇,深山老林的氣味飄了滿屋,生猛鮮美,最裡面還有個紅絨布,南一道:「這是什麼啊?」
姑娘一翻眼睛:「自己看唄。」
南一把紅絨布拿出來,一層一層打開看,竟是個黃黃白白,手掌大小,根莖周全的老山參,這,這可是寶貝啊。她嚇了一眺,馬上就覺得不對勁,抬頭看著姑娘:「他讓你送來給我的?」
「嗯。」
「為什麼?」
「問誰呢?我怎麼知道。」
南一站起來,把沉甸甸的籃子塞進她懷裡:「你送回去,我不要。」
姑娘又硬塞回來,瞼上一副兇惡模樣:「不要也得要!還有個東西你不要也得要。」
「什麼?」
「一句話。那誰說了:讓你以後別去找他了。」
「為什麼?!」
姑娘又翻翻眼睛:「他,他有媳婦了!」
「扯淡!我都沒見過!」南一攥著拳頭,聲音尖利,幾乎叫起來。
姑娘看著南一紅頭漲臉,氣急敗壞的樣子,一聲獰笑:「你現在就見到了!」她說完用一根指頭指著南一的臉,「不要臉,搶別人老頭子,不要臉!我今天吃素,要不然就薅你頭髮,撕你嘴巴!」
南一像被一道閃電卡嚓給打死在那裡,呆了半天一動沒動,姑娘罵罵咧咧地走了,南一好半天才回過神采,像只笨狗一樣一跳一跳地跑回自己座位上趴在桌上睡覺。顧不得同事喊:南一是你把籃子忘這裡了?呦一下子寶貝啊!
南一這人從小有個毛病,一不高興就上下眼皮打架,就困得要命,除非自己覺悟,否則誰也叫不酲。她趴在桌上,這一覺天昏地暗,直睡了一整個下午,天都擦黑了終於勉強把腦袋撐了起來,搖晃了幾下去洗臉,在洗手池前的鏡子裡看見一個眼圈青黑的姑娘。這姑娘到了結婚的年齡了,遭遇並愛上了一個人,從此再也看不見別人。只是那個人是別看白象牙飛鏢的土匪,有媳婦的土匪。
南一擦擦眼睛,回到辦公室裡,還有兩三個年長的同事吃了炸醬麵當晚飯,加班之前正圍著一個愛看傳奇話本聽評書的傢伙,聽他講童林童海川大俠的事跡。那童海川大俠本來生於關內,從小就力氣驚人,後來到遼寧學藝,發揚光大了八卦拳術,並鏟凶除惡,行俠仗義,終成一代大師。同事正講到年輕時候的童海川為奸人所誣陷,身負命案,百口莫辨,冤屈深重的部分,南一聽了急出來一身汗,忽然站起來,從自己桌子下面抄起裝滿山貨的籃子就往外跑。
大雪沒化,南一一步一滑地跑到山貨行,燈不亮,門鎖著,怎麼敲都不開。南一就在外面等了半天,凍得臉都硬了,就去旁邊的小飯店裡面吃了一碗麵,吃完了面又去山貨行門口等,凍得扛不住了又回飯店再叫一碗麵,來來回回吃了三碗麵,操著山東口音的店家說:「妹子就在這裡等吧,那不是有窗戶嗎?我給你倒點熱水,你就挨著窗看著,不用叫麵條。」南一「嗯」了一聲,又覺得眼皮子好沉,怎麼也撐不住。
她是被人給推醒的,睜開眼抬頭一看,是譚芳,腦袋上帶著大錦韶皮帽子,凶巴巴的立起來的眉毛,寒星般的眼睛,南一站起來,看著他,還以為自己是做夢,大著舌頭說話,也顧不得什麼禮貌矜持了:「我,我不高興。」
「……為什麼啊?」
「你趴在雪地裡面,都要死了,我救的你。」
「你說好幾遍了。」
「我後悔了。」
「你後悔,不應該救我?」
「嗯。那我就不會認識你了。」
「我就不會這麼整天,整天部是怨衰衰的了。」
他看著她,就那麼忽然歎了一口氣。
南一道:「我,我要問你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