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琪從東修治的辦公室裡躡手躡腳地出來,正要把鎖扣上,脖子後面被一個涼冰冰硬邦邦的東西給頂上了,他把手舉起來,嚥了口唾沫:「有話好說。」
修治推了他一把,把他的頭擠在牆上:「要偷什麼?」
「錢。」紹琪說。
「你在這裡三個多月了,地形還沒有熟悉?偷錢不去賬房,來工程師辦公室做什麼?究竟什麼企圖,說說看。」
他一邊用槍逼著紹琪,一邊把他翻過來看,發現這人臉上一點懼色都沒有,很平靜很鎮定:「就是要偷錢,把我送警察吧。」
已有他的日本同事聞訊趕過來,修治把從小林元哉處領到的黑色的小手槍收到懷裡,他看著紹琪的眼睛說:「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容易,來到這裡就是我的客人,聊一聊吧。
三日之後,董氏父母焦急報警,說家裡的小兒子失蹤幾日。
董家在城裡頗有些人脈,軍警立即投入力量積極調查,南一被叫去問話的時候,她才確定原來紹琪果然只把行蹤告訴了自己,別人包括他父母在內都毫不知情。南一心裡又感動又著急,她擔心紹琪的安危,害怕他遭遇不測,又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把他說的話告訴軍警,一邊答話一邊轉腦筋,忽然想到紹琪混到日本人的工地裡面定是用了假身份假名字,自己這麼告訴了軍警,他們真能找到還好,若是找不到紹琪,反而打草驚蛇,驚動了日本人,後果又不知怎樣了。
南一對軍警搖頭:「沒有。好久都沒有見到紹琪了。」
這個時候的董家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董太太病得起不來床,躺在榻子上不是喝藥就是哭,董先生已經幾日不去上班。南一陪著父母前去探望,董先生的頭髮鬍鬚都長得老長,跟劉先生說紹琪這個崽子三個月來一直很鬼祟,誰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但每隔幾日總要回家吃頓飯點個卯,可這次不同,到現在十多天了都不見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董先生恨得手直發抖:「我巴不得他死在外面,省著拖累他母親!……」
董太太聞言在屋子裡面一邊咳嗽一邊叫:「你別那樣說我兒子。他不拖累我。是你!你沒有能耐!你要是有能耐就把兒子給我找回來!」
南一低著頭,忽然想到,她年初闖禍,被關進牢裡面的時候,自己爸媽是不是也這樣焦急可憐。她心裡面歎了一口氣,抬眼看見董家客廳裡擺的鋼琴上有紹琪自小到大的一串照片。他小時候扮相很多很精彩:騎木馬的,帶著空軍帽的,穿長袍,掛著戲袍的,漸漸長大,便顯露了清秀聰明的少年模樣,這人的眉目還真好看,眼尾捲了個彎,翹起來,總是一副笑模樣。他長到最大的一張照片是梳著分頭,穿著西裝,側身坐在把椅子上面,歪著嘴角,仰著下巴,有點皮有點驕傲。這是南一最熟悉的他的精神風貌。跟著父母出門的時候,南一趁董先生不注意,用她那傷未痊癒尚不機靈的雙手悄悄地把這張照片連同框子放在了自己的包包裡。
回家的路上,南一心事重重,悶聲不響,忽然聽見媽媽歎了一口氣。
南一看看劉太太:「咋的了?媽媽。」
「我可憐你董伯母呢。」
「……紹琪這人就是神神叨叨的。也許沒幾天就回來了。失而復得,董伯母還會更高興呢。」——南一這個傢伙其實是不會安慰人的。
「這樣的孩子,只顧著自己玩樂,心裡沒有父母,養了也就是白養。什麼叫做不孝?對父母不給飯吃,不給衣穿才是不孝嗎?他這就是不孝!」
南一聞言,腳步停了,劉太太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看:「你怎麼了?」
「媽媽,你不要那麼說紹琪。你什麼都不知道。」
劉先生劉太太聽了她的話,都一愣:「什麼事情我們不知道?你知道什麼?」
南一搖搖頭:「我嘛,我也不知道。但是紹琪,你們跟我都是認識的,很熱情很正直,他扔下工作和父母要去做的事兒,一定是重要的有意義的事情。一個人留在父母身邊好好伺候好好照料,那當然是孝順。可是如果他做的是為國為民的事,那麼他做到的是大孝!媽如果你剛才說的話,是衝我來的,說我作,我不乖,那你是對的,我照單全收。紹琪不是那樣。不要這麼說他。」
南一一席話把劉氏夫婦都給說愣了。
她低下頭,表情嚴肅地往前登登地走。
劉太太忽然預感不祥,在她後面厲聲道:「別跟我扯這些哩哏楞的沒用的。你啊,你要是想要我多活幾年,就給我省心點,你聽見沒有?!」
南一堵著氣,本不想回答劉太太,忽然想到董伯母的樣子,又心疼起自己的媽媽來,悶著頭「嗯」了一聲。
第二日,她偷著從自己家裡跑出來,跑到之前與譚芳見面的地方,等了一個多時辰,這個人從巷子的另一頭過來了。他頭上剛剛剃了青茬,兩撮濃密的眉毛顯得格外的凶悍,他身上穿著玄色綢子的衣褲,腳上蹬著圓口布鞋,兩隻手揣在口袋裡面,看了南一一眼,臉孔轉了過去,像被高處微微發黃的槐樹葉子吸引了一般:「找我幹啥?」
「想請你,請你幫忙找個人。」
他看看她:「什麼人?"
「一個朋友。一直在日本人的工地上做事,忽然之間就沒信兒了。他爸媽都要急死了。軍警也查不出來名堂。我想請你幫幫忙,去找他。」她說著就把紹琪的照片拿出來,給譚芳看。
「男的?」
「嗯。」
「……跟你什麼關係?」
「朋友。」南一道,「……但跟你是不一樣的朋友。」
他聽明白了,便沒再追問,把照片揣在自己口袋裡:「我有消息,就去找你。」
「嗯。」
「……死了怎麼辦?」
「不會。」南一一點表情都沒有。
「如果死了怎麼辦?」
「不會!」
「……」譚芳腳步飛快地走了。
南一轉過身去,眼淚流了出來,她想譚芳你無論如何要把紹琪給找回來,我跟他說了一句謊話,我得把實話告訴紹琪,他不在的時候,我去找過他的,兩次呢。
這是那天晚上之後發生的事情。
講故事的人在這裡稍稍分了神。
我們還是回到那一夜,俄羅斯餐廳樓上隱秘的房間裡,她從地上慢慢起身,穿好自己的內衣和袍子,她脖頸上掛著的紅繩有點鬆了,他坐起來,抻著兩頭兒幫她緊一緊,繩結弄好了,他卻沒離開,從後面親吻她的頭髮和脖子,她低下頭去:「王爺,我得走了。」
他的手好久才鬆開。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頭髮,推門出來,沿著樓梯下樓,在餐廳外面看見收工之後正在飲酒休息的女舞蹈演員們。其中一個臉上化著奇怪的妝容,一半的臉蒼白嚴肅,另一半的臉赤紅媚笑,這女子坐在台階上,左手拿著酒杯右手捏著煙卷,她抬頭看了看要下樓的明月,朝旁邊讓讓,挪了位置給她通過。明月看到了她的臉就呆住了。
女演員們見她驚訝都笑起來,化妝的那個指著自己兩半臉孔說了兩個詞:思瓦目地利亞,史柳哈。
會說點中國話的酒保湊過來跟她們閒聊,順便把這兩個詞翻譯給這個深夜從樓上下來的中國女人聽:貞潔和蕩婦。
這一夜,她都沒有見到修治。
到了第二天的黃昏,司機和他的日本同事急急忙忙地過來報信:東桑在工地上出了意外,他的肺部被鐵筋刺穿,現在正在醫院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