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從噩夢裡驚醒,身上全是冷汗,好半天緩不過神來。忽然有人噹噹噹地敲門,她打開門來,竟是南一。明月幾日前剛被她搶白,到現在也覺得不服氣,看著南一沒好氣,也沒往屋子裡讓她,堵在門口說到:「幹啥?」
南一訕訕笑道:「玩啥呢?」
「趴桌上睡覺呢。」
「吵醒你了?」
「嗯。」
「不請我進去?」
「不敢。」明月說。
南一繼續笑:「夠意思。我這一路從我家找來的。渴死了。讓我進去,賞口水喝,夠意思!」她人沒進來,先把手伸進來了,明月怕碰疼她,到底還是把門讓開。
南一從沒來過明月的住處,裡裡外外四處看看,也不客氣。她從明月手裡接過水來,一仰脖喝乾了,擦擦嘴巴說:「我來啊,跟你道歉。」
明月笑起來:「因為什麼?」
「那天心情不好,跟你說話沒好氣,認識這麼多年了,你可別跟我記仇啊。」
明月抻了把椅子讓她坐下:「不記仇。就是有點著急。我怕你那天跑了,以後再找你就找不到了。」
「感情你眼裡我是女俠客?說不見就能不見?」南一笑著說。
「你可不是女俠,我覺得你這人有時上來勁頭,啥都不顧,很容易犯渾。」明月一邊說,一邊從水果籃子裡面拿了蘋果給南一削皮。
「別說我了。」南一道,「我來,是有一件事情問你:那天,為啥,為啥小王爺也在醫院?」
明月看看她,說:「那天我在醫生那裡等你,很久也不見,醫生說你根本就沒來換藥。我就知道你一准使壞,就想要跑你家去找。到了醫院門口也攔不到車子,還跌了一跤,幸好王爺路過,讓司機送我去找你。他那天也有事的,但陪著我找了你一大圈,最後送我回了醫院,見你在那裡,自己才走了。」
南一手墊在下巴上,認真聽,仔細琢磨明月這幾句話,半響才說:「你摔跤了,他路過?」
明月道:「嗯。」
南一笑笑:「麥芒掉進針眼裡——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情?」
「……」
南一用露出來的指頭指著明月:「我猜這人一直盯著你。一舉一動,大事小情,手傷看病,門口摔跤,你什麼事情,他都知道!」
「你話本看多了。」
「你在裝糊塗!」
明月騰地站起來:「劉南一!」
從小到大,南一從沒見明月氣急敗壞,她一句「裝糊塗」脫口而出,明月氣得豎起眼睛,臉龐通紅,手直哆嗦:「你今天來是要幹什麼?你來興師問罪?還是揭我短處?我『裝糊塗』?我裝糊塗上了他的車,也是著急找你!」
南一被惱羞成怒的明月給震住了,用蘋果把自己嘴巴堵上,想了半天:「你不願意聽拉到,我就不說了。我……我也是怕你不明白,為你著急。」
明月坐下來,喝了一口水。
南一的一口蘋果在嘴巴裡轉來轉去,嚥不下去:「我最近很奇怪,走到哪裡都惹人討厭。我自己心裡是知道的。我這兒啊,」她指了指自己從嗓子到胃這一條,「像有個硬東西,熱乎乎的,吐不出來,嚥不下去,總是鬧心。說什麼話也不討人喜歡,做什麼事情也討人厭,家裡人,我媽媽姐姐都煩死我了。你看,今天大老遠的跑來,又把你給惹急眼了。我姐總說我作死……」
南一邊說,明月那裡已經消了氣,她說到一個「死」,明月忽然把她的嘴巴掩住了,語氣也軟下來:「不要亂說話。」
南一笑笑,不以為意。
「我知道你鬧心。」明月說,「可是因為那個人?」
「嗯。」南一點點頭,樣子倒是很平靜,「那天,就是你找我的那天,見了一面。說的話,比我從前跟他每次見面加在一起說的話都多,林林總總就是一個意思:不,不行……」她話沒說完,眼淚已經流出來了。
明月聽著心酸,手搭在南一的肩上。
南一抹了一把眼睛:「書上這種事情很多,只是沒想到會真的落在我頭上。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人的。」她轉頭看看明月,「你呢?你以後,直到七老八十的時候,直到自己要老死的時候,你會忘記小王爺嗎?」
「……」
明月被南一問住,無言以對,外面又有人在敲門。是修治下了班。他進來看見是南一,頗熱情:「好久不見了,南一,手傷好些了沒有?留下來吃飯吧?我來做。」
南一笑笑:「謝謝你惦記,手好多了。不吃了。我媽等我回家吃呢。」她瞧著明月,「你送我下樓?」
兩人搭伴走到公寓的門口,南一挽著明月的胳膊,湊到她耳朵旁邊輕聲說:「東桑現在忙什麼?」
明月道:「聽他說過,在圓形廣場那邊蓋房子。」
「哦,果真如此。」南一作恍然大悟的樣子。
「怎麼了?你也聽說過?」
「嗯。我聽人說過的。」南一道,「還聽說,那些個樓拼在一起是幾個字:大,日,本。」
明月皺眉看著南一,十分敏感:「他們在這裡,建這樣的樓,是什麼意思呀?」
「我也是聽說。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願不是,」南一定定看著明月,「但願不是東桑的主意啊。」
明月低頭,沒再言語。
南一獨自走了。她身上一件月白色小褂子,兩邊搖晃,腳步輕快。
同一時間,東修治正從明月的魚缸裡舀了水澆在她養的文竹花盆裡,他從樓上正看到南一的背影,隱約地想起了什麼,手裡微微一頓。
明月在這一天晚上忽然向修治問起了他的工作,她從來不關心這個,偶然提出問題,讓修治覺得有點意外。
修治耐心地解釋:「工程很大,參與設計的建築師是一個八人的團隊。我們的計劃做出來,呈遞到上面,中間經過好多人的審理和修改。」
「那麼蓋好之後,總體的形狀是什麼樣的?」明月道。
「那個呀……」修治道,「蓋好之後你就知道了。怎麼忽然想問這個了?南一跟你說的?」
「沒有。」
他點點頭,沒再追究,心想明月你還不會說謊呢。
這天晚上六時,小林元哉帶著副官如約來到了鹿島飯店。剛進大門,穿長衫的領班已經知道他們是誰,半哈著腰,伸右手引他們上樓,到了三樓雅座錦繡廳,推開房門,但見一個丈把見方的屋子,牆壁上掛著宮廷古畫,茶几上擺著翠竹幽蘭,小王爺顯瑒已經在座了。小林一見他,滿臉堆笑,伸手作揖行禮:「小王爺!風采依舊!」
顯瑒從自己位置上站起來,也拱手還禮,他指了指自己對面,請小林入座,侍應上茶,倒退著出門,小林的副官等在門外,房間裡面就只剩了兩人。
顯瑒道:「一直是你送我禮?有心啦。」
小林的笑還在戀上:「王爺總不回話,連見面一敘都不給機會,前幾日出下策,給您送去那個東西,請王爺只當我在開玩笑,千萬不要怪罪。」
顯瑒道:「你開玩笑,我也確實沒認真。只不過你們對個土墩子這麼感興趣,幾次三番跟我送禮耍手段,我也想要看看是被哪位朋友這麼看重。」
小林飲了口茶。
「咱們原來見過?」顯瑒道。
「七年前,我剛被派到奉天,奉命協助日商聯合會購買城西近郊的一塊大約一百畝的土地,本來已經購地細節都已經商量妥當,只等賣家簽字,誰知簽訂文書的當日,房價被抬了七成,大大超出日商聯合會的預算,他們只好無奈放手。」
「是我做的?」顯瑒想不起來了。
「您出手抬價。」小林微笑。
「不可能是故意作對的。有家有口的,總得想轍過活。」
「當然當然。」小林點頭,「後來還有一次見過您。五年前的學生運動之後,您夜裡去闖帥府……」
說道這裡,顯瑒是有些印象了,他慢慢坐直了身體,仔細看那小林元哉的面孔:「我記起來了……那天,家裡的小孩闖了禍,我去帥府要大帥給個人情,當時,當時是有日本人也在那裡的……」
小林道:「對,我在那裡。」
「啊……」顯瑒到底還是笑了,「原來,是故人啊……」他轉念一想,「那年的事情鬧得很大,『大磊醬園』先捕到的日本人,後來當庭翻供,我就想這不可能是幾個商人所為,這件事有沒有你們的參與?」
小林道:「我們被派到這裡就是要保證日商的安全和利益。」
「依靠大帥,路走得也挺寬,是吧?」
「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
「這話太老。」
「真心實意。」小林道,「王爺認為是我們依靠大帥嗎?他利用了我們,還差不多。充其量算是互相幫助。」
「如今這合作快要崩盤了?」顯瑒看著他,「天津那邊,皇上身邊的,也是你們的人,對吧?當時說要見我,要談的,不也是點將台的事情嗎?」
小林聽了哈哈大笑,雙目放光:「跟聰明的人談事情,效率格外高。大事在積極的運作中,王爺不是外人,我跟您就說實話:軍閥在這裡也待不多久了,之後的局面要變成怎樣,就在我送您的第二份禮物上!」小林越說越激動,神經質地瞪大了眼睛,消瘦的臉龐放著紅光,「王爺請恕我直言,您,眼下還真的是王爺嗎?沒有封地,沒有臣民,算是什麼王爺?只要跟我們合作,從前一切的榮光和尊貴都將失而復得,而您要做的,無非就是轉讓點將台而已……」
「『而已』,是你的功課做得不好,還是把我當成傻子?那是關外的風水命脈,你跟我說『而已』?」
「給了我們就是風水命脈,留在您自己手裡,也就是一個,怎麼說?土墩子。」小林把戰刀放在桌上,「跟天津的皇上,和您這個王爺,一樣。」
小林心裡明白得很:滿清覆滅,朝代不在,可眼前這個年輕人被自己巨大的財富保護著,長到這麼大,還沒聽過有人跟他這般說話呢。他得告訴他現實。又要灌輸給他希望。讓他學會依賴。依賴他們許諾的希望。
年輕人沉吟半響,慢慢說道:「你來東北這麼久,可曾在農村看到他們怎麼趕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