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明月說了什麼,她早上起來就忘記了。
修治也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事情就這樣過去,一切彷彿沒有發生。
直到十來天後的一個活動。
受文化交流協會之邀,在日本久負盛名的劍道流派景山流的傳人率一眾弟子來到奉天表演。劍道原本發源於中國,隋唐時期傳入日本,經過武學家上千年的發展研習,形成了獨特的招式風格,操練者本身著古代日式盔甲形狀的護具,雙手持刀,儀態威武優雅,斬擊招式講究力大氣沉,穩健精準,是日本眾多武道項目之中頗具觀賞性的一個。邀請觀看表演的帖子直送到了小王爺顯瑒的手中,他頗感興趣又正有空,便決定去看一看。
表演在中街皇城根下面的奉天大舞台舉行,顯瑒到得稍晚,總經理把他引到預留的位置上去,是第二排的一張方形檯子,零食茶點擺在上面,旁邊幾張桌上還有熟人,他過去打了個招呼。黑暗裡留意不遠處的桌子上似乎有個熟悉的側影,定睛一看,是日本人東修治,跟幾個朋友佔了一張台,也正看著他。東修治的目光一貫的平靜溫和,只是顯瑒最熟悉且憎恨他這個樣子,如今他們兩個情勢有所變化,東修治的平靜溫和在顯瑒的眼裡就是變相的挑釁。
顯瑒一股火上來,這就要過去,忽然身後有人挽著他的袖子,回頭一看,是一起開礦的生意夥伴,也是一起打野豬獵狐狸的搭檔,那人笑道:「小王爺啊,沒想到您回來,好久沒見了,忙什麼去了?」
顯瑒愣了一下:「沒忙什麼?」
「沒忙什麼,怎麼找不到您,全是伯芳應付啊?」
顯瑒還要回頭去找東修治,身後的朋友不放他走:「坐哪裡了?我跟你佔個光可好?我這兒還有話跟您說呢……」
音樂聲響了,幕布升起,進行單人表演的武士上了台,觀眾鼓掌,顯瑒只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不在焉地觀看,不知所謂地聽身旁那人小聲地跟他吹噓最近手裡生意有多順利,小王爺若有閒錢可投給他一些,回報若干若干……
一邊的修治也是收到了邀請函跟同事一起來看表演的,開場之前,他們正一邊喝茶一邊議論年少時候都學了什麼武術,修治說自己對於劍道是一竅不通,只是學過幾年柔道,一轉眼他看見顯瑒正站在不遠的地方跟人說話,是他沒錯,瘦高身量,絲綢長袍眼下他興致不錯,說話的時候眉梢眼角總有點不在乎的笑。
這天的修治格外想要仔細地看看他,想看看這人究竟哪裡好,想透過這幅皮囊看看下面的衣服壞心腸怎樣就迷惑了明月,欺騙了她,戕害了她,浪費了她。
顯瑒已準確地接收到並準備回應他的挑戰,可他被人叫住了,沒能過來。
修治早已想好要怎麼辦。
單人的劍道招式表演完畢,接下來是雙人及多人的格鬥表演,武士們都是第一流的好身手,格鬥技術高超,招式異彩紛呈,觀眾席裡掌聲雷動。表演結束之後有一個武士與觀眾互動的環節,景山流的傳人請在座的觀眾上台來換上盔甲,手執竹刀,跟著師傅比劃幾招。修治舉手響應,他的朋友們頗驚訝:修治今天這麼活潑。
還缺一人。
翻譯發動中國觀眾們踴躍參與台上的修治被披上了盔甲,手執竹刀掂了兩下,他站在台上,刀尖衝著台下一人,小王爺顯瑒飲了一口茶,茶杯拍在桌子上,上台應戰。
教習的師傅首先示範了一招攻擊腹部的技法,竹刀持平,先向左側後撤,平行出擊,刺向對手右側腹部。顯瑒與東修治二人此時都面向觀眾席,站在師傅後面模仿著做了,動作均平衡標準,師傅點頭稱道。接著幾個分別針對頭部腹部還有手部的攻擊動作示範完畢,師傅示意二人面對面站好,學習攻擊和防守的腳步。
情況就是從此時開始失控。
顯瑒與東修治四目相對的剎那,修鬍子手執竹刀自上而下朝著小王爺頭上劈去。他們兩個就是身穿盔甲,卻沒有佩戴頭部的護具,修治這一擊出其不意,下了狠手,直要顯瑒性命一般,說時遲那時快,顯瑒將手中的竹刀向上一橫,將修治這一擊狠狠彈開去。一聲脆響。
眾人驚訝掩口的光景,他二人已經殺作一團。下劈上砍,你突我擋,都有些身手,都下了猛力,都紅了眼睛,都用了殺心。
台上來表演的武士們納悶:這不是劍道的招數啊。
台下的觀眾竟有人開始鼓掌叫好:這才叫野性,這才是打架,相比之下剛才的表演如同武生戲,依依呀呀地忒難看。
話說顯瑒看準了空擋,一刀劈在修治肩膀上,他有盔甲護身,吃痛扛住,一手握住顯瑒的竹刀,另一手使刀去襲顯瑒的手腕子,顯瑒就勢鬆手,撲上去揮拳,修治用小臂擋住他進攻,同時另一手擊向他軟肋……
竹刀都掉了,兩人野獸一般地揪鬥在一起,人們知道這可不是助興的表演了,這是真的仇家,一聲不響,悶聲搏鬥,每一拳都下了狠手,他們衝著對方性命來的。台上的劍道武士這才明白過來,上去十來個人才將打得難解難分的顯瑒和東修治二人拉開。但見小王爺雙頰綻開,鮮血流了滿臉,折斷兩根肋骨。東修治嘴角流血,左臂脫臼,三根手指骨折。內傷不計,兩人的皮囊已是一樣的狼狽。
事後小王爺被送回府療傷修養。
東修治入院治療。
他們在舞台上鬥毆打架的照片上了報紙,成了全城的熱聞。
人們開始紛紛猜測:是什麼原因讓奉天城的旗主小王爺與來自日本的當紅建築師結了如此的深仇大恨——他們可是在舞台上打架給眾人看啊!
會蘭亭的遺老遺少,麻將桌旁的達官貴人,定期聚會的日本僑民,關東軍那些作威作福的夫人們,漸漸在彼此的溝通和猜測中找到了答案。
荒唐至極又在情理之中。
哎女人,又是女人……
我們仍回到事情發生的那一天,稍晚些時候,德國醫院。這個女人聞訊趕來,在處置室的外面等了三個小時,修治推門出來,臉上貼著紗布,肩上掛著吊臂。他們相互看看,沒有言語。襲擊和車子等在外面。
他們回到他的公寓,明月幫他脫到外套和鞋子,然後去廚房洗手做飯。
白米飯,豆腐蘿蔔味增湯,還有炸蔬菜天婦羅,熱騰騰地端上桌,她叫他過來吃飯,叫了兩次,修治都沒有動靜。明月以為他睡了,去了客廳一看,他正坐在那裡看自己養的花。
「修治,吃飯了。」明月道。
他沒有動,慢慢回過頭:「要是有話,不如直接說出來。」
她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歎了一口氣,再抬眼看他:「為什麼打架?為什麼要跟他打架?」
「為了你。」
「我在你這裡。」
他抬頭緊緊看著她,張了張嘴巴,卻沒能出聲,淚水一下子湧上來,眼圈通紅,好半天才問:「你在,這裡。可你,你的心,在,哪裡?」
明月彷彿被拿住七寸的小蛇,自知理虧卻惱羞成怒仍用力掙扎,她騰地站起來:「你會劍道,他不會。你今天不是君子所為。」
她拿了外套,轉身要出門,忽然聽見身後清脆的一響,茶杯碎裂的聲音,她以為修治發脾氣摔東西,回頭一看,他正著急去裡面的臥室,肩上掛著吊臂掌握不好平衡,刮掉了旁邊桌子上的茶杯。她開了房門,卻沒出去,聽見他在裡面翻弄箱子。她跟進去,他正用一隻手把櫃子裡面的衣物一件件扔進箱子裡。
「幹什麼?修治。你在幹什麼?」
他的臉冷若冰霜:「我要回日本去。我不要再留在這裡。」
她覺得渾身難受,血液似乎在倒著流,從胃裡流到腦袋裡面,她頭暈腦脹,好像一張嘴巴,一直狂跳的心臟就會吐出來,她站在他身後,哆哆嗦嗦地問:「為什麼?修治。為,什麼?」
他回過頭來看她:「沒有理由我再留在這裡。」
她一把抓住他可以活動的一隻手,抬頭看著他的臉,想要質問卻忽然覺得這個人不是以前的修治了。從前的他溫柔可愛卻已消失不見,眼前這個人蒼白憂鬱遍體鱗傷。
一個成熟優雅的男子變成一個苦惱激憤的孩子。
她是他劫難的根源。她慢慢放下他的手,坐在床榻上,低頭看著他箱子裡面一件件白襯衫。他是個整潔乾淨的傢伙,衣服自己洗熨,從沒有一絲褶皺,眼下被他這麼扔在箱子裡,可真不好看。她伸手把它們拿出來,抖開,疊好,在平平整整地放進去。
修治停住了。
她抬頭看他:「修治,你回去也好。有人跟我說過,我這個人總是給人帶來壞運氣。瞧瞧你。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他看了她半天,慢慢在她身邊坐下來,聲音乾澀語氣執拗:「我也不會劍道。我沒有佔他便宜。」
她皺著眉頭笑了一下,手放在他受傷的胳膊上:「那是我冤枉你了,你瞧,我這人就這樣,」她指了指自己,「笨蛋。」
修治看著她的臉,只覺得一腔怨氣都消失不見,消失不見,轉身把她抱住,輕輕吻她額頭:「那是誰說的蠢話?汪明月,遇見你是我最好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