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決定在家住兩天,讓永康氣消了再回去。
沒想到剛把永康放進冬天冷凍一下,我事業上的春天就來了。媛媛姐安排我三天後採訪最近走國際路線的白蓮花,而且是封面文章!
按理說,這都是外請的撰稿人做的事兒,稿費是千字一千塊,十月刊是雙封面,時尚版和時裝版倆封面加在一起,文章得有一萬字,扣完15%的稅,我能拿8500呢!
這好事兒哪輪得到我一個助理編輯干,但媛媛姐說,沒弄過一線大咖封面的,說你是《時尚風潮》的專題編輯,誰信啊!聽出來沒有,媛媛姐這是要給我轉正的意思!
早晨八點,出租車上,去往大郊亭橋東的攝影棚的路上,我雖然睏成狗,但依然百感交集。這一步真是走對了,想想,我這一路走來,還挺勵志的。
我原來在八寶山地鐵站的窗口賣票,車呼嘯而過,帶著風,也帶著尿味,這味道我聞了四年——誰這麼缺德啊,老在地鐵撒尿。
賣票太沒勁了,我抽屜裡就常備著點帶字的書解悶,最能帶我脫離這尿味的環境的,還是時尚雜誌,看著看著,有人忽然買票,我連忙把抽屜關上,抬頭望,感慨萬千。
中國人的長相吧,挺博大精深的,比如有些乘客,長的真是讓人一言難盡,春節直接把自拍貼門上,能當門神辟邪用了。
雜誌上人家已經過著衣不裹體的高雅生活了,我還得聞著尿味,穿著軍大衣,過早地過上了大媽一樣的生活,已經沒人把我當女的了。
但後來呢,某個領導非要搞標準化服務,嚴禁我們上班開小差,連這點樂趣都沒了,沒人買票時,我無聊到只好打腹稿編故事打發時間。
「安檢那幫人的生活因為太沒技術含量,最先退化成殭屍,抓人時嘴裡還叫著請您安檢謝謝配合,福子想逃離這殭屍之地,但帶著時尚雜誌遁走時,發現她的半條腿已經殭屍化了……地鐵已經不運行了,因為司機的腦子被先殭屍化的同事吃掉了,福子用十月的雙封面時尚雜誌當武器,紙的質量真好,開闢出一條血路……她終於爬出了地鐵口,呼吸著沒有尿味的空氣,啊,這是東大橋地鐵站,離世貿天階很近,福子用盡最後的力氣爬到了時尚大廈門口,倒下……新一期《時尚風潮》就是用福子的遺照當封面……」
買票充值的乘客常常被我熱淚盈眶的樣子嚇到,因為我正想著封面的標題,《福子:新時代的李素麗》。您要問我,李素麗是誰?行行行,你們90後年紀小,了不起!但您也瞧出來了,我在胡思亂想方面很有建樹,然而沒有被發掘的才華只能埋在地底下,時間久了,沒準就變成煤礦啥的。
美國一個保姆愛拍照,她死後底片被人洗出來,大家都誇說真是攝影界的掃地僧啊,但她已經死了,這種誇獎有屁用啊!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二〕
樂很快就找我了。
我這人吧,經常有狗屎運。我初中時一個姐們兒,人鬼精鬼精的,在時尚雜誌實習時,倆腿一劈睡了雜誌的男出版人,畢業後直接轉正去那兒當銷售。後來她發現當編輯的閨密正滿世界找會寫字兒的作者。她依稀記得上初二時,我幫她寫了一份安妮寶貝風格的情書,追上了我們學校的大帥哥。她就把我給舉薦了。
第一篇稿子寫汪小菲,那時候他還沒跟張雨綺好上呢,本來我請好假採訪他,假都請了,編輯卻說不用了,說是給我採訪錄音,後來他嫌麻煩,乾脆打電話跟我說了汪小菲是什麼樣的。我吭哧吭哧地熬了三天三夜,採訪開頭抄了一段亦舒描寫,結尾胡編了幾條採訪問答,寫了三千字,戰戰兢兢地交上去了。編輯竟然愛不釋手,我姐們兒覺得特有面子,她說福子啊,你天生就是幹這行的。
兩個多月後我接到了稿費,五百多塊!我聞著尿味賣一星期的票,工資也就賺這些錢,我寫三千字就得這麼多錢。為了這五百塊錢和來之不易的誇獎,我特愛汪小菲,他跟大S閃婚,挨全世界的板磚時,我還註冊了好幾個馬甲滿互聯網地替他說話呢。
後來開始七七八八地接採訪,開始因為不懂時尚,就寫一些文化稿,情人節寫愛情電影裡的男裝變革啊,身材像蘋果像鴨梨怎麼健身成芭比娃娃。
彭松那陣子取笑我,說時尚雜誌裡的字兒,就跟胡同口貼的專治不孕不育的老軍醫廣告一樣不能信,誰晚上十點必須吃兩大海碗方便麵,才能動筆教讀者怎麼減肥?良心過得去嗎?
他怎麼知道,我這是運氣呢!你要白天聞著尿味賣票,晚上動筆給廣大婦女編織美好生活,你也得運氣,這夜宵跟古人寫字兒之前必須焚香沐浴一個道理。
寫了兩年,編輯推薦編輯,我從千字二百漲到了千字五百,高峰期我專寫男刊,把市面上所有當紅的男明星都採訪了個遍。
編輯郵樣刊時,我故意留了單位地址,午餐時同事們嘰嘰喳喳地翻看我寫的文章,問我明星真人咋樣。
我會假裝不在意地海嗑倆煎餅果子,波瀾不驚,「嗨,特矮,還沒我高呢。」
〔三〕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過得很久,會讓我成為寫稿界的李素麗。
忘了是哪一年,長期合作的一個編輯邀請我參加他們一個活動,我嘴上說真不想去,但還是精心打扮去了。
套了一件鼓樓小店買的復古碎花裙子,外邊罩了一件ZARA打折後二百塊錢買的黑西裝外套,還裹了一件淘寶爆款香奈兒風呢子料大衣,打車先找彭松給我化了個淡妝,又折騰到酒店,在廁所用粘滾輪粘掉大衣上的毛,噴了從彭松那裡順來的香水,換上包裡的高跟鞋,這才氣勢十足地進去了。
結果保安攔住了我,說沒有請柬不讓進。
會場空調溫度太高,我憋了一身的汗,站在入口進退兩難,跟一群青面獠牙的十八線時尚達人擠在一起,打電話等著熟悉編輯來撈我。咦,他們也在打電話叫人來接他們。
有人推我讓一讓,我心虛地往後退,回頭一看,是某男星和他經紀人,我連忙打招呼,倆人都愣住了,那男星看看他經紀人,他經紀人是一廣州口音女的,臉上也是帶著尷尬的笑。
我汗又下來了。嘿,我是福子啊,採訪過你兩回的福子啊,你媽特意打電話跟你說,這是寫你寫得最好的文章的作者福子啊!你還送了一瓶水給我的福子啊!我這麼顯眼,你咋還認不出我呢!
等編輯撈我時,我熱得妝都花了,氣勢也被這處境擼沒了。
堂會挺熱鬧的,眾品種的明星生機勃勃,打扮得跟從不會拉屎一樣,我杵在那裡發呆半小時,悄然離去。
其實不「悄然」也行,因為也沒人看我。
勁松橋下的知名鹵煮攤,我怒吃了兩碗鹵煮,擼了十五個肉串後,終於做了個決定:辭職,我也要做時尚雜誌!你要是參加那種人五人六的活動就知道,空氣味兒都不一樣,我真是受夠了尿騷味了!
男明星和他經紀人的表現讓我很欣慰:我人不是沒存在感嗎,但我的字兒是實打實的好啊,與其在外圍刷臉,我幹嘛還留著力氣在地鐵站賣票啊。下一回,我不讓任何保安攔住我!我會給他一巴掌!認不出我的白眼狼,我封殺他!
要是拍我的自傳電影,這一幕應該這麼弄:福子一拍桌子,老闆,再來一瓶啤酒五個腰子,然後攝像機大搖臂升上去,音樂起,車水馬龍的立交橋,一顆冉冉升起的少女上進心……
與這光輝一幕比起來,後面的挫折真不值得一提:跟爸媽鬥智鬥勇,終於在一家郵寄雜誌當小編輯,雜誌倒了,又靠寫雜誌湊合活了半年,然後去另外一家二線雜誌當新媒體編輯(因為好進啊),幾經輾轉,終於混上了《時尚風潮》的編輯——雖然前面有助理倆字,但過不了多久也應該擦掉了。
「嘿,姑娘,醒醒,到地兒了!」出租車司機把我叫醒,我揉揉眼睛,嗯,是競園。
哎,怎麼這麼快,我還沒回憶到我去《時尚風潮》第二周,就認識我家永康了呢。
付錢拿出租車票,我又運了很久氣,清了清嗓子,面對攝影棚玻璃大門上映出的那一大塊影子,對自己說了一聲,「加油,福子,今天就看你的了。」
〔四〕
腦中還在連載我跟女明星白蓮花姐姐相談甚歡的景象,我一進去,發現一個人都沒有,說好了八點進棚的!媛媛姐在電話裡說,昨晚忘告訴我,今天改在十點拍了。
「沒事,媛媛姐,我正好順一下提綱。」
「福子真懂事兒,你不知道,為了讓你採訪她,姐我背了多大的壓力,姐真的看好你。」
掛了電話,我依然興奮異常,想從包裡掏出採訪提綱的A4紙,但先掏出來的是一袋雞蛋灌餅。今天太緊張了,連早餐還來不及吃,我嚼著雞蛋灌餅,卻後悔沒多買一份。
韓劇《製作人》裡,金秀賢不是用一袋子紅豆餅,打動了女明星Cindy的芳心嗎?十點鐘見到白蓮花大美人,我要是掏出一個雞蛋灌餅,「姐,你吃早餐了嗎?我給你帶了一份兒。」會不會被白蓮花瞬間寵愛?
多貼心,嗯,白蓮花姐姐肯定拍手叫好,不顧經紀人阻止,依然大口嚼下,然後用東北腔給我掏心掏肺,「老妹兒你不知道,我最好這一口了,什麼國際女星,我還是那個淳樸的東北女銀……」
一巴掌呼過來,我睜開眼,努力辨認眼前人,黃褐斑,荒蕪的髮際線。嗯,是我親生的上司媛媛姐,我剛剛又睡過去了。
媛媛姐罵了我好半天,服裝編輯也說我睡覺太佔地兒,沙發都沒地兒放包呢。
這時一個女人走進來。黑衣,身帶殺氣,條兒順,腰也就我五根手指那麼粗,臉拳頭大,正用一條黑色的毛巾擦頭髮,眼睛像刀子一樣掃過眾人後,我發現身邊所有人,脖子自動低下來,而我也有想跪的衝動。
白蓮花!真人真好看,一點都看不出快四十了,還整過容!
白蓮花毫不客氣,說:「媛媛,我今天感冒!冷氣還開得這麼足!想凍死我啊!」在圈內干了十年的《時尚風潮》元老媛媛姐,立馬化身媛公公,臉上的褶子都笑成菊花,連忙讓攝影棚的人關空調,然後迅速地噓寒問暖說:「花姐,你吃藥了嗎?我現在就派人買藥,您真是太辛苦了……」如此狗腿言論大概五千字。
白蓮花看了我一眼。不對,是好多眼,還上下打量我。哇,夢裡的一切出現了,我左手還攥著半個雞蛋灌餅,右手擦了擦口水——花姐!這是睡覺流出的哈喇子!真不是你美得讓我流口水——然後伸出友情的右手,自我介紹,「花姐,我是今天採訪您的……」
話沒說完,白蓮花轉頭走了。
嘖嘖,白蓮花人還不錯,起碼讓我說了半句話,還看了我幾眼。上次拍當紅小花旦的封面,我因為呼吸聲太大,影響她情緒,被請出去了呢。
〔五〕
等了三小時,午餐吃什麼我都想好了,媛媛姐怕耽誤採訪進度,連忙把我塞進白蓮花的化妝室。
「花姐,我是福子,如果採訪時有什麼問題您覺得不方便回答,您直接pass就行,沒什麼問題是必須要問的。」這是我採訪的套路,先表明自己會全力配合對方,消除對立感,基本上是屢試不爽的套路,然後問這話的時候,腦中趕緊想問的第一個問題。
我的聲音,越過化妝師、助理、滿桌的化妝品,趴在鏡子上捂了一會兒,又滑下來,掉在地上。沒人理我,也沒人給我拉把椅子坐,白蓮花坐在化妝鏡前化妝,化妝師和助理們嬉笑怒罵,白蓮花偶爾搭他們一句話。
我清了清嗓子,先熱熱身,讓花姐放鬆才行,「花姐,可巧呢,媛媛姐給我打電話說這周要採訪你時,我正好看你演的《談戀愛不如跳舞》,演得太好了,秒殺那個男主角。」我說得又親切又職業,噴射在空中,讓這句話趴在鏡子上多五秒鐘,又反射到白蓮花的臉上。
化妝間終於有了短暫的安寧。
白蓮花看了一眼鏡子中的我,手一伸,助理恰到好處地遞過去一個保溫杯。嗯,一定是養生湯,嘖嘖,果然年過四十的女星,真是很會保養呢。
「這電影好久沒人跟我提了。」
其他人屏息聽完答案後,又鬆懈下來。
白蓮花小口抿著喝養生湯,開始讓助理找她要吃的藥,跟化妝師開始聊上回拍英國時尚雜誌的趣事,還模仿英國人的口音,其他人瞬間變成陳漢典,特給面子地大笑,然後說花姐你英語太好啦,花姐你太逗了,如此。
我插不上話,哼哼,一般的小孩採訪到這兒,肯定慌了,但我是福子,我可不會被嚇到。這時候不能問問題,那我就在一旁暗自觀察,搜集素材好了,一個好的採訪稿,除了對話,也要有現場感。
白蓮花塗唇膏,畫眉毛——女明星都有怪癖,白蓮花的眉毛必須自己畫。她又對今天的髮型不滿意,大呼小叫地叫今天的攝影師過來。
攝影師也是國內的A咖,都說她是把PS和攝影結合得最好的攝影大師,拍次封面能賺十萬塊。她把白蓮花的頭髮打濕,開始一縷一縷地設計起髮型來。
我對著鏡子也撥了撥自己的一頭亂髮,腦中幻想她把我拍成胖了三十斤的范冰冰。
經紀人給我使了眼色,嗯,這是要讓我藉機問問題。
我清了清嗓子,連忙隨機應變,「您拍好萊塢片子時,造型是怎麼確立的……」白蓮花和攝影大師詫異地看著我。沒錯,是我,元氣中年少女福子,我不會放棄的。
經紀人大翻白眼,終於把我連拉帶扯地推了出去。
攝影棚門口,剛剛在化妝室被冷落了四十分鐘,幾乎快站成一尊佛像的我,坐在台階上,點了根煙,覺得此刻很電影。在白蓮花那兒遭受的窩囊氣翻上來,又沉下去,又翻下來。
剛才我就應該黃鼠狼掀門墊子——給他們露一小手。手機開始錄音時,應該正色跟那些不安靜的助理說:「親愛的,能尊重一下我的工作嗎?我跟花姐正在很專業地做採訪呢。」然後那群小助理肯定不敢吱聲,白蓮花也會正襟危坐,被我的氣場鎮住,化妝間會變成審訊室。
你整容了嗎?白蓮花會坦白從寬,說她的臉就是中國整容技術的實驗田。
你改年紀了嗎?她生怕抗拒從嚴,說她四十了,都快停經了,每次路過廣場,她都忍不住要從保姆車下來跟大媽們一起跳廣場舞。
這麼想想,她也怪不容易的,這麼大歲數還沒結婚,應該沒有性生活吧,跟我一樣。兔死狗烹,唇亡齒寒,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湧起一堆排比句,有點心軟了。我何德何能,被人家白蓮花冷落,最適合我的生活應該是坐在售票口賣票啊,離她最近的時候,也就是中午吃飯時在同事嘴裡聽到她的新聞而已。我現在都混到離她一米遠,近到可以親手掐死她了。我有什麼不滿意的!
人家白蓮花長得那麼好看,年過半百了,還一副經得過ISO 9001認證的娛樂模範生架勢一直在努力呢,我長成這樣,人家媛媛姐還對我委以重任,我如此幸運,怎麼還有空在這裡計較自己的自尊呢?
想到這裡,我自己都感動了。福子啊,福子,你真是向日葵女孩,永遠向著陽光看。不,向日葵中看不中用,我是葵花盤子,不中看,但中用,葵花籽兒還能嗑呢。
我元氣滿滿,把煙頭大力摔在牆上,「加油,你是最棒的!」我振臂高呼。
一個男人不知道何時在身邊出現。不知道是不是他站的位置不對,他背對著太陽,一部分陽光從他身上蔓延出來,刺得我睜不開眼。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這光照得我羞愧地想立即轉行當髮型助理Amy,或者美容師小芳,因為只有他們才有在公共場合精神喊話的合法資格呀!
光的聲音帶著睡不醒的被窩味,「哪有人這麼咒自己,說自己是最胖的。」他走近,嘴裡叼了一根煙,「你是想說你是最棒的吧?」
不想讓他靠得太近,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何況他不是一般的男孩,是明星啊。郝澤宇。
其實我挺驚訝,活人長這麼大了?印象裡他還是小孩呢,十八歲參加選秀那模樣,在電視裡哭得梨花帶雨的。我看的時候挺煩的,因為我特喜歡的一個長得像吳彥祖的空少沒PK過他,你哭屁啊,把我的小吳彥祖都哭走了。面對這些選秀出來的少年們,我總有《夏洛特煩惱》裡馬冬梅見到老師的驚訝:「您還活著呢?」
我當年愛的小吳彥祖已經沒有消息,而郝澤宇還活著,支撐著兩條從肚臍眼就開始分叉的大長腿,臉上帶著被千軍萬馬愛慕過的痕跡,腦袋帶著睡跑偏的髮型,叼著煙,出現在我面前,管我借火機。
我自摸了好一會,才發現打火機被我放在了台階上。郝澤宇把手伸過去要拿打火機。
我沒遞給他,直接給他點火,習慣性的。職業給人點火的,其實我也沒啥煙癮,不過《時尚風潮》的姑娘們都抽煙,我為了顯示會來事,也練就了抽煙和隨時給人點煙的技能。她們點煙不找打火機,直接喊福子,我就一臉笑容地舉著打火機過來了,「來了,您抽煙吶?」
郝澤宇不知道我是服務型人格,還跟我客氣:「我自己來就行。」
「捎帶手,捎帶手。」郝澤宇扶著那根煙,我把打火機舉了過去。
但火機打了好幾下,還是沒打出火,我和郝澤宇就僵在那裡。
靠得挺近的,他臉上的白色絨毛我都看得清楚,近得我都濕了,我是說腋下。
我連忙調整了一下閥門,繼續打火。哪知道火噌的一下噴出來,燎了郝澤宇一臉,前面劉海都著了。
郝澤宇連忙拍頭髮,我急中生智,趕緊把身上的披肩脫下來。今天穿了一個露肩膀的裙子,披肩明明是遮醜的,現在成滅火工具了。手忙腳亂一陣子,火終於滅了,我膝蓋一軟,又習慣性跪在地上。
郝澤宇嚇一跳,趕緊扶我:「你咋了?」
我帶著哭腔:「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沒事,沒事,你先起來。」
「把你臉燒壞了,我真賠不起啊。」
「不用不用,你看,我這臉不好好的,沒紅沒腫的。」
「啊,真沒事啊?」
郝澤宇伸臉給我看。謝天謝地,臉沒燒傷。
「行了,你起來吧,被人看到,以為我怎麼你了呢。」
我終於起來了,內心依然沉重,「那……你頭髮怎麼辦?」
「燒得挺厲害的?」
他劉海燒沒了,髮型變成了沙宣手冊上那奇形怪狀的女性短髮,我咋說呢。
郝澤宇拿手機照了照自己的臉,「還真跟狗啃了似的,那你得賠點什麼吧?」
「行行行,賠您什麼都行。」我腦中迅速結算我的銀行存款餘額。
「賠我根煙吧,剛才沒抽上。」
我連忙把自己的一包煙都塞到他手裡,「都給你,都給你。」知道今天見白蓮花,我特意買了一盒萬寶路爆珠充場面的。
「那我可全要了。」這回他自己把煙點燃,長長地把煙吐出來,「煩死了,哪兒哪兒都不讓抽煙。」
天有點熱,他就默默地站著,對著門口的紅牆,發會兒呆。他發呆是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我發呆看上去像是等外賣。
「呃,你化妝師是彭松啊。」我沒話找話說,昨兒彭松給我說來著,今天要來給郝澤宇做造型。
「彭老闆?你也干化妝的?」
我繼續摸,不用摸了,手裡還攥著一張名片,剛才想遞給白蓮花的,攥了40多分鐘呢。
他低頭念,「福子,這名字好記嘿。」他又笑,「哎,我也沒名片。」他把煙頭扔掉,煙頭撞向牆壁,零星地散出一個火花。他又甩甩手裡的名片,給我一個笑臉,「我先撤了,回見。」
「等等!」我大吼一聲。
郝澤宇詫異地回頭,又笑了。真是,怎麼那麼愛笑呢。
他說:「我頭髮沒事啦,你不用擔心。放心吧,沒人會知道,這是咱倆之間的小秘密。」
「不是,我想說,你左眼角有顆眼屎……」郝澤宇自己弄了一下眼角,自嘲地笑了一下,「早晨沒洗臉,哎。」他擺擺手,走了。
留下了被笑暈了的我。我跟郝澤宇之間竟然有一個小秘密了。福子啊福子,你上輩子一定是花千骨。
〔六〕
我在一個小化妝間找到彭老闆,他正跟一個疑似男性的生物咬耳朵呢。
我氣壯山河大吼一聲,「公眾場合,不要親嘴兒!」然後毫不客氣地坐在彭松大腿上,「又換男朋友啦!」
彭松把我推到一邊,「你也不看人家是誰,就讓我把他娶了。」
我以大姑姐看弟妹的心態——啊,我應該不是大姨子吧,我家彭松這麼攻——定睛一看,我「弟妹」就是白蓮花的經紀人。我頓時娘家人上身,以招待熟客的方式假裝親暱地拍打我「弟妹」,「哎呀,親愛的,是你,我一進屋還想,哪兒來的大美人啊。」
白蓮花的經紀人趕緊推我手,「別拍了,打死我了。」
彭松一副看好戲的心態,跟他說,「我就跟你說吧,她沒眼力見兒。」
「侮辱我!你可以說我沒智商沒人品沒底線沒貞潔,但不能說我沒眼力見兒!」
領導夾菜你轉桌,領導打牌你自摸,領導講話你嘮嗑,領導喝水你剎車……您要是這種主兒,甭在姆們圈兒混!對時尚雜誌編輯來說,有名就是祖宗,有錢就是大爺,有權就是領導,誰都惹不起,媛媛姐都混得有頭有臉呢,現在一見明星不也跟丫鬟一樣跪舔嗎!
我怒斥彭松:「你回東吉祥胡同打聽打聽,我這家族遺傳的高情商,東城區有名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說我沒眼力見兒,新鮮!我不就是進來沒認出我大寶貝兒嘛,你也不能這麼人身攻擊吧。」
白蓮花的經紀人聽我這麼一說,朝彭松點頭,「就是個榆木腦袋,現在我看出來了。」
他說:「彭松知道你採訪我們花姐,提前跟我打招呼,說你沒眼力見兒,讓我多照顧點兒,我心說能有多沒眼力見兒,結果你一上來直接說她那電影,叫什麼來著?」
「《談戀愛不如跳舞》,怎麼了?」
「你拿肚臍眼看電影啊,多少年前的電影了,花姐在裡面還是原裝臉,那臉大的,擱二環,西直門都不堵車了,她百度百科都不放這個電影,生怕觸臉生情。你倒好,眼巴巴地非要觸這霉頭?」
「我哪兒知道啊,我想讓她知道,為了採訪她,我把那麼冷門的電影都擼了一遍,我是個懂行的人!我要知道這茬兒,我提這個幹嘛啊,我找抽啊!」
「開始我還以為你成心讓花姐難堪,要是一般人,人家不鳥你,早撤了,你跟一個電線桿子杵在兒,一點也不嫌自己礙眼,我看出來了,這就是個沒心眼的二皮臉,我好心給你使眼色讓你出去,你倒好,也不看花姐忙著,上桿子還要採訪,胖姐姐,你在遭人嫌方面還真是挺有建樹的。」
此刻的我,很想破罐子破摔,揮舞著上衣奔跑在大郊亭剛修好的高架橋上。身邊的車慢下來,即使搖下車窗的是心愛的章子怡出面勸我,我也要奔向蒼茫的天涯。
為啥呢?我給你舉個例子吧。
你覺得自己是王菲再世,參加《中國好聲音》,愣是沒人轉身,唱完後發現仨導師七竅流血暈過去了,身子骨強健的那姐勸你別唱歌了,也許在哭喪界能號成天後。
你穿越到清朝後宮,本以為能當皇后,後來發現自己資質欠佳,只能當宮女,就是當宮女也當不了崔槿汐,第二集就直接被華妃給干死了——咦,電視劇裡被淹死那倒霉宮女好像也叫福子,太棒了。
這麼多年,我誤會自己多有眼力見兒,多會察言觀色。但殘酷的事實終於讓我知道,我是誤會自個兒了。
彭松問白蓮花的經紀人:「我覺得也沒那麼嚴重,花姐待會還能采吧?」
經紀人搖頭:「肯定不行了。」
「你經紀人都不能勸勸啊。」
「彭老闆您太看得起我了,說好聽了我是個執行經紀人,說不好聽我就是個不陪主人睡覺的通房大丫頭,專門伺候我家花姐和大經紀人的,連寵物狗都不如。像花姐這種吃過苦的明星,台下都有點反社會,我估計化妝前採訪就不必想了,你就乾等著吧,我隨時提點著就是了。」
彭松安慰我:「行了,多大點事兒,別一臉便秘的樣子。」
我這人吧,有一毛病,一不開心,就掛臉。我連忙調整臉色,轉換話題,「沒有沒有,我剛才看到你家郝澤宇了,還沉浸在他美色當中呢。」
彭松納悶我也算見過挺多男明星的,郝澤宇又不是美顏盛世型的小鮮肉,我怎麼好這一口。
「第一次有男明星離我這麼近……你不知道,上次採訪拍同志電影出名的那誰,讓我不要離他太近,說怕我一身肉破壞他減肥的鬥志……郝澤宇可真好,他身上的味我都聞到了,真香啊,他用什麼香水啊……」我表演花癡來取悅觀眾,順便掩飾我剛剛縱火燒他頭髮的心虛。
身邊倆男的壓根不捧場,我抬頭,郝澤宇站在門口。今天諸事不順,我站起來想趕緊閃人。
媛媛姐給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她讓我順道採訪郝澤宇。這次拍攝,是要打包宣傳的。媛媛姐跟我講前因後果,說白蓮花的形象一直跟政協女幹部似的,硬邦邦沒有女人味,她最近電影不是要上嗎,準備來點緋聞。在他們公司男明星劃拉一圈,要不對方有家室,要不對方不配合,要不白蓮花看不上,劃拉來劃拉去,也只有郝澤宇能入眼,名氣不大,起碼形象挺好的,白蓮花也不虧。所以我要在文章中塑造姐弟戀的CP感。
我驚著了:「姐弟戀?這年齡差夠母子戀吧,太驚世駭俗了,我寫不了啊。」實際上,我才不想面對郝澤宇。剛才扮演諧星調節氣氛,沒扮演好,被他撞到,他不得誤會我是個色慾熏心的怪阿姨啊。
媛媛姐也不看我了,「福子啊,你太讓姐失望了,知道咱們公司的人怎麼說的嗎,說我這仨助理,落差也太大了,人家魚和落雁什麼出身,一個富二代,一個英國留學回來的碩士,你一個民辦大學畢業的,原來在地鐵賣票的,歲數這麼大了,形象我就不說了,人家說你是我親戚,我走關係才要的你。你看看,姐為你扛了多大的風險,還把白蓮花這活兒交給你,是,白蓮花是難搞,可是人家是一線大牌啊,魚和落雁天天眼巴巴地盼著這活兒,我毅然決然地給你,還不是希望你幹點成績出來,早日轉正嗎?人家魚和落雁干半年就轉正了。」
這話說得我差點熱淚盈眶,嗯,還是我遇到困難就退縮了,是我不對,媛媛姐多替我著想。
媛媛姐帶著我跟郝澤宇的經紀人丹姐打招呼。丹姐長得挺像我高中班主任,滿臉冒著青光,長得挺威嚴,人倒是好說話,「隨便問吧,我家藝人心理素質可好了。」
但好說話,也可能是沒工夫理我造成的,她在化妝間對著郝澤宇被燒焦的頭髮嘮叨呢,「你們也沒人看著他!」
「嗨,現在一塊錢的火機真是不能買,我一個不小心,就這樣了。」
我臉騰一下紅了。
丹姐哼了一聲:「拉倒吧,你就是今天不願意來拍,給我上眼藥呢!」
丹姐又給郝澤宇上了半天政治課,讓他端正態度,跟白蓮花捆綁銷售的機會挺難得的,他都快兩年沒正經作品了,還這麼懶下去,肯定完蛋。
郝澤宇倒是好脾氣,嬉皮笑臉:「今年不是還發專輯嘛。」
「專輯?現在還有人聽歌嗎?發專輯能賺幾個錢啊,跑商演,小地方你又不去,你想幹嘛啊!你不是答應我今年好好賺錢,在北京買個房子嗎?」
彭松脾氣急:「還吵吵什麼呀,先想想怎麼弄他的頭髮吧。」
他手撥了撥郝澤宇的頭髮:「接個發片,要不弄個假髮套?」
我有點急於銷毀我的犯罪證據,我說:「要……要不然剃了吧。」
彭松先不樂意了:「不會說話,就別亂出主意,你以為男的頭髮跟你女的一樣嗎,本來就短,剃了就更沒頭髮了。」
「不是,網上不是說了嗎,寸頭才是考驗你是不是大帥哥……」
丹姐白了我好大一眼,「我家郝澤宇可是偶像,見過偶像剪寸頭嗎?」
「美人在骨不在臉,寸頭多能突出他的五官啊。」
「那不行,我們還接洗髮水廣告呢。」
郝澤宇樂了:「誰?誰還能找我做廣告,請他馬上打給我。」
「他們不續約,是他們眼瞎,今年還不能弄個新代言啊。」
郝澤宇把頭髮攏在後面,露出額頭來:「剪了吧,我受夠了偶像頭,現在是個偶像就弄這種小妹妹頭,一點都不爺們。再說,要是真難看,我戴帽子唄,頭髮留長了再弄唄。」
大家都沒說話,郝澤宇停頓了一下,又笑了,「剪吧,我又不紅,誰注意我啊。」
再見郝澤宇時,他頭髮短得能看見白白的頭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出的建議,郝澤宇沒劉海和發膠擾亂視聽,眉眼如畫,細長的丹鳳眼怎麼看怎麼勾人。
我激動地拉住彭松的胳膊:「這長相,放唐朝,武則天見他,還要什麼張易之張獻之啊。」
「行了吧你,淨給我添亂呢。」
我一臉諂媚:「其實你眉眼跟郝澤宇也有點像,也是丹鳳眼,就是臉比他大點,要不然你剪更好看。」
「就你臉圓成那樣,還好意思說我臉大?」
弄完頭髮,我們就在茶水間開始採訪了。
不在化妝間採訪嗎?我們也想啊,可白蓮花要用那化妝間放衣服,郝澤宇倒是好脾氣,說哪兒都行。
午間外賣送到,大家放在一邊,白蓮花那邊的工作人員倒是一趟又一趟地取餐。
我努力塑造相談甚歡的局面,自帶笑聲音效,問郝澤宇這些年的成長啊,感受啊,選秀時認識的那些小兄弟現在是不是還情比金堅。
郝澤宇倒是很配合,一點也沒染上五講四美的公關腔背書范兒。
啊,我還順便問了被他PK下去的、我心愛的小吳彥祖,他怎麼下落不明瞭呢?郝澤宇說還是回去做空乘去了,現在孩子都兩歲了,變成了秀兒狂魔。
我這個問題似乎開了個壞頭,採訪也變成了尋人大會,旁邊人紛紛加入進來。
當年那個唱歌特好,人長得也太帥的上海小孩,發了幾支單曲後,出國讀書,現在好像在香港工作。
美國海歸那個學霸,最後轉成新聞主播了,也算高大上。
家境特別不好的勵志小美人,說要給爺爺買大房子的,現在還參加選秀呢,都快熬成選秀精了。
那個國民校草呢,本來以為會成冠軍的?這個郝澤宇不知道,丹姐接話,轉幕後做演出呢,前兩年見過一回,那肚子,跟懷胎十月一樣。
現實還真挺殘酷的。
想想,我記得郝澤宇被淘汰時,我看的是重播。要下雨,天悶悶的,我在那時的男朋友家午睡要醒不醒,就聽見他不停換台,電視最後停留在那個選秀節目上,淘汰時很多男孩哭,男朋友無聊,不停地掐我的臉,說小豬小豬快醒啊。我假裝還在睡,最後還是笑著醒了,兩個人打鬧一番,我回頭看電視,郝澤宇腫著眼睛,跟大家揮手告別,檯子降下來,漸漸地只能看到他細細的手臂在揮舞。
後來,我和男朋友坐公交車去商場,那天是他的生日,我花了五百塊訂了個電腦包,當時對我來說也算是天價了。公交車上人很少,我看到窗外,有點惆悵怎麼靠二百塊錢支撐到月底。突然我接到一個短信,是坐在身邊的男朋友發過來的,短信說:我愛你。
我愛你啊。儘管三個月後,他甩了我。不過七年後,我還是相信,那時的我愛你,他是真心說的。因為如此,每次路過711便利店,我心裡總是有甜蜜,畢竟是7月11號的生日嘛。前男友後來娶了一直暗戀他的白富肥,在外面又找了個小三,聽說也挺胖的。當然,他自己也胖到物是人非了。
那個電視裡哭的男孩子,現在倒是完完整整坐在我對面。人生的劇本,還真是寫的胡亂無章。
「所以還是得好好活,咱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劫後餘生。」我感慨道。
大家都愣了一下,然而我肚子此時咕嚕叫一聲,打破了這美感。
彭松帶頭吐槽我,說這矯情,都是餓的。
大家開始吃盒飯。
我哈哈哈哈,趕緊又扮演諧星,說我最近又胖了,吃飯簡直可以用憨態可掬形容。我狼吞虎嚥,問減肥的人說你那盒還吃嗎,安心承擔著一個胖子在人群中充當開心果的命運,滿地打滾一般,似乎湮沒了我剛剛莫名其妙湧上來的情緒,鼻子酸酸的。哎,也許大姨媽要來了。
〔七〕
採訪完郝澤宇,丹姐要去帶另外一個藝人的通告,帶著彭松就要撤。郝澤宇在那兒玩手機,一點情緒都沒有,點了一下頭,就算告別了。
我跟彭松讚歎郝澤宇沒架子,「真好養活,身邊沒人都行。」
彭松跟我咬耳朵,「還不是因為不紅,經紀人也不能在他一棵樹上吊死啊。」
臨走時,彭松偷偷跟我囑咐,「你多照顧點郝澤宇,他挺不容易的。」
「我一定照顧好他,放心吧。」
彭松聽我這麼說,一臉生無可戀,「聽你這麼說,我更不放心了。」
「有良心沒有!打小除了你沒吃過我的奶,基本就是我養大的,我還不會照顧人?」
「拉倒吧,從小到大,每次你特想照顧我時,我都差點沒命了,您今天就省著勁兒顧著點郝澤宇,他還能有命活下去。」
丹姐和彭松走後,攝影棚那邊鶯鶯燕燕一片笑聲,更顯得茶水間這邊空曠。
剛剛有人在,我還能跟郝澤宇假裝談笑風生,裝熟。然而就剩我倆了,我真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對著玩遊戲的郝澤宇放空。
哎呀,是不是該說點啥打破這尷尬局面,比如,你玩什麼遊戲啊,好玩嗎,怎麼玩啊,教我玩啊……我越想越覺得無聊,還是閉嘴吧。
郝澤宇忽然跟我說話:「你相信第六感嗎?」
「嗨,我就是靠第六感活著的。」
「本來我覺得人生就這樣了,大不了以後改行,但今天我突然感覺特別好。」
「啊?」
「得感謝那把火,把我頭髮燒沒了,這是好兆頭啊,預言我今年特別火。」
我羞得抬不起頭。羞之外,心裡還有點酸酸的,甜甜的。打小我就是摔打長大的孩子,沒人給我什麼好臉,我樂呵樂呵就長成這樣了。做雜誌以來,明星再怎麼nice,也是傲慢的,第一次有人給我這樣的好意,還是在我出錯的情況下。沒什麼盼頭的生活,就像是趴在井底的污泥之中,你習慣了污泥的環境,抬頭望,卻發現天上有一個月亮。
即使玩手機,嘴角也帶著一絲笑容的月亮,是郝澤宇啊。月亮真美啊。
〔八〕
下午四點多時,白蓮花終於折騰完自己的曠世服裝大片,開始拍她和郝澤宇的合影了,當然,郝澤宇還有一張自己單獨的照片,不過我知道,放到雜誌裡,也就郵票大小。不紅,讓人受盡委屈。
因此,我在旁邊忙前忙後地給郝澤宇倒水,遞吸油紙。雖然差點又把郝澤宇絆倒,但也算表達了我的照顧之情吧。
媛媛姐四處插針,還是沒找到機會讓我採訪到白蓮花。我把五頁的採訪提綱都撕下來,疊了一群千紙鶴,擺在桌面上,最終還是睡著了。
睡了才半小時,媛媛姐讓我趕緊穿衣服,白蓮花拍完了,要走。我胡亂地穿衣服,拎著包,飛奔到攝影棚外。外面有點風,我剛睡醒,吹得我有點胃疼,中午吃太多了。
白蓮花的私服也挺好看的,她披著一件外套,跟去時裝週一樣萬丈光芒,就要上保姆車,媛媛姐扒車門,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
「花姐,知道您今天忙,讓我們編輯在車上採訪您行嗎?採訪完,您把她隨便扔哪兒就行。」
經紀人看看我,歎了一口氣:「姐,要不然就讓她在車上采吧,胖丫頭等了一天了,怪可憐的。」
白蓮花沒說話,媛媛姐也放棄了扒車的行為,臉上討好的笑調整為服務員的專用笑容,意思是打擾您了,您走好。
郝澤宇自己背著包出來了,白蓮花見狀,一招手,「弟,怎麼也沒人帶你回去啊。」
「打個車就走了,利索。」
白蓮花罵了一頓郝澤宇經紀人不像話,讓郝澤宇蹭她車走,他倒是也乖覺地上去了。上車前他看看我,跟白蓮花說:「姐,讓她也上來吧,我跟她聊了一下午,挺有意思一人。」
白蓮花翻翻眼,以在農貿市場盯肋排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一樣,抿抿嘴。
啊,啥意思啊。
經紀人見狀,下巴指著我,「愣著幹嘛,上來啊!」
我坐在車上,看著車外,媛媛姐在揮手,臉上換上「大爺下次來玩」的告別笑容。
白蓮花果然排場大,保姆車跟房車似的,我一人占一排座,郝澤宇和經紀人坐後一排,我跟白蓮花面對面。我有點緊張,胃更不舒服了。
採訪提綱呢,壞了,被我疊成千紙鶴放攝影棚的桌子上了。我趕緊從包裡拿出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上面是我抄來的麻辣豬蹄的菜單,對著「水開後,放進處理好的豬蹄,姜、料酒……」努力抹掉白蓮花和豬蹄的共通性,開始我的採訪。
比如通過這些問題,我知道她是一個很幹練的人。
「花姐,跟好萊塢的同行合作,有什麼感覺?」
「還行。」
「聽說您打戲都不用替身?」
「嗯。」
「您覺得中國電影發展趨勢是什麼?」
「很好。」
還有,我還知道她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女演員。
「大家都關心您的終身大事,您會有壓力嗎?」
「你不問我就沒壓力。」
「您最近的螢幕形象都是俠女,是有意塑造嗎?」
「不然呢?」
……
我看看窗外,車怎麼還在三環呢?
麻辣豬蹄的菜譜篇幅已經用完了,我換上了萬能問題,這不能得罪你吧。
「在您眼裡,理想的另一半是什麼樣的?」
「別那麼多話。」
白蓮花經紀人打斷了這一切,指著窗外,「胖大姐那麻辣燙又出攤了!」
大家討論了一陣子,經紀人問白蓮花,「姐,你吃不吃?在國外就聽你念叨。」
白蓮花本來說不吃,但咬咬牙說了句狠話,「今天不減肥了。」
我有點熱淚盈眶,多好的女明星啊,原來她也吃麻辣燙,我還以為紅到這個級別的,拉出的屎都是粉紅色帶香味的呢。
車開到路口,本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助理要下車去買,我拿出錢包,「我去我去,你們每人都吃吧!」
我按照人頭每人來了一碗,又讓攤主把辣油啊麻醬啊醋啊都分著多裝了幾碗,小跑著跑回車內。
麻辣燙的香味頓時蓋過了保姆車裡的高級味兒,經紀人見我多帶來的調料,教訓前面助理,「看見人家怎麼買外賣了嗎?學著點。」
我嘿嘿一笑,但笑容裡透出了高貴冷艷,我福子可不是一般人!三年前,本來媛媛姐不準備要我,但我當實習生那仨月,看大家都罵外賣送來的晚,我就自告奮勇去樓下買,比外賣快多了,這上樓下樓連跑帶顛兒地伺候人,愣是讓媛媛姐把我留下了。
有次我請病假回來,同事們都說:「福子,同樣的飯,外賣就是沒你親自下樓買的好吃。」
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姆們姆們姆們!
花姐臉色好點,接過麻辣燙時還問我:「你不吃啊?」
我仔細解開調料碗外面的塑料袋:「姐,給我一個減肥的機會吧,您是要辣椒、麻醬還是醋?」
「麻醬吧。」
好咧!
車此時開動,我一個沒坐穩,手裡的麻醬碗飛了出去。我大驚,可千萬別把車弄髒了!可千萬別蹭別人衣服上!上天聽到了我的期盼,麻醬碗真沒落車上。
而是——結結實實的,扣在了白蓮花的腦袋上,真是一滴都沒浪費。
我腿一軟,直接跪車上,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司機特別棒,這時又停車了,我又一個趔趄,撲倒在了白蓮花的身上。好傢伙,醋和辣椒也沒浪費,全倒進白蓮花的V字低胸上衣裡。
車裡經紀人和助理的尖叫,在我耳裡彷彿地獄奏鳴曲。
我驚嚇過度,瞬間石化,想拔劍自刎,想就地自爆。
電光火石間,我看到郝澤宇向我拋了個媚眼。哦,不對,怎麼可能呢,大概是美人什麼眼神都會像媚眼吧。幾秒鐘過後,我明白了那眼神的意思,「跑啊,笨蛋!」那往車門傾斜了一百八十度的眼神如此明確地給我提示。
我於是拉開車門,直接跳車就跑。
只聽車內一聲東北腔髒話,「滾蛋!」
響徹三環,白蓮花的嗓子真好,我邊跑邊想。我必須這麼想,要不然我無法抑制我想一頭撞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