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暑假結束,香蘭沒有回去英國。
她轉到了西城的國際中學唸書,小山奉命隨行。
查才將軍臨行前囑咐小山一方面好好學習,另一方面保護好香蘭的安全,給他一把銀色的小手槍。英國製造。
學校裡男女生分開宿讀。小山和香蘭的教室和寢室都相對著,有時他上課的時候側頭看看對面的香蘭,她正一手拄著臉,在對面看著他。然後老師叫她起來答一道什麼問題,當然她是答不出來的,晃晃悠悠的半天,只得伸出手來挨老師的板子。她跟他扮鬼臉。
所以下了課在圖書館裡,香蘭把老師講的問題再從頭到尾的問他一遍,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根本不曾聽講。
那時候她穿白裙子,海軍領,胳膊細細的,會很多種轉筆的方法,他給她講物理題的時候,她的手在一側,轉的他眼花繚亂。他把她的筆拿下來:「串聯和並聯非常重要,你要是不想考試,我就不講了。」
「就是考試嗎?我還以為有多嚴重。」
他看看她:等量的炸藥,不一樣的搭線方式決定爆破範圍和程度,決定可以死多少人。
這話他可沒有說出來,收拾了自己的書要走。
香蘭抓住他的衣角:「你說什麼來著?串聯的時候,電流一樣,根據電阻分壓?是不是?」
他坐下來問她:「那你說並聯的時候呢?剛才我也講了的……」
周小山在這個時候長得更高了,同樣的白色校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那樣的挺拔俊秀。當這貴族學校裡別的男孩子挖空心思的找機會脫下那統一的制服,穿漂亮高級的西服或是舶來的胸前有個三葉草標誌的那一種運動服時,周小山只穿校服,節假日也是一樣。
他安靜的樸素著。
他喜歡讀書,成績上佳,外語說的那樣好,有以假亂真的口音。他被女孩子們注意,但是心無旁騖,超乎年齡的沉默寡言,少女們覺得他身上有神秘的故事,因此更是為了他著迷,但是也有女孩子說他冷酷,根據自己的經驗說,這樣的男孩,心裡除了自己還會有誰呢?她們為了他打賭。
那個週末的下午,有女同學在籃球場的旁邊溜旱冰的時候滑到了。她是故意的。她是抓到鬮的胖姑娘。可是之前的準備工作有紕漏,她弄巧成拙,真的摔斷了膝蓋。沒有人幫忙,穿阿迪達斯的男同學們雖然好奇她的體重,不過並不想拿自己的胳膊去測量,女同學們也沒有人上來,她們在觀望,她們以為遊戲在進行中。只有周小山跑過去,扶她起來,轉身背在背上。那個週末,校醫不在,天氣悶熱,艷陽似火,小山背著胖姑娘穿過球場,校園,穿過三條街道,找到最近的醫院,及時治療,女孩的腿傷終於沒有大礙。他等到醫生處置完畢又送她回來,直到宿舍。
她們想,他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又冷漠,又善良,又疏遠,又義氣。也許有個人應該瞭解的多一點:查香蘭。他們是同時來的。他們有的時候在一起。
「小山這個人怎麼樣?」香蘭被同學問到這個問題,想了一想,「跟所有人都一樣啊。就是不太願意說話而已。」
她們談起他,正是深夜。宿舍裡熄了燈,女孩們圍坐在被子裡,一把手電筒,一個竹葉紮成的小人兒擺在正當中,香蘭話音剛落,就有人往小人兒上面紮了一針說:「有人說假話,就讓她疼一下。」
香蘭真的覺得耳朵上疼了一下,趕快摸一摸,嘴裡嘀嘀咕咕的說:「我沒有說假話。」
她心裡想,其實她真的也不知道些什麼,爸爸培養出的小山,他為他做事,他們是一樣的神秘。
「你們不要難為她了。」有人解圍,是曾經與周小山「親密接觸」過的胖姑娘,「香蘭可能真的什麼也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就編也編不出來啊。」說話的人笑一笑,因為想起可愛的回憶,「他跑的真快,送我到了醫院,粗氣都不喘。」
香蘭心裡不平,她其實是溫柔誠實的淑女,知道什麼事情不可以說,什麼事情不能炫耀,但這個年紀的女孩,沒有什麼比自己的魅力更要努力捍衛的東西,她說:「要一定我說,那我也就不瞞著了。周小山,他當然是喜歡我的。他跟我來到這裡唸書。」
女孩們嘻嘻笑。
她知道為什麼,這些話也許反過來說才更像真的一點。
心虛的時候越要發狠,香蘭把一根針刺在竹葉小人兒心臟的位置上:「誰要是說謊,誰就要一生也得不到幸福!」
管理員老師用竹鞭在門外面重重一敲:「再不睡覺,明天開始清洗一個星期的浴室!」
女孩們噤聲,各自躡手躡腳的回到自己的床上。
香蘭好久沒睡,小心的計議。
小山回到自己的房間,香蘭在等他。她的頭髮又黑又亮,絲緞一樣,在夜晚涼爽的風中輕輕飄蕩。夜留蘭,香。
「你不是有法語課?」
「學不明白了,我提前出來。」
「……」
「反正你也可以教我的,對不對?小山。」
「……老師說的才仔細。」
「復合過去時與未完成過去時差別在哪裡?」
「都是過去時態,一個強調結束,一個在說狀態在過去的持續。」
「哦……原來是這樣。」
她漸漸走近:「我還有個單詞不認識。」
「什麼?」
「embrasser.」
「……」
他回答不出,他知道這個詞的含義,可是他回答不出。他被香蘭擁抱住,她的少女的嘴唇,又香又軟的粉色的嘴唇印在他的薄的,冷的唇上。
那是淺淺的吻,卻香氣盈口。
她離開他,他看她的眼睛,還有唇。
「親吻。對不對?」
他點點頭。
「明天晚上週末的舞會,我們跳舞。」
「……」
她那樣愛他的表情,那個時候的小山,從來不動聲色的臉上因為靦腆而發紅,她笑著抱他,臉埋在他的胸前。這才是這個年紀的男孩應該有的樣子,不是嗎?
她從他的房間裡出來,快活的唱歌,走到室內體育館門前的時候,被人輕輕叫住:「查香蘭。」
她一回頭。
路燈下,綠色的小蟲飛舞,飛舞的小蟲下,立著一個男孩子。
她覺得他那張線條硬朗的臉似曾相識。腳步轉一轉,實在想不起來是誰。
「我是阮文昭。」男孩說。
「哦。」她認得他了。
阮文昭的父親曾經是查才將軍的部下,後來不再帶著大堆的禮物拜訪了,他自立的門戶,如今風生水起,割據一方。
「早就發現是你。」阮說。
香蘭微笑:「你好,文昭。」
「你個子高了。」
「你也是。」
「明天一起跳舞?」
「明天?明天……明天再說。」
可是她等他整個晚上,周小山並沒有出現。
她穿著校服參加舞會,因為她以為他會穿。可是他沒有來。
女孩們起先笑瞇瞇的看香蘭吹牛的後果,後來一個個的坐下來,拿著果汁,陪著她等待。
她打電話,他也不接。
本沒有打算參加舞會的胖姑娘拄著枴杖來說:「我看見周小山一個人在籃球館打球。」
她們一起「唉」了一聲。
她沒有再去找他。
自己坐在天台上看星星,回憶他們一起在南美的旅行。
可這是三月,亞熱帶的星空,點點璀璨,彷彿觸手可及,真的伸出手去,只有風,在指尖過。
「香蘭。」有人喊。
她回過頭,是阮文昭。
「哦,文昭。」香蘭擦擦眼淚,借夜色掩護,但願旁人沒有看見。
「舞會結束了。」
「是嗎?」香蘭說,說起來,她自己的早就結束了。
「我還想跟你跳舞呢。」
「為什麼不?」
她從陽台上跳下來,被他握住手。
這是他們的十六歲。
西城國際中學。某一個週末的學生舞會剛剛結束。
周小山在黑暗的體育館裡打籃球,這項運動的好處是:除了籃筐,你沒有對手,沒有敵人,也沒有朋友。
穿校服的查香蘭跟穿西服的阮文昭在宿舍樓的天台跳慢四步,他摟著她的腰,口中數著拍子。
之後發生的事情,讓查香蘭對著竹葉小人的賭咒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