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與君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一〕

是警察把我送到了醫院,急診室門口,醫生宣佈我爸搶救無效的那一剎那,媽哭得暈了過去,親戚們亂成一團。

幾個阿姨幫忙照顧媽,爸那邊的人分成兩撥,一撥圍著房屋中介,「你們到底幹什麼了?人到你那兒就出事!」一撥圍著搶救的醫生,「人送來還好好的,到你這兒怎麼死了?」

醫生的說法是,爸是心臟病突發,送來的時候呼吸已經停了。

房屋中介的說法是,爸在暈過去之前,還挺正常的。那會兒他們正閒扯著明星可賺錢了,有個小明星也在他們這兒看四合院呢,爸問是誰啊,中介嘿嘿一樂,指著電視,「就這人,喲,這是談戀愛了啊?」

爸回頭一看,電視上的郝澤宇正摟著一姐的肩承認戀情。

「福先生突然激動了,猛地站起來,然後就暈過去了……」

我坐在輪椅上,面無表情,只盯著病床上的爸。爸像睡著了一樣,彷彿下一秒就會睜開眼。

爸,那只是郝澤宇的業務需要,他沒劈腿,我們還在一起。您快起來啊,待會兒您不出車了?別睡了,醒來之後,咱們還吃飯呢。

對了,郝澤宇你在哪兒呢?你為什麼還不回來?事業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在一起這麼久,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麼,但現在,我求你回來,你回來告訴爸,那都是假的,你讓他安心地走,好不好?

我很想大哭一場,但諷刺的是,剛打完肉毒桿菌的臉,根本沒辦法皺起來。

耳邊鬧哄哄的,無數聲音交織在一起,像一張巨大的網。所有人的嘴巴一直動一直動,可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有人重重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茫然地抬起頭。我看到媽緩過來了,有人拍著她的胸口給她順氣。

我看到二嬸愁眉苦臉地在我眼前拍著巴掌,「你說話呀!你爸死了你怎麼跟沒事人一樣?」

我看到三叔指著我的鼻子,大聲罵,「要不是你,你爸不會沒日沒夜地急著賣房子!」

我腦子裡嗡嗡作響,三叔的巴掌照著我的臉呼過來,我腦袋很遲鈍,不想躲,也不想問什麼。

一個人抓住三叔的手,是我媽。媽用身體護著我,把三叔推到一邊。「老福就是把錢扔海裡了,你們也管不著,何況是給自己的女兒花。」

三嬸生氣了:「嫂子!你還護著她,要不是她,哥能就這麼沒了嗎?」

「那也是我們自己家的事兒。」

我拉住媽的衣袖:「媽……」

媽反手給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把我的頭打到一邊,牆上的鍾顯示,零點整。

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我一直等的人,他沒來。我的心,好像死了。

後來幾天,我和我媽住到了二姨家。郝澤宇不斷聯繫我,但我一直沒見他,因為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

我爸火化那天,天陰得很厲害,像是憋著場雨。

爸的棺材停在火化爐口,我扶著媽站在一旁,媽的臉上掛著肉眼可見的蒼老憔悴,整個人很安靜。這幾天裡,我們哭了太多,也哭得太累,累得已經像一雙無知無覺的人偶,眼眶裡枯竭到一滴淚水也沒有了。

小松子從外面跑進來,在我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郝澤宇跟老牛來了,但他們不是家屬,火葬場的人不讓他們進,堵門口了。」

我沒回答。這時,控制火爐的師傅問:「再看一眼嗎?」

我們走上前,我微微俯下身,深深地看了爸最後一眼。經過遺體美容,爸的神態很安詳,除了臉色異常蒼白,跟平常幾乎沒什麼兩樣,彷彿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罵我說,不是讓你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嗎,你看你這是什麼模樣。

爸,我拾掇過了,真的。郝澤宇也來了,可他這時候來有什麼用呢?咱們等他一塊兒吃飯,最後也沒等到。您的最後一眼,他也沒資格見,他憑什麼呀,您說是吧?您別不出聲啊,您再跟我說句話啊,爸,爸?

師傅戴上手套,示意我們站開點兒,「開始了啊。」

「別,師傅,我先走,別,別。」我嘴裡亂七八糟地說著,一步步退後,腳底發軟,踉蹌著往外跑。

我聽見身後火化室裡突然爆發出一陣女人的哭聲,機械運作的巨大震動讓地面都跟著一起顫抖。

我跑得沒了力氣,在一棵樹下蹲下來,呼吸急促得像是肺要炸了,不住地乾嘔,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這個剎那,我彷彿是被抽了魂,意識浮游在天際,無數錯亂的回憶在這一刻相互交織。

我出生時,臍帶沒紮好,無法排便,醫生無計可施,姥姥和媽都準備放棄我了。爸聽說了個偏方,用沾著香油的鹹菜條,刺激肛門。他幾天都沒合眼,一直重複做這個工作,結果我噴了他一身黑屎。

爸每天出班的時候,要偷偷走,要是被我看見,我「爸呀爸呀」地不讓他走,他沒辦法,只好把我放在車上,一直哄到我睡著,再把我抱回屋裡。

我在學校跟區長的兒子打架,學校護著對方,爸直接跟校長打了起來。校長罵龍生龍鳳生鳳,你一個司機的孩子,永遠沒出息。爸領著我回家的時候,我哭著跟爸說我會有出息。

然而我沒有。我沒出息到讓爸把命給搭進去了,我永遠沒有機會去補償,我的餘生都將浸在恨意之中,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是爸的女兒,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我,爸會好好活著。可人究竟為什麼要活著?摸爬滾打、含辛茹苦地過一輩子,就為了在生命結束的那一刻,被推進一個冰冷的爐子裡付之一炬嗎?

媽越來越絕望的哭聲鑽進我的耳朵裡,一下一下刺著我的耳膜。我聽見小松子夾著哭腔勸我媽節哀,我的心狠狠地揪成了一團。我咬住了舌頭,拚命抵抗即將洶湧而來的崩潰感。我突然意識到,爸走了,我就是這個家的主心骨。誰都可以倒下去,只有我不能。我必須要扛起一切,好好照顧我媽,我要替他活下去。這就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死亡的意義。

我抬起頭,看到高大的煙囪裡緩慢飄出一股股煙,我知道,那是爸。世界上唯一一個覺得我瘦、覺得我漂亮、把我視為瑰寶的人,就這樣不在了。

我在原地蹲了很久,一個工作人員急匆匆跑過來告訴我,門口那邊還在鬧。我扶著樹站起來,跟他趕過去。

郝澤宇正跟火葬場的人撕扯成一團。老牛死命地攔著他,看我過來,趕緊喊:「你可算來了!快點兒的,這小子瘋了!」

我走上前,乾脆利落地揚手給了郝澤宇一巴掌,「鬧什麼!我爸還在裡面呢,剛燒成灰!」

他像是被打蒙了,瞬間靜了下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在一旁冷眼看著,像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滿臉的嫌惡和不耐煩。

郝澤宇緩緩開口:「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注意到有人衝著我們的方向指指點點,小聲議論著,神色裡顯露出一點驚疑。

於是我說:「咱們先換個地方,我再告訴你我想幹什麼。」

走向郝澤宇的保姆車時,悲哀一股腦兒衝上我的眼睛。在這個時候我還為他著想,怕他被人拍到,明天上新聞。我可真愛他。

我們倆和老牛一起進了車裡。我煩躁地摸著身上所有的兜,沒帶煙。郝澤宇好像知道我想幹什麼,遞給我一根,我連忙接過來點上,像是癮君子發毒癮一樣,尼古丁讓我鎮定了下來,鎮定得我萬念俱灰。

郝澤宇也點了一根煙,他看著我,我看著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好像誰先開口,誰就背負著即將到來的離別的罪惡。

我細細端詳著他,他越來越好看了,憔悴也不能掩蓋他身上的光芒。我伸出手,輕輕摸著他的臉,摸著我那一巴掌落下去的地方。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老牛說,「你們說話啊。」

我努力壓著聲音的顫抖:「你能不能,不做明星了?咱們錢也賺夠了,我陪你回哈爾濱,啊,你們東北人不都喜歡三亞嗎,咱們去三亞,不行咱們出國,找個誰都不會阻止咱們倆在一起的地方,行嗎?」

他的手突然握緊了,頓了幾秒,把我的手從他臉上拿開,看向我的眼神那麼委屈,「你真的愛我嗎?你確定你愛我嗎?」

我啞然失笑。

他依然盯著我,彷彿我的模樣變了,他在用力找尋曾經熟悉的痕跡,「福子,你不知道我想幹什麼嗎?如果我不做這個,我還能幹什麼?你就不為我想想嗎?」

「我為你想過了,真的,我一直在為你想,可現在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慢慢抽出我的手,「郝澤宇,現在我徹底為你著想,咱們分手吧。」

他的臉色忽然一變,「你開什麼玩笑?你怎麼了?你不見我,也不讓我陪著你。我明白,你爸死了,你難受,我也很難過,可福子,這不是我的錯啊。」

我搖搖頭:「跟你沒關係,我爸死了,這才多大點事兒?可這點事兒,我自己已經扛不過去了。現實世界沒有還珠格格遇到五阿哥,還珠格格還得是小燕子趙薇,如果她是一頭豬,連動畫片都拍不了。」我忽然笑了,像是受到觀眾鼓舞的十八線脫口秀藝人,繼續侃侃而談——談的全是我破碎的心。「但我只是胖福子,我拼了命瘦成這樣,縱觀演藝圈,也沒有任何女演員能演得了我……」

「賈玲啊。」他忽然說。

我們對視一眼,都哈哈大笑,笑得我要努力看著車頂,才能止住眼裡的淚。

「哦,賈玲行,可人家多漂亮啊,不像我……我想起來了,有一個人可以,沈殿霞,她跟我挺像的,非要跟鄭少秋待在一起,結果她死得早,賠了一輩子進去,臨死前還要問那個男人有沒有愛過她。可我怎麼能跟她比啊,她身上掛著全香港人民的愛,我只有爸媽的愛,我爸愛我還把他自個兒的命給愛沒了……」

郝澤宇小小的聲音傳進我耳朵裡,「還有我呢,我還愛你呢。」

「不是的。」我看著他,搖搖頭,「我們或許只是對彼此有好感,我特別想去相信你真的愛我,但我們得承認,這不是愛情,這只是兩個病人,相互取暖。現在春天到了,也就該分開了。愛情多美好啊,可你看看,我們倆在一起,我成為你的軟肋,我成為你的弱點……」

郝澤宇打斷了我的話:「我知道,Rose姐讓你跟我分手,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我明白,是因為我不夠強大,保護不了你。所以我努力拍戲,我拼了命,換來了大導的信任。福子,往後咱們不用怕了,誰都傷害不了我們,只要我們倆扛住,都會好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可我現在扛不住了。」我眼眶裡一陣陣的發熱,「郝澤宇,你知道嗎?沒跟你談戀愛之前,我每天都特高興,賣地鐵票也高興,去雜誌打雜也高興,可我現在不高興了,我最胖的時候都沒這麼自卑過。這是談戀愛嗎?我為了跟你在一起,透支了這輩子所有的鬥志,之前我想,為了你,我願意放下我的人生,天天在家做家務,可最符合這種狀態的,只能是住家的保潔,不可能是郝澤宇的愛人。你事業越來越成功,而我最後只能變成北京待遇最好的保潔,這樣的人,值得你愛嗎?你會開心嗎?我會開心嗎?是,我們共患難,我們甜蜜過,圍巾……大雪……澳門……哈爾濱……可我們不能再拿回憶騙人了!我們曾經好過,但我們現在不好了,以後也不會好,為什麼要綁在一起彼此拖累呢?郝澤宇,就這樣吧。」

沉默瀰漫了整個車廂,我強忍著不哭出來,打開車門要出去。

郝澤宇一把拉住我,迷惘地看著老牛,聲音發著抖,「姑姑,你說點什麼吧,我求求你了,你幫幫我。」

老牛抬頭,目光卻閃避著,「對不起啊小宇,這回,我沒辦法幫你。」

郝澤宇有一瞬間的茫然,突然厲聲喊起來,「你們這是幹什麼?你也要離開我是吧?」

老牛抬起眼睛,卻沒有去安慰他。他猶豫了一下,然後下定了決心似的,慢慢點了點頭。「公司的兩個小孩也上這戲了,這戲肯定能紅,便宜佔了,我也該退了。」老牛說,「我這人,寧做雞頭不當鳳尾,給人打不了工。我做紅過郝澤宇,在圈內也算牛了,我還是專門發掘不紅的小孩去吧,現在走,還能落個情誼,以後都在圈裡混,總能念個舊幫個忙,反正山水有相逢。」

「哪兒那麼多山水有相逢!」郝澤宇狠命地捶向車窗,手上的關節處漸漸洇出了血。

「幹嗎呢祖宗!」老牛眼疾手快地掏出了紙巾,要給他止血,他卻把老牛推開,眼眶發紅。

「我就知道,只要我喜歡的人,都會離開我!」郝澤宇打開車門跳了下去,我急忙下車去追,誰知道他又跑了回來,彷彿乞食的小狗一樣,臉上帶著巴結的笑容,「福子,如果我不當演員了,我把剛才所有的話都收回來,我……」他磕磕巴巴地說,掏出兩張紙片遞過來,「我還有這個,我們不必分手吧?嗯?」

我低頭看,是那兩張有求必應票,我接過來,幾下就撕得粉碎。

「你幹什麼!」郝澤宇大叫一聲,發瘋一樣地蹲在地上撿著紙片,要拼回原樣。然而一陣風吹過,所有的碎片隨風飄遠,他尖叫著去追,卻什麼都沒有抓到。

我望著他的臉:「現在沒有了,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了。」

郝澤宇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到最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淚終於決堤,他咬住自己的拳頭,阻止哭泣的聲音。

「我就不該相信,有人會愛上我!」他狠狠拋下這樣一句話,跌跌撞撞地走了。

我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所有的思緒都停了下來,這一刻,我真的疲倦到了極點。過了一會兒,我說:「老牛,你叫司機過來,把他接上,這兒離市區遠。」

老牛罵道:「真夠狠的,你就不能再給他一個機會嗎?其實你壓根兒沒有剛才說的那麼硬氣,你還愛他,是吧?」

「他生下來就是要成為別人的夢,三億少女的夢,三億基佬的夢,三億大媽的夢,無論是哪種夢,他本人的女朋友,角色設置都不應該是一隻豬。我是豬沒事兒,我接受,但我不能再繼續異想天開下去。爸已經不在了,我得留著這條命,好好照顧我媽,我不敢再讓我的人生出現任何差錯了。」

我看著老牛,從他硬要塞那幾個小鮮肉進組開始,我就隱約預感到他或許是在為自己鋪一條後路,所以,當他說出要離開的決定,我並沒有太多的驚訝。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他:「你為什麼也要挑在這個時間說?」

「怎麼,又不忍心了?」

我垂下眼,搖了搖頭:「挺好的。真正的大明星就應該六親不認,我們現在充其量是長在他人生上的瘤,早晚要割掉的。兩個一起割,說不定會讓他更清醒,以後的路才能更好走。」

「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老牛瞟我一眼,「你是不是還愛他?」

我沉默了很久,緩慢地喘了口氣,終於艱澀地開口,「我愛他,但截止在我問出能不能不再當明星那個問題之前。那個問題,就是我給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個機會。他沒有選擇我,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頓了頓,「那一刻之後的我,只剩下恨。甚至於愛情,對我來說,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恥的東西。」

我說得咬牙切齒,似乎想提醒自己,這份恨是實實在在的。但我明白,我恨的是只要一看見他,我就會想起那個骯髒的自己。我恨那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自己,那個曾以為只要瘦下來人生就會完美的自己。我恨那麼愛著他的我自己,我恨那個以為世界上真有人會為了我放棄一切的自己。

我們同時沉默了很久,誰都沒有再說話。我開門下車,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對老牛笑。

「真巧,今天,是倒計時的最後一天。」

老牛一臉困惑地看著我。我朝他揮揮手,轉身離開,心裡卻想:連老天都幫在我們分手,我還有什麼可不甘的;什麼愛情,都是幻覺。福子,你本就不該相信有人會愛你。

〔二〕

雞賊可真算是忠犬,爸火化後,它彷彿明白了什麼,開始絕食,我們只好送它去寵物醫院打點滴。

晚上,我把我媽送去小松子家住。我跟她說,我還是回去,想跟爸最後在家住一晚。

媽看了我一眼,「你不會動了什麼歪念頭吧?」

我笑說:「您可真看得起我,我要真有那骨氣,就不是我了。」

回家後,我躺在爸媽的床上,枕頭上還隱約留著點兒爸的味道,讓我特別有安全感。很快,我睡著了。夢裡面,我在拼那兩張被我撕碎了的「有求必應票」,拼好了,卻又被風吹散,我只好再次東奔西跑地找碎片。如此反覆幾次,我在夢裡也很累,突然有個聲音說,別拼了,沒用了。

我醒過來,看著姥姥躺在我身邊。

我眼睛一濕,嘴裡卻沒好話:「你這老太太真沒用,成天跟我扯皮,你女婿要出事兒,你也不來提個醒。」

姥姥說,她也想來啊,但我脖子上那塊玉珮,不讓她過來。現在玉珮沒了,她才重新回來。

我坐起來四處看,屋子裡只有姥姥,和那只嶄新的骨灰盒。我問:「爸呢?爸怎麼沒來。」

「你爸也想來見你,但他來不了,不要等了,讓他走吧。」姥姥笑呵呵地起身,「我以後也不能來了,大福子,你好好的。」

我連忙爬起來想追姥姥,我想問,為什麼爸來不了?為什麼你也不來了?你們要去哪兒?誰知,倉促中反而摔到了床下。

這一摔,我真正地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趴在地上,陽光明晃晃地照著我的眼。疼痛感散去後,我終於意識到,所有人都離開我了。以後,我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抱著骨灰盒,回到小松子家。媽一宿沒睡,小松子枕著媽的腿,睡得直打呼嚕。

電視還開著,只不過調了靜音,媽入神地盯著看。

我走過去,坐下來。媽看我一眼,說:「房子過戶了,全款,一千多萬,你說他們外地人怎麼這麼有錢,有錢真好。哎,你先拿個靠墊給他枕上,我腿都被壓麻了。」我依言用靠墊把我媽的腿換出來,小松子睡得也死,翻了翻身,繼續打呼嚕。

媽伸手把我放在沙發上的骨灰盒拿過去抱在懷裡,像是捧著寶貝,掂了掂,繼續說:「我跟小松子商量好了,錢分兩份,一份留給你,另一份我拿著,我要出去玩。」

「您去哪兒啊?」

「去海邊啊,生你那年,你爸就說要帶我去看海,可我們這一輩子只去過北海,沒見過真正的海。現在,有錢了,也有時間了,我帶他去看看海。」

「那讓小松子陪你去吧。」

「你呢?」

「我得工作,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

媽笑了:「你得讓自己過上好日子,別太怪自己,媽那一巴掌,已經怪過你了。」

我低頭不語。

媽又說:「當然,我說這話也沒用,你得自己想明白了,人活著,就得守活著的規矩。」

小松子突然哼哼了一聲,嚎起了夢話,「爸,你放心吧,媽和福子,我都會照顧好……」

我們母女倆欣賞了一會兒小松子的睡相,媽說,兒子真好看,隨後卻掉了淚。

我給媽擦眼淚:「咱倆都守著活著的規矩,好好活,你還得看小松子的孩子呢。」

「那你呢?」

我笑了。我想說很多,想跟她喊很多勵志口號。但開口時,卻只是說:「我還是好好工作吧。」

〔三〕

我的腦子從未如此清晰,目前擺在我面前的,有兩個選擇:一是去老牛那兒復工,二是選擇其他工作。

考慮了十分鐘後,第一個被我內部否決了。一旦沒出路就投靠老牛,老牛有什麼義務要幫我兜底呢?上輩子是紅十字會出身?何況他已經找到新的宣傳總監和董恩的經紀人了,我再沒皮沒臉地跑去,這不給他添麻煩嗎?

還是選擇第二個吧,新工作新上司新祖宗,宛若新生。好歹我也是牛美麗娛樂有限公司的前任宣傳總監,也做出過「新一代翹臀王」董恩這樣的成功案例呢。

然而我低估了如今的就業環境,一連碰了好幾次釘子。某次面試時,那個心善的HR委婉地暗示我,「我們的宣傳團隊,年紀最大的一個也是1991年的了。」

其實我能理解,這個圈子更新換代實在太快,粉絲的口味又一天一個樣兒,團隊必須年輕化,思維必須緊跟當下的流行趨勢。但同時也覺得委屈:你怎麼就知道我一定跟不上潮流呢?做董恩的時候,我也是一枚時代的弄潮兒啊。

所以一下子能找到的,只是一堆初級文案工作。可我再怎麼樣,也實在沒法兒腆著臉跟剛畢業找實習的小孩搶這崗位。

最終,一個網紅找我當經紀人,我做了28天,快到發工資的時候,她把我開掉了,理由嫌我不夠細心,沒隨身帶緊急避孕藥。我倒是也不難過,以她的名義在網上發了一些約炮信息。面對她漫天的花邊新聞,我真是心花怒放。

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刻,白蓮花經紀人打來電話,問我願不願意給花姐當宣傳。願意,讓白蓮花天天給我扣一腦門子麻醬,我也願意。

然而白蓮花忘記了我,也許因為我瘦了,也許因為我剪短了頭髮。但無論如何,再見到她,我感慨萬千,一時哽噎,說:「花姐,你真的改變了我的人生。」

是,如果不是對她的採訪,我也不會扣她一腦門子麻醬,被踹出時尚雜誌;後來也就不能認識郝澤宇,又跑去跟他工作;我也不會瘦成這樣,爸也不會死……行了,打住吧,再這麼聯想下去,1979年的春天,那位老人也沒在南海畫上一個圈呢。

所以我把這些話咽進肚子裡,只是擦擦眼淚,昧著良心說,花姐是我的人生偶像,能給您工作,是我們家族的榮光。

上了年紀的白蓮花十分受用這一套,在某次撞見我加班到深夜後,對我讚不絕口,賜予我一支她用了半管的高級眼霜,讓我治治我的黑眼圈。然而我知道,治療黑眼圈最好的方式是充足的睡眠,但我睡不著。一覺到天亮的安穩睡眠,跟減掉的肥肉一樣遠離了我。

地鐵是我唯一能睡得著的地方。我經常會加班到晚上八點,然後坐上一班地鐵,在車上睡一覺,直到末班地鐵的列車員叫我下車。出了地鐵站,攔輛出租車回家,然後坐在窗口抽煙,看著夜空從深藍變成淺藍,趕在健身房開門時,去健身房跑上一千米,再去上班。我的生活已經變成了循環的地鐵2號線,好在有這份工作,可以沖淡這一切的無聊。

工作了一個月,我漸漸摸清了身邊的人事關係。

白蓮花像所有功成名就的老牌明星一樣,肥水不流外人田,弟弟是宣傳總監,弟妹是經紀人,他倆都是半路起家,這幾年給白蓮花捅了不少婁子。於是趁著弟妹懷孕,白蓮花趕緊挖來現在的大經紀人安雯。安雯來時,也帶了自己的團隊,所以白蓮花這兒分兩派,安雯一派,花弟一派,兩撥人平時相處起來,毫無疑問是面和心不合。可憐我是安雯招來的,還要在花弟手下幹活兒,兩面不討好。

安雯也是個胖女孩,倒是挺好說話的。有次閒聊時,我問她:「你看過《甄嬛傳》第一集嗎?皇后賞給華妃一個宮女,沒幾天就被周寧海給扔井裡了,那宮女恰好也叫福子,你說跟我現在的狀況多像,說不定哪天我就被花弟弄死了。」她但笑不語,我又問她:「在我之前,你應該送了好多‘宮女’到花弟宮裡,目前就剩我一個大福子還苟且偷生呢吧?」

「苦了你了福子姐,他要不走,你一直得這樣,我也沒辦法幫你。」她這話說得赤裸裸,希望我是個二百五,直接跟花弟起刺兒。

其實倒也不是不行,但我很清楚,安雯和花弟最多是二老闆三老闆,即使拿我當槍使,我也不能隨便開火,總得一槍放到關鍵的地方。

機會終於來了。花姐當製作人,拍了一部電影,上映在即,需要籌備一場新片發佈會。這是個油水很多的活兒,我的頂頭上司花弟當然自己攬著不放,我也樂得清閒,哪想著花弟心粗,把邀請函的日期搞錯了。眼看發佈會就要開始了,媒體區愣是沒來幾個記者,花姐東北老娘們的脾氣犯了,眉毛一豎跟花弟大吵一架,花弟覺得沒面子,扔下這爛攤子,自己跑了。大家一片愁雲慘淡,臊眉耷眼地收拾東西,準備散了。

我攔住白蓮花,「姐,這不行,錢都花出去了,就是扔水裡,咱們也得聽個響兒啊。這樣,您和幾個主演打麻將吧,咱們網上直播。」

花姐一愣,「這、這太low了……」

「Low才好啊,只要有新聞,誰要臉啊!」

第二天,白蓮花新片發佈會打麻將的新聞,果然爆了。本福子一戰成名。

我這也算幫花弟善後,他找到我,讓我跟他統一口徑,把日期搞錯這事兒推到別人身上,開掉幾個小孩算了。我前腳答應了,後腳直接找到花姐,把來龍去脈清清楚楚說了一遍,順便把他弟貪污發佈會製作經費的證據雙手奉上。

花姐倒是沒生多大氣,問我想怎麼著。

我直截了當地說,「我想當宣傳總監。」

一星期後,花姐大義滅親,我走馬上任。

彭松對這事兒一直心有慼慼,「這也太凶險了,萬一白蓮花最討厭告密呢?你怎麼知道她一定會把她弟開掉?那可是一個娘胎裡出來的。」

我微笑,「她早就想找理由把她弟開掉,巴不得我出這個頭呢。何況這種一線明星,利益為先,六親不認,誰能給她帶來利益,誰才是真正的親人。」

我捏捏他的肩膀,「這些八卦先放放,說正事兒。現在白蓮花造型團隊的頭兒,跟我不對付,我得想辦法把他踢出去,然後讓小松子你上。這麼重要的位置,必須得是自己人。唔,手下的那幾個宣傳也不太服我,也得順便換成自己人……」

小松子盯著我看,突然笑了,「你現在特像一個工於心計的上位者。」

我開心地接受了這句褒獎,「做上位者好啊,上位者只讓人恨,從來不恨自己。」

郝澤宇的臉忽然浮現在我眼前。我維持著臉上的笑容,卻下意識握緊了拳。還要繼續加油啊福子,因為現在,你依然在恨自己呢。

〔四〕

有一天,我在書裡看到一段話。「從現在起,我開始謹慎地選擇我的生活,我不再輕易讓自己迷失在各種誘惑裡。我心中已經聽到來自遠方的呼喚,再不需要回過頭去關心身後的種種是非與議論。我已無暇顧及過去,我要向前走。」

我把這段話抄下來,貼在了床頭,每天一睜眼就能看到。從現在起,我什麼都不怕,我要向前走。

白蓮花越來越依賴我的意見。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大概是我把白蓮花有點過時的德藝雙馨女勞模形象,成功轉型為男女通吃性感大總攻的時候?抑或她參加真人秀時,我把行李箱裡金光閃閃的名牌,換成一水兒的家常服,展現她私下裡親民的形象的時候?又或在其他明星恨不得當著鏡頭翻跟頭搶鏡時,我讓她不聲不響地揉面、蒸包子、劈柴火,以勤勞的形象吸粉無數的時候?還是得知她懷念老牛,我巧妙安排他倆見面,讓他倆冰釋前嫌、抱頭痛哭的時刻?我說不清具體是上述哪一條原因,但結果確實是我迅速成了團隊裡的頂樑柱。

安雯見大權旁落,主動遞了辭呈。當時我正在跟白蓮花確定她下一檔真人秀的角色定位,白蓮花並沒表現出特別的留戀,敷衍了事地說了幾句場面話,就同意了,轉過頭繼續問我該走耿直率真路線還是索性扮嬌憨。安雯也很鎮靜,自動退了出去。

談完了事,我追上安雯,要開口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我告訴她,我真的從來沒動過趕她走的心思,這一切只是我「無暇顧及過去,我要向前走」的產物,她會相信嗎?猶豫了一下,我只說,「我請你吃頓飯吧。」

下班後,我請安雯去了一家愛打高貴牌的餐廳,酒過三巡,她拍著我的手,突然說起真心話來,「誰想到,我一個耶魯畢業的海歸,被你一三流民辦本科的擠走了,大福子,你有本事,你才不是《甄嬛傳》裡那個倒霉催的,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邊兒呢。我還真有點兒後悔,當初就不應該聽Rose姐的話,把你招進來……」

「Rose姐?」我有些驚訝,但安雯像是有點醉了,沒有再說下去,顛三倒四地絮叨著下家也是個難伺候的主兒。

我想了想,便也釋然。我已經如約跟郝澤宇分手,Rose姐這麼做,也許只是單純地附送給我一個人情,又或許是想監視我有沒有偷偷摸摸地搞蛾子,但無論如何,她再也抓不到我的命門,我也構不成對她的威脅。不管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都與我無關了。

我叫了輛車送安雯回家,臨走時,她大概還是有一絲不甘心,趴在我耳邊說:「你知道嗎,其他人背地裡,都說你有兩副面孔……」

我點頭,突然咧嘴笑了,說我知道,關上車門,送她離開。安雯,你真是個好女孩,連傳小話都傳得這麼溫和。相信我,我聽到的,比你聽到的難聽多了。

有一次,我在公司的衛生間,聽到隔間門外有人大罵,「福子真是個綠茶!在白蓮花面前裝奴才,在底下人面前裝主子。」

如果是肥胖時期的福子,她可能會假裝沒聽見;如果是減重時期的福子,她會自省檢討。只可惜,我已經是我。現在的我,錙銖必較,斬草除根。我抬腳踢開門,身子都沒起來,坐在馬桶上開罵,「對,我就是綠茶,我就是兩面派,有能耐你也來啊!

女孩當即嚇傻了。旁邊的一個女孩連忙說:「福子姐,我可沒說什麼……」

「聽也有罪,聽也去死,現在都給我滾蛋!滾回老家考公務員吧,你們有的是時間說我壞話!」

她倆哭著跑了出去,我內心一絲波瀾都沒有,關上門,繼續我未完的事業。我擺弄著手機,章子怡偶爾也會在我的朋友圈裡點贊,我幻想了一會兒為她工作的美妙場景,沖水、洗手、補妝,回辦公室當老佛爺。

你以為我會高處不勝寒,孑然獨立、形影相吊,一杯紅酒配電影,階前點滴到天明?對不起,沒有,我過得很好。出差乘商務艙,有專門的司機,穿最閃的衣服,用最貴的護膚品,沒人敢給我臉色,白蓮花都敬我三分。過生日的時候,我包了整個酒吧,往來無白丁,十幾個小鮮肉裸著上身,大跳艷舞為我這壽星獻吻。

這才是做人!之前那麼多年白活了,做狗都是做的串兒!

過年時,另一位更紅的小花旦邀我過檔,白蓮花聽到風聲,為了安撫我,送我一輛車。我前腳高呼謝主隆恩明年我要為娘娘肝腦塗地,後腳卻跟那位當紅小花旦談跳槽的條件。正談著,碰巧收到了安雯的拜年信息。我腦袋裡一下子浮現出安雯離開時,白蓮花那張毫無波動的臉。這一行裡,維繫大家關係的無非是人情和利益。我從沒奢望白蓮花對我真心實意,我明白,她看重我,也不過是因為我能為她帶來更多的利益。當年她也實實在在倚仗過安雯,安雯走了,她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江山代有人才出,一旦我沒了這麼大的用處,就會被新一代的「福子」頂掉位置。到時候,同樣也沒有人會為我發出一聲歎息。我突然醒悟過來,簽在誰那兒也是當奴才,幹嗎不自己當主子?

假期結束之後,我開著那輛白蓮花贈送的車,坦然地告訴白蓮花,「花姐,我要創業去了,以後您多罩著我。」

自立門戶不是件簡單的事,但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好歹積累了一定的人脈和威望。雖然不易,三步一坎五步一關,咬咬牙倒也都邁了過去。

公司業務步入正軌之後,我跟老牛商量好,又把董恩簽回來了。我不敢跟Rose姐比,但我大概也明白,如果郝澤宇是Rose姐心裡的白月光,我家董恩還是我胸口的硃砂痣呢。

後來在某次酒局上,我遇到了Rose姐。等到我們身邊各自圍的一大圈人都散了,我鄭重地跟她敬酒。

「受不起了。」Rose姐笑著舉杯,「你現在也是大經紀人了。」

我也笑:「您別寒磣我,我還沒謝謝您呢。要不是當時您背地做好人,偷偷把我介紹到白蓮花那兒,我也沒有今天。」

Rose姐拉著我的手,相姑娘一樣把我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看到你現在過得這麼好,我也心安了。」

她說著,歎了口氣,語氣突然一沉,「福子,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你別怪我。你爸去世那年,那時候你給郝澤宇發信息,說你爸出事兒了,當時他正在接受採訪,手機在我手裡,我怕他看見這條信息會失態,就把信息刪了。

「後來你們鬧得那麼僵,我總覺得是我的罪過。我對不起你,要是我沒刪那條信息,說不定你們倆現在還在一起。」

我好像有點兒醉了,我感覺腦子裡天旋地轉,手心裡的汗一陣一陣地往外冒。但我還是笑,「您說什麼呢?我們倆分手分得不對嗎?分手之後,他蒸蒸日上,我呢,現在走到哪兒,也有人叫我一聲‘姐’了,這還多虧了您。比起不小心被曝光,兩個人一起下地獄,現在這樣不知道好出多少倍,我想得清楚。」

Rose露出點兒欣慰的表情,語重心長,「福子,Rose姐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心狠手辣。」

「當然,當然。」我點著頭,「姐,我得先走了,我醉了,真得走了。」

我轉身離開,沒走出幾步,Rose追上來,抓住我的手,說:「小宇從我那兒離開,自立門戶了。他這兩年一直是一個人……現在的你,也許能配得上他,跟現在的他好好在一起了。」

我大笑著把她的手拂開,「姐,您演過了哈。」

露天停車場,我靠在車上,等著代駕司機來接我,視線落在旁邊一輛車上,怎麼看怎麼眼熟。看一眼車牌,哦,是Rose姐的。為什麼我記得這麼清楚呢?我想了半天,想起來了,因為她車牌號後四位是我爸的生日。

風一吹,我清醒了一點兒,身上彷彿有了點兒力氣。我從後備廂拿出一根高爾夫球桿,狠狠地砸向這個老女人的車。我!現在!能!配得!上他!

爸,她為什麼要刪那條短信?!如果不刪!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保安匆匆忙忙趕過來,只看到一個崩潰的女人抱著高爾夫球桿哇哇大哭。

我眼花,看錯車號,砸錯車了。

沒有什麼如果。刪沒刪那條短信已經不重要了,結局已定,我們回不到從前,一切都來不及,回不去了。

〔五〕

幾天後,我陪著董恩趕通告,路上堵車堵得那叫一個海枯石爛。

這小子偷偷觀察了我一路,到了這會兒,終於憋不住了,「你那天為什麼砸車啊?」

「報仇。」

「跟誰有仇啊?」

「跟我自己。」

「現在還跟自己有仇嗎?」

大姨媽駕到的我格外暴躁,翻著他的日程表,「今兒要是遲到,我仇更大,連你都砸。」

董恩立刻打開車門,「為了我的人身安全,咱們還是去擠地鐵吧。」

一號線沒變,依然有尿味兒,賣票的竟然是我的舊同事,還是喪著一張臉,然而她沒認出我,撕票根的動作依舊是麻利中帶著事兒媽的氣息。

過了安檢,我轉頭跟董恩說:「幾年之前,我就在這個地鐵口賣票。」

我們下了電梯,我看著眼前排隊等地鐵的茫茫人海,喃喃自語,「你看,五點鐘的地鐵,有這麼多人。我突然好慶幸我的人生,不用天天擠地鐵。」

董恩有點忍不了了,「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很欠揍?」

我點頭:「誰給了我這樣欠揍的人生呢?」

「你自己啊,以前是賣地鐵票的,現在當上金牌經紀人,牛得都忘本了。」

「是我自己嗎?好像不是。」

「那是誰呢,鬼嗎?福媽你最近真的很有病!」

直到上車,我都沉默著,看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有個影子在我腦海裡影影綽綽。那個一年上十本大刊封面的他好嗎?那個提名金馬獎、金像獎的他好嗎?他睡覺還會被夢魘嗎?一下雨他的腿還疼嗎?我突然特別想他。

「小宇哥。」董恩叫道。

我陡然一驚,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怎麼也來坐地鐵了?大明星體察民情嗎?這也太偶像劇了,街頭邂逅啊?我該怎麼演才不丟人?打不打招呼?我先開口還是等他先開口?我今天妝化得是不是太濃了?一路擠過來,衣服上會不會有褶兒啊?

我轉過頭,卻發現董恩盯著地鐵裡的電視,娛樂新聞正在播放郝澤宇暫停拍戲,去美國讀書的消息。董恩若有所思地問我:「福媽,我怎麼覺得最近大家都愛去遊學呢?等過幾年,你是不是也會這麼給我安排啊?」

我答:「你走青春荷爾蒙路線,用不著,多泡泡健身房才是正道。」

「非得為了拗人設嗎?那要是我自己真心想去呢?」他不依不饒。

「那我就親自帶你上名校、拜名師,再窮不能窮教育嘛。」

董恩咧嘴笑了。我歎口氣,把他滑下來的墨鏡推上去一點兒,「閉上嘴低調點兒吧你,生怕別人認不出你是怎麼著。」

董恩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小聲添上一句,「其實我覺得小宇哥也是真心想去,不過他一年那麼多戲約呢,真想得開。」

地鐵電視上的主持人還在快樂地念著稿子,水逆又來了,你被逆到了嗎?嗯,一定是水逆加大姨媽,才讓我突然這麼失落。

隔天依然有點痛經的我去房產中介那裡辦手續。我隨口說了一句,這小區房價漲得太快了。

「您以前看過這房子?」中介問。

我點頭:「兩年前吧,差點兒住進去。」

「哎喲,可惜了,那時候房價正便宜,您怎麼沒買呢?」

「因為愛情啊。」

中介小哥讚我幽默:「您這愛情夠虧錢的。」

呵呵,何止虧錢,虧命呢,把一個與世無爭的胖子,變成一個天天起刺兒的瘦刺蝟。

小區裡推著孩子曬太陽的,依然是說著英語的菲傭,真好,這小區就像個世外桃源,別管世事如何變換,世人如何改頭換面,它依舊在這裡,不疾不徐,彷彿一切都跟它無關。

一切都沒有變,只是你不在我身邊。這回水逆來得夠凶的,我又抒上情了。

合同都簽完了,辦資格審核的時候,中介小哥一頭霧水,說,「姐,你這是第二套房啊。」

去區房產局查,發現在我名下的確有一套房子。我按照房屋地址殺過去,一到地方卻只覺得天旋地轉,五雷轟頂。那是一套四合院。我心裡突然浮現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動,我努力回想起這種感動來源於哪兒,天煞的痛經此時來湊熱鬧,我疼得坐在了地上。

終於想起來了,有個人,曾經在哈爾濱給我買了個貂,我也是如此感動來著。

當年,是誰說,要給我買一套四合院的?我開玩笑的一句話,你怎麼就當真了?

路邊一個好心的大媽問我怎麼了,我突然哭了起來。痛經真疼啊。

〔六〕

「現在掰彎郝澤宇,還來得及嗎?」小松子正在看房地產網站,估算了一下那四合院的市值,略有悔恨。

「我找你過來,不是讓你算這房子有多少零的!」我把電腦扔過去,「快給我查郝澤宇的一切採訪。」

「你要幹嗎?」

「我要知道他怎麼想的。」

「還能怎麼想?四合院都買了,說明他肯定還愛你呢……」

我尖叫,要撕了小松子的嘴,「不要說了!再說我就從樓上跳下去了。」

我的瘋癲讓小松子很聽話,然而他在搜索引擎上打出郝澤宇的名字,卻搜不了。

我以胸口碎大石的力度,猛拍我腦袋,「我忘了,我把他的名字設為屏蔽了!」

這兩年,我拚命迴避著他的信息,我生怕他展露出一點柔情,打碎我所有的故作堅強。我又生怕他一直無情,讓我在自作多情的毒癮之中欲罷不能。我只好在微博上屏蔽「郝澤宇」、「小宇哥」、「下一站影帝」等所有他的關鍵詞,公司的小孩都知道不能提郝澤宇,有時一些不明白狀況的電影公司發來他主演的電影的主題禮物,這些公司都被我列入黑名單,再也不會合作。

然而此刻,鋪天蓋地的他,在電視上、在照片上、在文字中不斷閃現,他梳背頭真好看,他練出腹肌了,他的那條殘腿有兩顆鋼釘,他一直不買任何房產,他對感情隻字不提……我看著那一篇一篇的新聞,腦子銹得很厲害,怎麼都轉不動。

「這個東西,我覺得你應該看看。」彭松把電腦推到我面前,打開了一檔真人秀的最新一期。澳門,包括郝澤宇在內的嘉賓們做完了遊戲任務,坐在噴水池旁,等待看煙花。

郝澤宇很自然地靠在老牌女星錚姐肩上,捏了捏錚姐的手腕,「姐,你可真胖。」錚姐的臉果然變色。

郝澤宇見說錯話,連忙說:「我上一個女朋友也挺胖的……」

小松子調大了電腦音量,「注意,關鍵的部分來了。」

節目裡,大家因為郝澤宇的這句話,瞬間八卦了起來。

「怎麼,你喜歡胖姑娘啊?」

「我不喜歡胖子,我只是喜歡她,她剛好胖。」

「什麼時候分的?」

「兩年前。」

「為什麼分的啊?」

他垂下眼睛:「她覺得,我沒那麼愛她。」

有人開玩笑:「這什麼姑娘啊,連你都不愛,有病吧?」

郝澤宇突然笑了。

「她是有病,跟缺心眼兒似的,不管過得多不好,整天笑嘻嘻的,心大得不行。」

「聽你這話,你現在還喜歡她吧?」

「哎。」他笑了一下,不說話了。

「怎麼突然欲言又止了?把話說清楚不行嗎?」錚姐把郝澤宇拉到鏡頭前,「來,跟她說句話吧,沒準兒她就能看見呢。」

郝澤宇眼巴巴地望著鏡頭,睫毛忽閃忽閃的,像一隻想討好人的小狗,「你……」

節目裡,突然下起雨來,周圍人連忙站起來躲,他眼前的攝像機也晃了晃。然而他一直盯著鏡頭,張了張嘴,要說什麼。

正在這時,他背後突然竄起一簇煙花,在空中綻開,形成巨大的花朵。他回頭望,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傻乎乎地淋著雨、看著煙花,那樣的單薄蕭瑟。

傻呀你,下雨都不知道躲。我在心裡罵,看著他被雨打濕的頭髮,心狠狠地揪了起來。可他在屏幕裡,我在屏幕外,我們之間的距離不止天南海北,甚至還隔了兩個次元那麼遠。我什麼都無法為他做。我站起來,滿屋裡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來一把雨傘,把傘撐開,遮在電視裡的郝澤宇頭上。

彭松驚恐地盯著我,大概覺得我瘋了。

我想告訴他,我沒瘋,我只是很想為郝澤宇做點兒什麼,我只是希望全世界的雨都落在我身上,不要去淋他。可我還沒開口,天煞的節目編導,突然配上一首歌。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我撐著那把傘,眼淚突然氣勢磅礡地湧了上來,配合著郝澤宇在雨裡看煙花的臉,最後一絲防線也宣告崩潰。

我有多久沒有這麼徹底地哭過一場了?自從爸去世後,我的心腸變得越來越硬。這兩年來,不是不苦,也不是不委屈,有過幾場逢場作戲的悲傷,有過幾滴無足輕重的眼淚,卻從來沒有真正地難受過。人生中最珍貴的部分已經離開了,還有什麼能夠擊倒我?但這段時間以來,我卻又變得脆弱,每當聽到有關他的消息,我的心就會不受控制地抽搐顫抖。眼前模糊到再也看不清屏幕上的他的臉,我聲嘶力竭地痛哭著,好像從前的福子又回來了。

這一刻,我再也無法否認,我喜歡現在的自己,卻也想念從前的我,想念那個明明不堪一擊,卻總是奮不顧身的胖福子。那個福子什麼都沒有,身邊卻站著她最愛的人。

很久之後,我終於哭沒了力氣,漸漸安靜下來。

小松子任我靠在他肩頭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嗒,默默遞過紙巾,「行了你,蹭我一身大鼻涕,你蹭他去啊,他這麼濃情蜜意的,還送你一個四合院。世界上最愛你的男的,也就他了吧。」

我搖搖頭:「是咱爸。」

「那他排第二!」

我歎了口氣:「他排第三,世界上第二愛我的男人,是你啊。」

他一愣。

我伸出手,抱住他:「真的,永遠都是你在陪我,永遠都是你在我身後,只有你不會離開我,我為什麼沒有早點兒發現呢……」

話沒說完,他突然噌一下跳了起來,「你打住!你瘦得腦子糊塗了?青天可鑒啊,我對你一點非分之想都沒有,我寧可變彎了去搞基,我也不可能跟你啊!」

「小松子你聽我說……」

他後退幾步,「你別給我來這套‘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可不是你的闌珊處,你闌珊處在美國吶!」彭松說完,落荒而逃。

我彷彿一尊雕塑,張開雙臂,尷尬地愣在那裡。雖然我瘦了,我牛了,我學會不要臉了,但丟人的技能,倒是一直熟練。其實我只是想說,小松子,謝謝你,謝謝你一直以來這麼支持我、陪伴我,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我們永遠是這世上最親的姐弟。然而關鍵的內容我還沒說出來,就被他搶先,還被他誤會!氣死了!我仰天長嘯,好好的感人氣氛全都不見了。

很久以後,久到彭松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他才告訴我,那時他在樓下聽見我怪叫,以為我離了他活不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自己的清白重要,他決心還是讓我死了,跳樓吧,最多我死了之後他給我多燒幾炷香。

我把他痛打一頓,「真是沒良心,就是跟姐亂倫,也別讓姐那時候就死啊,不然我怎麼去美國找我的‘闌珊處’呢!」

〔七〕

我決定馬上去美國找郝澤宇。

好在我的美國簽證是十年簽,沒有太多煩瑣程序。我買了時間最近的機票,也沒帶行李,直接坐上了飛紐約的航班。

難熬的十幾個小時過去,我終於落了地。一打開手機,就看到董恩給我發了無數條信息,我找了個咖啡館,跟他視頻通話。

那頭的董恩幾乎要瘋了,「福媽誒!你是忘了我今天拍廣告嗎?」

我微笑:「還真忘了。」對不起,我今天愛美人不愛江山。

「忘了這不是提醒你了嗎!快滾過來!」

「滾不過去,我在紐約呢。」我給他看了看遠處的自由女神像。

「啊?你去紐約幹嗎?找漢子啊!」

「沒錯,我去找郝澤宇。」

他一愣,突然光噹一聲,屏幕黑屏。我以為信號斷了,拿著手機上上下下找信號,卻聽見那邊董恩歡呼的聲音,「她要跟小宇哥和好了!」

那邊的助理尖叫:「和好?他們什麼時候好上的?小宇哥去美國不會就是他們約好的吧?」

我恨鐵不成鋼,這孩子!嘴怎麼這麼不嚴呢!但助理這句話提醒了我,我倒是風風火火地來了,可郝澤宇在紐約的聯繫方式是什麼啊?

董恩發動一切資源,找郝澤宇的聯繫方式。然而郝澤宇在國內的號碼早換了,給他發微信也不回,去他公司打聽,公司的人嘴嚴得很,磨蹭了好一會兒,也只是知道他在紐約大學。

我讓董恩繼續幫我打聽,直接殺到了紐約大學。誰知道紐約大學地方這麼大,我去哪兒找啊。公司小孩發來一個情報,剛剛在微博上,有人說在紐約大學的某個自習室遇到他了。

我操著我的一口爛英文,一路連比劃帶用翻譯軟件,終於找到了那棟樓。我的運氣還算不錯,路上碰到一個中國留學生,求他幫我找郝澤宇。那孩子以為我是瘋狂粉絲,死活不答應。正在掰扯呢,一個老外拎著一個擴音喇叭走了過來,我索性橫下心,不管不顧直接把喇叭搶了過來。

那一天,方圓十里的紐約群眾都能聽到一個瘋女人的破鑼嗓子,聲嘶力竭地喊著中文。如果身邊有華人朋友,大概會給他們翻譯,「郝澤宇,你給我出來!你不是給我買了個四合院嗎?房本兒呢!我來找你要房本兒了!你給我滾出來!」我喊得眼淚都出來了,如果按照偶像劇的演法,這時候郝澤宇應該從我身後抱住我,笑著喊我傻丫頭,然後我倆擁抱、接吻,身邊的洋人都鼓起掌來。

但對不起,福子一直都沒有偶像劇女主角的命(除了郝澤宇腦門被擠了,非要愛上這個死胖子),瘦了的福子也是很倒霉的,我沒喊來郝澤宇,倒是把校警給喊來了。他們非常有效率地把我「請」出了校園,「請」的過程也挺慘烈,我的妝花了,頭髮上粘著樹葉,衣服蹭得一塌糊塗,高跟鞋還崴掉了一個跟。

我坐在美國的土地上,拿出了一包中國帶來的煙。目前的劇情也很美國式彪悍——北京的一傻娘們兒,虎了吧唧地漂洋過海來看舊愛,狠狠丟了回臉,大概又得灰溜溜地回中國了。

對了,要不要讓董恩在微博上發條尋他信息呢?我家董恩人氣還行,這麼多人轉來轉去,他肯定能看到吧?那也不對,回頭頂上熱門了,話題是#尋找郝澤宇#,好事群眾還指不定想什麼呢。

我叼著煙,正滿身找打火機,一隻火機從頭頂遞了過來。我抬頭一看,正是剛才拒絕幫我找郝澤宇的中國留學生。

他怯生生地問我:「你們真的認識啊?他為什麼要給你買個四合院啊?」敢情我剛才喊的,他都聽到了,還跟了我一路。

「問得好,我這不就是跑到美國來問他的嗎?」

「你是他什麼人啊?」

我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的狼狽,苦笑道:「我說我是他女朋友,你也不相信吧。」

小孩點點頭,又搖頭。

我揮揮手:「行了行了,你走吧,好好學習,將來回報祖國和人民——哎,火機能不能送我?」

小孩點頭。

我道了謝,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他鄉遇故知,你也算是見證了我千里尋愛的過程,又給我一個火機,我還是得報答你一下。你喜歡哪個中國女明星?」

這孩子可能被我嚇到了,表情有點兒懵,我又問了一遍,他說了某個演技特爛但特紅的小花旦。

在這兒上學,不應該是高才生嗎?眼光可真次。我腹誹著,拿出手機,翻到小花旦經紀人的號碼,打了FaceTime過去。幾句話後,手機屏幕上出現這美妞兒的臉,我讓這孩子跟小花旦打了個招呼,也算回報了。

通話結束後,這孩子看我的眼神就變了,彷彿瞻仰偉人。

「阿姨,你到底是幹嗎的?」

我眼前一暈,強忍下揍他的衝動。「往難聽了說,跟拉皮條一個性質吧。」

孩子又一懵,看來是個純潔的娃娃,聽不懂這種詞彙。

「現在咱們兩清了,有緣再見吧。」我衝他笑笑,瀟灑地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其實,我倒是能找到你男朋友……」

卡嚓一聲,另一個鞋跟也被我扭斷了。

到了小孩口中的郝澤宇家門口,我侷促地盯著腳上被我搞得破破爛爛的高跟鞋,問他:「是不是有點太邋遢了?」

那孩子看了看我,不聲不響地從書包裡拿出一雙球鞋來。

我感激地接過來,有點兒大,但沒什麼妨礙。我深吸一口氣,準備按門鈴時,我又停住,詭異一笑,「今年聖誕節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啊?」

「快說!」

他嚇得一哆嗦:「想換台電腦……」

「姐姐給你買!」我不動聲色地幫自己降了一輩兒,掏出信用卡塞給他,「不過你還要幫我個忙。」

我藏在一邊,等著他去買我交代的東西。再次會合之後,我們重新回到郝澤宇門前。

按門鈴,卻沒人應門。

「你確定他住這兒嗎?」

他指了指對面:「我姑姑說郝澤宇就住在他對面啊。」

旁邊還有幾棟房子,難不成這個「對面」指的是斜對面?我又按了按其他房子的門鈴,出來的人卻都不是郝澤宇。

我有些心灰意冷,轉身就走。

那孩子連忙跟上:「你去哪兒啊?」

我喪氣地拖著長腔:「我先在附近找個酒店住下,留在這裡慢慢找吧。」

他看著手裡鼓鼓囊囊的購物袋:「這些東西怎麼辦?」

「送你了。」

「呃,那電腦呢?」

現在的孩子怎麼這麼財迷啊!事兒都沒辦呢還想要報酬?我正要回頭教訓他一頓,突然看到不遠處,慢慢走來一個男人的身影。那身影,我在心裡畫了無數遍,化成灰我也認識。是郝澤宇。

他瘦了,下巴上一圈兒小胡碴,髮帶隨隨便便套在頭上,箍住長了一些的頭髮,像個流浪藝術家,嘴裡叼著支煙,不停地劃著打火機,卻始終打不著火。

我笑了出來。老天真逗,我設想了無數次重逢的方案,現在卻只能全部放棄了。我把手裡的火機閥門調到最大,走上前,一聲不吭地把火機遞給他。

他頭都沒抬,說了一句帶點兒東北腔的Thank you,點火的時候,向我瞥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火機裡的火猛然竄出來,噌的一下燎著了他的劉海。

我趕緊撲上去,連吹帶拍把火弄熄。整個過程中,他一直傻傻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是睜大眼睛看著我。

「沒燙著吧?」我焦急地問,「你倒是躲著點兒啊!」

他忽然笑了:「第一次你給我火機,也是故意的嗎?」

我被問得一怔,也笑了,「第一次不是,現在是。」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誰都沒有再說話,大概生怕對方像蝴蝶一樣飛走。

過了好久,他輕聲問我,「你來幹什麼?」

我伸出手,「要房本兒啊。你不是給我買了個四合院嗎?」

他重新打火,把煙點著,歎了口氣,「今天下午,我在自習室睡著了,夢到你來找我,滿世界地喊,管我要房本兒,沒想到你就真的來了。」

「不是夢,那真是我,最後是你們校警把我抬出來的。」

他點了點頭,仔細端詳著我的臉,又笑了,「總覺得缺點什麼。」

這個笑讓我的眼睛突然花了。有冰冰涼涼的東西一點一點落在我臉上,我抬頭看,下雪了。

紐約的雪跟北京的雪有什麼不同嗎?沒有不同,仍然是一個我,還有一個他,只不過隔著兩年分離的時光。

我心頭一熱,向他伸出手,「跳個舞吧。」

對,這次是我主動。他應該伸出手,抓住我,我們在今年初雪裡跳舞,然後一切歸零,重新開始。

然而他只是盯著我的手,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最終抬起頭,「你給我個地址,我安排人把房本兒給你。」

我手僵在空中。

「我們再聯繫吧。」他把火機遞向我。

我沒接,縮回了手,努力讓自己不要失態,「哦,好,那,再聯繫吧。」我努力繃著臉,朝他點點頭,失魂落魄地轉身離開。

是啊,憑什麼我來找他,我們就能重歸於好呢?當初說分手的是我,現在要和好的也是我,憑什麼次次都讓我得償所願呢?我抬頭看天空,真是的,我還以為這雪是來幫我的。

我強忍著眼淚,突然腳下一滑,又狠狠摔了一跤。我疼得半天沒緩過來。原來這雪是讓我丟人的,老天爺就是想看我的笑話而已。

郝澤宇從後面跑上來扶我,我把他推到一邊,站起來,指著天空罵,「我受夠你了!一輩子都沒給我好臉,我都努力成這樣了,還讓我丟人!在中國丟人不夠,我跑到國外來,你還玩我,你厲害啊!沒用!人家這邊兒信上帝了!我今兒還非不如你願!」

郝澤宇過來拉我:「福子,你說什麼呢?你跟誰說話呢?」

我轉過身,猛地推了他一把,「還保持聯繫,我要是有你的聯繫方式,至於今天像個傻帽一樣被美國警察抬出去嗎?誰要跟你保持聯繫,我永遠都不想跟你聯繫,有話當面說清楚!」

我咄咄逼人地邁上前,一下一下地推他,肉沒了,但我的力氣還在,他招架不住,一步一步靠後。

「你不厲害嗎?你現在不是大明星嗎,怎麼還是那個慫樣兒?當初喜歡我那麼久,到澳門才敢親我,敢情我要不去澳門,你還得繼續窩囊地暗戀我吧?當初我甩了你,誰像小狗一樣眼巴巴說不行的!現在老娘給你機會,你還給我甩臉色,我呸!慣的你!我看是兩年不揍你,你皮緊了!」

我一直把郝澤宇逼到了牆角,大概是聲音太大了,周圍的老外都從家裡跑出來看。

郝澤宇退無可退,皺著眉頭問我:「你來美國,就是專程來罵我一頓?」

圍觀群眾漸漸多起來,我惱羞成怒,覺得自己更丟人了。

好,那我就丟人丟到底,徹底地瘋一次吧,如果這次不瘋,我的後半生都會後悔。「誰閒得漂洋過海來罵你!我是想提醒你,別忘了中國的四大發明!」

他沒聽明白。「嗯?」

「火藥,中國人發明了火藥。」我的眼眶澀得厲害,「有了火藥,才有了煙火,看來你都忘了!」

他只是看著我,什麼也不說。

我心一橫。「忘了就忘了,我給你變一個出來!」

我踮起腳,閉上眼,親了他。

他的嘴唇還是緊緊地抿著,猶豫著,這讓我很難過,我睜開眼,狠狠地捧住他的臉。

「郝澤宇,我不是以前胖得不分性別的福子了!我瘦了!我現在是大美女,大美女主動親你,你不能這麼應付……」

「閉嘴!」他狠狠地親了回來。

淚水奪眶而出,眼前彷彿是漫天煙火,美麗的煙火之中,閃過我們過去相遇相識相知的一切過程,我恍惚見到姥姥的臉,爸爸的臉,媽媽的臉,小松子的臉,老牛的臉……

我還想著浮現出我家雞賊的狗臉呢,周圍卻響起一片掌聲,我睜開眼睛,嘿,還來了輛警車,警察也在鼓掌。我突然害羞了起來。剛才我大吵大鬧,現在還當眾親嘴,會不會給中國人丟臉啊。

我抬頭問郝澤宇:「現在怎麼辦啊?」

「還能怎麼辦?」他惡狠狠地說,「繼續變煙火啊,我還沒看夠呢!」

他又向我靠過來,我抬手擋住他,「等會兒!」

我回頭看,那個留學生杵在一邊,跟海狗一樣傻乎乎地正拍手呢。

我怒罵:「還跟洋人學鼓掌!你想不想要新電腦了!」

他委屈地舉起手裡的煙花:「打火機在你手裡呢。」

我把火機扔了過去,繼續強硬地親郝澤宇。

煙花響起,響了幾聲,在半空中咋呼了幾下,亮了幾點光,馬上就噴不起來了。

我們實在親不動了,看那殘次品一樣的煙火,郝澤宇笑著罵道:「真難看。」

「反正我就這水平,你愛看不看。」

他低下頭看著我,嘟囔一句:「好生氣啊。」

「生什麼氣啊?生氣我當初跟你分手,這兩年都不來找你?」

「老實說,你是發現我給你買了四合院之後,才想到來找我的吧?」

我嚴肅了起來:「還真是,因為四合院,我感覺我太愛你了!」

他狠狠地咬了我嘴唇一口,「你這個貪財的老娘們兒,看我下半輩子怎麼折磨你!」

我倆笑著擁抱在一起。

紐約的雪,下大了。

這是結局嗎?是吧。

也不是吧,畢竟只有童話裡,王子和公主才能幸福地在一起。

他也許是王子,但我不是公主,我拼了命地進化成現在這樣,最多是個三八紅旗手,三八紅旗手和王子破鏡重圓,不一定會幸福,將來要面對的問題有很多,也許依然跌跌撞撞。因為我是福子,福子沒有那麼多的好運氣,不要指望老天爺賜給福子點什麼,她要的一切,都要自己爭取。

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如果這是個疑問句,我其實有點想告訴這個「等君回來」的人,與其等君回來,不如你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別對自己沒信心,加油,你是最胖的。

加油,你是最棒的!

沒人能真的做到感同身受,

但極光能一直陪在你身旁。

《加油你是最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