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Chapter 01 忘掉種過的花,愛過的他,重新出發

01

賢惠,不必做出滿漢全席,一盤速凍餃子也能代表情意。

何大葉鑽進廚房利索地忙活了十分鐘,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和一盤她最拿手的尖椒炒雞蛋走出來,順手把兩個盤子放在茶几上。

餃子的熱氣氳出來,透明的玻璃茶几上瞬間蒙上一層薄薄的霧。

「趕緊吃,吃完了早點兒睡,睡醒了就趕緊滾蛋。」何大葉一邊摘著圍裙,一邊對躺在沙發上正看電視的羅暢說。

「滾蛋」這個詞,除去主要表明「我送你離開,你以圓潤之姿態」的暴力之外,又透露出止不住的親暱感。

是,跟不熟悉的人,你說句「滾蛋」試試,他可能就真從你生命中離開了。

羅暢笑嘻嘻地從沙發上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彎下身子夾了個餃子放進嘴裡。

「嗯!」羅暢伸出大拇指,含含糊糊地說,「今兒這餃子不錯,皮兒薄餡兒多,鹹淡剛好!」

「有勁嗎?能換個台詞好嗎?每次吃速凍餃子都這樣。」何大葉皮笑肉不笑地瞪了羅暢一眼,轉身進屋給羅暢鋪床去了。

「你親自煮的,就不一樣!」羅暢添油加醋,繼續擺出美食節目主持人的誇張嘴臉,「太!好!吃!了!」

要是不多介紹這兩個人幾句,恐怕所有人都會以為他們是結婚幾年、恩愛異常的一對小夫妻。

事實上,何大葉和羅暢三年前確實結過婚,可還沒來得及柴米油鹽孩子熱炕頭就離了。

紅艷艷的結婚證在倆人手裡待了還不足兩個月,就換上了紅艷艷的離婚證。

在羅暢的記憶裡,換完證從民政局出來的那天,是個下雨天。

何大葉歡喜得上躥下跳,硬要拉著他去小吃一條街慶祝。

然而天青色等煙雨,而病在等她。

她從街頭吃到巷尾,以至於吃壞了肚子。

據說拉肚子最高深的境界是,坐在馬桶上,菊花在洩,嘴裡在吐,眼淚鼻涕一起流。

何大葉只能讚歎肉身充滿無限可能性。

羅暢陪著她去打吊瓶的時候,曾經譏諷過她,說何大葉是捨不得他,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服毒自盡。

坐在醫院椅子上手扶著吊瓶的何大葉白眼都懶得翻,淡淡地回:「咱倆吃了同樣的東西你沒事兒,天下最毒的東西都覺得自己可愛呆萌人畜無害,像你。」

一句話把羅暢噎得直跳腳。

「何大葉!好歹咱倆領過證,你就是裝,也裝一下對我有感情吧。」羅暢聲音略大,深夜的輸液室裡,患者和家屬們不滿地瞪著這個怨男。他們心裡盤算著,這男的估計被這女的甩了。羅暢看眾人眼神複雜得很,自覺很沒面子,一轉身就走了。

何大葉醞釀了一會兒情緒,後來想想深夜一個人打吊瓶也不算多慘,再說羅暢這都前夫了,也不能啥事兒都跟著啊。

剛自我洗腦完畢,就看見羅暢一個人默默地回來了。

「你也不攔著我,真過分。」羅暢委屈地說。

何大葉那只沒打吊瓶的手,摸了摸羅暢的頭。

男人濃密的頭髮帶給她的觸感,突然刺痛了她的心。

好像離婚後,倆人才開始建立感情基礎。

那結婚幹什麼?那離婚幹什麼?何大葉突然不明白,自己這是在幹嗎呢?

「床給你鋪好了,吃完了就去洗洗睡吧,盤子你放水池裡甭管了,我明天洗。」何大葉從屋子裡出來,對羅暢說。

「嘖嘖,有人伺候的日子真舒坦。」

「那你就趕緊找個人娶回家專門伺候你,別整天死賴在我這兒。」

「現在的小姑娘哪裡是會伺候人的主兒,一個個金貴得跟太后似的,都上趕著要嫁那種能把她們當觀音供起來的人。我是生在紅旗下的社會主義好青年,所以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十二星座十二生肖四大血型還沒湊齊吧?用得著給自己找這麼個根正苗紅的理由嗎?」何大葉撇撇嘴,不屑地笑了笑。

這是羅暢認為自己擁有的最輝煌的人生夢想,那就是跟各個星座生肖血型的女生都談一次戀愛,然後寫成一本戀愛秘籍。

他還有一個專門的筆記本,記載和總結著每一類女生,甚至還畫了柱狀圖和拋物線,弄得跟科學研究一樣。

何大葉曾經偷偷看過那個筆記本,每個女生的那一頁都寫得密密麻麻,唯獨她那一頁是空白的。

後來她問羅暢為什麼,羅暢說:「因為你太特殊,不屬於任何類型,或者說,你不太正常。」

何大葉雖然因為這個答案暴打了羅暢一頓,但她並不否認。

她是誰啊,何——大——葉!

專注流血不流淚三十二年,海澱區霸王花,中國夢的代表人物。

換螞蟻界是蟻後,蜜蜂界也得是蜂王。

「你別光勸我,倒是你年紀也不小了,就真的沒再動過找人結婚過日子的念頭嗎?」

「我不適合結婚過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輕描淡寫地說。

何大葉說自己不適合結婚,其實不太準確,她是不想結婚。

在她穩固的世界觀裡,大都市中,女性跑得太快了,男人都被寵壞了,統統被甩在了身後。而現代社會,已經不是需要男人耕田打獵的原始社會了,男人的傳統優勢無從體現,所以跑得快的女人找不到另一半,多麼理所應當。

身為這些運動健將型女生中的佼佼者,大葉覺得自己不是被誰強迫單身的。

她是主動單身,她足夠強大到不會為了旁人的眼光隨便找個人嫁了。

她無所畏懼,她驕傲,她自豪。

她為自己的不將就點十萬個贊。

結什麼婚啊,她早就進化成了自己最想要嫁的那種男人了。

要嫁,也只能是披著婚紗嫁給自己。

她的命中充滿了陽剛之氣,有點雌雄同體的意思,就跟她的名字一樣。

她聽媽媽說自己出生那天,是一個狂風捲殘雲的秋日,剛生產完的母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看著一陣風把窗外那棵樹上所有的葉子都吹落了,當時正要開始傷感,卻發現離她最遠的一根樹枝上,還綴著一片綠色的樹葉。

彼時還是文藝青年的何媽說,那樹葉象徵著逆境中努力拚搏的生命,也象徵著萬物肅殺的秋天裡那一星半點的生機勃勃,於是果斷給她的孩子取名:何大葉。

何媽每次講起這個故事,都像是正在參加演講比賽的種子選手,眼神有力,字字鏗鏘。

因為這個名字,何大葉從小到大沒少被人取笑。

上小學那會兒,整天有一票掛著黃鼻涕的小男生追在她身後,跟說群口相聲似的叫她「何大爺」。

就為這,她哭鬧了好幾天,硬是要讓爸媽給她改名字。

好幾次何媽都心軟了,張羅著要找個算命先生,給取個吉利又女性化的名字,但都被何爸給拒絕了。

「哎,改不得,這名字好,大葉大業,以後咱們孩子必成大業。」

慢慢地,何大葉也就坦然了,再加上她心寬腦子快,琢磨著不管再怎麼被取笑,這也是個賺足別人便宜的名字。

後來那些鼻涕蟲再叫她「何大爺」時,她都會老成地一笑說:「乖孩子,要不要爺爺給你們五分錢去買糖吃啊?」

幾個小孩自覺吃了虧,悻悻地一哄而散,那之後便很少有人再嘲笑她了。

初中,高中,大學,每當有人拿她名字開玩笑時,她都用此招,屢試不爽。

她的親戚和朋友們為了不吃虧,平時都叫她小葉。

何大葉時常想,如果當時何媽給她取名何小葉、何葉子、何葉葉,哪怕是何樹葉,是不是都能為今天的她,平添點兒女性的嬌弱和柔美?

不過也罷了,叫了這麼多年的名字,如果要現在真改了,念舊的何大葉還有點兒割捨不下呢。

況且何爸當初的話也確實沒錯,時至今日,何大葉覺得按照世俗的觀點,除了沒把自己嫁出去,哦,準確地說是更慘,單身且戶口簿上多了「離異」兩個字之外,她至少沒給人民群眾添麻煩,也沒給政府添堵。

大學畢業後,她輾轉更換了幾份工作,雜誌社、公關公司、廣告公司,在其位,謀其事,這幾年還算有臉面對江東父老,靠自己的雙手也賺得一房一車。

可職場如戰場,她深知自己的每一份成功都是踩著同僚的屍體過來的。

何大葉自覺不是枚老好人,只要涉及自己利益的事情,跟誰撕逼,她都不怕。

但撕也是需要體力的,尤其是她眼瞅著自己年紀越來越大。

某一日,伴隨著大姨媽來襲慘無人道的陣痛,連續加班三日的她,終於暈倒在了公司廁所。

媽的,要是真就這麼死了呢?

躺在病床上的何大葉,醒來後突然覺得之前的人生過得血腥氣太重。

那一刻,大葉決定轉行,去做點兒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於是她屈尊降貴進了一家婚慶公司,一幹就是四年。

這家婚慶公司雖然操辦的婚禮Low了點,女老闆蠢了點,但好歹幹的是喜慶的活兒。

而且,她權大啊,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想幾點上班就幾點上班。

每當何大葉看著自己操辦的婚禮將一對對新人送上紅毯,有板有眼地站在神父或者司儀面前哭得稀里嘩啦梨花帶雨的時候,她心中都瀰漫著滿滿的幸福和滿足感。

四年裡,她為公司嘔心瀝血,為新人竭盡所能,並帶著一顆比新人父母還激動的心看著他們禮成。

雖然中間也經歷過不少大大小小的變故,但好在何大葉有顆金剛不壞的心,每次都能咬著牙撐過來並化險為夷,而羅暢,也幫過她不少忙。

比方說他們剛離婚不久,時運不濟,市場蕭條。

何大葉為公司拉到一個高檔婚禮的大活兒,可惜當時公司資金周轉不靈,蠢逼女老闆跟何大葉說:「這麼高檔的婚禮會不會風險太大了呀,而且成本太高了,公司一時實在是拿不出這麼多錢。要不你先把錢墊上?等這個項目成了,就當你入股了,給你百分之二十的提成喲,親!」

何大葉心中瞬間有一百萬匹草泥馬咆哮而過,她當時剛買了房子,手裡哪有那麼多錢。

即便是有,哪裡有自己給公司出錢做買賣的道理?

「大葉,我一向看重你,覺得你有本事,還有心提拔你,要是這麼點兒事兒你都辦不了,那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女老闆搖頭晃腦天真無辜地說。

何大葉是條錚錚鐵骨的女漢子,哪能聽得了這話。

氣得幾乎翻桌,撲過去咬爛女老闆的喉管。

可她偏偏是個倔強的人,當時她就想,即便自己要辭職,也非要把這件事辦美了再走,要讓這個蠢貨知道,自己喪失了婚慶界一個多大的奇才。

雖然硬著頭皮應允了,但一時半會兒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兒弄這麼多錢。

羅暢聽說後,立馬便把自己這些年來那點積蓄轉賬給了何大葉,還幫她出了不少主意,省了不少錢。

羅暢覺得,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他倆離婚後還一直都是朋友。

事情過去之後,何大葉在這件事情的啟發下,決定開始積累人脈、積累資源的同時,也要積累金錢,等個合適的時機自己開一家婚慶公司,就走高端大氣路線,讓這個Low到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爛公司連同女老闆一起陪葬。

何大葉一直覺得羅暢對她有恩,所以盡可能地湧泉相報。

不過在羅暢生活中,需要她幫助的地方實在太少,不過有些時候他飛夜航,很晚才到北京,他機場附近的那套小房子,空蕩蕩、冷冰冰的,他不想回。

而大葉當初為了結婚,出租了自己的房子,在望京租了套大房子,離婚後,她自己美滋滋地住著一套明廚明衛有衣帽間的大三居,離機場也就二十分鐘的路程。

於是羅暢偶爾會來她這裡借宿,她也就盡可能地在飲食起居上多照顧他一些。

羅暢是飛行員,有些偏執的小迷信。

每次飛行前,何大葉都讓他來自己家給他煮餃子吃,按照「出門餃子回家面」的習俗,他工作回來的那頓麵條也是少不了的。

羅暢有些孩子氣,有些磨磨嘰嘰,單身貴族的日子過久了,有時也會不習慣一個人寂寞,又怕打雷下雨的,動不動就跑過來不走了。

一來二去的次數多了,何大葉就專門在自己租來的大三居裡,騰出了一間房給他,供他來過夜的時候住。

離婚三年,他倆互相照顧、互相扶持著一路走來,沒做成夫妻倒更像是家人了。

照顧羅暢睡下,何大葉給手機定了個早晨六點的鬧鐘,以便叫他起床。

她回到自己房間,看見床頭櫃上放著一隻包裝精美的禮物盒,她知道那又是羅暢送她的禮物,不過她並不期待是多好的東西。

打開盒子,果然如她所料,裡面整齊地擺放著三卷Hello Kitty的垃圾袋,估計是在東京羽田機場買的。

「上次看你家垃圾袋快用完了,所以買來送你的喲,限量版的呢。PS,逃婚三週年快樂。羅暢。」

盒蓋的內側,歪歪扭扭地這樣寫著。

越來越摳門兒了,連張卡片都已經捨不得買了,何大葉想挑剔一下,但發現羅暢除了不像個丈夫之外,他幾乎可以滿足你對男人所有的幻想及虛榮心。

羅暢是個細心的人,他記得他們的每一個紀念日,見面的、戀愛的、結婚的、離婚的。

每個紀念日裡,何大葉都會收到一份來自羅暢的禮物,其中包括擀面杖、衛生紙、消毒液、洗髮水等,每一次的禮物,都讓何大葉哭笑不得。

逃婚三週年。

唉,時間過得真快,都已經三年了,自己都已經三十二歲了。

何大葉有些許悲涼地想。

她的記憶,突然就被這股子悲涼拉得好長好長,一直綿延到三年前。

如果人生是場獨幕劇,那麼,她在二十九歲扮演的角色會穿著和服,跟幕前觀眾鞠躬道歉。

「抱歉,準確來說,我沒在找一個優秀的男人,我在找一枚優良的精子。」

02

很多人都說,三十歲之前是女人結婚生子的黃金年齡。

何大葉二十九歲那年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黃金年齡就快要過去了,可她還沒能找到一個可以與她結婚生子的人。

何大葉不想結婚,但她想要個孩子,從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整天嚷嚷著讓何媽給她買個孩子玩。

那個時候她總是問:「媽媽,媽媽,我是怎麼來的?」

「你是媽媽從垃圾堆裡撿來的。」

於是何大葉便每天偷跑去小區的垃圾場翻垃圾撿孩子,結果得了水痘。

後來何大葉又問,何媽又說是從河裡撈上來的,她就每天跑到河邊拿著漁網撈小孩,結果掉進河裡,差點兒淹死。

再後來,何媽再也沒有回答過她這個問題,直到她長大懂得男女之事後,才明白要想有孩子,就得自己生一個,這是個萬事靠自己的年代。

振動棒或者跳蛋可以讓你萬事不求人,愛可以一個人做,但交配這事兒,不交往,單靠她自己,哪裡能辦得了?

於是何大葉開始踅摸孩子的父親,要基因優秀的才行,外表、身高和智商必須一應俱全。

但是她的工作實在是太特殊,每一個來她這裡的男性客戶,即便是優秀到無可挑剔,也已經是別人的新郎了。

何大葉只能每天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優質的精子從她面前悠悠遊過,然後一個優雅的轉身,就奔著另外一顆卵子去了。

她自我調笑,媽的,都不配,咋交配啊。

而羅暢,就是如同天神降臨般,去何大葉公司張羅婚禮,卻又不是別人新郎的優質精子一枚。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春天,北京照舊刮起沙塵暴,風夾雜著細密的塵土顆粒打在玻璃窗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原本應該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如今卻變得這麼粗暴殘忍,想來要是那些曾經歌詠過春天的古人看見此情此景,得悲傷成什麼樣子。

當時何大葉正坐在店裡看著窗外朦朧的天空發呆,就聽見門口那只粗糙的機器猴子嚷嚷了兩遍「歡迎光臨」。

何大葉煩死那只機器猴子了,她曾經問過女老闆為什麼一家婚慶公司要用猴子當門神,弄串風鈴不是更浪漫一點嗎?

女老闆當下飛了她一個「你懂個屁」的白眼說:「風鈴太矯情,不如『歡迎光臨』聽著真誠喜慶。而且,我也喜歡猴子呀。」

傻逼!當時的何大葉心裡罵道,之後每次這猴子一叫,這兩個字都會在她心裡浮現一次。

何大葉不耐煩地看向門口,來人是一枚細皮嫩肉的長腿帥哥,基因極好,那人便是羅暢先生。

店裡已經很久沒有來過基因這麼好的精子了,何大葉心想。

沒多久後,當倆人在淫雨霏霏的日子領了離婚證後,何大葉不得不檢討,自己是不是被找優質精子的執念搞亂了審美標準。

羅暢只不過面容乾淨、身高一米八而已。

對,一定是他身上的那身飛行員制服讓那天的沙塵暴飛得火樹銀花。

「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在公司其他雌性生物要先下手為強時,何大葉先發制人。

呵呵,何大葉從來都不避諱主動跟帥哥說話,她想反正都不是自己的,說幾句話又有什麼關係。

「呃……」羅暢哼唧了兩下,又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也看出這幾個女人之中,就何大葉看起來最聰明。他稍彎了下腰,悄悄地對何大葉說,「我想辦一場……舒克貝塔的婚禮,可以嗎?」

天雷滾滾。

這帥哥智商不高啊。何大葉心頭難以遏制地湧起一陣波瀾壯闊的惋惜。

「可以是可以,只不過這樣的主題婚禮,價格一般都要高一點。」

「哦,那沒關係,錢不是問題。」

原來是個又帥又有錢的大白癡,唉,可惜了。何大葉心裡念叨著。

「行,您這邊請吧,我們先瞭解一些細節,還是等哪天您帶新娘一起過來討論?」

「那個,這是我朋友的婚禮,他們說一切都交給我來辦,就今天討論吧。」

聽完這句話,何大葉第一次覺得自己心中開滿了希望的花朵,結婚的那個人不是他,也就是說自己還有大把的時間和機會得到他……的精子。

他即便白癡了點兒,但是架不住我智商高啊!

反正我只要他的精子,何大葉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想法齷齪。

在這行幹了這麼久,何大葉覺得自己終於熬出點光亮來了。

這場婚禮的操辦,從頭到尾,新郎新娘都沒有露過面。

每次她跟羅暢見面,都一副地下組織接頭的架勢。他神神道道地轉達了不少新人匪夷所思的點子,然後跟何大葉一起抱怨新人有多不靠譜。

一來二去,兩人就混熟了。

談話中,何大葉抓緊一切機會打聽羅暢的隱私,知道他今年三十歲,是名飛行員,單身,談過好幾場戀愛,理想是搜集各個星座生肖血型的姑娘,然後出一本書,最受不了的星座是處女座,最喜歡的星座目前空缺。

何大葉不在乎他的感情史,她要的不過是結合出一顆受精卵罷了。

飛行員的視力、智商、臨場反應能力還有身體健康狀況肯定都是上乘的,還有誰比眼前的羅暢更合適呢?

何大葉聽著羅暢一條條地闡述著朋友的要求,常常就走了神,絞盡腦汁去想該如何對他下手。

越過羅暢堅挺壯實的肩膀,何大葉看見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姿色竟如此平庸。

何大葉的長相算不上出眾,但也算順眼,可這順眼要是扔到人堆裡,橫豎是扒拉不出來的那種。

要是真生個孩子,隨了自己的長相,那要怎麼辦才好?

沒關係,可以送到韓國整容。

整容需要不少錢呀,沒關係,那就從現在開始掙……

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何大葉就這樣每天在殫精竭慮中度過了。

婚禮如期而至。

何大葉早就料到這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奇葩婚禮,卻沒想到會奇葩到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比起後來她跟羅暢的那一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那天何大葉一早就到了婚禮現場開始佈置,羅暢也早早地去了,他說從頭到尾都是他跟進的,所以早點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忙的。

對羅暢的熱心腸和責任感,何大葉覺得很滿意,所以賞了他一隻工作人員用的對講耳機。

現場擺滿了飛機和坦克,裝飾得跟動畫片裡的場景差不多,連蛋糕也是老鼠頭的形狀。

休息室裡,何大葉正在交代新娘一些注意事項和流程,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新娘,長得不錯,卻被那一身堪稱驚悚的行頭給搞壞了。

「真是難為你們了,連這麼醜的衣服都能搞得來。」

新娘一邊抱怨著,一邊不情願地穿上與動畫片裡的貝塔一模一樣的衣服,臨了她幽怨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潔白婚紗,依然盼望著最後一刻新郎能改變主意讓她穿著婚紗出席。

但很快,新娘目光落在了旁邊放著的坦克模型上,帶著哭腔問:「一會兒我真要假裝駕駛著這玩意兒出場嗎?」

「嗯,這是您先生的意思,他開飛機。」何大葉冷靜地回答。

婚禮開始,新娘新郎駕駛著各自的飛機坦克從兩側出現,在中間的紅毯上會合,一起朝著舞台上的司儀走去。

儀式進行得非常順利,司儀也幽默風趣,逗得場下來賓笑得前仰後合。

吐槽點實在太多了,想不逗趣都難。

莊嚴的宣誓時刻終於來臨,兩人都含情脈脈地說了「我願意」,引來底下一陣陣掌聲和啜泣聲。

眼看著新娘的妝要哭花了,為了緩和氣氛,司儀急忙跳出來化身相聲演員嬉笑說:「大家都為一對新人流下了感動的淚水啊。剛才兩位新人都說了『我願意』,那麼在交換戒指之前,我得問問咱們在場的來賓,有沒有不同意的呀?」

在座的人立馬恢復了激情,享受著一片熱鬧地喊著「沒有」的起哄聲。

「真沒有啊?你們看新娘子這麼漂亮,新郎官這麼帥,你們說沒有可別後悔啊。」司儀繼續嗶嗶,下面的人繼續起哄。

「我不同意!」平地一聲雷,晴天霹靂一聲吼。

起初大家還以為是誰搗亂,但當眾人笑著看向說話的人時,所有的小夥伴都驚呆了。

禮堂門口,站著一個跟新娘穿著一模一樣貝塔行頭的男人,手裡拿著一個比何大葉公司製作精良好幾倍的坦克模型,正滿眼怨念地看著台上的新郎。

「我不願意!舒克,我們小時候就說好的,要穿著舒克貝塔的衣服,開著坦克飛機浪跡天涯,你都忘了嗎?」他頓了頓,眼睛紅了,「你說你要開著飛機帶我環遊世界,我說我會用坦克擊退你身邊所有的敵人,你還記得嗎?」

他用詠歎調說完這番話,緩緩地向前走著,從遠處看,氣勢洶洶彷彿真的坦克。

眼見台上新郎的眼眶也紅了,何大葉沉不住氣了,對著對講機十分火大地問:「我去,我要崩潰了,這是什麼路子?!」

耳機裡傳來羅暢的聲音,他說:「真貝塔來了。」

大葉秒懂,立即衝了出來,想要阻攔走在紅毯上的真貝塔,卻彷彿秋風掃落葉一般,被無情地推倒在一旁的親友席上。

新郎真是個身手矯健的人,還沒等何大葉爬起來,他就已經跳下台,跟真貝塔手拉著手跑出了禮堂。

搶新郎?

大廳裡混亂一片,新娘一臉不可思議地站在台上做瞠目結舌狀,男方和女方的家長已經要打起來了。

「怎麼辦,大葉?」耳機裡問。

「我他媽怎麼知道怎麼辦!」何大葉也沒見過這種場面,一時被搞得幾乎氣絕,琢磨了片刻,她才對著耳機鎮定地說了句,「上菜。」

03

一場婚禮演變成了一場駭人聽聞的鬧劇,但總得有人替何大葉他們這麼多天來的努力和辛苦結尾款。

新郎已經跟著真貝塔跑了,何大葉只能去休息室找新娘。

休息室裡,新娘穿著那身貝塔裝哭得梨花帶雨上氣不接下氣的,淚水打濕了睫毛膏,兩條黑線順著臉頰流下來,畫面看起來異常詭異。

這樣的情況下何大葉自然不好意思開口要錢,剛想走,卻被新娘叫住了:「留下來陪陪我好不好?」

何大葉想拒絕,但看新娘哭得實在可憐,又看在尾款的面子上,她只好搬了把椅子在新娘身邊坐下。

「別哭了,把妝都哭花了,人都不漂亮了。」何大葉安慰道。

「媽的,穿成這個老鼠樣,有什麼漂亮不漂亮的!」新娘的理智已經漸行漸遠,開始飆髒話了。

何大葉無語。新娘繼續目光呆滯地說道:「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呢,我已經為了他把婚紗都放棄了。就算是扮老鼠,也是打扮成米妮,怎麼能讓我穿成貝塔呢?你知道嗎?在他提出這個提議之前,我都不知道誰是貝塔,為了他,我還專門看了那個動畫片,我看了那麼久,卻忽略了舒克貝塔是兩隻公老鼠的設定……哇……」新娘扯著嗓子哭著。

「算了,你還有機會穿婚紗的。」何大葉再次安慰。

「什麼意思你?是詛咒我離婚嗎?」新娘用咒怨的眼神惡狠狠地盯著何大葉。

何大葉連忙點頭致歉說真心不是這個意思,心裡卻想,還用得著我詛咒嗎?你老公跟貝塔跑了,難不成你還想過上三口之家和平共處平分秋色的生活嗎?

她自認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與其繼續留下來把新娘不斷地惹毛,還不如趁現在就趕緊閃人。

「別哭了,天下男人多得是,再挑個更好的就是了。我還有事沒處理完,得先走了。你自己想開點兒,一切總會過去的,記得跟我結尾款哦,親。」

「天下男人這麼多,可我只愛他一個。」新娘繼續哭,自動忽略了尾款的事情。

「其實你跳到一個更高的層次上看這個問題,會不會豁然開朗一點呢?比如你是皮皮魯,舒克和貝塔就都會喜歡你的,整個兒中國有一半的80後都會愛你。」何大葉說。

新娘不哭了,她楚楚可憐地看著何大葉,彷彿覺得這話有些道理。

何大葉趁著這個空當,化作參透人生的禪師,瀟灑地轉個身走出了休息室。

剛邁出沒幾步,就聽見休息室裡傳來新娘歇斯底里的嘶吼聲:「我操!皮皮魯也他媽是個男的!」

何大葉心說,鄭淵潔怎麼會在童話裡給女人留空間呢?

她加快了腳步,一溜煙兒消失在走廊的轉角。

新郎跑了,新娘也被她不自覺地得罪了,不管男方家還是女方家,都推脫著說應該對方給錢,欠著的尾款一下就沒了著落。

女上司毫無人性地把責任推給了何大葉,說要不是她硬要接這場婚禮,今天也不會收不到錢造成那麼大的損失,如果何大葉半個月內不把錢追回來,那就一直扣她的工資,扣到補齊損失為止。

何大葉心裡那個苦啊,卻誰也怨不著。

婚禮的確是她接的,也是她一手操辦的,可誰能未卜先知是個這樣無言的結局啊。

要賬的那些天,何大葉恨不得在胸前刺條盤龍,背後刺個關公,然後袒胸露乳地扛著開山刀去男方或者女方家,說不定還能收到兩份錢,一份還給公司,一份自己留著。

幾天下來,何大葉卻受盡了白眼和辱罵,委屈得她食量都漲了一倍。

她覺得自己都要氣出癌來了。

她要吶喊,她要控訴,她要想辦法發洩!

可除去回家毆打自己的毛絨熊之外,她還能沖誰來呢?

這是一個問題。

舒克和貝塔的婚禮搶親現場,不知道被哪個好事的賓客用手機拍下來,傳到了網上。

何大葉一遍又一遍地重溫現場,視頻裡面,她油頭垢面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哪個精子會游到她面前啊。

但更多的是後悔,她內心咒罵自己為何不在某某個時間點上撲出去拽住貝塔的大腿。

皇天不負有心人,這段視頻看多了,輾轉幾日後,何大葉終於還是在某個中午於黃燜雞米飯吃下第二碗米飯後,想到了一個能讓自己發洩心中鬱結的辦法。

那就是,打電話給羅暢。

當初找上門的是他,一直以來替那對夫妻張羅婚禮的也是他,不找他找誰。

何大葉刻不容緩地撥了羅暢的電話,接通後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這些天來的委屈終於撕開了宣洩的口子,一發不可收拾:「羅暢,你涮我呢是吧?你介紹的這是什麼活兒?我也是給人打工的,我容易嗎?整天看著別人臉色小心翼翼地工作,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都是勞動人民,還能不能互相體諒了?我工作一絲不苟我還錯了嗎?她自個兒沒擦亮眼找個Gay,憑什麼我就得為這件事情埋單?也不是我說,你朋友太他媽不是東西了,隔幾天再跑不行嗎?哪怕隔幾個小時也行,為什麼就偏偏在快要大功告成的當前兒跑呢?」

何大葉快瘋了,氣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大……小葉,怎麼了你這是?」電話那頭的羅暢一頭霧水,小心翼翼地問。

「怎麼了?我現在收不到尾款!我不管,這尾款你來結,然後你再找你朋友要去。」何大葉恢復了點理智,直奔主題。

「行,我下午去跟你結賬。」說完,羅暢就把電話給掛了。

舉著手機的何大葉當場就傻了,她怎麼也沒想到羅暢會這麼乾脆利落就答應下來。

幾天的東奔西走終於有了結果,但這結果來得也太突然了。

她還沒做好如釋重負的準備就結束了。

何大葉手裡握著電話,心裡空落落的,就跟桌上那兩隻空碗似的。

那天下午,羅暢真的去婚慶公司跟何大葉結了賬。

何大葉看著銀行卡劃過POS機的剎那,心中才塵埃落定百感交集起來。

她跟羅暢說晚上一起吃個飯吧,羅暢高興地答應了。

飯桌上,何大葉一個勁兒地跟他說謝謝。

羅暢笑了笑,笑容迷人極了,對她說:「其實呢,這原本不關我的事,我完全沒有必要結賬,這也是一筆不小的錢呢。」

「是,是,所以才說你宅心仁厚體諒民情嘛。」何大葉生怕他付完錢後翻臉,心說,你要敢翻臉,我就敢跟你同歸於盡,但表面上還是竭盡所能地諂媚著。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願意把賬結了呢?」

「我剛才不是說了嘛,你宅心仁厚體諒民情啊。」何大葉有點惱。

「才不是呢。」羅暢嬌嗔,剛要嘟嘴,但覺得有損形象,急忙清了清嗓子,換了個語氣聲調說,「不是這樣的,是我有法子管我哥們兒要錢哪。」

「什麼法子?為了要錢,我可是什麼招數都用過了。」

「我就說,你是我的女人。哥們兒女人的錢,他可不能欠著吧。」

羅暢笑嘻嘻地看著何大葉,一點兒都沒覺得不好意思。

怎麼會這樣?這算表白嗎?好像……是吧。

「你圖什麼啊?」何大葉一臉狐疑。

羅暢撓撓頭:「我覺得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樣,不知道怎麼回事,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特別適合放在家裡當老婆,可能,你跟我媽長得像?」

何大葉翻了個特別專業的白眼:「你找媽呢?!」

「哎呀,別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這麼說吧,何大葉,我單身,我覺得你不錯,要不咱倆試試?」

「也太快了吧?」

這是何大葉始料未及的劇情走向,她心中的設定原本應該是她對羅暢窮追不捨,最後終於感化了他,兩人山盟海誓未婚先孕攜手走進婚姻殿堂,半年後生下一個漂亮聰慧的孩子,長大後為國爭光,或者半年後生下個聰慧的孩子,長大後被她親自帶到韓國整容,回來再為國爭光。

這一天裡羅暢給了她太多「怎麼會這樣」的疑問,讓她這一天的心情經歷了不少高潮迭起。

何大葉掂量了一下,覺得自己答應是穩賺不賠,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呢?

「嗯?」見何大葉許久沒說話,羅暢又問。

「那我有一個問題,你是直的嗎?」

「直到讓全天下所有的彎路都聞風喪膽。」

「那你是我的人了!」何大葉雀躍地一拍桌子,爽快地答應了。

坐在她對面的羅暢被嚇了一跳,但很快恢復了平靜和酷炫。

這就是兩個人的定情時刻,羅暢極力地想要深情浪漫,卻最終毀在何大葉那一掌之下。

可是沒有關係,來日方長,對何大葉來說,開心就好,能生孩子就好。

何大葉咧嘴笑,牙齦都快露出來了。

笑得有點缺氧,恍惚間,她只覺得一枚精子掛著幸福的藍氣球,向她慢慢地游了過來。

04

何大葉和羅暢就這樣正兒八經地談起了戀愛,年近三十的何大葉,少女情懷又重新萌動了起來。

長到這麼大,何大葉的人生都還算平順,上學那會兒名列前茅,工作之後如魚得水,可她的感情路卻一直波折坎坷。

雖然只談過三次戀愛,但何大葉一直號稱自己已是情場老手。

證據在於,她初戀時年僅五歲。

五歲!何大葉向羅暢揮舞著雙手:「你五歲時分清男女了嗎?」

那時何大葉家還住在四合院裡,初戀男主角跟何家住在一個院子裡,叫孫小虎。

孫小虎生過一場大病,差點兒就救不活。

治好之後他爸媽就給他取了個小名,叫二狗。

「我爸說了,小的時候先叫著二狗,壯實,好養活,不容易生病,等我大了再叫小虎,老虎的虎,厲害吧?」

儘管暫時不能叫自己心儀的名字,但二狗還是很樂觀、很得意地對何大葉這麼說。

可說完這話後第二天,二狗就生病了,重感冒。

他爸媽不讓他在家嬌著,就轟他去院子裡玩,正巧何大葉也在,兩個人就開始和泥巴。

和到一半何大葉抬頭看了二狗一眼,結果正巧看見他鼻孔下面掛著一條濃稠的黃鼻涕,都快流進嘴裡了也渾然不覺。

「你鼻涕要流下來了。」何大葉提醒道。

「哦,沒事兒,看我的。」二狗瀟灑地站起身,兩隻沾滿泥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然後用盡渾身力氣猛地一抽,一條鼻涕就跟高鐵進山洞一樣,「咻」一下,就抽回去了。

二狗緊接著咳嗽了兩聲,吐了一口黏稠的痰,驕傲地對何大葉說:「看見沒有,我能把鼻涕從嘴裡吐出來。」

就在那個瞬間,丘比特之箭射中了何大葉的小心臟。

她喜歡上了多才多藝天賦異秉的二狗。

儘管沒過幾年,何大葉也領悟到了這項技能的精華,儘管沒過幾年何大葉就覺得這才藝實在是非常噁心。

可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愛上了這個小男孩。

也許是那天的陽光太美,也許是那天四合院實在太亂,她清楚地記得,那個秋天的下午,整個四合院的大人都因為門外有一卡車物美價廉的正宗山東大蔥而瘋狂搶購,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大蔥新鮮而甜辣的氣息。

何大葉對大蔥並不感興趣,但周圍搶奪大蔥的大人在她眼前卻模糊了,只留一個充滿才華的男孩子,他正努力吐掉黏稠的鼻涕痰,嘴角和那口黏痰之間拉出長長一條線,是紅線嗎?

彼時的二狗在大葉眼中,才藝堪比當今的巴拉拉小魔仙。

何大葉默默地喜歡了二狗很久,偷偷地往他那只髒髒的變形金剛書包裡塞了無數零食,但神經大條的二狗從來都沒有追尋過零食的來歷,每次都只是高興地吃掉了。

一直到何大葉搬家。

搬家那天,她把自己最喜歡的一個洋娃娃送給了孫二狗,可是他看都沒看就對何大葉說:

「女孩子玩的東西,我才不要,我是男子漢。」

何大葉難過極了,不知道是因為離別還是因為被拒絕。

她終究知道,自己與才華橫溢的二狗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的初戀結束了。

無疾而終。

「你真的不知道失去愛的感覺吧,我五歲的時候就知道了。」

羅暢覺得何大葉說起這段傷心徹骨的失戀時,表情挺可愛的,開始還耐心地聽下去,可是越往後聽,羅暢不管怎麼四捨五入,都體會不到她口中的所謂失去,何大葉是弱智嗎?

「你之前是沒談過戀愛嗎?」

何大葉跟一頭警惕的貓一樣:「唉,多純真的愛情啊,你竟然沒感動!」

羅暢沒料到一向不計較的何大葉,竟然會因為這個小回憶而變臉,連忙說:「哎喲,我感動死了,我是想啊,你記性也太好了吧,五歲的事情都能記得這麼久。」

何大葉默默不語。

時至今日,在她看來,這都算三段感情中最完美的一段了。

因為後來的兩段感情,均以對方出軌而告終,不值一提,提了就心塞。

所以對於她和羅暢的這段感情,何大葉其實別無所求,她只希望在他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別再遇見攪局的第三者就行了。

可羅暢是個多麼秀色可餐的男人啊,何大葉經常盯著羅暢那張英俊的臉這樣想。

然後下一秒,她又很不好意思地默默承認,自己是被性慾迷惑了眼。

也許是荷爾蒙產生的迷惑感,何大葉喜歡羅暢生氣時翹起來的嘴唇;她喜歡每次他從國外飛回來帶的各種又便宜又不貼合心意的破禮物;喜歡他一旦肚子餓了,就坐立不安的樣子;喜歡他除了天上飛的時候,幾乎是二十四小時都跟自己膩在一起;喜歡他說他好愛這樣的生活,倆人在一起,即便不說話也覺得溫暖;喜歡他講現在倆人相處就跟過日子似的。

這是戀愛時,最讓人愉悅的時期,在一起的前三個月,即使對方放了一個屁,都會覺得欣喜。

這麼講稍微肉麻了點,可熱戀期不就是這樣嗎?

何大葉也如此,不過她跟別人不一樣的,是超強的行動力。

行動力的另一層意思,是未雨綢繆。

何大葉當然不是初嘗愛之味的高齡少女,更準確地說是有價無市的大齡未婚女青年,她又不是亦舒筆下的女主角,擁有瑪麗蘇般如影隨形的異性緣。

人人都愛她?甭逗了,她相貌和家世都平淡無奇,遇到一個同齡優質男青年,得偷偷在家開香檳慶祝。

既然如此,那就成熟而客觀地看待感情。

退一萬步講,如果兩個人有分手的可能性,留點紀念品當然最好,想到就要做,何大葉決定將索要提上日程。

要什麼?何大葉當然很缺錢。

今朝風日好,或恐有人來。我叫何大葉,我十分愛錢、男人及一枚精子。

前兩者,她自覺要起來有些難度,也沒臉要。

所以何大葉要什麼?當然是「官人,我要」的「要」。

最後一點,她勢在必得,她要得理直氣壯。

反正男人每次高潮都要排出一億多只小蝌蚪,弱水三千,她只想取一滴受孕,怎麼地了?難道不應該被祝福嗎?

於是,這一晚,陪同「要」同學一起來的,還有各色洋酒同學。

何大葉準備了起泡酒、白紅酒、伏特加、梅子酒、威士忌。

尋精路途中,酒在醉裡笑,她要循序漸進,直搗黃龍。

何大葉彷彿看到各類酒精家族的成員們,個個散發出淫邪的微笑。

然而羅暢真不是淫邪笑容面對的純潔少女,他護住衣服喊:「不要!你再過來我就叫人了。」

他十分驚奇毫無浪漫成分的何大葉,竟然在家點了精油蠟燭,與他對飲。

他高興死了,殊不知這是個請君入甕的過程。

感謝網上那些在酒吧裡灌醉女人的色狼寫的教程。

充當重頭戲的,是一瓶九十度的苦艾酒,何大葉將方糖浸泡在苦艾酒裡,然後拿出方糖,拿火機把方糖點燃,最後放入酒中,等酒滅。

教程裡說這樣燃盡後,裡面的苦艾草成分就都化為氣體了,這個時候深吸一口再喝下——網上的色狼透過文字彷彿在得意揚揚:「一睡一個準兒!」

羅暢帶著讚賞的目光看著何大葉操作這一切:「行啊,還挺專業的。」

何大葉的這個白眼翻得不太成功,因為上次在家燒方糖時,不小心燒禿了眼睫毛。

羅暢喝了這個之後,果然成功地飄忽起來,眼神迷離。

何大葉藉機打開電視盒子,開始看愛情片——是男女主角在影片開頭就親嘴的那種,好不好看不重要。

隨著劇情推進,何大葉越來越往羅暢身上靠。

等到男女主角親嘴脫衣服的時候,何大葉忍住尷尬的自尊,逼著自己的脖子轉到羅暢那邊。

羅暢這人啊,也是夠可愛的,喝點酒就變成孩子,眼睛笑瞇瞇的,看啥都高興。

他見何大葉把頭轉過來,就親了一下何大葉,見何大葉沒把頭轉回去,就又親了一下。

何大葉的脖子都僵了,羅暢眼裡的笑意更深了,說話跟撒嬌一樣:「哎呀,再親就出事兒了。」

何大葉脖子動了一下,明顯感到肌肉僵化,她終於忍不住,自己開始暴風驟雨地親上去。

媽的,男人現在上個床都這麼磨嘰,何大葉覺得自己今天夠主動了,怎麼現在男人矜持得如同一座貞節牌坊,女人反而要扮作出籠的猛虎?

還好,在酒精的催化下,倆人親得酣暢淋漓。

很快,就到了水到渠成時。

何大葉有點熱淚盈眶地瞥了眼自己下半身,生怕下面飛出一群蝙蝠,還蕩著回聲什麼的。

此時,她覺得自己充滿了力量,健康活潑嗷嗷待哺的卵子已經頭纏著「奮鬥」字樣的頭巾,一切都準備好了。

但,但,但……

但羅暢竟然軟塌塌的,最後還睡著了。

何大葉覺得太難堪了,演了半天淫娃,最後遇到了這樣一個傢伙。

在羅暢的呼嚕聲中,何大葉細細端詳了他。

薄嘴唇噘著,跟受了委屈一樣。

多好看的男人啊,而且是落到她手裡的男人。

何大葉捂臉,果然上天是公平的,是啊,市面上無數的大齡女青年都要自降身價才能找到男人,憑什麼她何大葉有這樣的好運,能找到這樣的男人?原來是個在床上軟塌塌的男人。

不對,難道他是個彎的?

還是我性吸引力不夠?天啊,我果然淪落到人老珠黃的年紀了,我之前還挺有自信的……

何大葉被自己一腦袋的胡思亂想搞得頭疼,就著剩下的酒獨自喝起來。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

那枚游動的精子一定很累,在何大葉腦袋裡轉悠了一個晚上,迷迷糊糊之中,一個聲音問她,他是你未來孩子的父親,還是你的愛人?

不能同時得到吧?

當然,你想什麼呢?那個聲音回答道。

該怎麼選?何大葉第一次覺得自己在羅暢身上投放了太多的感情,愛在哪兒呢?

何大葉腦袋很疼,她逐漸墜入到深深的海底。意識消失前,她感受到自己的心怦怦跳,跳得那樣清晰:我要得不多,給我一樣就好了,反正我擁有的一切,都是靠這雙手。

清晨,何大葉被宿醉的頭疼及身邊羅暢的一柱擎天給搞醒了。

跟昨晚何大葉一晚上「循循善誘」的主動相比,這個清晨完全是羅暢的主場。

何大葉熱淚盈眶,原來他不是個軟塌塌的傢伙。

蓄勢待發之際,羅暢從錢包裡拿出一個套套,撕開,正要拿出來時,何大葉奪了過來,假裝手滑,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哎呀,不能用了。」

「你這兒還有嗎……」

何大葉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假裝嬌嗔地推一把羅暢:「討厭啦,哪裡會有女生在家裡常備這個的啦。」

「那我還是下樓買一個吧!」羅暢起身。

何大葉一把拉住他……其實何大葉覺得一把拉住下面的它,說接下來的話會更有效果:「其實……不用也可以……」她開始臉紅,內心罵娘,自己簡直就是個花樣百出的淫婦。

羅暢愣住了,轉瞬眼角就瞇了起來,伸手摟住何大葉:「哎喲,口味挺重啊。」

何大葉簡直是硬著頭皮在扮演另一位對生育一無所知的少女:「我安全期嘛。」

羅暢親了一下何大葉:「世界上不存在安全期這事兒。」

何大葉眼見著羅暢要下床穿褲子去買套套:「哎呀,你下一趟樓,氣氛都沒了!」

羅暢臉上帶著神職人員般的嚴肅:「你怎麼對自己這麼不好!」

何大葉實在忍不住了,原形畢露:「讓你上就趕快上,娘們兒唧唧的磨嘰什麼!」

接下來的一小時內,何大葉一定很後悔說上面的話。

因為羅暢從各個角度給她上了一堂生理健康課,總結思想就是一定要注意性安全。

何大葉開始刷牙,滿嘴泡沫,宿醉的口氣讓她無法開展辯論。

真是的,怎麼感覺是自己要無套內射他羅暢一樣呢?

「什麼安全不安全,我問你,你有艾滋病嗎?你帶病毒嗎?」

「我當然沒有!我跟左手相依為命快一年了!」

「你健康,我也健康,這不安全嗎?」

羅暢覺得剛剛為時一小時的生理衛生安全課簡直白上了:「寶貝兒,你覺得你是鹽鹼地嗎?你覺得我是瘦死的耕牛嗎?咱倆一起耕地,分分鐘就能長出一大片高粱地好嗎?」

「我就是想要個孩子怎麼了?」何大葉說的時候太不注意,嘴裡的牙膏泡沫咽到肚裡,她一陣噁心,把滿嘴的泡沫吐了出來。她原以為羅暢會關心一下,抬眼卻發現羅暢呆若木雞。

以前何大葉不知道呆若木雞是什麼意思,但現在看他的表情,何大葉覺得挺形象的。

把一個眉目齊全、正值壯年的男人當成一個生育機器,男人的自尊恐怕受不了吧。

何大葉想說點什麼安慰一下羅暢。

比如說,你很好,但是如果咱倆生個孩子更好。

或者,愛一個男人,然後跟他生兒育女,跟先生孩子再談戀愛,結果是一樣的……

有無數種解決方式,何大葉卻突然哪種都說不出來,她擦了擦嘴上的泡沫,受夠了一晚上加一早晨的人工性慾疏導:「羅暢,我喜歡你,但對不起,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從不期望一個男人給我創造未來,如果有孩子,我自己就能養……」

何大葉話還沒說完,羅暢竟突然一把摟住了她,久久才開口:「我沒想到你這麼愛我。」

啊,這哪兒跟哪兒啊!

羅暢看著何大葉的臉,幫她擦了擦嘴上的牙膏泡沫:「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大的愛,就是想給他生個孩子。大葉,我沒這麼好,你幹嗎這麼對我?」

何大葉差點兒忍不住翻白眼,這都什麼年代的台詞?現在的女人要是指望生個孩子,男人就沒那麼多臭毛病了?甭逗了!

然而何大葉也有點高興,羅暢笨是笨點,但心真好,一看就是三觀特正的男人。

她自己一肚子主意就夠了,男人啊,還是憨點好。

將來孩子智慧隨她,長相和性格隨他,人生總會過得輕鬆點。

一想到這兒,她心就柔軟了:「誰說我愛你啊,我就是貪戀你的精……壯肉體啊。」

「再貪戀我的肉體,咱們也要小心點吧。你不知道,現在生個孩子多麻煩。」

「誰說一定要在國內生,去國外也能生啊,我自己生得起,也養得起。」

「好好好,就你能。」兩人和好如初。

自此以後,何大葉也沒再提這事兒。當然她也沒閒著,間接身體力行,驗證了羅暢的精子健康度應該保持在一個不錯的肉體裡,隨時準備伺機而動。

某日翻雲覆雨後,抱在一起膩著呢,羅暢指了指窗簾:「新換的窗簾?」

「公司裝修,我看這以前的窗簾挺好看的,扔掉挺可惜,就自己拿回家了。」

羅暢看了看:「這紅色挺好看的,讓這房子看起來跟婚房一樣。」

何大葉搖頭:「孩子可以提上日程,可我就是辦婚禮的,結婚太麻煩了,不喜歡。我媽說了,扔給她一個外孫行,可別突然扔給她一個姑爺。」何大葉拿媽媽出來做擋箭牌。

羅暢問:「真想要孩子?」

何大葉笑了:「哎呀,不提這事兒了。」

羅暢特別鄭重地想了想:「要不,咱們把證領了?」

「行啊,那你回家把戶口簿偷出來,誰怕誰啊。」

羅暢半天沒吱聲,臉上卻真的寫著一句「我家戶口簿在哪兒呢」。

「真的假的?我開玩笑呢。」何大葉沒想到羅暢當真了,一時半會兒有點不知所措。

「我可沒開玩笑,我覺得你說得特別對。我喜歡你,你喜歡我,我們又喜歡待在一起,你又想生孩子,這不就是結婚必備的條件嘛。而且我都三十歲了,從沒結過婚,多Out啊。」羅暢掰著指頭給何大葉列舉著,「反正我覺得,咱既然想要孩子,就要先領證,反正咱倆感情這麼好,蓋個章又算什麼呢?」

何大葉腦袋有點蒙,這跟她的計劃不符。

她想過懷孕了,男人不想要,那就跟他Bye-bye,然後她去國外把孩子先生下來。

可真沒想過眼前這男人會要跟她結婚。但再一想,又覺得結婚也不是啥大事兒。

誰怕誰啊!

過了今年冬天,自己也三十歲了,反正她已經認定了要跟羅暢生小孩,那生之前結個婚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她對羅暢也並沒有愛到覆水難收非君不嫁的地步,但試著想像,要跟這樣一個人人艷羨的完美對像共度餘生,似乎也未嘗不可。

何況,孩子有他這樣一個父親,還挺好的。

婚姻這件事,本來就是兩個性格相合的人搭伙過日子而已,並不一定非得與愛情扯上關係,何大葉這樣想,羅暢潛意識裡大概也是這個意思。

於是結婚領證,這麼大的事兒,就因為倆人的一句話趕話而拍板定案。

至於羅暢的長不大以及他對此事的兒戲,何大葉並不是沒有發覺,她卻覺得挺好的。

反正她喜歡孩子,身邊多一個大男孩養也沒什麼不好。

只要他乖。

而羅暢,真心挺乖的。

兩天後的一大早,羅暢打了領結,何大葉化著淡妝,在沒見過彼此家長,也沒規劃過未來的情況下,憑著一腔熱血,去民政局定了終身。

何大葉拿著紅艷艷的結婚證,邁下民政局的台階。

適時的清風一吹,她心裡忽然有些空茫的惆悵。

曾經也是捧著言情小說走過咖啡屋的少女,偶像劇也沒少看,多少都會被裡面的浪漫求婚場景感染到。

閒來無事不是沒有幻想過被求婚的場景,儘管也是滿滿的鮮花氣球驚嚇伴隨驚喜的俗氣場面,可她挺享受的。

其實口中的俗套,對於地球上全部雌性生物來講,都是很受用的。

沒人不愛儀式感。

可如今,她已嫁,那些夢幻般的場景,也就成了一個漸行漸遠的夢,睜開眼便忘了。

比起何大葉略帶悵然的安靜,身旁的羅暢倒是雀躍多了,蹦蹦跳跳的,像只初春森林裡的小鹿。

他一直拿著那本結婚證在手裡翻來覆去地觀賞著,一會兒看看照片,一會兒摸摸鋼印,還不時地發出由衷的感歎聲:

「哇,結婚證啊。」

「哇,把我拍得還挺帥。」

……

如果幾年後的何大葉懸在空中,以上帝的視角,帶著憐憫的眼神看著那時的自己。

是,我看我,她又是她。

何大葉或許會明白那時自己臉上帶著的疑惑。

登記就這麼回事?以後我就可以合法性生活……合法取得精子?

都不是。

只是那個時候,羅暢對於登記這件事的輕鬆,展現了他是個不同尋常的男人。

即他對責任感的毫不在意。

只可惜,那時的何大葉不懂。

怪誰呢?即使現在的何大葉也對當時的選擇拎不清。

無法,空中的何大葉,只能無計可施地看著那時的自己自作聰明地這樣想:婚禮!

沒錯,站在民政局門口的何大葉靈光一閃。

對,她還有夢幻般的婚禮可供實現童話,要浪漫、大氣、優雅、華麗,還省錢的那種。

「羅暢。」何大葉叫了一聲沉浸在好玩和喜悅中的羅暢,「咱們趁熱打鐵,把婚禮也辦了吧,順便斂斂財。」

何大葉為自己的私心貼上了一個光明正大的標籤——斂財。

不過這也是何大葉的真心話,這些年來她換了幾份工作,每到一家公司,都能趕上扎堆結婚的同事,喜帖一張一張地往裡收,人民幣也一摞一摞地往外送。

每次為紅包封口的時候,何大葉的心都得疼一陣。

能不疼嗎?又不是多熟悉的朋友,憑什麼去看你們曬幸福?又憑什麼吃幾口你們酒席上的爛菜就得包這麼多錢?

怨恨了這麼多年,何大葉也總算迎來了這一天,當然要名正言順地把錢要回來。

而且,自己就是在婚慶公司工作的啊,這麼近水樓台。

絕對能以最低的婚禮投入,換來最大的紅包產出。

「行!」羅暢拍了一下桌子無比贊成,儼然也是帶著怨氣的。

「我們公司原本接的一場婚禮黃了,新娘新郎鬧掰了,訂的酒店現在好像還空著,就倆月後的今天,那天找風水先生看過了,是個好日子,不如我們就撿了這個便宜唄。」何大葉語氣中滿是興奮。

「嗯,你來安排就行了。」說完,羅暢低頭繼續扒拉結婚證。

婚後的日子一如往昔,他們各自上班,各自交際,空閒的時候還是膩在一起,躺在沙發上看碟片,或者各自安靜地玩手機,偶爾會停下來看一看對方,都覺得心裡暖暖的,不寂寞,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他們跟著彼此去了各自的家,拜訪了雙方的父母,都得到了喜愛和祝福。

何大葉心潮澎湃地張羅著自己的婚禮,羅暢也會參與一些意見,兩人的配合天衣無縫,非常默契。

可是隨著婚期一天一天地臨近,何大葉卻漸漸感覺到了不安,因為她開始從羅暢的眼神裡,看到若有若無的不確定。

何大葉不知道羅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膽怯的,其實連羅暢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從何大葉第一次跟他說起如果生個孩子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時,或者是從何大葉第一次列出購物清單讓羅暢去超市買油鹽醬醋和家居用品開始,再或者,是從何大葉第一次跟羅暢規劃未來時。

房子、車子、孩子,父母雙親以後怎麼養老,是不是應該多買個房子把他們接過來住,不不,得多買兩套,你爸媽一套,我爸媽一套,他們肯定得分開住。

孩子以後要考哪個大學?還是出國?如果出國要去哪個國家?韓國肯定是不要去的,那就英國,美國也行,或者澳洲。

咱們都是獨生子女,可以要兩個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再養隻狗,五口之家最好。

……

羅暢從來都沒想過,這一紙婚約給他帶來的並不是平淡的相互依偎的好日子,而是壓在一個男人肩膀上重如泰山的責任。

他不是不想負責任,只是他覺得為時尚早而已,他自己都還當自己是個孩子呢,怎麼去撫養孩子?

何大葉是個眼明心亮的人,羅暢一日一日的退縮她全然看在眼裡。何大葉知道,婚期將至,在花叢裡飄慣了的男人難免有些害怕緊張,倒也沒放在心上,只以為等到婚禮結束,一切都歸於平淡,便會好起來的。

這樣幼稚的想法一直持續到婚禮當天,當羅暢拿起婚戒在眾目睽睽之下哆哆嗦嗦猶猶豫豫要套到何大葉無名指上的那一刻,何大葉才恍然明白,這婚,可能結不成了。

「喲,你看新郎緊張得,手哆嗦得跟中風了似的,哈哈,開個玩笑。當然了,娶到這麼漂亮的新娘子當然會緊張,以後再生一小足球隊的寶寶,多子多孫,白頭到老啊。」司儀見羅暢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有點摸不清羅暢的路數,跳出來打圓場。

何大葉只能感慨,一分錢一分貨,出價低者只能請一個話多到不合時宜的司儀。

聽見司儀說到孩子,羅暢的手不抖了,像僵住的化石一樣停在半空中。

捏著戒指的手指一顫,戒指掉落在地上,悄無聲息地落在鮮紅的地毯上。

完了。

何大葉的心徹底涼了,此刻她恨不得扯下頭上的白紗,勒死站在她旁邊的那位油光滿面唯恐天下不亂的司儀。

何大葉抬起頭,看見羅暢正用求助的眼神看著她。

其實地球人的做法是,她應該一腳踹死這關鍵時刻掉鏈子的貨。

然而匪夷所思的是,何大葉很大度地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又衝他堅定地點了點頭,意思是「別怕,有我呢」。

羅暢欣慰地看了何大葉一眼,眼神裡帶著滿滿的感激,他俯身撿起戒指。

然後……

然後他轉了個身,像那日的舒克一樣,衝下舞台,朝著門口奔去。

何大葉當場就傻了。雖然她跟羅暢只交往了三個月,但她一直覺得兩個人是心有靈犀的典範。他們愛吃同一種食物,愛看同一個作家的書,在看電視節目時,常常會不約而同地吐槽同樣的話。

何大葉一直以為他們彼此是懂得對方眼神裡的深刻含義的,怎麼這會兒羅暢就跑了?

音樂驟停,全場陷入一片空前的安靜中,何大葉孤獨又無助地站在台上,看著羅暢越跑越遠的背影,就像一架衝出跑道即將起飛的飛機,他正傲嬌地昂著頭,等著衝進雲霄自由飛翔的那一刻。

「呃……何小姐,現在要怎麼辦?」何大葉身邊的司儀怯生生地問。

「我怎麼知道怎麼辦!」何大葉凶狠地瞪了司儀一眼,咬牙切齒地說。

何大葉是真不知道怎麼辦,干了三年的婚慶公司,操辦了數不清的婚禮,除了逃婚,現場發生過的奇葩事兒多了去了,每次她都能沉著淡定乾淨利落地處理好,只是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這事兒會落到自己頭上。

要是現場有另外一個何大葉就好了,能站出來幫幫自己,也好讓自己不這麼難堪。何大葉想。

眼見羅暢已經跑到門口了,他的一隻手已經握住了門把手,站在門口穿著旗袍和西裝的小姐和服務生堆了一臉的幸災樂禍,暗自慶幸著自己的工作雖然掙錢不多,但是能看上這麼一齣好戲也算值了,索性往一旁閃了閃身子,讓出更大的空間讓羅暢開門離開。

羅暢終於還是停了下來,他回過頭看著還站在台上的何大葉,滿臉狐疑。

很快,他朝台上揮了揮手。

何大葉看懂了,羅暢正遠遠地用眼神對她說:「趕緊走啊,你還愣著幹嗎?」

算你丫還重情重義,何大葉想。

她拆掉頭紗,扔了手捧花,扭臉跟司儀說了句「上菜」,便提起婚紗的裙角,朝著羅暢一溜煙兒地跑了過去。

她重新踏過那條剛才還象徵喜慶幸福的紅毯路,心中有些悲涼,她想原來一直以來自己認為的心有靈犀,都只是自己看得懂羅暢罷了。她心細如塵地觀望著他的生活,一點一點地把自己變成世界上的另一個羅暢,吃他愛吃的東西,看他愛看的書,做他愛做的事,說他愛說的話。

這世上哪有心有靈犀這回事兒,只是兩個人在一起久了,熟稔了,也就自然會一廂情願地去迎合討好罷了。

何大葉一邊跑,一邊默默地鄙視著自己的幼稚。她一向瞧不上那些為了愛情和婚姻把自己改變到面目全非的女人,可如今,自己也險些成為她們當中的一員。

現場的賓客終於騷動了起來,眼看著新娘新郎都跑了,就好像一齣戲,男女主角都罷工了,就剩群眾演員了,這還怎麼往下唱。

聽著四周此起彼伏的抱怨聲、好奇聲,何大葉突然覺得過癮極了,原來逃婚的過程這麼歡樂,那種「我要與全世界為敵」的快感油然而生。

很多年後,何大葉更瞭解自己時,她會為當時的行為做出解釋。

在她的人生哲學中,在將要知道風暴來臨之前,預估自己會很慘之時,她會乾脆順著這個趨勢助紂為虐,不待他人動手,自己先把自己踩一腳,受到的傷害可能會更小。

何大葉其實在給自己一個台階,當然,順帶著也給羅暢一個台階。

「怎麼跑得那麼慢?等你半天了。」何大葉姍姍來遲,羅暢不高興地抱怨道。

「少囉唆,趕緊走。」她推了羅暢一把,一人一邊拉開大門。耀眼的陽光照在何大葉濃妝艷抹的臉上,照散了她那落了一地的悲涼。

一輛公交車停下,何大葉抓著羅暢的手,直接從前門上了,跟著他們追出來的七大姑八大姨們終於被遠遠地甩在身後。

何大葉回頭看了看,咯咯地笑了起來,羅暢也跟著笑,笑聲越來越大,笑得公交車司機脊背發涼,出了一身的冷汗。

戲劇會落幕,電影會End,高潮狂歡後的散場總會讓人悵然萬分。

何大葉和羅暢笑夠了,不由得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這就完了?」羅暢輕輕地問。

「財也斂了,婚也結過了,也算功德圓滿了。」何大葉笑了笑,轉臉看著窗外。

「那咱倆……怎麼辦?」羅暢也回頭看看後面。

何大葉扭過頭,瞪了羅暢一眼,心想,你剛才跑的時候不還挺英勇堅決的嗎?這會兒知道擔心了?問我怎麼辦,都問我怎麼辦,我又不是《百科全書》《資治通鑒》《十萬個為什麼》,哪知道怎麼辦。

何大葉試圖把一肚子的髒話化為眼神波一起傳達給羅暢。

羅暢顯然是被何大葉凌厲的目光給嚇著了,趕緊低下頭,散漫地看著車內骯髒的地面。

「你跑就跑唄,幹嗎還要叫上我?」覺得發洩得差不多了,何大葉像收起寶劍一樣收起眼神,問羅暢。

「我不能留你一個人丟臉啊,你好歹也是個女的。假如我一個人跑了,以後傳出去對你名聲多不好,別人還以為你得凶悍成什麼樣兒,活生生把新郎給嚇跑了。」

「這麼體貼我,那你為什麼要跑?」

「我是害怕結婚,又不是害怕你,今天換成是誰站在那兒我可能都會跑。那個司儀一說生孩子我腿都軟了。大葉,我可能真的還沒那個能力和心思去承擔那麼重的責任。」羅暢輕輕拉起何大葉的手,很抱歉地說。

果然是那個嘴賤的司儀!何大葉恨得握緊了拳頭。

「離了吧。」何大葉低頭想了一會兒,從羅暢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對他說。

「什麼?」

「離婚呀,咱倆都鬧到這份兒上了,難不成還死皮賴臉握著張結婚證過日子嗎?總得先把離婚證給領了,再料理後事啊。」

「不用這麼麻煩……咱倆現在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羅暢啊,鑒於你很快就從老公變成前夫了,時間緊迫,我得跟你說清楚。我結這婚,其實主要是為了斂財,其次是為了要個像你一樣的孩子,但絕不是為了要合法地拴住你。不過,連個婚禮你都害怕,那生孩子這事兒,你豈不是壓力更大?經此一役,驗證你不適合當我孩子的父親,所以這婚,咱們就更沒必要繼續下去了,你覺得呢?」

「大葉,我只是不喜歡婚禮上的壓迫感,可我還喜歡你啊,沒必要離婚。你別誤會,我就是太厭煩油膩膩的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咱倆跟猴子一樣站著。我是厭倦婚禮,卻從沒厭倦過你,這日子,咱倆還能過下去啊……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如果是今天逃婚讓你覺得我不靠譜,那我跟你道歉。」

何大葉笑了,豎起手指堵住羅暢的嘴:「親愛的,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求你給我點自尊。」

羅暢的目光這才開始注意到這輛偶然躥上來的公交汽車,一切都跟默劇一樣,所有的乘客都擠在前半截車廂裡,對著他倆指指點點,有人還止不住地拍照。

而公交車的後半截,空蕩蕩的車廂對比後座上隆重的兩人,讓這一切,都滿載荒誕的味道。

羅暢問自己,第一次婚姻就這麼結束了?

此時公交車終於報上站名:「歡迎您乘坐419路車……」

何大葉聽到自動人聲報站後,哈哈大笑:「瞧咱倆碰到的這車吧,都跟排好了似的。」

羅暢也笑了,自嘲地笑。何大葉懂得,羅暢在自嘲自己的人生吧。

不過又能怎樣呢?怨何大葉堵住了所有的可能性?

抱歉,這樣的結局絕非我願,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兩個人都能安然無恙地活下來。

她伸出手,跟羅暢握手:「還是朋友?」

羅暢伸出手,抓住大葉的手,卻不肯松:「我朋友多得是呢,誰要你當朋友。」

「我知道,那以後就把我當成一個知心但不換命的酒友吧。」

羅暢噘嘴:「不,我要做不知心但換命的藍顏。」

何大葉沒再說什麼,嘴角卻帶著微笑。一段婚姻就這樣結束了,不,應該說胎死腹中。

羅暢說既然不給他當良家婦男的機會,那也甭怪別人了,不是曾經一直吵吵著要收集十二星座的女人嗎?那自己也就集齊這些姑娘,以後出本書,告訴大家幸福的真諦什麼的。

何大葉冷笑:「說得跟真事兒一樣,想泡妞就說泡妞,說那麼繞。」

「是,女王陛下,我是要泡妞,你呢?要不跟我並肩作戰,泡盡三大洲五大洋的帥哥?」

「沒興趣,現在這婚算是結過了,真沒意思,也就是成年人過家家,我還是抓錢吧。以前客戶都覺得我沒結過婚,策劃婚禮時沒底氣,以後我要懷著菩薩心腸,以肉身普度人間恨嫁的男男女女。」

羅暢笑問:「那這位菩薩,該怎麼稱呼您?」

「法號不婚。」

何大葉一邊說著,一邊覺得無比心酸。從舉案齊眉的好夫妻,一下子變成了同甘共苦的好兄弟,生活真是會捉弄人。原本他應該是自己孩子的爸爸,可就在一念之間,就變成舅舅了。

但她又能怎樣,說到底自己也不過就是一介女流,雖然得不到婚姻,但最終還保留了點兒臉面,也算是不容易的事情。

比起當日舒克的那位新娘,自己已經幸運多了。

何大葉想,自己與羅暢,相識相戀源於一場荒謬的婚禮,如今相離別也是因著一場荒謬的婚禮,也算有始有終了吧。

是的,有始有終。

終點在哪兒?

何大葉真不願意細琢磨,生怕腦袋聰明了,心卻受苦了。

她終究希望,在這件事上,人能麻痺一點。

即使,在很長時間內,於無數個帶有執念的夢中婚禮上,她選了另外一條路,她沒有隨他去,她站在原地,她傻傻癡癡地暫且放掉自尊等著他回來牽自己的手。

只是,沒有人會知道,就連她,醒來後,也逼自己忘了。

05

何大葉把自己從回憶中拉扯出來,天已經有點亮了,她看了看表,五點多了。

時間過得真的好快,轉眼就五點多了,轉眼就三年了。

三年裡何大葉經常會想起那日的情景,總會忍不住佩服一下自己,佩服自己沒有惱羞成怒地跟羅暢撕逼,也沒有傷春悲秋地嘰嘰歪歪斷水斷糧。

她照樣心安理得地休了婚假,跟羅暢去度了蜜月,回來後開開心心地把離婚證領了。

她把所有的情緒都隱藏起來,用氣勢洶洶的眼神去封住悠悠之口。

曾有人小心翼翼地問過她為什麼不難過。

何大葉喝著斯里蘭卡買回來的裝逼專用高級紅茶,氣定神閒地說:「有什麼好難過的,本來也不是兩情相悅的結合,更何況我原本也並不想結婚。」

事實上,也許只有床頭的毛絨熊才會知道,何大葉是難過的。

儘管她白天還能人模狗樣地出現在人前,笑談風起雲湧。

可一到了晚上,她就會被巨大的、黑洞般的悲傷包裹起來。

羅暢是她這些年裡唯一一個企圖動過真心的人,卻也是那個在最後那一刻,鬆開了她手的人。

她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好起來,會堅忍不拔,會把悲傷化為動力,會置之死地而後生,會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但是,她沒有。

她只能把整條命都賭進工作裡。

因為工作不會騙人、不會背叛、不會撒手而去,留她一個人無助地站在聚光燈下,再溫柔地微笑著,伸手拉她離去,讓她連個「不」字都說不出口,彷彿一種願打願挨心甘情願的凌遲。

何大葉躺在床上歎了口氣,她從來也沒想過這場逃婚的陣痛竟持續了這麼久。

不過還好,當初萌生的所有感情,如今應該都枯萎了吧?

她終於成了女王,依然是女王,高高在上又孤獨地俯瞰著眾生。

尖銳的電話鈴聲在灰濛濛的早晨驟然響起,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何大葉看了看手機屏幕,是何媽打來的。

半夜或者清晨接到家人的電話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何大葉感覺自己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可手指還是迅速滑動屏幕,接通了電話。

電話那邊傳來何媽的聲音,氣沉丹田,聲如洪鐘。

「何大葉!我生病了你知道嗎?我老了你知道嗎?都說養兒防老,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翅膀硬了現在,死活不往家飛也就算了,主動給我打個電話能死啊?」

聽何媽中氣十足,大有氣吞山河之勢,便知一切安好,何大葉鬆了口氣。

昨天何大葉剛往家裡打過電話,何媽不在,跳廣場舞去了。

何爸神秘兮兮地告訴大葉說何媽最近更年期,情緒暴躁心思敏感,提醒她要小心伺候著。

呵呵,從何大葉胸部開始發育,何媽的更年期就數十年如一日地如影隨形,股市要是也有這麼堅挺就好了。

當時何大葉還笑著說自己離得遠不怕,倒是何爸能躲就躲著吧。

可沒想到時隔才不到一天,何大葉就受到了波及。

何媽對著電話演足了戲,時而怒吼時而哽咽時而感歎世態炎涼,最後終於還是回到關鍵問題上,她一字一句地對何大葉說:「趕緊找個人嫁了,生個孩子,我有生之年還能抱抱外孫,心裡就很滿足了。」接著便又哽咽了起來,「我聽你爸說你前段時間還有去美國代孕生子的想法,媽媽不是個思想保守的人,但是我只想跟你說一句話,不!行!你這種想法就是不孝,中國人怎麼了?哪裡不好,非得跑到國外跟洋鬼子生?何大葉我告訴你,你就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少動那些個半土不洋的花花心思!」

何大葉拿著電話,陷入了一段漫長的沉思。

她想何爸也真是大嘴巴,枉費自己那麼信任他。

去美國代孕的想法她的確有過,孩子這東西,既然垃圾堆和河裡弄不來,身邊又遇不到優質的,那就不如遠渡重洋,國外的精子庫裡有的是優秀的基因,只要有足夠的錢,還不就跟去菜市場買菜一樣,隨便挑選自己最心儀的那棵大白菜嘛。

混血的寶寶本來就贏在人生的起跑線,又有什麼不好,還能給孩子撈張綠卡。

至於找個人嫁了。

這句話說出來容易,可做起來無比艱辛,何大葉嫁過一回了,兩個月的婚姻帶給她的,除了持續了三年的隱隱作痛,還險些把自己那張老臉也搭進去。

且不說這世上有多少人在結婚幾年之後對婚姻大失所望,就說一直以來心堅不可摧的何大葉,被那場鬧劇一嚇,也斷然不會再去冒這個險了。

這幾年她也想過,如果當初順利地把婚結了,那麼如今在經歷過三年柴米油鹽的折磨後,又會是什麼樣子?

興許還不如當下活得輕鬆自在,興許她跟羅暢也已經反目成仇了吧。

「何大葉!你沉默又是幾個意思?!」電話那頭何媽洪亮的叫聲嚇了何大葉一跳,也打斷了她的思緒。

何大葉回過神,剛想說什麼,就看見羅暢頂著雞窩頭晃晃悠悠地往衛生間走。

雖然分房睡,但在羅暢的要求下,是誰都不可以關門的。

他說關上門覺得太疏遠了,而且也沒有安全感。

何大葉知道羅暢害怕,他很小的時候家裡曾經被盜過。那天天氣很熱,他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小偷撬門進屋,裡裡外外都翻了一遍,除了反鎖了的爸媽的房間。

躺在沙發上的羅暢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了小偷被滅了口。

事後他哭了好幾天,又大病了一場,這件事情在他心裡結結實實地留了個陰影,從那天起,只要他自己在家就會把所有門窗反鎖,與人同住便要求誰都不許關門。

羅暢發現何大葉屋裡的檯燈還亮著,瞇著眼看了看坐在床上的何大葉,含含糊糊地問:「怎麼還沒睡啊?」

「啊,忙著哪,你睡你的。」何大葉趕緊用手摀住電話聽筒,敷衍著。

「喂,大葉,誰啊?剛才說話那人是誰啊?是男人的聲音吧?我聽著怎麼像羅暢呢?」捂得不夠及時,何媽還是聽見了。

何大葉跟羅暢雙雙逃婚之後,最邁不過這個坎的就是何媽,她哭哭啼啼了一個多月,死活要跟何大葉斷絕母女關係,誰勸也不聽。

「真是白養你這麼大,臉都被你丟盡了。你傻啊?既然看出苗頭了,為什麼先跑的人不是你?」何媽如是說。

何大葉翻個白眼,這親媽的邏輯好奇怪!

跟羅暢離婚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何媽都眼含絕望地活著,直到她從何爸嘴裡得知何大葉和羅暢依然是彼此照顧的好朋友。

何媽總覺得他們兩個人還是有希望的,婚姻畢竟還是原配的好,儘管何大葉的原配並沒有與她攜手走過幾步人生路。

「嗯,他今晚住我這兒,一早要飛,我這兒離他上班的地兒近。」

「哎,大葉……」何媽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聽媽一句話,羅暢是個好孩子,當初那一鬧,是你們都還小,現在長大了,要是覺得彼此都還不錯,就復婚吧,彼此也有個照應,是不是?」

「媽,您說什麼呢,羅暢現在就是我一朋友,沒別的心思。」

「沒別的心思你不會動點兒心思啊?你都三十好幾了,都是老幫菜了,談情說愛矯情來事兒這些個你不懂嗎?」何媽嚷嚷道。

「什麼老幫菜,有這麼說自己女兒的嗎?」何大葉心裡一陣不順暢,歪了歪頭,正好對上鏡子裡自己那張素顏的臉,皺皺巴巴的毫無光澤,像極了一個年久失婚的中年怨婦。

自己才三十二歲,怎麼就蒼老成這個德行了?何大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心驚膽戰。

她起身扒拉出床頭櫃裡存放了很久的面膜,已經快要過期了。

從今天起,要好好保養才行。何大葉暗自下著決心。

也難怪何媽會這麼說自己,好幾次她回家,看見何媽面色紅潤的樣子,都忍不住自慚形穢。她太不愛惜自己了,她甚至意識不到自己早已過了牛仔褲T恤球鞋、素面朝天、連爽膚水都懶得擦就能走天下的年紀。

囂張的青春不過就那麼幾年,而化妝品和保養品就是女人的後青春時代,既然青春留不住,那就憑借這些東西來延長一點,多年輕一天,便多快樂一天。

時間,真是這世上最殘忍的江洋大盜。何大葉捧著自己那張乾燥的臉,忍不住感歎道。

「大葉,你是個女人,你說女人這輩子圖啥呀?不就圖能嫁個好男人,一輩子有個依靠嗎?咱們女人本來就是弱勢群體,非得擺出一副強者的架子,沒意思的。」何媽跳過何大葉的質問,感慨萬千地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別挑了,說句不好聽的,咱也沒資格挑了,趕緊找個差不多的嫁了就得了吧,我跟你爸也好放心,你說是不是?」

「是啥呀是?」何大葉終於還是沉不住氣了,一晚上沒睡,再加上各種刺激,此刻她的戰鬥力之強大基本就是遇鬼殺鬼佛擋殺佛,她打斷何媽的戲癮和喋喋不休,接過話茬,「誰說女人這輩子就圖嫁個好男人?嫁個好男人是為了什麼?就為了過上好點的日子?那如果我自己就有能力過上好日子,我何必非得強迫自己跟個男人鬥來鬥去啊?再說了,誰說女人就是弱勢群體啊?那是舊社會,男人得下地幹活靠天吃飯的年代,現在不一樣了,現在都靠腦子吃飯,不靠力氣了。是,古往今來對女性的歧視的確從沒斷過,動不動就抱孫子,生個一男半女……憑什麼就不盼著抱孫女呢?憑什麼女的就得算半個啊?這些咱都不說,就說眼下,有多少家庭是女強男弱,男人整天嗷嗷待哺,指望女的悉心教導呵護成長呀……」

何大葉頓了頓,聽著電話那邊陷入一片毛骨悚然的寂靜中,她知道自己話說得有點兒過了,趕緊把語氣調平少許,話鋒一轉:「就說您跟我爸,這麼多年,您在家是不是最勞苦功高?裡裡外外的事兒不都是您一手張羅操辦的嗎?我爸到現在還私底下跟我誇您呢,說自己眼光好,找著您這麼個好媳婦兒,我沒您這麼無所不能的,只能勉強把自己照顧好。」

「媽媽不是那個意思,媽媽是想有個人照顧你。」何大葉對何媽的脾氣是十拿九穩的,這些話說完,何媽心情果然寬慰了許多,語氣裡儘是驕傲。

「照顧什麼呀,誰照顧誰還不一定呢。兩個人一起走、一起老,天災人禍的事兒都說不準,興許還是我健康終老,我的另一半早早地就大小便不能自理了,到時候我還得反過來照顧他,這不是虧大了嘛。」

「你這孩子,歪理都是趕著趟來的,讓我說你什麼好?」

「什麼都甭說。媽,凡事靠緣分,就像我跟羅暢似的,明擺著沒有夫妻緣分,朋友卻做得跟家人似的,多少人羨慕。結婚這事兒就順其自然吧,您催也沒用。」窗外的天越來越亮,何大葉覺得到此做一個完美的ending是再好不過了,「行了,行了,我到點上班了,今天公司有事兒,我得早點過去。您也好好休息,別整天瞎操心,把我養這麼大,養這麼好,您也算功德圓滿了,從現在開始,就使勁兒享受生活吧。」

說罷,何大葉果斷地掛了電話。

到了她這個年紀還沒嫁人、未產子,跟家人通電話是件太勞心勞力的事情。

何大葉懶懶地躺在床上,側臥著發呆。

女人空閒時能思考的事情,一般就是怎樣留住青春和怎樣擁有感情。

可何大葉不一樣,眼下她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根本來不及去想這些風花雪月。

跳出來開公司單幹這件事兒,她已經醞釀了三年,如今時機也算成熟了。

三年裡她遇見了對自己忠心耿耿人又機靈的小徒弟劉丹。更年期中的女老闆脾氣越來越差,對待員工也越來越苛刻,已經有不少元老級同事開始靠攏何大葉,準備跟著她一起脫離苦海。

私下裡,何大葉也積累了不少人脈,甚至已經偷偷地以自己新公司的名義接下了一場油水頗豐的婚禮。

一切都準備就緒,辭職也迫在眉睫,可眼下棘手的事情還有不少。

何大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一邊不住地撫摸自己略略粗糙的臉。

唉,這麼多煩心事兒,能不老嗎?

一陣困意襲來,何大葉乾脆蓋上花王的蒸汽眼罩。

既然這些事當下都解決不了,那不如就坦然地睡一覺吧。

等到一覺醒來,她還是那個披甲上陣孤軍奮戰給自己加冕的女王。

生活就是這樣一個僵死的循環,睡前孤單,醒來依然孤單。

睡前不是公主,醒來也依然變不成睡美人。

真殘忍。

可覺總要睡,就像事情總要面對。

何大葉就這樣悲傷著,悲傷著,戴著自己隱形的王冠,睡著了。

夢裡不知身是客,卻亦不知,貪歡能為何。

06

何大葉是被羅暢叫醒的。

床頭櫃上的手機鬧鐘在不屈不撓地叫喚著,她睜開惺忪的眼睛,羅暢已經穿戴整齊站在她床邊了,碩大的川久保玲T恤上,紅艷艷的大桃心正瞪著白眼直直地看著她。

何大葉一個鯉魚打挺,試圖從床上彈起來。

彈至一半,她意識到了點兒什麼,伸手抓過被子蓋在胸前,像個宿醉的婦女一樣委屈又無辜地看著羅暢。

「遮什麼遮,又沒什麼值得看的。」羅暢白了她一眼。

「幾點了?」何大葉懶得接茬兒。

「八點過五分,你鬧鐘嚷嚷成這樣都叫不醒你,你也真夠可以的,身為女人,怎麼睡覺一點兒警覺性都沒有。」羅暢一邊說,一邊把何大葉扒拉下床,推她進衛生間,「我去樓下等你,你動作快點兒,我都快遲到了。」

何大葉拿著電動牙刷,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她不經意地抬起頭,從衛生間的鏡子裡再次看見了自己。

披頭散髮,兩眼無神,黑眼圈攪和著眼袋都快垮到嘴角了。

何大葉默默地跟鏡子裡的自己對峙著,牙膏沫順著嘴角流下來,毫無阻礙地垂直落在水池子裡。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平坦得如同一片浩瀚的草原。

羅暢說得沒錯,自己真沒什麼值得看的。身為女人,她連女性最基本的特徵都欠缺著,還談什麼嫁人。女為悅己者容,連容都沒有,哪裡還能有悅己者呢。

隨著一聲清脆的關門聲,何大葉抖了一下,從悲涼的情緒中回過神來。

靠,即便不美麗,即便不風情萬種,我生活得也比大多數人充實快樂。

而且,我不怕老,誰都會老。

老很可恥,可怕沒用,我得有事業,我得有錢。

再說了,女為悅己者容,連悅己者都沒有,我容給誰看啊。

何大葉飛速地刷著牙,樂觀地想。

這大概就是何大葉千百次跌倒,又能千百次完好如初爬起來的原因吧。

莫名地樂觀著,或者說固執地破罐子破摔著。

生活有成千上萬條路給人走,這條走不通,那另一條一定就是康莊大道。

一條路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這都不是何大葉的生活作風。

她善於安慰自己,善於挑選最不庸人自擾的路。

人活一世本來就不容易,何必想盡了法子為難和折磨自己呢?

人哪,最重要的,除了自己成全自己,還得學著放過自己。

剛刷完牙,何大葉的手機就響了,是劉丹打來的。

何大葉接通電話,還沒開口,劉丹就火急火燎地說:「何姐,出事兒了,出大事兒了。」

大葉倒是足夠平靜,她知道劉丹向來是個小題大做的主兒,跟了何大葉兩年,咋咋呼呼的個性一直都沒改。

下場暴雨她就覺得是世界末日,買個菜缺斤少兩她就覺得這個世界再也不會好了,儘管也是奔三的年紀,但為人一點兒城府都沒有。

不過何大葉喜歡她,因為劉丹是她接觸的女孩中,少有的單純善良忠誠的那一種,在路上扶過老奶奶,在街邊救助過流浪狗,走到哪兒都是活雷鋒。

這些年來,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但凡是何大葉遇到的困難,劉丹都當仁不讓地拼在前面,甚至有好幾回,她差點兒為了大葉跟女老闆動起手來。

何大葉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她記得劉丹對她的好,再加上劉丹聰明幹活利落,所以大葉走哪兒都喜歡帶著她,傾其所有地教她東西。

「出什麼事兒了?你慢慢說。」何大葉不急不慢地說。

「夜叉知道了咱們要跳槽的事兒,那幾個原本要跟著咱們一起走的同事,都被夜叉給唬住了,估計是要叛變。」

這事兒不小,但也算不上多大。

紙包不住火,何大葉從開始籌謀新公司的第一天,就分分鐘做好了被出賣、被發現的準備。

何大葉不否認自己挖牆腳的做法是有些不地道,但先不地道的是女老闆夜叉,而且幾個同事也是自願要跟她走的,沒人逼她們,時至今日如果只是叛變也就罷了,要是反咬她一口,那自己在這一行裡以後的路就沒那麼好走了。

「她們沒在夜叉面前多說什麼吧?」

「那倒沒有,我聽小陳的意思,好像就只是不太想跟咱們走了。」

「嗯,那一會兒到公司再說吧。」

「別等到公司了,夜叉這會兒肯定在公司守著呢,就等咱們自投羅網了。我現在就在你家樓下等你呢,路上我們得先商量個對策才行呀。」

劉丹偶爾也有這麼細心的時候,讓何大葉倍感欣慰。

「等我一下,我盡快下來。」何大葉說完,掛了電話,同時堅定了自己即便要走,背影也要瀟灑,讓夜叉日後每每想起都要迎風灑淚三百年的決心。

樓下,劉丹收起電話,百無聊賴地圍著自己那輛奧迪A4轉悠。

她的家境可算殷實,但父母對她家教甚嚴,除了給她買了輛好點的座駕,油費、保險、保養全都讓她自己掙。

起初何大葉還總是鄙視劉丹,說她哭窮。但有次看她為了給車省出大保養的錢,硬是啃了一個禮拜的饅頭後,就結結實實地佩服起劉丹的父母來。

這是把自己女兒當作階級敵人在培養啊。

劉丹倒也不在乎,她總能自信滿滿地提著山寨名牌包出入各種場合,從不怕被人看出破綻。她說假包又有什麼關係,往奧迪裡一鑽,再假別人也當是真的。

何大葉也有車,但她不愛開,加上劉丹家跟她住得不遠,大多數時候劉丹都拐個彎兒來接她上班,更是為了能讓何大葉跟她分擔一點汽油錢。

每次加油的時候,何大葉心頭都滴著血抱怨說:「你說你們這些富二代,怎麼就知道剝削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呢?」

「姐,要是拋開這個車,你說我跟平頭百姓又有什麼區別呀。」劉丹哭喪著臉說。

何大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心想說得也是,身上一水兒的動物園地攤兒貨,再配一隻淘寶上買的A貨包,的確夠窮酸的。

不遠處,羅暢正倚著車門抽煙,劉丹看了羅暢一眼,就立馬被他身上那件T恤吸引了。

大葉雖然跟劉丹走得十分近,可羅暢,就彷彿她胸口一塊始終無法結痂的傷疤,碰不得,也不好提。而關於劉丹,大葉也不常同羅暢說起自己職場的事情。

所以他們倆,雖然隱隱約約地知道對方的存在,卻從未見過。

巧的是,劉丹今天穿了件跟羅暢一樣的T恤,她是白色,羅暢是黑色,站在樓門口,就跟黑白無常似的。

羅暢感應到不遠處劉丹的目光,抬頭看了看,臉上露出撞衫的尷尬。

「嗨,你衣服哪兒買的?」劉丹爽朗地跟羅暢打招呼問道。

「呃……網上。」羅暢大概沒想到劉丹會跟他搭訕,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你挑的那家網店還不錯嘛,嘖嘖,一根兒線頭都沒有。」劉丹走過來,仔細觀察著羅暢衣服的走線,忍不住讚歎。

「嗯,質量挺好的。」羅暢笑笑,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心裡卻一個勁兒地犯嘀咕,心想,我這件衣服當然沒線頭,是從連卡佛官網上買的呀。

「給你推薦個地方,在鼓樓那邊有一家專賣外單衣服的,性價比極高,你看我這個,質量不比你的差吧,特別便宜。」劉丹揪起衣角給羅暢看。

羅暢認真地趴上去看了看,做工還真不錯,的確比自己的正版差不了多少。

「你不知道,我有一朋友,也愛這個牌子,非得去三里屯北區的專賣店買,你說他二不二啊,夏天衣服每天一換,洗幾次就變形了。快一千元人民幣買件T恤,瘋了吧,過幾遍水就變得跟抹布似的了。現在知道聽我的話了,專門從我介紹的那家店買,說穿著跟專櫃貨沒差,那個悔不當初啊……」劉丹眉飛色舞地說著,說得羅暢有點無地自容。

這是什麼世道,支持正版的人竟然無地自容起來了。羅暢心想。

正想著,羅暢的電話響了,是何大葉打來的,她告訴羅暢說不用等她了,讓他先走。

掛了電話,羅暢十分不好意思地對正在興頭上的劉丹說:「對不起啊,我還得上班,先走了。」

「哦,行……」劉丹覺得有點意猶未盡,接著又眼前一亮,從包裡掏出紙筆,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遞給羅暢,「這是我的電話號碼,那家原單店挺好找的,可要是萬一你找不到,就給我打電話。」

「好,謝謝啊。」

「謝啥呀,咱們在同一天同一個地方穿同樣的衣服本來就是緣分,我這人不摳門兒,好東西就要跟有緣人分享。」

羅暢笑著接過電話號碼,上車走了。

那時的他倆誰都不知道,更有緣分的是,他們都在等同一個人。

緣分就是這樣奇妙的東西,不該相遇的兩個人,縱使歷盡千辛萬苦也終難相見。

而該相遇的兩個人,轉個身也能輕而易舉地來到彼此面前。

07

羅暢前腳剛走,何大葉後腳就穿著睡衣拖鞋,拎著她最貴的一套裙子,以彪悍中年婦女在超市裡搶購限量打折雞蛋的氣勢衝了下來,而她身上起球的超市款女式睡衣,更增添凌亂感。

劉丹看得一陣心酸,不由得為自己三十歲的未來傷感不已。

不化妝不捯飭自己也就算了,今天要跟老闆撕逼,至於要破罐子破摔嗎?

劉丹忍不住了:「姐,咱們剛要自立門戶,你可不能墮落成這樣啊……」

剛上了劉丹的車,電話就又響起來了。

何大葉實在討厭劉丹臉上這悲天憫人的架勢,也不準備跟她說什麼。

拿出手機看一眼,不急不緩地戴上了耳機,接起後,何大葉聽了片刻,利落地回:「你在哪兒呢?好,我現在就過去。」

剛掛了電話,劉丹還沒放過何大葉:「還是你今天要改戰略,在她面前穿睡衣裝可憐?」

何大葉正對著後視鏡準備描左眼線,劉丹一發動車子,描眼線的手一抖,眼線畫偏了,氣得她把眼線筆甩到儀表盤上:「走吧,先去一趟別的地兒。」

「哪兒啊?」

大葉沉著臉回:「三里屯太古裡,有人要自殺,咱順路看看他。」

看著大葉冷若冰霜的那張「全世界都欠我一條命」的臉,劉丹沒敢多問,踩著油門就往太古裡奔去。

「什麼人要自殺呢?」劉丹心裡想,如果按照目前這股氣兒,那人就是不死,也會被何大葉打死吧。

哪天死不好,非要趕在何大葉這決戰紫禁之巔的今天呢?

哪個時間死不好,非要趕上全北京殺氣最重的時段呢——鋼筋水泥的城市裡,睡眠不足帶來的起床氣,是一切上午時段發生兇殺案的最佳動機。

北京二環的交通在早晨還沒睡醒,再過一個小時,整個兒城市都會發出便秘一般的出行快感。

劉丹停車後,伸出窗外看周圍,覺得這人也怪有意思的,三里屯太古裡是全北京的人相約見面時的中轉站,死在這兒,生怕不知道呢。

何大葉穿著起毛球的睡衣,踏著一雙保暖拖鞋,開車門,「光當」一聲蹦到了太古裡廣場的地上。

據當天的圍觀群眾劉丹女士線報,何大葉步行的速度不快也不慢,以武打片裡大俠把刀拖在地上,然後向一群敵人奔去的那種氣勢,直接走到太古裡廣場大屏幕那兒。

遠遠就看到,一個男人,仰面躺在大屏幕下面的地下,腦袋旁有一攤血,旁邊有幾個人圍著,有人打電話,有人照顧那男人,見何大葉過來,都閃開了。

目標鎖定,就是這個男的。

劉丹依然從頭——頭髮開始——到腳,習慣而專業地掃了一下。

耳釘是一個小碎鑽,一身Dior Homme死瘦的小黑西服,因為距離有點兒遠,看不出真假,腳底倒是一雙厚底鉚釘球鞋;臉不小,可以建議他打瘦臉針,不醜,但眉形不錯,不過眉尾太長,即使不作表情也有八字眉的嫌疑;鼻子沒做過,但山根再挺點就完美了;戴著一個雷朋的黑框近視鏡,留了一圈小鬍子,嘴有點歪,半長不短的頭髮被發泥捯飭得不錯。

哎,標準90後的大眾流行款帥哥,面目模糊,自以為個性無比,實際滿三里屯都是。

走在路上的話,大清早穿著睡衣和毛絨拖鞋的何大葉可能回頭率會更高一點。

這一身打扮倒是都可以買到淘寶同款,難辨真假,不過看到男人手腕上的沛納海是真貨。

劉丹歎氣,這一身行頭不少錢呢,現在的90後光看臉是看不出年紀了,他們的畫風集體都很老成,也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

不過心理承受能力差了點,日子這麼難,還有心情死?

劉丹心裡給何大葉編了無數個劇本,看看她無動於衷的臉,也不知道該按哪個,只能冒出一句:「唉,咱們來晚了。」

何大葉叉著腰,滿臉怒氣,蹦出一句:「你又要交特效化妝作業了吧!這次給我扮跳樓的。」說完,蹲下拍了拍那年輕男子的臉。

周圍人一驚,不知道這女的什麼來頭。

劉丹搖頭,心說這群平凡的地球人啊,真是不瞭解何大葉啊。

世界上有種女人,是屬孫悟空的。

你惹火了她,即使你魂魄都散了,她也會殺到陰陽路上,黑白無常如果非要很敬業地阻擋,她也會跟冥界的公務員大戰一場,先讓你迴光返照,然後再報仇。

年輕男人微微睜開了眼,氣若游絲地說:「你來了……」

劉丹心裡咯登一下,好在還有氣。

不過就是真翻眼背過氣了,何大葉也有招讓他復生繼續挨罵,那多慘。

「是,我來了,你可以閉上眼睛安心地去死了。我這就去你們北電,跟你們老師說你死了。」何大葉很不客氣,「上次你就跟我裝你被硫酸毀容了;大上次大半夜的,你化成殭屍跟我表白;還有上上次,我都懶得說了……你不安心學你的特效化妝,為新中國電影的偉大復興做出貢獻,現在中國電影都難看成什麼樣了!你還有臉一次又一次地為這兒女私情嚇我!你有臉嗎?」何大葉一手把那年輕男人扶起來,一手捶他胸,「少給我裝死,快起來!」

劉丹放心了,原來是這小孩嚇唬人呢。不過等會兒,這小孩追何大葉呢。她不禁又從頭到腳看了他一眼,眉眼齊全五官端正唇紅齒白年輕力壯,雖然整個人氣質有點臭屁,但市面上的小丫頭就愛這款啊,沒事兒追啥何大葉啊,就是在熟女界,何大葉也排不上號啊,這小帥哥眼神不好嗎?

劉丹心裡默念阿彌陀佛,雖然何大葉是自己大姐兼人生偶像,但欣賞可不能打破審美觀哦。

沒想到何大葉一捶那男人的胸,男人的襯衣上慢慢浮現血跡,嘴裡流出一抹血跡。

何大葉心中一驚:「我操,真的啊。」

年輕男人嘴角一歪:「本來這次也是嚇唬你……但沒想到成真的了……」

大概是為小鮮肉不值,劉丹一股火上來了,都這樣了,何大葉還裝什麼母夜叉啊。

「都什麼時候了!姐!救人要緊啊,他可不能死啊,你這輩子被小鮮肉愛上的機會就這一次了,他一定要活下來!」

劉丹趕緊掏出手機要打120,這小鮮肉嘴角又流出了一抹血,他忍不住又咳嗽了一下:「……好像來不及了……我有話跟你說……」

何大葉真的蒙了,突然滾滾長江東逝水般難過起來。

來不及了。

又一次的來不及。

每個人都有人生的大運氣和小運氣,何大葉自覺自己人生大運氣特別好,習慣了不依靠什麼,只靠這一雙手,竟然在這個殘酷世界支撐得還算不錯。

臨近三十,裝可愛會被擊斃,她也不好這口,只能走御姐范兒。

脾氣臭,不會討好人,想要什麼總是默聲不說,喜歡誰就會疏遠誰,人生不算完美,只能拼姿態了。

結果,自己的姿態越練越好,然後人生遭遇傳奇的可能性,也越來越低了。

其實早些年,何大葉還挺想上演誰臨死前跟自己嘮嘮心裡話的戲份。

但沒想到的是,這個人竟陰差陽錯地滿足了她的願望,何大葉思緒萬千。

比如這小孩,他叫什麼來著?什麼什麼勇,順嘴叫大勇習慣了。

1992年還是1993年出生的?忘了。

怎麼認識的?上次一個漫威漫畫英雄主題婚禮,何大葉實在找不到衣服,就打扮成黑寡婦。這個大勇穿了一身美國警察制服,頭纏著紗帶,一副剛從「9·11」現場回來的架勢。

何大葉見在場賓客都挺敬業的,各種造型都是漫威漫畫裡的人物,實在忍不住問大勇:「勞駕,我漫畫看得少,你這身打扮也不符合主題啊。」

大勇嘴一歪,說:「我這是挨揍留學的平民英雄啊,戲份最多,每集都用來襯托雷神啊、美國隊長和鋼鐵俠之類的。」

何大葉想想也對,現場來了七個雷神、九個美國隊長和五個鋼鐵俠,不使出點真本領,撞衫的可能性挺高的。

大勇從何大葉的眼裡讀出了讚賞——熟了之後,何大葉澄清說應該是你激起了我的犯二本質,也讚美何大葉這身黑寡婦裝很有玄機。

在場女嘉賓因為黑寡婦這名字都不敢嘗試,一水兒地都穿童裝版的鋼鐵俠雷神什麼的,正常如新娘都懊惱說為什麼不穿何大葉這身突出身材的黑寡婦裝了。

何大葉冷笑,我何大葉是誰,干一行專一行。

第一次新郎新娘提方案之前,她還會問出為啥超人蝙蝠俠不是雷神的好基友這種愚蠢問題,做完這場婚禮,何大葉已經是漫威領域的專家。

說實在的,何大葉對這一屋子人都沒什麼好感,就沖這婚禮辦得如此不著調,就知道新郎新娘不是捏著錢辦婚禮的。

場地、佈置及婚宴條件怎麼選?選最好的唄,明顯是不愁錢的一對兒,兩對爹媽皆是飆著勁兒地喊買買買給給給行行行的那種開明父母。

可最可氣的是新郎新娘又不是紈褲子弟,男帥女美,性格超級陽光,又是從小學四年級拉手一直拉到國外讀書的一對兒。

人家不指望一輩子就靠這場婚禮風光了,淡定得很。

何大葉嫉妒這淡定的勁兒,可是掰著手指頭也心安了,她自己在淡定這個領域也是頗有造詣啊,被人逃婚一次,還不是一路風雨一路賤地走過來了?

這樣想,何大葉心裡好受多了。

但何大葉清楚,參加這個婚禮的人跟她是兩個世界,何大葉接地氣接到就差雙手也觸底去叢林裡抓兔子,所以連帶著對這大勇小弟弟也沒啥好感。

不過大勇原來是北京電影學院學動畫的,結果上了一年,覺得沒意思,退學又考了美術系,劍走偏鋒,改學他覺得有意思的特效化妝了。

聽到這裡,何大葉靈機一動,留下了他的聯繫方式:「要不要賺點零花錢?」

往後,凡是新郎新娘隸屬不著調星球,執拗地想要那種烏七八糟的婚禮,公司那些千篇一律的想法又滿足不了他們要把婚禮往死捯飭的心的,何大葉自己就把這個婚禮承接下來,然後盡量把新郎新娘的思路往特效化妝上引。

還別說,大勇不為賺錢只為玩的心態,在婚禮特效化妝這塊處女地著實開闢了一條新路。

當然,也拜現在工作壓力太大、新人的想法比較多所賜。

你見過殭屍主題的離婚典禮嗎?就是大勇想出來的:「既然恨到天長地久,臨別時就相互咬一口吧。」

不少人都想挖走大勇,沒想到這孩子倒是講義氣,死活不走。

當然,更大的原因是,這孩子惦記上何大葉了:「我覺得你工作時的表情特別聖潔,聖潔又性感。」

80初的何大葉對90後的表白追求的觀感,不用條件反射就是:玩蛋去!

她太懂這幫追大姐姐的小男孩了。

未踏入社會,家裡有錢不愁出路,自己還有點小才華,同齡女生的崇拜早就滿足不了內心的那點澎湃感了,轉在熟女身上找存在感了。

讓大姐姐教你一點事情……這齣戲份是絕對不會出現在何大葉身上的,本來韶華將逝,時間就是最大的成本,還要花費幾年把你培養畢業了,然後等著下一個小婊子收割你嗎?

也許有人會貪戀一下年輕的肉體,但何大葉覺得不划算,只好讓大勇各種玩蛋去吧。

但她沒考慮到一顆年輕求愛的心啊,又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荷爾蒙最旺盛的時刻。

連拒絕,在體質偏受虐的巨蟹男大勇眼裡,何大葉都帶著銷魂的魅力。

她連打帶罵的,大勇反而賤賤地露出癡迷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是個隨便的女人。」

何大葉瘋了,連連說狠話想讓他知難而退,結果這傢伙可好,發揮自己特效化妝的專長了,裝斷手斷腳,裝遇到車禍,裝被硫酸毀容……

開始時,何大葉為小鮮肉追自己,還有點沾沾自喜。

覺得這孩子雖有點瘋,但人不錯,還挺走心地跟他講道理。

到後來,何大葉直接就拳腳都上了,哪有那麼多時間跟你耗!

本來,來的路上,何大葉心說這孩子又犯病了,但說是自殺,自己不去也不合適吧。

結果哪想到,這孩子狼來了好多次,這次成真的了。

旁邊大勇的朋友說,他原本是想裝一下,結果沒想到一個沒站穩,真從那三層樓上大頭朝下掉下來了。

何大葉滿是傷感。劉丹傷感之中掃了一眼大勇的這個朋友,覺得他朋友長得還挺帥的,一身AF也更順眼點,小肌肉呼之欲出,嫩嫩的。

但應該是彎的吧?這年頭哪裡還有直男穿AF?

當然劉丹要打120時,被這個疑似基友的AF小帥哥制止了,說他們都打過電話了。

她戲份被搶,略有不爽。

何大葉腦袋一蒙,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孩子說話越來越輕,她心柔意軟,扶住大勇:「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大勇嘴歪一歪:「是啊,誰讓我一不小心就喜歡上你呢……大葉,說實話,你喜歡過我嗎?」

「沒有。」何大葉說得可堅定了。

「唉……你連騙騙我都不願意……」大勇臉上真有點無奈,他慢慢地掏自己的褲兜,「那這個東西用不上了……」

一個絲絨小盒,打開後,一枚鑽戒。

何大葉腦袋嗡了一聲,一切都靜止了。

她見過太多場婚禮,也組織過太多場求婚,每次女人看到鑽戒喜極而泣時,何大葉都覺得戲有點過。

她沒經歷過被求婚,登記是因為她想要個孩子,羅暢呆萌地覺得登記後,再要孩子可能更好;她在自己的那場婚禮裡沒走心,因為她自以為見多識廣,想做一個不一樣的新娘……

然而,當這枚戒指擺在眼前……她的心還是顫了。

何大葉知道,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情竇初開時,最珍貴的永遠。

心酸像蚯蚓一樣慢慢湧上何大葉的眼睛,她強忍著,實在忍不住,她就笑了。

大勇也虛弱地笑了:「好看吧。」

何大葉猛點頭:「好看。」

「看在這枚戒指的面上,你再好好想想,你喜歡我嗎?」

何大葉這次真仔細地想了想,還是笑:「不喜歡。」

大勇眼睛亮亮的:「好吧,還是不喜歡……那何大葉,你不喜歡我,可你願意嫁給我嗎?」

何大葉點了點頭,大勇開心了,要說什麼,何大葉又搖了搖頭:「如果是三年前,我一定說我願意。但是大勇,對不起,現在我學乖了,我不會了。」

大勇解釋:「大葉,你別害怕,戴上戒指又能怎樣,還能摘下呢,你可以不嫁給我,但是你可以先跟我在一起啊,如果我不好,你還能隨時把我踹了啊。」

「大勇,你還是別說了,急救車怎麼還不來呢?」何大葉轉頭,其實是想抑制住自己想哭的臉。

「不,你讓我說完,我怕我來不及了……我拿到了UCLA的通知書了,他們都喜歡咱們的婚禮造型……夢工廠也讓我假期去美國實習……我馬上就能養活我自己了,也能養活你……然後咱們結婚,生個小孩……」大勇聲音越來越低,「你先答應我好不好?現在先答應我……」

何大葉沒說話,她看了看劉丹,劉丹早就哭成一隻狗。

大葉忽然覺得,這種事情,大概以後都沒有機會了,她忽然就願意了,在大勇臨終前,用這枚戒指留住這片刻的溫存。

即使是假的,也讓溫存久一點,即使你會離開我,這溫存也是琥珀,會護住年華終將逝去的溫暖。

何大葉伸出手,大勇明白了,嘴笑得也更歪了,拿出戒指,給她戴上。

大葉看看自己的手指:「正合適。」

大勇解釋:「上次你試戴新娘戒指時,我記下的尺寸。」

大葉用手摸了摸大勇的臉,用那只戴戒指的手幫大勇擦了擦他嘴角上的血:「我先戴上,下輩子你早點出生哈。」

「我還沒死呢,你就咒我死。」

何大葉笑得這麼山清水秀,湊到他耳旁:「那你先告訴我,你從哪棟樓上失足掉下來的?」

大勇臉色一變,還想裝虛弱。

何大葉舔了舔手指上的血:「甜的。」

劉丹心說:「大葉姐,你是吸血鬼嗎?」

此時周圍忽然圍上來一群人,有人歡呼,有人撒花,有人拉著小提琴奏出浪漫的音樂。

劉丹本來已經臉都哭抽了,被這群人一嚇唬,瞬間反應過來了。

大勇忽然站起來了,一點事兒都沒有,特別生氣地擺手:「停停停,讓你們出來了嗎?看到我手勢了嗎?你們專業點兒行不行?」

領頭的男孩扎個小辮,得意揚揚的:「她都戴戒指了,現在不出來,什麼時候出來啊?」

劉丹搖搖頭,這孩子真心一片,卻把心捧到馬蹄子上了。

何大葉的臉色,跟4月的天氣似的,一會兒晴一會兒雨一會兒雪。

終於,她摀住臉,大叫一聲:「給我安靜點!」

周圍人突然都嚇得靜了下來。

何大葉臉色一變,笑著指著大勇:「你這個熊孩子,嚇死我了,果然又是你布的局!」

大勇以為何大葉會生氣,看她這表現,也心虛地討好:「你怎麼看出來的啊?」

何大葉伸伸手指:「我手摸過你的臉,但戴上戒指後,我忽然發現手碰過你的地方,都是白色的痕跡。你為了讓自己面無血色,還化妝了吧?」她突然上前撕開大勇身上的襯衫,他胸前一個輸液用的塑料包,裡面是少部分人造血,線路順著,直到大勇手上。

她又指指周圍:「你告訴我,這地方附近一棟高樓都沒有,你從哪兒跳下來的,大屏幕上?」

何大葉一臉的劫後餘生:「真是過分,一次比一次升級,不知道剛才我有多揪心嗎?」

大勇看沒事了,才放鬆下來:「我不是怕你不來嘛,大葉,你別生氣哈,我這一切都為了你。」

他拉住大葉的手,突然跪了下來,把周圍人都嚇了一跳。

劉丹看到那個紮著小辮子的男孩拿出一個劇本,翻了翻,嘟噥著:「流程上也沒這個東西啊。」

大勇鄭重地仰著頭,看著何大葉:「大葉,我知道你覺得我年紀小,覺得我愛玩,可是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你知道我什麼時候喜歡你的嗎?那次我辛辛苦苦地弄了一個阿凡達造型,新娘覺得伴娘的造型更好看,非要重新做,可是哪有時間做啊,婚禮馬上就開始了。後來你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新娘給說服了。我覺得委屈,去外面抽煙,你為了安慰我,給我一個擁抱。我忽然覺得,我喜歡胸大的姑娘啊,為什麼被你抱著,那麼舒心呢?從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上你了。我就是這倔脾氣,我喜歡,就一定要追到,可是追了這麼久,我才發現每次你跟我發脾氣,對我說狠話,我就越瞭解你,越喜歡你。大葉,請你嫁給我,明年7月份我就二十二歲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你覺得我不能給你安全感,也請你不要拒絕我,給我個機會,咱們一起去美國,一起讀書。你不是一直想去紐約大學讀電影嗎?我給你做飯,我照顧你,什麼時候想結婚咱們就結婚。大葉,千萬別聽別人的,誰說年紀小的男人就不靠譜?誰說姐弟戀一定不能天長地久?我不管,我要證明給全世界看,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也請你,給我一個照顧你的機會,我想對你好,永遠。」

劉丹恨不得替何大葉說Yes。

何大葉沉默著,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鄭重。

突然,她伸手,給了大勇一個巴掌。

如此乾脆利落,如此重手。

周圍人愣住了,劉丹瞪大眼睛,不相信這一切:「姐!你幹嗎打他?」

大勇臉上帶著一個巴掌印,也不相信這一切,一動不動,依然保持著被打的姿勢。

何大葉咬牙切齒:「哎喲,還不服怎麼的?」

伸手又是一巴掌,手腳並用,開始猛踹了。

大勇終於不裝硬漢子了,叫苦連天:「別打了,別打了!何大葉,你是有病嗎?」

「是!我是有病!但我還清醒,你傷筋動骨地玩這一大圈子,你以為很好玩是嗎?你很閒是嗎?讓大家都陪你玩,你不是作死嗎?那我就讓你真死!」

大勇用手阻擋何大葉的攻勢,嘴裡也不停:「不是為了你嗎?我弄了這麼多,你竟然不感動!」

「你以為你爭取今年參加感動中國呢!我告訴你,男人要讓女人感動,用的是行動,不是用這些伎倆!咱倆永遠不可能!以後你永遠消失在我眼前,否則我要你好看!」

何大葉拉著劉丹就要走。大勇心有不甘,這麼大陣勢,說得這麼感人肺腑,竟然搞不動一個何大葉!

大勇不死心,他對著何大葉的背影喊:「我不會放棄的!一定要追到你為止!」

何大葉突然轉身,覺得應該給小弟弟上一課了。

「好,我告訴你為什麼咱倆不能在一起——因為年齡,我比你大十歲!」

「沒想到你還是這麼庸俗!三十二歲怎麼就不能嫁給二十二歲的了?」

「可你是二十二歲嗎?我說的是心理年齡,就衝著你今天玩這一出,我就知道,你不懂。你不懂死亡有多可怕,你不懂一個戒指對女人意味著什麼,你不懂信任。是,我可以戴上戒指,但僅僅戴上戒指就能嫁給你嗎?我一樣可以反悔,甚至結婚後我都可以跟你離婚!」

「你想那麼遠幹嗎?地球還會有世界末日呢!咱們過好今天,才有明天啊。我不是跟你說了嘛,咱們一塊兒去美國讀書!你不喜歡美國,去哪兒都行,你不喜歡出國,咱們待在北京都行。」

傻孩子,何大葉突然心頭一酸。

你哪裡走,我哪裡跟。

可是人心是最大的凶險,也許還沒到天涯海角呢,心可能就走丟了。

但就為今天他這句話,何大葉覺得一定要為了他好,跟他徹底斷掉。

「好啊,那咱們現在就去美國讀書,」何大葉說,「然後呢,花的是你爹媽的錢,你爸媽知道咱倆在一起,不得經濟封鎖你?你靠什麼跟我去美國讀書?」

「我去美國刷盤子,我暑假就去美國實習了,我會養活咱們倆的!」

「我還真不用你養,我特別有錢,知道嗎?你爸媽給我三十萬,讓我不見你。」

大勇恍然大悟,氣得跺腳:「對,我就知道是他們,否則你不能這麼不理我。」

「還真不是,我真不喜歡你,我喜歡錢。但你爹媽給我三十萬,我還真沒答應,我說,三十萬就買斷我了?我一年能賺小一百萬呢!想要我不見你家兒子,最起碼一百萬。後來,我們商定,一口價五十萬。真的,以後不見你,我也沒什麼可傷心的。而且,你知道嗎?被男人的父母說我給你錢,請你離開我兒子,這是需要資本的啊。我以為年輕漂亮才有這資本,但沒想到我竟然也有這機會,我這輩子可能就這一次飛來的橫福呢,我可不能捨棄,那五十萬支票現在就在我包裡呢。」

何大葉示意劉丹:「包不是在你那兒嗎?你翻出來給這孩子看看。」

劉丹特別震驚地看了何大葉一眼。

大勇完全被何大葉的話傷透了心,蹲在地上,魂不守舍,但依然帶著希望看著何大葉:「你不是這樣的人。」

「我十分愛錢,謝謝。」

何大葉轉身要走,大勇突然蹦起來,狠狠地拉著何大葉,手勁兒特別大,眼睛都充血了:「大葉,你一定是在騙我!」

何大葉覺得用了好大力氣,才把大勇的手弄下來,她甜甜一笑:「我們連手都沒牽過,你就敢說愛?就像是其他同齡男孩穿AF,你覺得他們幼稚,你就喜歡穿迪奧一樣。我就是你的迪奧,可是迪奧怎麼想的,它適合你嗎?想讓你穿嗎?你永遠不知道。你不是愛我,你只是享受追人的過程,這麼大的陣仗,女人很容易因為感動而答應,然後成全你的滿足感。但對不起,你遇錯人了,我不是那種女人。」

大勇呆住了,眼裡的光一絲絲黯淡下去:「你是哪種女人?」

「我是女王。上午九點鐘,在三里屯穿著舊睡衣和棉拖鞋,我也是女王,加冕都能自己來。」大葉看得有點兒心疼,可知道這時候不能鬆口,再次補刀,「還有,我結過婚,我也離過婚,我前夫現在還在我家裡住呢。每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都有一堆故事,等你長大點兒,你就明白了。」

這句話,完完全全地撕碎了二十二歲的大勇,他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

何大葉想,人怎麼會有那麼多眼淚呢?二十歲之後,她就再也不掉眼淚了。

那個紮著小辮子的文藝男衝上來,拉著大勇,惡狠狠地看著何大葉:「大勇,讓這個婊子走!」

何大葉總結陳詞:「老弟,你誤會我了,我真不是婊子,不是綠茶婊,也不是心機婊,哪種婊子都不是。我只是理智,理智到可以做你的精神教母。」

大概是在太古裡浪費了太多時間,比原計劃要多,她們趕上了北京最擁堵的時刻,何大葉的手機響個不停。

何大葉一看,是女老闆打過來的,何大葉把手機按掉,繼續對著前視鏡畫眉毛。

劉丹心煩意亂地按著喇叭,看著車流龜速流動:「按照這速度,十一點能到就不錯了。」

何大葉邊畫眉毛邊說:「遲到也行,她肯定積攢著八輩子的力氣跟咱撕逼呢。讓她等著,一會兒氣就洩了,要不然會撕得很難看。」

劉丹嘟噥:「煩死了!」

何大葉這個時候開始塗口紅了:「怎麼煩了?一切有我呢。」

「我就是怕麻煩。」劉丹趴在方向盤上斜看著何大葉,「我知道有你,姐,我永遠不想跟你分開,你是我的偶像。」

「得了,嘴這麼甜,能平時少偷點兒懶嗎?」

「我發自肺腑的。」劉丹解釋,「咱們出來開公司是為了什麼啊,不就是為了過得舒心嗎?但是今早那麼個小鮮肉跟你求婚,換成是我,早就跟他雙宿雙飛去美國了,甭管著天長地久,能過幾年是幾年。」

「你是勸我跟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在一起?」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姐,我說話直,你甭怪我,我覺得你是因為上次結婚太倉促,以後你就拒絕意外驚喜了。也許你跟小鮮肉在一起,最終會傷心,但傷心是百分百的,甜蜜也是百分百的啊。」

何大葉笑嘻嘻地把臉湊上來:「原來你這麼心疼大勇,要不然你跟他在一起?」

劉丹眉頭一皺:「人家跟你掏心窩子呢,你還老不正經。還有啊,不答應就不答應唄,還什麼他父母給你五十萬讓你離開他?都什麼年代了,電視劇看多了吧。」

「哎,他爸真拍桌子了,說給我五十萬,讓我別禍害他兒子了。」

「少騙我,姐,你值五十萬嗎?」

劉丹不知道,當大勇爸真說出這句話後,保養得體的大勇媽拍了拍脾氣不好的大勇爸:「老公,你得了吧,顯得你有多少錢一樣,是咱家兒子纏著大葉。再說大葉都離過一次婚了,再找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她事業做得這麼大,哪有時間再離一次婚?三十歲的女人肯定都特別檢點,身邊老圍著小孩子,怎麼能嫁出去呢?大葉雖然不漂亮,但聰明著呢。」

何大葉記得,那時的自己也笑得特別端莊,說:「嗨,我這條件誰能要我啊,您少抬舉我了。小男孩喜歡我,也就是缺乏母愛吧。」然後她端起一杯酒,敬大勇媽,「姐,我敬你一杯,希望我將來也能保養得像你一樣好,五十歲的人,看起來跟四十歲一樣。」

四十幾歲的大勇媽臉色果然不好看了。

何大葉一邊在副駕駛上艱難地換衣服,一邊想大勇媽當時那張臉。

這媽媽還是個笑面虎,將來哪個女孩子嫁到他們家,可得提點兒神。

不過還好,大勇這孩子心實誠,肯定對那個女孩說,我會對你好,你別傷心。

傻乎乎的這股勁兒啊,挺招人稀罕的。

她一個安慰的擁抱,就讓這孩子喜歡自己了?何大葉記得大勇也擁抱了她,抱得緊緊的。

二十多歲的男人,心還是粗的。

他沒意識到,大葉抱他抱得更緊些。

只因為,出了一身汗的他,身上潮乎乎的一股味道,很像她去世的爺爺。

而平行空間的另一條時間線上,那條不是不婚女王的時間線上,裝死的大勇問何大葉:「你喜歡過我嗎?」

何大葉會回答:「喜歡。」

「那你嫁給我好嗎?」

「好。」

「不怕我二十二歲年紀小?」

「不怕。」

然後戴上戒指,擁抱,撒花。

去他媽的跟老闆撕逼,去他媽的開公司,讓我賣掉房子和車子,羅暢回自己的房子住吧。

我要背著背包,跟年輕的某一人到天涯海角,去他媽的社會規則,去他媽的年齡差,去他媽的對女人一切的要求和束縛——只要還有勇氣接受真心。

可是,我不能。

我不能像十八歲那樣,因為感動就跟一個人浪跡天涯。

我這個年齡,交出的真心,只能是因為愛。

大勇,對不起,謝謝你喜歡我。等你大一點就知道了,你現在對我的迷戀,並不是愛。

大葉知道這肯定是她跟大勇的最後一面了,從此兩人各自天涯,特效化妝師得再找一個了吧?

她的確從未愛過他,可是她要謝謝他,謝謝他在她平淡的生活中灑了一束光,讓自己看到,那顆皺巴巴的心,還很柔軟,還有愛一個人的可能。

上午十點半,擁堵的車流中,何大葉摀住臉,難過得連淚水都流不出來。

《不婚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