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瑒從奉天出發到達天津已經是十天以後。他帶著李伯芳並兩個隨從,共四人先在利茲酒店落腳,當晚著李伯芳去小皇帝臨時寓居的柳園送了報到並求見的帖子。溥儀方面回復很快,打電話到了利茲酒店裡來,以錢先生的名義約請顯瑒第二天晚上七點去法租界的麗貝屋舞廳二樓雅座見面。
顯瑒想到即將面聖,精心裝扮了一番:寶藍色織錦長袍,外套杏黃色大蟒紋錦緞馬甲,還有高宗御踢傳家的綠玉扳指戴在右拇指上,腰佩黃玉麒麟牌,足登黑色厚底小朝靴。他照看鏡子看看自己一副鄭重其事的穿著忍不住樂,對李伯芳道:「不如把我阿瑪的朝服換上了。」
顯瑒提前半個小時到了約定的地方,喝了三杯茶,等到八點鐘,那年輕人終於來了。樣子倒是不難看,但臉龐消瘦蒼白,氣色不佳,顯瑒結結實實地下了跪,被他扶起來,年輕人柔聲細氣地道:「表哥起來,咱們不用行這個老禮了。」顯瑒當時就有點奇怪,不知道該怎麼答話了。
他身上穿著運動裝,V字領薄毛衣,及膝短褲,白色的長筒襪,腳上淺栗色的高爾夫球鞋還沒有換下來,使老太監一邊給自己脫鞋一邊將身邊幾個玩伴一一介紹給顯瑒,他們都是京津一帶商賈家的孩子,跟溥儀相仿年齡,坐臥談吐並不拘謹講究,全然不把那人當皇上,也不以為眼前這位從奉天來的新朋友是王爺。
溥儀指著一位頭髮三七分開,眉毛修得細如女子的說:「這位是柳穎。」
叫柳穎的從上衣兜裡面拿出個手帕掩著嘴巴咳了一下,斜著眼睛看顯瑒,也不問候,也不稱呼,說話聲音像眼神一樣轉了幾個彎:「奉天還冷吧?」
「冷也沒冷到哪裡去,爺們還受得了。」
「我去過的。」柳穎道,「男子都好高大。就像你這般。」
「女子也高大啊。關外的苞米都比關內的大。」顯瑒道。
一個從後面襲上采,趴在柳穎背上笑著說:「女子和苞米?哼,他這人才不看女子的。」
柳穎才不去管別人促狹,只看著顯瑒說話:「你住哪裡?」
顯瑒心想這等樣人也配跟我講話,當即別開臉去,自顧自地飲茶,倒是溥儀回答那柳穎:「我表哥住在利茲酒店的。」
「酒店不舒服。住家裡多好。」柳穎說。
他說這話是有緣由的,溥儀遜位後又在紫禁城裡住了幾年,1925年被趕了出來,帶著婉容與文秀兩位少年妻子就住在了民間富豪柳家在租界裡面的三層小摟裡面,那柳園柳園的,說的就是柳家容納小皇帝的宅院。柳穎正是富豪的三兒子,溥儀小皇帝最親近的玩伴之一。
溥儀道:「你言之有理。」然後便抓著手勸顯瑒,「表哥就搬到我那裡去吧,怎樣都比外面好啊,我還可以與您說說知心話。」
顯瑒只覺得這班少年有說不出的彆扭和詭異,但思維習慣和一直以來尊崇的信仰讓他仍把溥儀的話當聖旨來聽,當下沉吟,沒有說不。
第二天下午,顯瑒帶著李怕芳與另外兩人移到柳園居住。但見這裡雖比不得紫禁城的威儀,但也有軍警輪班護衛,大批傭人伺候,園林樓宇裝飾華麗奢侈,小皇帝本人絲毫不覺得委屈,自在快活得很,在西式晚餐桌上喝得來了興致,還揪著跟他出宮,一直伺候的老太監的辮子開玩笑:「王老公啊,昨晚上我搖鈴喚你,你怎麼沒聽到啊?睡著了?你等著你下次睡著的時候,我就把你這辮子剪掉。」
老太監跪下求饒,眼淚汪汪。
小皇帝道莫哭莫哭,來,我把這個給你。他說著從自己手指頭上面捋下一枚碩大的紅玉戒指,放在老太監帽子簷的凹槽裡面,老太監手指顫抖著把那戒指拿出來,對著光看了看,一張老臉破涕為笑,擠成了個溝壑叢生的棗核,滿桌人笑得前仰後合。只顯瑒一人沉著臉喝酒。
飯局陸陸續續地總有新客人抵達,一直坐在顯瑒身邊的柳穎成了個最慇勤的地主,溥儀在上面介紹說這是誰,怎麼稱呼,柳穎就會低聲地告訴顯瑒此人是做什麼生意的,跟皇上交往了幾年,說得多了,顯瑒就有些不耐煩,看著他道:「跟我說這個幹嘛?我不關心。」
柳穎說話很講究姿態,總用帕子掩口,怕酒氣衝撞了顯瑒:「都是朋友嘛,我幫你熟悉熟悉環境。」
「謝了,吃你飯吧。」
新朋友們端了酒杯來給這位從奉天來的旗主王爺敬酒,他只低頭吃菜,一概不給面子。敬酒的人好大尷尬,可做東的皇上並不介意,自顧自地在那裡擺弄留聲機。
筵席遲遲不散,皇上原來是要等人的。最後到的是三四個日本人,臉孔白森森,笑容浮在面皮上,裡面的肌肉繃緊著,溥儀跟他們打招呼寒暄說的是日語,顯瑒正坐在大廳的一邊飲茶,不時向皇上和他的日本朋友方向看看,柳穎又湊過來了,蹲在他旁邊,一手支在膝蓋上拄著下巴抬頭看他,臉上有一層淡淡的天真的笑:「這麼好奇?不如問問我。」
「這麼熱情,那就請你跟我講講吧。」顯瑒笑道,「皇上跟日本人走動得多嗎?」
「他跟日本人走動得多嗎?哼,」柳穎緊了緊鼻子,「他有兩個日本老師,你不知道嗎?每個月都有大筆錢從日本銀行打過來供他消遣。那些打著他的旗號圈錢圈地圈勢力的遺老遺少多少都在日本啊。你說他跟日本人走動得多不多……」
「哦,這樣啊……」顯瑒點點頭,「你還真瞭解情況。」
「我聽他們說起你了。皇上請你來天津,也是為了要跟你引見這些人的。」柳穎笑嘻嘻地說,「日本人說想要在奉天謀事,皇上說,我表哥在奉天據守祖業,日本人就說想要請他介紹你呢。」
顯瑒掀了掀眉毛:「你可知道他們要在奉天謀什麼事啊?」
柳穎道:「你當皇上把我當什麼人?大事情小事情都跟我說?」
「我就當你神通廣大,什麼都知道啊。不知道算了,起來,躲開,別挨我旁邊。」
那美貌少年咯咯笑起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說變臉就變臉。剛剛還跟我打探消息呢……」
柳穎起身,小皇上帶著日本人過來跟顯瑒說話了,介紹說這三位先生分別姓甚名誰,是某某會社在華總代理,顯瑒與日本人握手。溥儀道:「我的朋友,想在奉天做生意,需要表哥幫忙。」
顯瑒拿煙出來,柳穎跟上來給他點上了,顯瑒吸了一口:「什麼生意啊?」
「房地產。」為首的一個日本人說,漢語很流利,「我們已經有分支機構在奉天了,一直在尋求與您的合作。」
「哪一家?」
日本人還是那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並沒回答他的話。
「想要買我的地吧?」顯瑒道。
日本人說:「直來直去。」
「哪一塊?」
「這時候不好說,說也說不清楚。」
「不瞞您說,家裡面被人暗地裡偷的明面上搶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能留得下一分一厘都是寶貝,您問我地頭上有多少石頭,田里面多少畝種麥子多少畝種小豆我不知道,那我可能答不出來,但是您琢磨我那塊地方,說個大概方向,不用師爺,我自己還都有數的。」
日本人看了看溥儀。
小皇帝飲了一口酒:「奉天城有個圓形廣場……」
顯瑒高他一頭,垂著眼睛看他:「那不全是咱們家的,咱們只佔一角……」
「占的是……」
「太祖爺爺的點將台啊……」顯瑒道。
溥儀不說話了,看看他,又看看日本人,低頭繼續飲酒。
顯瑒已經全明白了:皇上大老遠的給他叫來,是要請他把祖宗留下的點將台賣出去啊。他不禁略微低著頭仔仔細細地看看這個纖細文雅的年輕人,心裡是從沒有過的詫異和不解:你全然超脫之上,所以你沒有背過我背過的歌謠?你沒看過我熟讀的族譜?你不瞭解故都收納的紫氣和龍脈都是以點將台為泉眼?你不知道朝傾國滅之後,所有旗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你不知道我留守奉天,跟軍閥和倭寇小心周旋,委曲求全是為了守護什麼東西?
你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你就是逆子國賊,你只是讓短暫的平安和虛假的自由和旁人的甜言蜜語蒙蔽了眼睛和心,你只是個可憐的愚蠢的年輕人。
顯瑒看著溥儀就低低地笑了:「您是開玩笑吧?」
「表哥若是覺得不妥,那就當他們開玩笑。只是我覺得這事兒還是值得從長計議,表哥先不著急應承或者拒絕,不如仔細想想,想想再說……」
當晚顯瑒在自己房間裡面輾轉反側睡不著覺,下半夜了,月亮西斜的光景,他穿上袍子想去找些酒,,沿著螺旋形的樓梯向下,行至一樓大廳,看見一個穿著白裙的女子靠在榻子上曬月亮,月光裡他看見她身後有裊裊薄煙,他熟悉的香味輕悠悠地飄來。
女子聽見他的腳步聲,慢慢回過頭:「你可是今天的客人?半夜不睡來幹什麼?」
顯瑒道:「找些酒。」
「搖鈴他們就送來了。何必自己去找?」她說完轉過身,對著身邊的煙桿吸了一口。
顯瑒道:「成色還行,好像有點生。」
「我喜歡氣味濃點的。」她又回頭看看,「你也好這個?」
「偶爾玩玩。」
女子仍背朝著他,吸煙的間隙說:「偶爾玩玩地好,若是像我,一天不知做些什麼,把這個當營生也遭罪。」
顯瑒道:「您比當初我看到照片時,清減多了,請一定保重。」
她笑起來,回頭看他,一雙彎彎的濃眉毛:「認得我。」
「認得的。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