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跟你一起慢慢變胖

〔一〕

我以為《誰胖誰先死》這電影,跟我們沒關係了。隔兩天,導演那邊卻說,定了郝澤宇當男主角。為了方便介紹,導演叫那大腸吧——他姓那,我記得上次吃飯,他又特別愛吃大腸。

我在工作室設了一簡易神壇,中間擺著那大腸導演的照片,放上香爐插上三根香,還擺了貢品,弄得跟靈位似的,我天天跪在那兒,無比虔誠,就祈求兩件事:導演一定要身體健康、藝術青春永駐;郝澤宇一個月內一定要胖二十斤。

關於為角色增肥一點,老牛還猶豫了一下,心說要不要把片酬提到五十萬,導演悠悠地抽了根煙,說:「化特效裝,不利於郝先生拿金像獎提名……」老牛一激動,片酬要了十五萬。

我說:「就為了十五萬,還得胖二十斤……」

「你胖二十斤,有人給你十五塊嗎?」

行,接就接吧。

往好了想,北上拍片的導演,大多都是糊弄人的,那大腸導演還是有點藝術追求的。

郝澤宇本人有點蒙,也不是他不樂意為藝術獻身,而是不知道怎麼增肥。我跟老牛相視一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荒謬的問題!吃胖還不簡單?

頭三天,我天天飯點給郝澤宇打電話,「吃了嗎?」

「吃了吃了,我吃得可飽了。」

「那你胖了多少了?你站在體重秤上,給我拍個照片。」

他把照片發給我,我盯了半天,又轉發給老牛。

老牛回復我,「三天就胖了十五斤?他騙誰呢?」

我說:「這不作弊嗎?你看那照片,體重秤旁邊的影子,估計他拎著啞鈴站在上面呢。」

老牛跟我一合計,咱們兩個體型丰韻的美人,竟然沒辦法讓旗下的藝人胖,說出去太丟人了。

第四天中午,我倆拎著箱子,準時出現在郝澤宇家門口,郝澤宇睡眼惺忪地開門時,還以為我倆是快遞呢。

我和老牛跟綁匪一樣,把他架到體重秤上,原封不動,還是六十五公斤。

郝澤宇正要解釋,老牛看看我,「你睡哪兒?」

「我睡書房,你睡次臥吧。」我倆打開箱子開始拿東西。

郝澤宇驚恐地問:「你們要幹嘛?」

老牛甜美一笑,「同吃同住啊,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飼養員,福子就是你的奶媽。」

我握拳:「填鴨行動開始了。」

一天五頓,必勝客肯德基麥當勞這種高熱量的食物最容易胖了,臨睡覺還要煮包方便麵,再干一瓶啤酒。平時能坐著就別站著,能躺著就別坐著,而且切記,千萬別運動,最好把煙也戒了,要是嘴總想叼點什麼,就先幹掉一袋薯片吧。郝澤宇作為一隻被填的鴨,第一天就吃吐了。

胖子多喜慶,瘦子多喪精。郝澤宇的胃口跟他家一樣,走性冷淡風格,這麼多年縮成了一小團。但是在我和老牛的影響下,他吃飯也開始窮奢極欲起來,還提議從網上買了個日本暖桌,擺在電視機前,吃了睡,睡了吃。

然而他這人也夠討厭的,如此飼養之下,竟然只胖了八斤,我們後來又見了一回那大腸導,導演說唔得啦(不行啦)。填鴨行動有點失敗,飼養員和奶媽倒是合夥胖了十斤。

導演說你們要不行,我們就換人了,我跟老牛就像兩口子剛參加完家長會,被老師罵了一頓,憂愁而悲憤。

老牛這邊的工作也不順利,本來談了個網絡直播的合作,讓郝澤宇聊聊要拍電影的事兒,人家卻覺得沒爆點,想換人。

老牛仰天長嘯,「怎麼哪哪兒都要換人啊。」

我想了想,心生一計,跟對方負責人說:「要不咱們吃播呢?」

我解釋,現在直播,好多都說怎麼減肥怎麼化妝,太沒勁了,網友白天那麼累,晚上看個直播都要學習,多掃興。不如我們直播怎麼催胖,反正我家郝澤宇為新戲要胖二十斤,也不能白胖啊,就把他催胖這過程直播出去,跟真人秀似的,絕對吸睛。

對方負責人有點蒙。

我一攤手,說:「你們要是不做,我們就給其他家做了,反正經常看到有人怎麼減肥,增肥的過程我可沒見過。」

這事兒定下來了。

老牛有點擔心郝澤宇不同意,我說這事兒好辦,咱們賣點慘就得了。我讓老牛把上次買的泰國減肥藥拿出來,那藥吧,減肥沒什麼用,卻一吃就拉。咱們瀉完就吃,吃完還瀉。這麼自殘下去,郝澤宇一心疼,肯定得為了咱倆好好吃飯,順便也能把吃播答應了……

我和老牛從廁所出來,郝澤宇以為我倆腸胃炎犯了,要去買藥,讓我倆躺著。

我說那怎麼能行,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此時我特煽情地唱《時間煮雨》:「我們說過不分離,要一起一起胖下去。」

如果說唱歌還帶點虛假演技,但晚飯的時候,我拿起筷子剛吃幾口飯,就要狂奔廁所瀉肚子,那就是真實反應了。

郝澤宇果然感動,說自己一定好好吃東西。

我順水推舟,說你吃東西多痛苦啊,咱們要把痛苦轉化成金錢,這陣子就吃播吧。

果然,愛面子的郝澤宇不同意。一切都在按照劇本走。

我跟老牛微微一笑,老牛已經攢了半天要瀉的量了,他衝進廁所,痛苦地呻吟了起來。老牛演技不如我自然,此時的呻吟跟哭一樣。在這樣的氛圍下,我一臉凝重,跟他說為了拍這電影,老牛推了不少商業活動,片酬只拿了百分之十的定金,老牛這個月還有房貸要還,工作室的房租還得交。而且你注意了嗎,老牛有顆牙一直沒補,他捨不得。老牛在你身上花錢特大方,上次請導演團隊吃飯,花了一萬多,眼睛都不眨……

郝澤宇歎了一口氣,「你們這是要逼死我。」

〔二〕

自從吃播之後,郝澤宇的臉像氣球一樣鼓了起來。整個人的氣質也變了,以前一笑,你說他像水仙也行,像向日葵也好,現在一笑卻像水仙的親戚,蒜,還是紮在水裡長蒜苗那種蒜,特有生活氣息。

冬天,日本暖桌像是罪惡的深淵,我倆都愛紮在暖桌的被子裡面,日子過得很逍遙。最近也沒太多工作,就等著進組了,我們閒得很,唯一的工作就是吃播。

第一次吃播的效果太好,這個工作就固定了下來,從每週一次,變成三天一次,又變成一天一次,郝澤宇上了好幾次熱搜,他吃東西的樣子被做成了表情包,不少洋快餐品牌還找來做微博廣告。

很多藝人也開始跟風吃播,不過網友都不認他們。

「不像郝澤宇吃胖二十斤,好意思在直播裡說自己是吃貨?」網友如是說。

郝澤宇的吃播,逐漸成為一種娛樂現象。老牛甚至上了《三聯人物週刊》和《南方人物週刊》,大論自己是如何營銷郝澤宇的。

郝澤宇躺在日本暖桌下,拿著iPad,念網上關於老牛的採訪文章。

我剝小龍蝦呢,心懷妒忌,哼,這老牛可真會搶功勞,吃播明明是我提出來的。

郝澤宇突然興奮起來,「哎,這裡面提到你了。」

我眼睛一亮,剝了兩枚蝦肉,塞到他嘴裡,興奮地說:「快給我唸唸!」

「郝澤宇的吃貨營銷路線,如此成功,也是因為他的工作人員都是胖子,他們更懂胖子的心理。比如,那句著名的宣傳語:‘愛你,就陪你一起胖下去’,就來源於助理的一條微博……」

「接著念啊。」

「沒了。」

郝澤宇又張嘴,讓我餵他吃蝦肉,我氣憤地把蝦肉都塞到自己嘴裡,「太氣人了!連個名字都不提,白陪你胖了十斤!」

郝澤宇看著我的吃相,笑了好一會兒。忽然,他停住,愣著說:「我現在一笑,都有豬的聲音了。」

我沒聽見,他原樣又學了一遍。還真是,笑聲之間都開始哼哧哼哧了。

我安慰他,「你這笑,最多是頭小香豬,我這笑才是大豬。」我邊笑邊模仿豬的聲音,又把他逗樂了。

他愜意地躺在地毯上感慨,「好久都沒這麼高興了,其實像豬沒什麼不好,要不以後我繼續胖下去吧?」

我說:「那不行,胖子當不成偶像,對於藝人來講,胖,就是犯罪。」

「就讓我犯罪吧!不高興了,就吃東西,這快樂來得真容易……」

我摘下手套,給老牛發信息,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哪想著,手機上面出現一張人臉,嚇得我叫了一聲。

他湊過來,問我:「怎麼了?」

「手機突然出現一個特別醜的人,」我又看了看手機,「哦,是沒電了,原來是我的臉啊。」我摸摸自己的臉,嘟囔著,「胖到鏡頭都裝不下我了。」

「沒事,我心能裝下,我心大。」他歪著頭,就這麼看著我。

我愣了,盯住郝澤宇,半響,我撫掌,大喜,「這句不錯,趕緊發微博,撩妹啊!」

好多年後,想起這一段,我都疑心是個夢,因為太美好了。每天睡醒了就吃,吃的時候跟郝澤宇說笑,吃完的時候,我倆都困了,鑽進日本暖桌下美美地睡上一覺,有美夢好,沒夢也很好,反正最後會被屁臭醒,我倆會說是對方放的屁,拿腳踹彼此,鬧夠了再吃東西,看電視,就這麼吃一個月,老牛來了,給我發工資……

就這麼過一輩子,也挺好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跟郝澤宇待久了,我也學會他悲觀那一套。我習慣了被生活敲敲打打,生活偶爾給我點美好的場景,我都懷疑這是假的、短暫的、幻覺。

很快,現實就印證了我的想法。我們去見那大腸導演,連導演的助理都認不出郝澤宇了。

老牛像是炫耀自己小孩胖的母親,得意地說:「當然啦,超額完成任務,胖了三十斤,都胖若兩人了。」

導演拍拍郝澤宇的肩膀,誇了郝澤宇好多,然後說對不住啦,現在需要你瘦身。

對,我沒聽錯,那大腸導演,一個月前讓郝澤宇胖二十斤,我們自作主張胖了三十斤後,現在讓郝澤宇一個月後瘦回去,比原來還要瘦。

我們仨都愣住了。

那大腸導演特別興奮,說《誰胖誰先死》原來的故事太俗了,但要是把整個故事改在明朝發生,多棒啊。朝代一換,郝澤宇就不應該是個胖子了呀,明朝哪有胖子呢,明朝的伙食太差了呀!而且女一號不準備演啦,就剩郝先生一個人來演男女主角啦,怎麼能胖呢?

老牛先反應過來,臉上帶著諂媚的笑,附和著那大腸導演,說導演真英明神武之類的,最後依然忍不住抱怨,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們呢。說這話時,老牛嘴角有點抽搐。老牛這麼暴脾氣的一人,忍成這樣不罵街,真為難他了。

導演微笑,說:「唔緊要啦,你們不願意演,我找其他人啦,劇本也是剛改完啦,改動也是為了讓電影更好啦。」

老牛繼續低三下四,說:「導演啊,您別誤會,真不是我們不樂意,一個月胖三十斤容易,但一個月瘦回去,太難了……」

導演說:「一人分飾兩角,很方便拿獎啦。」

拿你個大頭鬼獎!我剛要站起來說什麼,郝澤宇攥住我的手腕,他笑得山清水秀,「導演,那我瘦回去。」

回到工作室,我才發現那神壇礙眼,上前收拾著。

郝澤宇說:「我餓了,咱們點吃的吧。」

老牛問:「你想死啊,不減肥啦?」

「死也不能當餓死鬼呀。」

我點頭,「對,就當最後的晚餐了。」

這一餐,我們點了好多知名外賣,永安裡的清蒸大閘蟹啊,東城的辣烤豬蹄啊,望京的小腰啊,滿滿一桌子,還讓樓下超市送來一箱啤酒。

大家喝得很開心,默契地不說過去,不說現在,只說未來。未來啊,郝澤宇紅到上《時代週刊》,老牛成為國內最牛的經紀人,小鮮肉們排著隊要簽給他……美好都要說盡了,酒也要喝乾了。

郝澤宇突然說:「我最近胖了好多哦。」

生怕他難受,我和老牛開始爭胖。老牛翻白眼,「當著我的面兒,誰敢說胖。」

我舉手,「我啊,老牛你看你,二百斤了,臉還這麼小。你看看我,臉多大,你倆加在一起,都沒我大。」

郝澤宇摸了摸脖子,「我脖子上好多褶兒哦。」

我連忙扯自己的雙下巴,要給郝澤宇看。

老牛沒雙下巴,覺得很失敗,惱羞成怒,狠狠地說郝澤宇,「對,咱們仨,你脖子上的褶兒最多。感覺適應能力很強的樣子,海水淹沒陸地,你的肥下巴可以直接當腮來用。」

郝澤宇跟我聽了哈哈大笑,「老牛,你太有才華了。」

老牛聽到稱讚後,不以為意,又開始酒後罵人三部曲,「我這麼好,都沒人愛我,都想騙我錢。」

郝澤宇捧哏,「讓他們都去死!」

老牛又說:「白蓮花怎麼還不死啊?」

郝澤宇回,「她快死了,肯定死你前頭。」

第三步,老牛又該感慨自身了。果然,他說:「我堂堂一個北師大中文系碩士……」

郝澤宇也很熟悉老牛這套,搶答,「……當經紀人,你覺得特別白瞎自個兒,是吧……」

老牛看看郝澤宇,眼圈紅了,「……不能讓你紅,我真該死……」

對話沒按照劇本走。老牛臉扭成一團,努力想把眼淚憋回去,然而眼淚依然抵抗不了地心引力,大滴落下,轉瞬流成了水龍頭。

我笑,「老牛你一個真漢子,哭什麼哭……」

我眼淚也落了下來。這也哭得太莫名其妙了,我連忙擦眼淚,努力笑,說:「老牛你看你,我都被你嚇哭了……」

老牛估計憋了一陣子了,放聲大哭,「我們不就是不紅,至於讓人這麼玩嗎!」

我本來給老牛找紙巾呢,聽到這話,眼淚又止不住了。

郝澤宇笑笑,撐著頭,也不說話,默默地看著我倆哭。

我把紙巾按在自己眼睛上,心酸了三秒鐘。說實話,陪郝澤宇走通告,跑商演,被人怠慢的時刻太多了,我們也覺得沒什麼,不爽就跟對方發火兒唄,不爽就跟對方打一架唄,反正對方跟我們一樣low。然而遇到正兒八經的機會,我們不紅的本質就暴露出來了。不紅就是不紅,在跟人家談判的時候,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不紅讓人受的所有委屈都是應該的,沒資格不爽。因此,我們這麼齊心協力地陪著郝澤宇一起胖,彷彿他身上多出來的三十斤,不是肉,而是我們破釜沉舟一般的決心——只要我們比其他人都努力,是不是我們就會變好一點?老天爺,你別笑,儘管我們仨年齡加一塊兒都快一百歲了,但是不是有這個可能呢?我們想選擇相信。然而五光十色的名利場,誰理你努力不努力呢,運氣更重要,機會更重要,一步差,步步差。

我替郝澤宇心酸了三秒鐘後,突然覺得好笑:我哭個屁啊,人家老牛有才華有學歷有能力,今天觸景生情,感懷一下自身命運,哭得理直氣壯的,我在這兒起什麼哄啊,我現在的生活挺配得上我這人的。想到這兒,我豁然開朗,一年心酸的量都用光不爽就跟對方發火兒唄,不爽就跟對方打一架唄,反正對方跟我們一樣low。然而遇到正兒八經的機會,我們不紅的本質就暴露出來了。不紅就是不紅,在跟人家談判的時候,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不紅讓人受的所有委屈都是應該的,沒資格不爽。因此,我們這麼齊心協力地陪著郝澤宇一起胖,彷彿他身上多出來的三十斤,不是肉,而是我們破釜沉舟一般的決心——只要我們比其他人都努力,是不是我們就會變好一點?老天爺,你別笑,儘管我們仨年齡加一塊兒都快一百歲了,但是不是有這個可能呢?我們想選擇相信。然而五光十色的名利場,誰理你努力不努力呢,運氣更重要,機會更重要,一步差,步步差。

我替郝澤宇心酸了三秒鐘後,突然覺得好笑:我哭個屁啊,人家老牛有才華有學歷有能力,今天觸景生情,感懷一下自身命運,哭得理直氣壯的,我在這兒起什麼哄啊,我現在的生活挺配得上我這人的。想到這兒,我豁然開朗,一年心酸的量都用光了。

我把紙巾扔到一邊,要把老牛抱在懷裡,好好安慰他。哪想著,老牛推開我,一下子扎到了郝澤宇的懷抱——這個重色輕友的賤人!好在郝澤宇胖了三十斤,也有點兒份量,沒被撲倒在地上。他摟著老牛,摸著老牛的頭髮,安慰說:「姑姑我愛你。」

「我不要你愛我,要你睡我。」

他跟哄小孩一樣,「好,你不哭,我今晚就睡你。」

老牛情緒穩定後,抽了根愛喜,一根煙的工夫,他有主意了。

「算了,咱不做電影咖了,這活兒太邪了,明兒我就給否了。」

郝澤宇說:「別啊,要不然我白胖三十斤了。」

我忍不住插嘴,「你還真信他說的啊,演完這電影,就能拿金像獎?」

沒想到郝澤宇點頭,「嗯。」

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沒想到吧,我這麼頹的一人,還挺有野心的吧。」他順手拿起一個酒瓶當獎盃,「要不要聽聽我的獲獎感言?」郝澤宇清清嗓子,眼睛突然一亮,瞬間有了明星的樣子,「感謝金像獎。其實這一幕,我想了很多年了,天天在衛生間拿著洗髮水瓶子,對著鏡子練習我的獲獎感言。有好多個華麗的版本,可是今天想一想,那都不是我的真心話。我沒那麼多的藝術追求,十八歲我入行,也只是當一份工作,有錢拿,還能讓奶奶高興,多好啊。帶著這種想法,十年過去了,發生了很多事情,我不紅了,奶奶去世了,當初帶我入行的人也離開了我。我很多時候都很不開心,但沒變的是,我依然把我現在幹的事兒當成一份工作。對我而言,這個獎盃就是我今年的年終獎,我希望明年,後年,大後年,我的年終獎會越來越多。感謝天上的奶奶保佑我,感謝我的經紀人和助理……」他突然指著老牛,「老牛,我知道你一定會哭成狗,」他又指著我,「福子,你現在一定高興得餓了。讓我迅速結束這段獲獎感言,咱們去大吃一頓慶祝一下!我會繼續加油的!」他站起來,揮了揮手,鞠了個躬,然後望著我倆,「鼓掌啊。」

只有我一個人給面子,老牛又在翻白眼。

郝澤宇坐下,依然沉迷在剛剛的幻想裡,「是不是挺幼稚?我也覺得挺幼稚的。我大概這輩子都沒機會得金像獎了,所以我特珍惜這個電影。這大概是我離金像獎最近的一次——因為導演是個香港人。」郝澤宇被自己的冷笑話逗笑了。

我不滿,「誰說的?以後咱們電影多得是。」

他臉色平靜地看我,「平時你們都哄我,我知道。我在這一行這麼久了,知道我大概也就這樣了——我沒喪,我說的是事實。我沒什麼演技,也沒後台,人氣近乎零,趁著我最近有點曝光度,人家腦袋被門擠了,才能看上我。人家畢竟是個正經電影導演,以後呢,我可能就去拍網絡大電影了,也可能去縣城啊商場啊跑商演了。反正中國那麼大,明星更新換代那麼慢,我怎麼樣都能活下去,但能演電影,大概就這麼一次了吧。所以,不就是胖了之後又讓瘦嘛。」他捶捶自己的胸,「我扛得住……」他突然止住了,自嘲地笑了一聲,「我廢話真多。」

他臉嚴肅起來,「這個圈子,每個人都有好多夢想。雖然混著混著就混成了別人夢想的養料。我沒什麼夢想,可這一次,我想跟大家一起,努力一下。」

幾秒鐘後,老牛臉皺起來,又要哭。我嫌煩,從旁邊的架子上取過老牛的泰國減肥藥,拆掉包裝,吞了下去,「行,那咱們就為沒夢想搏一把,姐們兒陪你一起減。」

我義薄雲天,把藥遞給老牛。

老牛驚恐地說:「福子,那是痔瘡栓啊。」

我奔向廁所,開始摳嗓子,泰國減肥藥怎麼跟痔瘡栓長一個樣!

〔三〕

年三十的晚上,儘管春晚難看到生靈塗炭的地步,我依然吃了很多。

我問爸:「什麼東西,既補身體,又能減肥?」

媽插話了,「我看你是鵪鶉要吃樹上果,想得倒美!」

爸勸我,「你不胖,減什麼肥?」爸頭往我這兒一湊,小聲問,「處朋友了?」

我把郝澤宇減肥這事兒說了一遍,爸媽都挺同情的,說這錢不好賺,連個年都過不好。

彭松打過電話來,跟爸媽拜年。往年彭松都是中午在他爸和後媽那兒吃完飯,就跑我家過年三十。今年他後媽生了個弟弟,彭松跟他爸關係又緊張起來,他乾脆去馬爾代夫過年了。彭松跟爸媽說了好一陣子,電話才輪到我手裡。

我逼問彭松,下午我在朋友圈裡看到的那照片,誰給他拍的,「就知道你不是一個人去的馬爾代夫。」

他也不否認,笑,「你以為誰都跟郝澤宇似的,能一個人過年呢。」

我想到年三十晚上,郝澤宇一個人,待在那個滿是椅子的屋子裡,喪著,餓著。心裡忽然又一陣不是滋味。

我打電話問郝澤宇:「幹嘛呢?」

「在家待著呢。」

「今兒吃什麼了?」

「吃了三根黃瓜,倆西紅柿。」

「過年你得吃頓餃子啊!停一天不行啊。」

「嘻嘻。」他在電話裡笑。

太可憐了,我給老牛打電話說這些。老牛在東北老家過年,十分羨慕郝澤宇,「親人都死絕了,一個人多清淨啊。」

我覺得還是得去看郝澤宇一眼。爸進我屋看我捯飭自己呢,問我,「真沒處朋友?」

「爸,你別給我添亂了,我看郝澤宇去。倒是想跟男的幽會,可身邊連個男的都沒有。」

「你老闆不是男的嗎?」

「他算是我姐們兒吧。」

爸不明白。我權衡一下,說:「人家不喜歡女的。」

「可惜了。」

我心裡冷笑,哪天你乾兒子彭松給你帶個男媳婦回來,你再可惜吧。

爸又問,「那小郝呢?不會喜歡男吧?」

「他?」我想了想,「大概是無性戀吧?」

爸不明白,我解釋,「異性戀吧,就是男的喜歡女的,女的喜歡男的。無性戀呢,就是不喜歡男的,也不喜歡女的,自己跟自己就能搭伴過日子。」

「難怪敢一個人過年,性子這麼怪。」

我說:「他啊,就像隻貓。面兒上不冷不熱的,骨子裡卻火熱,可知道疼人呢。」

到了郝澤宇家,我也沒敲門,直接按密碼鎖就進去了。換了拖鞋,就看到郝澤宇正對著電腦刷網頁,嘴裡嚼著什麼東西。還行啊,這小子還知道吃東西。

郝澤宇減肥跟自殘差不多,老牛嚇得乾脆退出了減肥陣營,說這輩子再不敢動減肥這個歪念頭了。

郝澤宇見到我,特別高興。

我問他,「吃什麼呢?」

他把嚼的東西吐出來,「搾菜。」

「這有什麼好吃的?」

「我就過過嘴癮,嘗嘗鹹淡。」

吃搾菜過年?舊社會也沒這麼困苦啊,我眼淚都快飆出來了。電腦上是麥當勞的外賣網頁,郝澤宇分享說,對著麥當勞干嚼搾菜,就彷彿吃到了滿漢全席。早知道這樣,就應該早點過來,拉郝澤宇去我家吃年夜飯,我勸郝澤宇,大年初一去我家吃飯吧,說我爸做飯多好吃,又補身體又不胖。

郝澤宇拒絕了我,不過還是羨慕地說:「有爸真好。」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大姨媽,荷爾蒙分泌不正常,郝澤宇說什麼,我都覺得特可憐。我說:「要不你也認我爸當爸吧,彭松給我爸當兒子,當得可好了,感覺我爸也挺喜歡你的。」

他挺高興,「你跟你爸說起過我啊?」

「他老問,還問你有沒有對象。」

「你怎麼說的。」

「實話實說咯。」我當然沒說他是無性戀的事兒。

他又說:「感覺你爸跟你一樣,脾氣特好吧?」

「嗨,脾氣怪著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現在天天覺得我在談戀愛。我跟誰談啊,怎麼說他都不信,他還說只要別找年紀比我小的,什麼樣的他都同意。」

「為啥不讓你找年紀小的啊?」

我回憶了一下歷任男友,「可能以前的男朋友都比我小,都不靠譜,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吧。」

我認真跟郝澤宇探討,「你說也怪了,我沒故意找小男生啊,怎麼次次姐弟戀呢,我長得也不好看呀。」

他特堅定地安慰我,「我覺得你長得挺好。」

「怎麼個好法?」

「你長得特下飯。」

我還挺高興有這個標籤的,別人長得刺激性慾,我長得刺激食慾,多出類拔萃啊。

餓得前胸貼後背的郝澤宇,與長得特下飯的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轉眼就十一點了,郝澤宇看了看表,試探性地問我是不是得回家守歲。我當然想陪孤寡巨星多待一會兒,但今年我進步很大,比較懂看人眼色了,郝澤宇這是給我下逐客令呢,我得走了。

郝澤宇以一種跟牆撒嬌的姿勢,靠在門廳的牆上,看我穿鞋。

我擔心地說:「要不然你吃點東西吧,你看我的眼神都直勾勾的了。」

他搖搖頭,笑得風情萬種,像女人,又像是小孩,欲說還休,最後卻什麼都沒說。

惹得我出門還想,飢餓真是個好東西,能餓出性感來,怪不得明星必須得餓。

下了樓,冷風吹過來,混合著火藥味和霧霾,總之你一聞,就知道快全城放炮啦——這大概就是年味吧。年味是清冷的,凜冽的,刺激得人想回家,我伸著手,沿著路邊走,希望現在趕快出現一輛出租車,帶我回家。過年呢,得跟家人聚在一起包餃子,看難看的春晚裡主持人說著一點都不真心的主持詞,十二點鐘聲一過,大家聽春晚文物李谷一老師唱《難忘今宵》……然後這個年就這麼無聊地過去了,總之不適合一個人,站在路邊打車。

旁邊有個二十四小時的麥當勞餐廳,還開著。過年多熱鬧,就顯得麥當勞多寂寞。我突然靈感大發,開始想自己八十歲時,爸媽啊小松子都死光了,過年我一個人去麥當勞買吃的。這故事悲愴到有點搞笑,我萬一孤獨終老,過年也不能吃麥當勞過啊,誰這麼慘呢。

他的臉突然浮現了出來。他更慘,過年連麥當勞都不能吃,啃著搾菜,看麥當勞的網頁。腦中跟閃回似的,郝澤宇特討好地問我,是不是要回家了……他風情萬種地靠在牆上看我離開……風情萬種個屁,那根本是討好而祈求的表情。嗯,他一個人,沒有家人,沒有難看的春晚,也沒有餃子……他不想一個人,我終於明白他所有被我誤會成逐客和風情萬種的表現。

空無一人的大街,零星的鞭炮聲已響起。我衝進麥當勞餐廳,裝了兩大袋子,一路小跑上了樓。開門太猛,差點把郝澤宇撞死。我以為他是來迎我,但馬上反應了過來。這位爺玩行為藝術,我走後,他倚著門,都沒動窩兒。

他爬起來時,之前風情萬種的臉變成了傻小子的傻笑。他看到我手裡提的麥當勞,接過來放在地上。

我說:「你是不是傻?」我把東西扔下,找遙控器,屏幕上花花綠綠的,主持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假high,正念新春賀詞呢。

他雙手捂著我耳朵,「你是不是傻,這麼跑,不冷嗎?」

「不冷,感覺自己在拯救全世界,今晚餵飽你,全世界都可以不冷了。」

屏幕裡春晚的聲音,為房間增添了點人氣兒,這屋子終於不像是高級停屍房了。電視裡的人蹦躂,大家喊,新年好!一群認不出來的女民歌手,穿得奼紫嫣紅,掐著嗓子讚美這其實不那麼太平的盛世。

窗外,鞭炮齊鳴,煙花綻放。我感慨,又是個很俗氣的年。不過郝澤宇需要點兒俗,把他骨子裡的喪趕一趕。

他忽然開口,「福子,過年好。」

我也說:「巨星,過年好。」

本以為就這麼停住了,誰知道他給我來了句吉祥話,「大吉大利。」

喲,比誰會說吉祥話嗎?我說:「龍馬精神。」

我疑心接下來,我倆會變成張曼玉和黎明,演一段《甜蜜蜜》。

他卻變了形式,說:「新的一年,要有一個愛你的人。」

「這祝福不地道,我感情運不好啦。」

「沒準已經有了,世界這麼大,總會有個你不知道的人,在愛著你。」

我想了想,說:「那你也是,世界這麼大,總會有你不知道的三億少女在愛著你。」

我倆相視一笑,本想將相互吹捧進行到底,然而劉德華出來唱歌了。我倆注意力都放在了電視上,他癡迷地望著屏幕,「我什麼時候能像他一樣啊?」

「簡單啊,等到三億少女的閨房都貼滿了你的海報,你就是郝德華了。」

這番話說得多勵志啊,哪想著他鄙夷地看著我:「海報?還不干膠呢。」

「那就讓少女的手機屏保,都是你的臉。」

「這事兒太難了。」

「不難,其實就分兩步。」

我拿手機,拍了一張郝澤宇的照片,然後設成屏保。

「現在有一個了,就等著剩下的兩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少女,換她們的屏保了。」

「接下來呢?」

「吃麥當勞,咱們好好過個年。」

〔四〕

正月過完了,郝澤宇也順利地減重了三十斤。至於受了多少罪,我真不想贅述,太恐怖了。

但這也沒讓那大腸導演啞口無言,見面那天他還是說了,男主角人選,資方指定了一個最近走紅的小鮮肉,有個男二……

「那我就衝擊一下金像獎最佳男配角。」郝澤宇笑著說。

我和老牛看了一眼,也沒說什麼。

很快就定了進組的日期。

然而倒霉的事兒就跟霧霾天似的,連綿不絕,老牛的腿心甘情願地被車撞斷了。

這事兒可真夠荒誕的。郝澤宇不紅,國際大牌的品牌公關自然不願意借他衣服,有時候出席活動,需要穿點大牌鎮鎮場子,郝澤宇不願意讓老牛為難,借不著好衣服,就自掏腰包去買。其中最常買的,是L品牌。

某次飯局,老牛嘴賤,得罪了L品牌的中國區負責人。隔天,跟老牛關係好的公關就說,L那邊的人四處打聽,到底是誰把他家衣服借給郝澤宇的,說不讓郝澤宇穿他們家衣服,因為郝澤宇太low了。而且他們投放廣告的時尚雜誌,郝澤宇也不能上。

我一聽就笑了,他們也太不瞭解不紅藝人的人間疾苦了。我們倒是想上那些頂級時尚雜誌,可我們上得了嗎?我們倒是很想弄到你家的品牌贊助,可我們借不來,只能買啊。

這封殺封得很無力,但老牛卻覺得這傷到他面子了,他一定要借L品牌的競爭對手——H家的衣服,出一次氣。他求助相熟的公關公司,自然是無功而返。結果老牛跳過公關,直接找了H家的品牌負責人。人家倒是客氣,委婉地說郝澤宇不太紅,咱們以後再合作吧。老牛發揮一貫的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職業精神,四處堵人家,甚至還攔住人家車,不讓人家走。品牌方都精英慣了,哪見過這種東北老娘們式的糾纏法,嚇著了,把剎車當成油門,不小心撞傷了老牛。人家要賠錢,老牛卻忍著劇痛說不用給錢,借我家郝澤宇衣服就行。如此,老牛用斷掉的一條腿,換來了一個季度的品牌贊助。

機場入口,我推著輪椅,輪椅上的老牛推著行李車,跟蜈蚣似的。如山的老牛和如山的行李,哪個更沉一點?我不知道。

郝澤宇要過來幫忙,老牛把他推到一邊,怒斥,「小心待會拍照不好看。」

這次機場出行,郝澤宇穿的,就是H家衣服。老牛已經提前找好狗仔拍照,準備大肆發宣傳稿,氣死對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機場成為了藝人們的T型台,藝人的私服照也成了緋聞之外的吸睛之道。狗仔們圍過來拍郝澤宇,他趕緊調整狀態,猶如在參加時裝周。

老牛坐在輪椅上,腿上打著石膏,給狗仔們發紅包,撒嬌說大哥辛苦啦,把我家小孩的照片修得好看一點喲。一相熟的狗仔誇老牛敬業,腿摔斷了還來送藝人拍戲。

我心裡卻在嘀咕,老牛這腿斷的真不是時候,只剩我一個人跟郝澤宇進組了。

H家衣服是有名的鐵衣服,拍出來好看,穿起來相當難受。狗仔散去後,凹了半天造型的郝澤宇差點虛脫。老牛卻還在囑咐郝澤宇,讓他在飛機上別睡著,別弄亂妝發,換身新的衣服,杭州機場還有一撥花錢雇來的狗仔在等著拍他。等拍完,上了去橫店的車,再換成舒服的日常服。他絮叨了好幾遍,我不願意聽了,趕緊去換登機牌,把行李托運。

老牛嫌托運費多,問我到底帶了什麼,我掰著手指頭跟他細數。除了我倆的日用品,還有休息時用的折疊椅、蓋到腳面的長款羽絨服、暖寶寶、各種藥、小風扇……老牛說那也不用這麼多箱子裝啊。

「還有二十盒稻香村。」

「帶這個幹嘛!」

「給劇組的伴手禮啊。」

「這是電壓力鍋?」

「對啊,我怕劇組伙食不好,想著能給他煲點湯,他現在身子多虛啊。」

老牛服我了。儘管被他嫌棄,我倆登機時,老牛坐在輪椅上,支著一條石膏腿,像是母親送孩子上大學,突然情緒激動,熱淚盈眶。

我招手,「哭個屁啊,好好養傷,我們三個月就凱旋了。」

「好好拍戲,回來咱們就牛了!誰都欺負不了咱們了!」

這話真煽情,煽得我詩意大發,握緊拳頭高呼,「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郝澤宇和周圍人一臉尷尬,老牛卻感動得睫毛膏都哭暈了。

我坐在頭等艙時,不由得更愛老牛了,老牛真好,因為斷了一條腿,因為不能陪我們去劇組,內疚得很,特意給我倆買了頭等艙。在花錢大方這一點上,資深娘炮老牛比大多數爺們都man。我沒良心地想,萬一老牛兩條腿都斷了,不,是全身都斷了,他應該會包機送我們去橫店吧。

飛機起飛時,我發現郝澤宇臉色蒼白,坐立難安,空姐都擔心地問他怎麼了。我想到,他奶奶死在飛機上,他是不是有心理陰影啊。

我安慰他,「沒事,咱們死不了。」

「誰怕死啊。」

「奶奶去世,只是個意外,跟坐飛機沒關係。」我抓住他的手,要給他福子牌體貼。

誰知道他不領情,把我手推到一邊,指著自己的襠部說:「我不舒服,是因為褲子太緊,卡得好疼。」

旁邊的一位女乘客貌似認出郝澤宇了,窺視美色,哪想著這位美男說話這麼粗俗,她都不忍聽了。

我連忙制止,「小點聲,你用手調整一下唄……」

「我裡面穿著秋褲呢。」

我大驚失色,「明星怎麼能穿秋褲!被人發現你穿秋褲,你得退出演藝圈吶!」

在我的指導之下,郝澤宇調整了幾次坐姿,終於把自己放在了舒服的位置。我正準備睡覺呢,他又跟我說話,承認奶奶去世後,他的確害怕坐飛機。

我翻白眼,「哎,還跟我裝。早知道這樣,咱們就坐高鐵過去啊。」

「你不是沒坐過頭等艙嘛,我想讓你高興點。」

我歎氣,「好在我沒說喜歡吃人肉,要不然你還殺人讓我嘗鮮啊。」

「這不用,我割自己的肉就行了,還不用減肥。」

大概是第一次拍電影,他壓力有點大。他憂心忡忡地說,拍電影這事兒太順利了,他覺得忐忑。

「三十斤肉長身上,又割下來,這還算順利啊?」

他頭靠在座位上,意味深長地說:「我這輩子,習慣性點背了,稍微讓我順利點,我還有點不太習慣,總覺得後邊肯定磕磕絆絆的。」

「呸呸呸,你別說這話,瞧不起我呢,我天生是吉祥物,專擋各種煞。」我疑心這口號喊得太響了,老天爺要給我點顏色瞧瞧。

商務艙的空姐不小心把一杯果汁灑在了郝澤宇的褲子上。下飛機呢,我們托運的行李又找不著了,愣是等了好幾個小時,杭州機場的狗仔拍到的是郝澤宇因等待而變得呆滯的臉。出機場,老牛提前租好的去橫店的車,又掉鏈子放了我們鴿子……大概我前半生習慣性捅婁子,現在遇到點意外,我都見怪不怪了,各種見招拆招。

好不容易到了橫店,卻被告知劇組房間緊張,原因是大咖男女主角帶了十多口人伺候,製片方沒辦法,只能欺負郝澤宇,就給我們留了一間房。我趕緊拿出稻香村孝敬製片大人,各種誇他帥,哭著喊著說對他一見鍾情,強行要求他潛規則我。製片大人招架不了,怕了我了,才給我們調了一間帶客廳的套房。

我在房間整理行李,郝澤宇坐在一邊看著,感慨自己預知了命運,「你看吧,我果然運氣不好。」

「可架不住我準備充分啊,」我從背包裡拿出睡袋,「我還以為助理只能睡大通鋪呢,沒想到還能睡客廳沙發……」

正說著,隔壁電視聲傳來。郝澤宇摸了摸牆,又噘嘴,「隔音真差。」

「隔音差不怕啊,」我又翻另一個行李箱,拿出耳塞,「這耳塞可好使了,鬧鈴聲都聽不見。」

「可我老丟耳塞。」

「沒事,我帶了好幾盒呢,你就是一天丟一副,咱們也能堅持到殺青。」

郝澤宇笑了,「福子,你可真招人稀罕。」

「那當然,因為我美嘛。」

他搖頭,特鄭重地跟我扯淡,「福子,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因為你沒被這個世界溫柔善待,但你卻溫柔善待這個世界。」

大白天的,說什麼深夜雞湯啊,聽上去怪噁心的。我過去扯他嘴,「祖宗,別在這兒抒情了!明天要拍的台詞你背熟了沒有!」

然而這句話我還是記下來,發在了郝澤宇的微博,轉發破千。老牛也喜歡這句話,讚歎說有我的風格,高濃度雞精勾兌的雞湯。我跟老牛暗自合計,萬一拍片不成功,乾脆讓郝澤宇轉型當偶像作家吧,有我這個二道販子,和老牛這個中文系高才生在幕後代筆,市面上那些流行的雞湯文作家,都得死!

〔五〕

第二天就是開機儀式,香港人挺迷信的,一堆人舉著香,對著一個豬頭各種拜。

我第一次見,覺得好笑。我問製片主任,拜完之後,那豬頭怎麼辦。

「扔掉啊。」

「可惜了,鹵一下,應該挺好吃的。」

第一場戲,郝澤宇需要吊威亞,他還挺興奮的。然而真正拍起來,興奮的就不是他的情緒,而是他的痛感神經了。

我在旁邊看都疼,細細的鋼繩索吊著鐵褲衩,受力點都在胯下。可以想像他胯下的蛋蛋正在被各種揉擠,我感同身受地特想吃倆白煮蛋。

上完廁所,我看到正在放飯,我第一次在劇組吃飯,唯恐自己落下,趕緊搶了兩盒盒飯。劇組的盒飯聞上去就挺誘人的,我抱在懷裡,回到拍攝現場,人都不見了,卻只剩吊著威亞的郝澤宇一副書生打扮,坐在樹上,遠遠看上去,像是古代的農民工在上吊維權要工錢。

「人呢?」

「都去吃飯了。」

「怎麼不放你下來啊。」

「導演說好不容易找好角度,我要下去,還得重新弄幾小時,我還得受罪。」

「你餓嗎?」

「有點,可現在吃,待會吐了怎麼辦?」

「那也得吃點啊。」

樹還挺高的——劇組真牛,哪兒找的這麼高的樹,我踮起腳都不能把盒飯遞過去。

旁邊有燈光師用的人字梯,我搬過去,爬到最上面,發現郝澤宇的手被威亞的牽引繩牽制,抬不起胳膊。我用牙把一次性筷子咬開,打開盒飯,餵他吃幾口。

「別光給我菜啊,給我幾口飯。」他吃得挺香,香得我嚥口水。

他說:「你也吃幾口啊。」我想找新筷子,他皺眉頭,「我不嫌棄你。」

我想想也是,都是一起睡過的戰友了,使一個筷子也沒什麼。就這樣餵他吃幾口,然後我吃幾口——為將來給孩子餵飯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也許是大腦離地久了,思考都變得深刻了,我忍不住感慨,「拍電影可真有意思,吃飯都要腳不沾地。」

「我也納悶呢,以前拍電視劇挺舒服的啊,最多熬熬夜。台詞背不下來,嘴裡念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後期還有配音演員補台詞呢。」

他想了想,「當然,那會兒我比較紅,不好好演戲,劇組還給我找個替身,專門在早晨起不來的時候,補我鏡頭。紅可真好。」

「打戲咱們就不能找替身嗎?」

郝澤宇看周圍沒人,小聲跟我說,「我也想,可我不敢,拍第一場戲就找替身,不好吧?」

「可他們也不能把咱們晾在這兒啊。」

「這不挺好嘛,上面空氣新鮮啊,還能看看風景。」

如果說第一天吊威亞還能當個新鮮,但往後的日子可真是讓人笑不出來。郝澤宇的通告每天總是排到第一個,凌晨三四點鐘就要起來化妝。古裝戲又要戴頭套,經常我都睡了一覺了,一睜眼,妝還沒化完呢。起得早,可不意味著拍的就早。好幾次,郝澤宇一大早就妝發齊全,卻等到半夜才輪到他的戲。

我忘了說,劇本一直在改,郝澤宇演的角色,命運慘至無法想像。一出場,全家就因他葬身火海,只有他被燒得毀容活了下來。他從此陷入到「誰胖誰先死」的魔咒中,但凡他挨著的人,只要比他胖,就得死,男女主角也被他帶衰了。然後他還因為有了陰陽眼,要被各種鬼嚇,一直嚇到結尾。以上的劇情,意味著郝澤宇要在火裡演戲,要化毀容妝,被鬼各種折磨,全程扯著脖子叫喚,臉要一直保持驚恐狀……反正,特遭罪。

經常一天的戲下來,他身上要不被武行給弄得青一塊紫一塊,嗓子要不叫喚得說不出話來。見鬼的表情做多了,臉都抽筋了,特效裝又對皮膚傷害大,我估計再這麼拍一個星期,他的臉真就跟毀容差不多,以後可以專門拍鬼片了。

那大腸導演還誇郝澤宇,說他演這種古代精神病特傳神,還經常加戲,琢磨怎麼讓他看起來更慘。

老牛聽說了,在電話裡用林志玲的聲音鼓勵郝澤宇,「真是一個很有挑戰的角色呢!加油哦!」然而背地裡,老牛跟我大哭,說太心疼郝澤宇了,他恨自己不是富婆,要不然還能包養一下郝澤宇,讓郝澤宇少受點苦。

心疼郝澤宇的,不光是老牛,製片主任就是其中一個。製片主任姓楊,也是北京人。江湖人稱橫店楊不挑,長成什麼樣的妹子,他都能下得去傢伙。然而他對我有點懼,可能是我對潛規則的慾望太過濃烈。

「主任,今天天氣不錯,適合潛規則我。」

「主任,今兒特別累吧,要不要潛規則我,解解悶?」我就是這樣不羈的中年少女。

某天午飯後,我倆蹲在一起抽煙,他冒出來一句,「小郝同學還是不錯的。」

「你暗戀他?行啊,晚上我把他洗乾淨送你屋去。」

他很鄙夷,一會兒,又問,「你們跟導演以前熟嗎?」

「不熟啊,就試鏡那天喝了一次酒。」

他自言自語,「那就奇了怪了。」

我問,「奇怪什麼了?」

「沒什麼,反正在劇組,如果得罪導演,就遭罪了。」他又說:「小郝是個好同學啊,可惜了。」他掐了煙頭就走了,留下雲裡霧裡的我,總覺得他有話沒說完。

後來因為拍一場戲,我終於明白了楊製片的意思。

那場戲拍的是劇中郝澤宇的角色已經被閹掉了,忍辱負重當壞人的爪牙,男女主角受困,郝澤宇良心發現解救了他倆。雪夜,男女主角倒是順利地跑了,郝澤宇卻被追得沒處躲,只能跳進水裡。郝澤宇連續跳了好幾次,導演都沒過,用來暖身的一瓶二鍋頭,都被郝澤宇喝光了。他身上熱熱的,我問他是不是發燒了,他沒說話。

楊製片給我使了一下顏色,我看了看胸,「沒走光啊,我穿著T恤呢。」

他又擠擠眼睛,看了看導演。我明白過來,「現在色誘導演?這麼多人看著呢。」

楊製片氣得直跺腳,小聲跟我支招,「就你這智商,我服了,你不會讓導演找個替身啊。」

我明白過來,趕緊上前跟導演商量。

那大腸導演卻吐了一口煙圈,說以前梁朝偉跳水跳了十二次,後來拿了金像獎呢……

我說郝澤宇發燒呢,再這麼拍下去,拿獎也只能是遺作了。

導演沒說話,一旁的副導倒是插嘴了,說現在的演員這麼嬌氣呢。

沒辦法,郝澤宇又跳了一次,終於過了——因為導演困了。

浴巾都結冰了,我乾脆把身上的羽絨服脫掉,給郝澤宇包上。

哪想著,導演說,用第一條。敢情後面這麼多次,都白跳了?

導演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誰讓我傻呢。」他滿不在乎地看了郝澤宇一眼,說收工。

我明白為什麼郝澤宇會受這麼多罪了。都是因為喝醉的那晚,他為了我,罵了一句那大腸導演……

我們都以為那大腸導演醉了,根本不會記得,但事實是他不僅記得,還記在了心上。

男女主角都有保姆車,人家上車就走了。平時倒沒覺得什麼,今兒卻覺得很是淒涼。

郝澤宇緩了好久,才出發,我求劇組的司機帶我們去趟醫院,可他們也看郝澤宇好欺負,都說去不了,紛紛走了。

這時候,一輛麵包車停在我們面前,楊製片在駕駛座上,示意我們上車。

醫院裡,郝澤宇躺在床上輸液,我和楊製片到門口抽煙。

楊製片望天,「你們還是簽個大點的公司吧,不紅的演員單打獨鬥可不行,受欺負了,也沒人管。」

我終於忍不住了,問他,「是不是從第一天開始,你就看出來導演要收拾郝澤宇?」

「何止第一天啊,籌建劇組的時候,就聽說這香港人讓男二號增肥又減肥的,我們都說,這明顯是得罪了導演,可更逗的是,你們還沒看出來,還特支持他接這戲。」

我開始跳腳,「香港人怎麼這麼雞賊啊,得罪他了,直說啊,玩這陰招幹嘛呀……」

「怪他幹嘛,怪你們自個兒啊。」

楊製片開始教育我,「我有個朋友,因為一件小事,得罪那導,導演就玩我這個朋友,本來只需要找十幾個群眾演員演災民,結果他大筆一揮,把劇本改了,改成漫天遍野的災民,五千塊錢的預算,去哪兒找那麼多的難民。」

「你就是這個朋友吧。」

他斜眼看我,「難怪你嫁不出去,這麼不給男人面子。」

「後來怎麼辦?」

「服軟裝孫子唄。」

「那你的意思,我們還得跟導演賠禮道歉?」

「賠禮道歉個屁!」郝澤宇在背後說。

他睡醒了,推著點滴架子出來了,大概燒退了,有點意氣風發的樣子。

我聽了也很高興。我這人吧,自個兒太慫了,一旦身邊有個硬氣的,自己也覺得有主意了。

我拉住他,說:「對!打完點滴咱們就走,不慣著他!」

他推了我一把,「誰走啊?不走!」

楊製片笑,「怎麼了,你還把他打一頓?」

郝澤宇說:「不就玩我嘛,玩啊,他玩不死我,我就玩死他,誰怕誰!」

楊製片笑了,問他,「那我勞駕問一句,您準備怎麼玩導演?」

「我不知道!廁所在哪兒,我都快憋尿崩了!」

郝澤宇去廁所後,我跟楊製片說:「別介意,他可能腦袋燒壞了。」

楊製片說當演員,這性格可容易吃虧。

我卻很高興,好久都沒見他這麼有生命力了。

〔六〕

講一點在劇組的見聞。一般拍動作戲或者大場面,會假設有工作人員因公殉職,有幾份撫恤金的預算。還有呢,劇組裡導演是爺爺,武行卻是祖宗,更不能得罪,要不然但凡有動作戲,你肯定有傷,還發不了脾氣。一般潛規則女演員的都是副導,而被潛的女演員通常都是群眾演員出身。因戲生情太容易了,每個劇組都有那種露水夫妻,拍戲時在一起,拍完戲就散了。我以為群眾演員都有演員夢,其實混日子的更多。好多群演穿上戲服,就找地兒睡覺去了,放飯時回來吃飯,然後躲起來繼續睡,晚上收工時再領工錢。大牌演員對人都挺和氣的,我們戲裡的男女主角待人就挺好的。反而是小咖愛擺架子,比如我們的女三,眼睛大概長在頭頂上。

對比一下,郝澤宇人緣真不錯。他一旦social開關打開,就挺人見人愛的。他要想故意討好別人,那勁頭跟原子彈爆炸一樣,劇組的人,無一倖免。

燈光組搬器材,他搭把手就抬上去了。他以不敗的酒量,征服了武行大哥們和副導。燈光師的弟弟在北京找工作,他給推薦到發小的公司去上班。明明茶水阿姨都可以當他媽了,他嘴甜叫人家姐姐。凌晨起來化妝,他心疼化妝師陪他早起,直接囑咐我把早飯買好,拍戲間隙補妝,他個高,小姑娘得墊著腳給他補粉,他乾脆劈著腿,讓化妝小姑娘舒服點。

我說:「聽說女三現在把你當成閨密了?你怎麼辦到的,她不是覺得所有男人都想上她嗎?」

他翹起小手指,沿著耳朵順了一下頭髮,嬌媚一笑,說:「我是好姐妹啊。」

「你還跟男主角請教怎麼演戲,他那演技,還沒老牛好呢。」

「你煩不煩啊,問東問西的,我還要看劇本呢。」

對待那大腸導演,他卻一點要討好的意思都沒有,還一如往常,把心思都用在演戲上。導演不是故意要讓他演好多次嗎?他提前準備各種演法。

漸漸地,導演為難他時,大家也暗自幫他。有次,要拍群毆他的戲,導演要求效果逼真,但武行大哥們都收著勁兒,不讓郝澤宇吃苦頭。如果戲拍了很多條還不過,總是有個部門會蹦出意外事件,讓導演不得不馬上結束。

然而可能就像是郝澤宇的喪精理論,他習慣走背字兒慣了,但凡前面順利,後邊肯定出差錯。拍一場動作戲的時候,威亞落地時間計算錯誤,他直接撞到牆上去,把他放下來時,他已經站不起來了。

我當時宛若喪偶婦女,當場大哭,「他還沒結婚呢!可不能喪失性能力啊!」

郝澤宇又痛又笑,說:「不是腰,是腿。」

我止住了哭,「還好是腿,」然而我反應過來,繼續大哭,「腿也不行啊!瘸子不能當偶像啊!」

楊製片都罵我黑心,只關心他能不能拍戲。

去醫院,說是膝關節損傷,醫生說必須要靜養。然而他卻堅持要回拍攝現場,止血止痛後,讓醫生打了封閉針。

我瘋了,這傢伙幹嘛啊,要拿五一勞動獎章嗎?他說,劇組停拍一天,得損失幾十萬呢,他可擔不起這責任。郝澤宇坐著輪椅回現場時,劇組的人已經要開始撤了。

郝澤宇站起來,單腳跳,說自己還能拍啊。

那大腸導演平時不怎麼發脾氣,這回卻暴怒,幾乎要揍郝澤宇了,罵了好多粵語髒話。他說你以為你很厲害嗎?劇組沒你不行嗎?你是要把自己演成殘廢,一輩子只演這部電影嗎?現在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以後怎麼拍戲?那大腸導演幾乎是押著他回到了醫院。

儘管如此,十天後,郝澤宇稍微能下地,還是回去拍戲了,又惹了那大腸導演一頓罵。

爾後,拍郝澤宇的戲時,依然會拍很多條。但我明顯地感覺到,以前是折磨,現在是磨戲。那大腸導演看郝澤宇的眼神裡,已經會露出些許的讚賞。

郝澤宇感覺自己贏了。但因為沒好好養傷,以後,天一下雨,他膝蓋就開始疼。

用一個膝蓋,換一份尊重,值得嗎?郝澤宇說,很值得。

〔七〕

殺青宴,我覺得那大腸導演瘋了,他說要親自下廚,犒勞大家。推出來一看,是烤乳豬,大家吃得很香。

我問導演怎麼做的,導演說,我記得跟你說過呀,把豬拿酒泡一夜,然後放進烤箱烤。

是,第一次見面,我被導演用酒澆頭,他說過這做法,真有這道菜?我還以為他騙我呢。

導演操著夾生的國語,問我,福子是藝名嗎?

我跟他解釋,福是滿姓。

導演可能喝多了,情緒很飽滿,他說好巧啊,我太太也是滿族的,她祖母還是個格格呢。

那大腸導演給我講他和太太的愛情故事。他說年輕時在廚房幫廚,他太太在那家餐廳吃飯,喝多了,非說菜裡有蟲子,他就出來理論。他太太理論不過,就把酒澆到他頭上,倆人就這麼認識了。後來發生很多事,倆人竟然拍拖了,一路走到結婚生子。後來他轉行去電影公司上班,竟當了導演。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但他太太卻去世了。癡情的那大腸導演很遺憾,說沒機會報仇了,他也想往他太太身上倒酒。導演又說,第一次見面,我見你,就覺得好像我太太年輕的時候,我當時有點醉,就想,這是不是報仇的機會啊。

我覺得這是導演編出的故事,我不信。他掏出錢包,給我看他跟太太的合影。

除了胖,我跟他太太長得一點都不像。我感受到香港同胞對我們胖子的惡意,敢情胖子都長一個樣嗎?

那天不光是導演,其他人也暈乎乎的。

我這人,喝點酒就變得特別奔放,我大唱《舞女淚》,很風塵地吃在座年輕男士們的豆腐,連男主演都不放過。

那大腸導演在那兒拍手。

我說導演,我點首情歌,咱倆對唱吧!

導演說了好多粵語歌,我都不會唱。

最後導演想了想,說:「那我們唱《我的中國心》吧。」

我聽到後哈哈大笑。

從此,我懂得一個道理,絕對不能從一個人的言語,判斷他的內心。對比導演唱這首歌的莊重,我顯得十分不矜持,把《我的中國心》唱得十分風騷,最後還跟導演十指緊扣。

唱到最後,導演跟我表白,繼續犯了老毛病,「我來到中國拍戲,最高興的,就是認識福子小姐。」算了,看在你有一顆中國心的分兒上,我就不偏執地糾正你啦。

郝澤宇抱著酒瓶子,笑瞇瞇地看著我發瘋。這一晚上,他也喝了不少酒。他的人氣最高了,在場的適齡女青年不少人跟他喝了交杯酒,喝完之後,還手拉手跟郝澤宇說了半天的話。要不是郝澤宇守身如玉,感覺女青年們會集體扒光他。

最後,郝澤宇挽著我的手回房間,我對他有點心存不滿。今晚楊製片也喝大了,說要潛規則我呢,他破壞了我的好事,我難得有開張的機會。

在橫店的最後一晚,郝澤宇讓我別在沙發上睡了,要我去床上睡。跟郝澤宇共處一床,我感動得淚流滿面——好幾個月都沒有挨著床了。跟床相比,旁邊睡個帥哥算什麼,我心無旁騖地享受睡床的幸福。

我漸漸要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我聽見郝澤宇說:「真不想讓這一切結束。」

我問,「怎麼了?」

他說:「也許明天就沒那麼幸福了。」

我笑,笑聲很像豬的聲音,我說不,「以後,你的每一天都會像今天一樣快樂。」

「為什麼呀?」

「因為……因為……」

我瞌睡襲來,腦袋不轉了,我只記得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有我啊。」

《加油你是最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