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喜歡些什麼?」
「涮羊肉,南加州的水果酒,金屬放在強酸的溶液中滋滋的響聲,還有,吸煙。」裘佳寧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瞇著眼睛向外面看,熱天氣,白熾的陽光穿過百葉窗投射進昏暗的房間裡,周小山仰面躺著,頸下是她柔軟纖細的腰肢,他們赤裸著身體,輾轉的曲線,一粒一粒細密的汗珠,樹的枝葉和窗欞的影子,是慾望在皮膚上書寫的詩篇。「你呢?」她問。
「水。長苔蘚的石頭,精緻的雷和炸彈……你討厭什麼?」
「你。」她立即回答。
周小山手搭在額頭上,喉嚨裡低低的笑出來:「謝謝。」
「你呢?你討厭什麼?」
他想了一會兒方說:「煙。」
年紀漸長,小山手法日益老道,經驗成熟。他為查才將軍完成多項重大的交易,將軍將一筆多過一筆的佣金打在他的賬戶上。他想要拿去一些給媽媽。
那日他未經允許逃離學校回到家中,傍晚跟阿媽隔了桌上如豆的燈火對著吃飯,小山光腳蹲在地上,將酸筍就著粑粑大口的送到嘴裡,他有時抬起頭看看阿媽,她把用茶葉的青尖炒的雞蛋夾到他的碗裡。
阿媽收拾了碗筷便習慣性的坐在門檻邊吸煙,小山走過去,到她的身邊,將用將軍給的錢換來的金子放在她的腳邊。
阿媽看一看:「幹什麼?」
小山說:「給你。」
她拾起來掂一掂:「這是多少?你知不知道?」
他搖搖頭,雖然年紀輕輕,卻只是經手數目巨大的交易,他對自己手裡的數字沒有概念。阿媽說:「小山你看,這山頭的梯田都是阿媽的茶樹,自種自收,每年數次。我活著就是在忙碌。可你給我的這塊金子能買下這樣的一百塊田地,雇許多的人幫我工作。然後呢?你讓阿媽做什麼?」
「我想要你過得好……」
「我過得好……」她微笑看著他,「捲煙不吸了,這種帶過濾嘴的,我也買得起。」
暮色四合,漸漸籠罩茶山。阿媽為他鋪床,小山站在她的後面說:「阿媽,我要回學校去了。明天要見將軍。」
她的身體微微停頓,慢慢抬起身體回頭看他,她從來美麗的年輕的臉不知自何時起爬上了皺紋,兩道深的法令陷在唇邊,是對生命隱忍的痕跡。她的眼睛還是那樣的清澈,此時卻憂傷。
「這麼急?……」阿媽喃喃的說。
「嗯。」
她在他要走出門的時候抱他在懷裡,在他耳邊說:「兒子你什麼時候退休啊?什麼時候回來跟阿媽摘茶葉啊?」
他在她的背上轉了個身,從後面看她光滑細膩的脊背,他伸手撫摸她的頭髮,指尖在她的髮絲中緩緩的浮起來。
「你是說,你的媽媽也愛吸煙的?」她問。
「嗯。你告訴我,吸進去什麼感覺?」
她放平了胳膊,俯下身想一想:「剛開始的時候,是挺解乏的。後來主要是習慣了。有一支煙在手上,手就不顫抖了。」
小山有同感,點點頭,臉頰摩擦她背上的肌膚:「習慣。習慣真是厲害。思考都不用了。按照習慣行事。」
18歲的周小山已經有了好勝的習慣,他樂於接受新的任務。刺探的時機,偷竊的風險,接洽的場合,運輸的路線,他精心的策劃,仔細的安排佈置,沒有漏洞。
那是在,阿姆斯特丹的國際機場。
他將到手的的三枚鬱金香極品藏匿在存放普通球莖的木箱裡,裡面微酸性的黑土壤和錫箔片就算只有薄薄的一層也是最好的屏蔽。順利通過安檢,他眼看著工人將那木箱小心翼翼的架上飛機的貨倉,然後按開了腕表的機關,裡面綠燈閃爍,方便他監控自己押送的寶物。
小山坐在經濟艙的最後一排,要了一杯清水,打開雜誌,準備回鄉。他碰到了身邊女士的胳膊,馬上躲開,抬眼看看,那是個金髮的孕婦。身體浮腫著,臉龐卻分外的美麗。這一路,年輕的周小山趁她不注意的時候便總是偷偷看一看,她發現了,向他微微笑笑,用英語說:「到了江外就可以生下他來了。」
小山順利抵達江外,將珍貴的鬱金香獻給將軍。在將軍的書房裡,他接過來,臉上卻未見高興。
「小山,你坐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然後將軍告訴他阿媽的死訊。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眼淚。
周小山坐起來,坐在床腳。
佳寧看一看他,又別開眼睛,回過頭來。
可她還是看見了他勁瘦修長的身體,俊美如裁的側臉,跟腦海裡的印象重疊在一起,如此更揮之不去。
他們各自看向一邊。
誰的心,停留在哪裡?
「我阿媽,她吸煙,引燃了房子。她死了。」
她聽了有良久沒有說話。
她想起他曾提及自己的母親,說她自己種植茶樹,翻炒茶葉。原來她已經死了。她想,那個婦人生前會是怎樣的艷麗?
「她想死嗎?她自己?」
「不。」他迅速的看看她,「為什麼?」
佳寧搖搖頭:「我掐息了煙的時候,總要狠狠的摁在煙缸裡,為什麼有人吸煙會引起火災呢?摁滅的動作比點煙還要簡單熟練。」
小山低下頭:「她對自己太不在意。」
「所以,」她披上衣服坐起來,頭髮一展,披在外面,「你討厭所有人吸煙。那一次,還把煙卷從我嘴巴上拿下來。」她笑一笑,站起來,坐到他的身邊,伸手扶在他的頸子上:「還以為你硬的像金剛鑽。現在跟我說,心是疼的,對不對?」
為母親服喪之後,小山在江外勾留數天。
將軍差遣了人找他回來,並將這座帶有巨大中庭的宅子給了他。
找到周小山的人之後卻遇到了難題,因為香蘭小姐追問他究竟是在哪裡找到的他。那人違抗不了,只得老實回答了,在一個妓院。
她去找他的時候,他坐在石板地上,從井裡打上冰涼的水來,一遍一遍的沖在自己的身上。
香蘭脫下鞋子,安靜的走過去,在他身後喚他:「小山。」
他不回答,繼續沖洗著自己的身體,要把什麼東西洗下去,是放縱的痕跡,或是心裡的悲傷。
她抱住他,把他的頭輕輕的攬在自己的懷裡:「小山。」
他目光向前,手卻沒有停下,繼續一下一下的把水澆在自己的身上。
她將他緊緊的抱住,悲痛的,固執的叫他:「小山,你在幹什麼?你哭出來,好不好?媽媽死去的時候,你可以哭的。她不會高興你這樣。」
他手中的水舀「啪」的掉在地上,撞上硬的石板,裂成兩段。
她感到他的手握住自己的胳膊,那樣用力,他的頭埋在她的懷裡,忽然一陣的悸動,沒有聲音,一點都沒有,只是那樣悲傷的絕望的哭泣,發抖。
她的唇印在他的額角,輕聲的安慰:「對,就是這樣。小山。」
阿媽走後,他一直不能安心的睡覺,可是在這一夜,在香蘭的懷抱中,他睡得那樣的沉靜,踏實。第二日醒來,兩個年輕人和衣躺在床上,香蘭看著他,微笑溢出美麗的眼睛:「你早,小山。餓不餓,想吃些什麼?」
她從哪裡學來,自己親手做酸筍給他吃?她也用清香的茶葉尖炒雞蛋。她給他沏了普洱茶來。
小山呷一口那釅釅的茶,只覺得眼睛又濕潤了。
她握著他的手,親吻他的嘴巴,眼淚落在他的臉頰上:「小山,讓我這樣陪著你,好不好?你為我,都做了那麼多的事情。」
他本知道那是將軍的女兒。那不是「他的女孩」。
他年紀再小也清楚這一點。雷池,越不了半步。
但是此時不一樣,他剛剛失去母親,孤獨和痛穿透心臟,這美麗的姑娘讓他覺得這麼安全和寧靜,一點點可憐的對溫暖的貪婪迷失了他的判斷。
他在她的身體裡輾轉。顧不得明天。
「你是專業人士。還到手過什麼更有趣的東西?」
「什麼都有一些。如果我能開間鋪子,一定貨樣齊全。」
「失手過嗎?」
「那次,應該就算是吧。」
「弄砸了事情?」
「不。偷錯了東西。」
「……?」
「偷錯了,所以得用一生來償還。」
「……一個女人?」
他皺眉看看她:「這樣刨根問底,累不累?」
「她現在在哪裡?」
第二日,驕陽似火,停機坪上,目之所及,沙土是紅銅色。
查才將軍從直升飛機上下來,指間捻著一串佛珠。
在自己的城市裡,身前身後仍有保鏢簇擁,他在眾人中看見小山,招手要他過來,沒有話,只是握一握他的手。
香蘭在哪裡?
她就在將軍的身後。
紫檀木匣子,雕琢玉蘭花案,年輕的香蘭黑白色的照片在上面,淺淺的笑,暗暗的香。
小山緩緩走過去,從別人手中接過她,輕聲說:「香蘭,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