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說我什麼呢?會不會說我愛上明月小姐,但你裝作不知道?……」
明月聞聽此言,心裡面如同有冰水滴在燒紅的烙鐵上,冷熱交融,「嚓」地一下騰起白霧,蒙住了眼睛,好半天竟不能反應。半晌轉過頭去,心裡面又開始惱怒自己:一直以來自以為是的聰明,佔有著利用著這位好先生的善意與慷慨,一次又一次地給自己幫忙,就像小孩子,笑嘻嘻地抬頭托著手跟大人要糖果,卻總還擺著一個可憐又淘氣的態度,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親不疏的關係,對他的心意裝糊塗!但他是知道的。他怎麼會不知道?誰能像她這樣愚蠢?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子!
這種自責和懊惱讓她霎時覺得如此難堪狼狽,生生逼出一身冷汗。她撕去了自己那層溫柔的軟弱的偽裝,忽然惡狠狠地轉過頭,滿眼都是淚,卻瞪在眼睛裡面不肯流出采,咬著牙對東修治道:「東先生說我裝作不知道?我應該知道嗎?我知道之後要怎麼辦?!你不知道我是誰,你不知道我的歷史,你不知道我過的日子。你突然出現,幫我的忙,解我的為難,就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乘人之危對不對?早點告訴我不好嗎?早點說你會在這個時候要賬,我欠您那麼多人情的時候也早明白一點!……」
東修治目瞪口呆。
明月站起來就走,身體虛弱,急火攻心,耳邊嘈雜,幾步邁出去忽然腳下發軟,晃了幾下險些要倒,右手把住牆撐住了。
東修治趕忙上前,想要扶她,明月擺了擺手:「不必。」
修治站在那裡,摩擦著雙手,沒有辦法,萬分懊悔卻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他本來就不善言辭,好不容易說出來的話,居然讓她這般反應,此時只覺得百口莫辯,眼睛發熱,急得要流下淚來。
明月的一陣暈眩和耳鳴好不容易才過去,待腦袋明白一點了,背朝著修治,冷冷說道:「南一是我好朋友,那天求東先生的事情,即使知道你今天討賬,也會相求。這人情太大,要是今後東先生要我一命,我,也,給。」
修治頹然坐回椅子上,明月到底離開,腳步匆匆,他看看她的背影,慢慢搖頭。
這天下午,南一去了董紹琪的辦公室,在門縫裡面看見他正伏案寫材料,一張怪好看的側臉,見濃眉毛像叢茅草一樣支稜八翹的。南一有點猶豫,想要把準備好的跟他抬槓的話先打打腹稿,旁邊忽然冒出一個四十多歲蠻和氣的胖子:「小妹妹找誰啊?」
南一道:「那個,我……」
紹琪聞聲已經從辦公室裡面出來了,看見是她,沒言語。
南一跟胖子指了指他:「我就找他。董紹琪。」
胖子呵呵笑:「小董這不是在嗎?我看你在這門口看了十多分鐘了,還納悶你這是要幹什麼呢。」
南一扁扁嘴,心想這位大叔,你何等多嘴。
胖子走了,紹琪仍是不笑不言地看看南一,南一低了低頭:「紹琪你好。頭上的傷可好些了?還頭疼不?」
紹琪道:「承蒙您惦記。」
這事兒發生在十多天以前,南一身體恢復,睡醒了午覺,正躺在床上磨蹭,聽見外面有響動,是那董紹琪又來登門拜訪了。大人不在,保姆給他端了茶和點心,南一在睡衣睡褲外面裹上圓滾滾的棉袍子,一身臃腫地出來,腳上還趿著棉拖鞋,看到紹琪,她躬身長揖:「大哥你又來叨擾我了?還是不肯給人消停啊。」
紹琪起身:「客氣了。不敢叨擾。就是想請你去看明晚上的電影。來送票的。」
南一最愛看電影,從牢房裡面出來個把月了,難免有點想念,張了張嘴巴,沒再著急送客。
紹琪見有機可乘,忙乘勝追擊:「美國來的笑片啊。逗死人了。裡面那男的帶著禮帽,嘴上一撇小鬍子,穿著燕尾服和肥褲子…都說好看。」說罷看著南一笑笑,「想去嗎?想去,我就帶你去。」
南一沒言語,坐下來,把保姆給紹琪準備的點心端過來,用勺子挖了一塊,放在自己嘴裡,慢悠悠地說:「想去啊,真想去,我這都老久沒出房間了…」
「就是啊,現在春光大好,北陵都長草了。我說你也是該出門玩玩了。聽說明天氣溫還要升高,咱先去吃頓西式晚餐,然後再去看電影。我說你也是,」紹琪道,「別人生病消瘦,我看你胖了有十斤吧?出去轉轉,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話沒講完,南一站起來,仰著臉:「董紹琪誰給你權利批評我?人各有志,各過各活,我就喜歡窩在家里長胖,你有電影票就了不起了?你不知道那人叫什麼,我告訴你,這留著小鬍子,穿燕尾服和肥腿褲的叫查普林,他的電影我早就看過了。明天我就算想著,也不跟你去。」
「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哈哈,言重了,沒跟我自己過不去,就是不想照你說的辦。」
「哪裡得罪你了?」
「你來不就是看我笑話?那天你還敢跟我提我穿我姐紅襯褲的事情,你不提這個還倒罷了,提起來我又想起另一樁事兒。十一歲那年,我媽給我兩個大子兒讓我買梨膏糖吃,你非讓我拿那兩個大子兒跟你去砂子地玩扒大堆兒,後來我就撿回來一個大子兒,另一個我看就是讓你給扒走了。」
「還記得呢?」
「沒齒難忘。」
「那我怎麼補償你啊?」
「你若消失,我心甚慰。」
董紹琪本來嬉皮笑臉地跟南一貧嘴,聽到這個臉上訕訕的,再也沒說什,整理了一下衣服,往玄關走,準備告辭了。南一在他背後緊迫不捨:「呦?不高興了?我才說幾句啊,您就不高興了。不怕跟你說,咱倆啊沒長期相處,我這人煩人著呢。說幾句話算什麼啊?我坐過牢的,您不知道啊?時間不長,學的不少,我見的鬼比你見的人還多呢。還想糊弄我?就你那小樣……」
南一越說越難聽,董紹琪忽然猛地回過頭來,緊緊看定南一。南一瞬間閉嘴了。
「劉南一,」紹琪慢慢說道,「你知不知道你根本沒鼻樑子?」
「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鼻子是趴的。你長得一點都不好看。你知道嗎?我糊弄你?我糊弄你圖什麼啊?」紹琪冷冷道,「我從小就覺得你這人挺好玩的,我小時候就很喜歡你,回來還想作朋友,你犯得著跟我這麼凶神惡煞的嗎?我沒不高興。真的。南一。你才不高興呢。你非常不高興,但是你發洩不出來,你就跟自己較勁,又髒又胖地躲在家裡。見我來了,又跟我來勁。你挺可憐的。劉南一。」董紹琪惡毒又冷靜地說完,轉身要下台階拿門口的大衣,保姆剛在地板上打蠟,紹琪不熟悉地形,腳下一滑,整個人哧溜在地上,四肢騰空,後腦勺著地,「乓」一聲脆脆的響,樣子十分滑稽。
剛還義正詞嚴的教訓南一,如今這副慘象倒在地上,南一這正恨得牙根發癢呢,一個沒忍住,拍著巴掌哈哈笑起來。董紹琪不可能不疼,他慢慢坐起,穿上大衣,面色鎮定,裝得就像沒事兒人一樣,只是出門之前,向還沒笑完的劉南一豎了豎大拇指。
門一關上,南一那一臉笑模樣就垮了下來,一個人在門口站了好久,回去客廳裡面一看,兩張電影票被他壓在茶杯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