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Chapter 08 情願獲得你的尊敬,獲得太高傲的罪名

01

至於為何要接這份工作,何大葉給的理由很具體:既然已經落入火坑、淪落風塵了,那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在這個行業裡做出名堂來。

否則即使你不做,但由於那個視頻流傳恆遠,很長一段時間內,好事者都會把你當成電視購物圈子裡的。不做,就等著餓死吧。

張猛的第二次錄影是在何大葉的陪同下去的,就為這,兩人你來我往地拌了很久的嘴。

張猛覺得工作是何大葉接的,應該以經紀人的身份一起出席,並對自己的現場表現做出綜合的考量和測評。

而何大葉覺得工作是張猛自己的事,把價錢和細節談好,算是對上次色情廣告黃了的補償,算是仁至義盡。

別彆扭扭辯了半天,何大葉輸了。

確切地說,她不是輸了,是累了,人生不應該浪費那麼多口舌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她對自己說。然後蔫兒蔫兒地起身,拉著張猛出了門。

這天他倆穿的都是黑色,何大葉說黑色最能鎮得住場,是最適合在這種場合耍大牌的顏色。

進場時,何大葉架勢十足,步伐硬生生走出了黑社會大哥范兒。張猛邁的是熟練的模特步,挺拔到現場各個年齡層婦女都向他行著注目禮。

張猛覺得自己是一回生二回熟,所以直播前連緊張都懶得,自信滿滿地背著稿子。

可一上直播台,鏡頭燈光一打,一聲響亮的「Action」,就把他徹底地打回了原形。

站在台上哆嗦了半天,看著滿桌晶瑩閃亮的高級廚具發呆,腦子裡更是一片潔淨的空白。

那幫主持人真牛啊,面對著攝像機,怎麼有那麼多話?

張猛只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好了,長期的職業習慣,讓他在鏡頭前,不用大腦,只想擺姿勢。

等會兒,我不是模特啊,我是主持人啊,我是不是該說點兒什麼?

說什麼呢?張猛四處看看,所有人都做著口形。

哦,我該介紹產品了,張猛拿起一把菜刀,對著鏡頭,以下腰的狠勁兒咧開自己的嘴角,笑了一下,張了一下口,嘴巴的好基友聲帶此時下意識出來幫忙:「……內什麼……」

張猛拿著菜刀,只想抹脖子自盡。完了,一緊張就結巴,一結巴就說「內什麼」。

張猛再看周圍的人,所有人都跟默劇一樣手舞足蹈。

哦,他看到了何大葉,何大葉倒是一張鎮定的寡婦臉。

張猛低下頭,心想,完蛋了,在其他人面前丟人也就算了,怎麼在何大葉面前丟人,他真是不想活了。

再抬頭,發現何大葉不管不顧地推開一邊的導播,從導播手裡奪過白板筆,用袖子直接蹭掉白板上的提示詞,然後大筆一揮寫上:做自己。

張猛第一反應是,何大葉的字真醜。不對,何大葉說的做自己是啥意思?

他是誰呢?

哦,他是個不紅、沒有工作的老模,現在不知天高地厚地要賺電視購物這份錢。

對,他還是個父親。

雖然不完美,但竭盡自己所能去愛兒子的父親。

其他方面不敢說,但起碼張陽陽特別愛吃他做的菜。

張猛突然好受起來了:這個世界上,他應該是天天給兒子做飯,而且做飯最好吃的父親吧。

耳邊突然響起了一群無名氏的呼喊:做飯第一名!

片刻的沉默後,他手起刀落,開始切案板上的道具蔬菜,有模有樣地做起飯來,一邊做一邊還把自己的家底兒介紹了一遍,說自己離婚四年了,作為單身父親,含辛茹苦把兒子養得白白胖胖,多虧了自己的好手藝。

「要想抓住兒子的心,要先抓住兒子的胃。」

在這句詭異的slogan的映襯下,一檔電視購物,瞬間變成了親子美食節目。導播台一陣混亂,連何大葉都傻眼了,這麼劍走偏鋒的主持方式,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台上的人安心做著菜,台下的人卻都炸鍋了,電視購物圖什麼呀?不就圖「賣」嘛。

眼見著張猛做得行雲流水,估摸著此刻不少家庭主婦也已經鑽進廚房,把電視聲音調到最大,正學習得有模有樣。

站在不遠處的佳佳,好想暈過去,身子都軟了,又一想,暈過去更有利於同事踩死她,腰一硬,又身殘志堅地繼續欣賞她指導的慘禍。

是,怪誰呢?上次的直播還能說是出奇招,這次只能承認是尋死路,只見何大葉還在那兒蹦躂。唉,這個孕婦蹦躂什麼啊,還能怎麼挽回這局面啊?

何大葉哪管其他人怎麼想,她不顧蹭了一袖子的油墨,在白板上又簡要地寫了幾個賣點高高舉起來。

佳佳這才反應過來,又說了幾個更準確的賣點,何大葉又迅速寫在白板上。

張猛看見後愣了一下,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可菜已經做了一半,也不能停,只能按著何大葉給的提示,他在做菜的空當,生硬地把賣點給加了進去。

菜做完了,時間還剩下很多,張猛過往的那點兒遭遇早在他做菜過程中被他嗶嗶完了。不過別擔心,我們的張猛雖然遲鈍,但是囉唆,他還有滿肚子的話無處訴說。

比如他那已經被摧毀的模特路,再比如他傲人的育兒經。

大概是知道在這樣的節目上揭自己事業的老底不合適,張猛於是正經八百地上起了育兒課程。張陽陽那點兒喜好全被他抖出來了,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運動,以及喜歡什麼類型的小姑娘。

根據張猛講話的脈絡,何大葉對照廠商的文案,不停寫好各種賣點的提示,在鏡頭外舉著提示板上躥下跳,讓他好順著故事生硬地添加軟廣告。

這場影錄得何大葉心力交瘁,白板寫得手都快殘廢了。

一來二去時間總算湊夠了,何大葉在白板上寫下的最後幾個字是「還剩三分鐘」,此時的張猛還沉浸在追憶兒子成長之路的幸福中,不知如何收場。

一偏頭看到白板上的幾個字,張猛有些傷感,他想原來一點一滴堆砌起來的回憶這麼短,這麼經不起推敲,才不過一個小時,他就從過去來到了現在。

事實上,現場傷感的不止張猛,還有佳佳和所有工作人員。

張猛嗶嗶的過程中也許感動了一些人,但產品卻一套也沒有賣出去。

就好像開個妓院,恩客們只是遠觀小姐的美貌,卻沒人願意花錢去嫖。

從時間的齒輪中轉出來的張猛,也知道自己的這次直播黃了,他自覺挺對不起何大葉的,費心為他爭取的機會,最後還是生生砸在自己手裡。

他調整了一下站姿,褪掉眼裡的感傷,換上一臉誠懇,娓娓地說:「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擅長販賣產品,現在我說我在這之前花了很長的時間做準備,估計都沒人相信我。長這麼大,我從來都只有花錢消費的份兒……」被自己的冷幽默打動,他忍不住笑笑,「這可能不是一次成功的電視購物,你們甚至都沒來得及瞭解產品到底怎麼樣。不過,不論是怎樣的產品,只要能為孩子、為愛的人做出一桌帶著滿滿愛心的菜,就是一個成功的好爸爸、好媽媽、好丈夫、好妻子!」

說到最後,張猛像演講比賽選手那樣,做了個展翅高飛的姿勢。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沒賣出產品而沮喪,大家還是被他的這一舉動給嚇壞了,現場陷入一片空虛的靜默裡。

很多事情發生轉機前,都會發生一件與眾不同的詭異事件。

突兀的展翅高飛,也許就是這個命中注定的轉折點。

在張猛激情演講結束後的最後一分鐘裡,電話被打爆了,產品的訂購率從零一下攀升到了上千套。

直播間裡一片尖銳的歡呼聲,佳佳面如死灰的臉上,瞬間綻放出春風吹又生的喜悅。

隔著人群,張猛站在直播台上比著口形問何大葉:「行嗎?」

何大葉笑了,用快要殘廢的那隻手,高高豎起了大拇指。

從那以後,張猛在購物台逗逼主持人的形象算是徹底奠定了。

他會在賣奶粉套裝時,找個舒服的地方坐下來,擺出「我們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的架勢,開始毫不留情地講述張陽陽以前發生過的糗事,講到high處,自己會先狂笑一陣。

他會在賣烤箱模具時,搜羅好材料到現場邊賣邊做蛋糕,說是利用工作時間做好甜點,帶回去給兒子吃。做完他咬了一口,在電視上毫無顧忌地大喊難吃,非要重新做,還厚著臉皮把難吃的蛋糕分給了在場的工作人員。

他還會在賣清潔套裝時,現場示範,結果噴到眼睛裡,滿場轉悠著找紙巾,擦完後大言不慚地對大家說,自己只是為了證明這產品真的綠色無害,即使噴到眼睛裡,用紙一擦,用水一洗,照樣明亮。

……

每場的節奏大致相同,前半場是災難,後半場是慶典。

起初,工作人員都還提心吊膽地擔心這次產品會賣不出去,但到後來,他們也就心安理得地當情景喜劇看。

一方面,他們也厭倦了主持人在鏡頭前一秒鐘都不閒著的風格,張猛這麼一點兒目的性都不帶的性格,倒是也能留住觀眾繼續往下看。

因為他們知道,臨近結束時,訂購率一定會猛增。

就這樣,張猛在逗逼購物專家的路上越走越遠,身後還尾隨了一票吃這套的粉絲,他們像看綜藝節目一樣樂在其中,事後還會討論,百度貼吧的人數一路激增。

某一次,何大葉刷微博,忽然發現張猛的粉絲們在內部撕逼。

哎喲,估計他的粉絲也就二十人,有什麼好吵的啊,大葉這樣想。

一派粉絲是老粉,喜歡張猛當模特時暖男的形象,覺得現在做購物台比較low。

但另一派粉絲則說:愛高大上的猛哥,更愛逗逼的猛哥,要愛就愛他全部。

何大葉翻了個白眼,數了數粉絲群的人數,默默地把眼睛翻了回來。

這是要火的節奏嗎?

如果用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句話來形容,雖然有不妥當的地方,但張猛出人意料的走紅,的確捧紅了神秘兒子張陽陽。而何大葉,也正經八百地成了他的金牌經紀人。

張猛的主持風格隨性,但經常失控,他就像喬伊斯寫《尤利西斯》時候的意識流狀態,講著講著就突然偏離了軌道。

製作團隊每次都被搞得焦頭爛額,聽說佳佳最近連偏頭疼的老毛病都犯了。

可他還好有大葉,每次失控,大葉都會站出來救場,英勇如烈士,一個手勢或者幾個字,就能把他重新拉回來,他們倆就像電視購物界的鳳凰傳奇,少了誰都不行。

時間長了,整個團隊也熟悉了張猛的語言習慣,乾脆僱傭了網上的幾個段子手,專門根據產品給張猛寫段子,效果果然皆大歡喜。

何大葉提出來要不然做公眾賬號,微博和微信兩邊都同時發佈「猛哥語錄」,讓張猛繼續將這逗逼的形象一條道走到黑吧。

還別說,由段子手創造出來的語錄,經過張猛的口,在直播中說出來,再在網上整理出來發佈,有人說,這哪是電視購物啊,這根本就是一個單口相聲,不,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脫口秀。

購物台捧著張猛,也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何大葉,原因始於一次談判。

何大葉為了張猛的薪酬和合同據理力爭,直接奮起跟老闆拍了桌子,老闆一邊安撫一邊繼續跟她打馬虎眼。眼見拍桌不好使,她開始倚在座位上,哼哼唧唧說自己是孕婦,身體不舒服,受不了這些。

軟硬兼施下,老闆沒辦法,繳械服軟。

何大葉一戰成名,購物台的人知道她才是垂簾聽政的真正老佛爺,是個不好糊弄的角兒,因此照顧她比照顧張猛還要體貼入微。

何大葉漸漸喜歡上了購物台。生活不如意時,被客戶刁難一肚子火無處發洩時,她就跟著張猛去購物台走走,作威作福一番,爭取一點兒基本的心理平衡。

張猛也喜歡何大葉跟他一起,每次直播時,只要穿過眾人看見鏡頭外何大葉的臉,他就有種莫名的安全感和自信心。

何大葉忙於陪張猛錄影,工作室的一些無關緊要的跑腿工作,她一水兒地交給了忙著談戀愛消失很久的劉丹。

「白吃白喝養你那麼久,是該你發揮餘熱的時候了。」何大葉說。

起初劉丹還哼哼唧唧不情願,說自己結婚的打算本來就決定得倉促,應該多拿出時間來經營和維護感情。

何大葉狠狠地翻了個白眼說:「我跟張猛出去直播時,你來照顧張陽陽。」

劉丹叫苦:「啊,你們一家三口過得好好的,找我做電燈泡幹嗎啊?再說了,人家不懂得照顧孩子。」

「你都要成為一個妻了,現在演練怎麼做一個媽,很有必要。」

劉丹一聽興趣就來了,摟著何大葉說:「姐,我肯定好好做媽,不辜負組織對我的信任。」

其實她心裡想,照看張陽陽時,把羅暢也帶來,順便觀察他有沒有做爹的潛質。

就這樣,何大葉也開始享受巧妙丟下工作的同時,也丟下了孩子,一門心思投身於購物台,享受呼風喚雨的新生活。

在一場場電視購物的錄影中,張猛和何大葉從一開始微妙的依賴,漸漸變成一種雷打不動的連帶關係,尤其是張猛對大葉。

有一回何大葉待在工作室伺候客戶,沒時間陪他去錄影。

錄影前張猛拿著電話,絮叨而焦慮地一直詢問她的意見,起初何大葉還認認真真地安撫,到後來就開始「嗯嗯啊啊」地敷衍。

面對大葉如此明顯的心不在焉,張猛卻不在乎,一點兒掛電話的意思都沒有,幾個問題翻來覆去問了好幾遍,總算熬到手機沒電了。

在聽見一陣忙音的同時,何大葉覺得自己的世界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清靜過,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幸福感激增。認識張猛後,她才知道原來囉唆也是一種人生折磨。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還沒美夠呢,大葉的手機就又響了,竟是張猛用別人的電話打來的。

魔音灌耳,何大葉忍不住「嗷」的一聲,仰天長嘯。

「怎麼樣,我已經把你的電話號碼背下來了。」電話那頭張猛得意地炫耀,很快又嚴肅地說,「以防萬一,你也要把我的號碼背好啊。」

「你那麼笨,要真有緊急情況我才不打給你,還不夠給自己添堵的呢。」

張猛也不在乎,嘻嘻哈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繞了個彎繼續回到了錄影的問題上。

倆人在電話兩頭你來我往地嗶嗶了半天,直到要直播了,張猛才戀戀不捨地掛了電話。

飽受莫名走紅折磨的張陽陽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他最近除了困擾自己的老底被爸爸揭了以外,另一件主要的事情就是觀察何大葉。

明裡暗裡,張陽陽就像一隻高清攝像頭,把她的一舉一動全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你爸真夠絮叨的。」掛了電話,何大葉對張陽陽抱怨。

「你多大了?」張陽陽不理她,言簡意賅。

何大葉先是一愣,接著換上一臉嬌羞,不好意思地說:「陽陽,你要記住,女人的年齡是不可以隨便問的哦。」

「哦,記住了,其實四十歲有什麼好害羞的,看起來年輕就行了。」

「我才三十二歲好吧?」何大葉急了,瞪著燈泡似的倆眼說。

張陽陽痛心疾首地看著她,心想自己不過使了個激將法她就中計了,已然也不是多機智的人,張猛傻,何大葉也沒到足夠聰明地步,兩人要真這麼結合了,那自己以後的人生豈不是更累了?

何大葉意識到自己中計了,可是礙於面子不好發作,於是張開雙手做擁抱生活狀,在工作室中間原地旋轉了一圈說:「你看,我這麼年輕就已經開了間這麼大的公司,多厲害啊。要擱在古代,我的智慧和能力跟武則天差不多的。武則天,你認識嗎?……就是范冰冰演的那個大頭劇。」

何大葉本想說劉曉慶那版,後來想想賈靜雯更近一點兒,殷桃啊之類的也行,一系列版本排下來,何大葉覺得這是一個坑,自己挖完自己跳,一下子就顯現她年齡大了,還是范冰冰好!

但張陽陽點點頭:「武則天是唐朝人吧,你倆體重挺像的,都挺胖的。」

何大葉再次落敗,開始跳著高證明自己身輕如燕,還勉為其難地捲起老胳膊老腿,要做高難度瑜伽動作,最終肌肉拉傷,臥倒在沙發上裝屍體。

張陽陽覺得,認識不認識的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注定自己要有一個磕磕絆絆替別人操心的人生,以前有個蠢爹操心就不錯了,何大葉怎麼跟紙老虎一樣,每次都有一種智商不夠用的感覺。

想到這些,他只覺得頭好沉啊。

客戶臨時有事,何大葉只能主動上門服務。待她出門,劉丹和羅暢隨後就來了。

為了不跟羅暢碰到面,每次何大葉都會卡著時間提前走幾分鐘。

與其見面尷尬,並且撩撥著過往,不如學鴕鳥,一頭扎進沙子裡,掩耳盜鈴,以為這就是莫大的安全。

陳奕迅那首歌唱得太扣人心弦:

我想見的笑臉,只有懷念,不懂再怎麼去聊天。

像我在往日還未抽煙,不知你怎麼變遷。

似等了一百年,忽已明白,即使再見面,成熟的表演。

不如不見。

她和羅暢,雖然時間上還沒有隔上十年,但也是咫尺天涯。

何必呢?何大葉想。

自己不能給他的,別人會給,而自己對他的念念不忘,別人也同樣能做到,那就都讓別人去做吧。

人本來就應該讓自己活得輕鬆一點兒。在回憶裡百轉千回,最後落一身傷痕纍纍,還得不到同情和待見,要真活成這樣,這人的命得有多賤啊。

與何大葉相比,羅暢倒是坦然很多。

自打上次氣球婚禮一別,兩人一直都沒再見過面,原本羅暢還精心準備了一肚子道歉詞,可隨著時間消逝,卻也忘得差不多了。

你瞧,一段感情裡,付出少的人遺忘也快,就像一根鞭子輕輕抽打了一下,留下一道淡淡的紅印,也算疼過了,但很快就會消失不見。

他知道何大葉是躲著他,他也不刻意去找,他總覺得所有問題都會隨著時間治癒,跟所有男人的想法一樣。

不用飛的日子裡,他就跟劉丹在工作室混日子,劉丹工作,他陪張陽陽。

一來二去,兩人混熟了,羅暢本來也沒有什麼成年人的架子,張陽陽除了自己的親爹之外,也沒見過其他成年男子。

而出現在他生命裡的大人,都愛裝大人,親爹張猛外加何大葉劉丹啊,動不動就跟他擺架子,好像他自己不會長成那樣的大人一樣。

但羅暢見張陽陽第一面,就把張陽陽當成大人看,不刻意討好,也不故意拉近距離,這種無所謂的態度,讓張陽陽十分受用,防禦性的天才兒童的外殼有時候會卸下,時間久了倆人竟混成了兄弟,無話不談。

這天大葉走後,張陽陽苦著一張臉找羅暢談心。

說他對日後生活的擔憂,說他看出何大葉傻乎乎的,張猛也傻,兩人要是一湊合這日子可怎麼過。

羅暢假裝一個敬業稱職的傾聽者,卻把張陽陽的話都暗暗記在心裡,還不失時機地打探著何大葉和張猛的關係。

羅暢並非不好奇。

跟何大葉朝夕相處了三年,他從不知道,她強悍的外表下,還有這麼一顆溫柔傻氣的心。

這麼多年了,他與她相處得太理所當然,被照顧得也太理所當然,竟在這一日日的理所當然中,忘記了她也是個需要被照顧和保護的女人。

有那麼一瞬間,羅暢挺內疚的,不過很快,他就在跟張陽陽的嘻嘻哈哈中復原了。

舊愛本來就是感情中最脆弱的一環,隨便幾下,就被新歡擊得潰不成軍,更何況何大葉連舊愛都算不上。

何大葉常想,其實無須責怪羅暢,他沒愛過,何必要強迫他刻骨銘心呢?

她卻不知,羅暢也在某個瞬間心酸地想,何大葉真心沒愛過我。為什麼這般柔情的你,只有張猛及他的孩子看到過呢?為什麼我從來沒享受到?

有時候,一轉身,真是一輩子。

何大葉和羅暢,在某個人生路口分別後,即使肉身相遇,但心裡的想法愈來愈南轅北轍,終究是一步錯,步步錯。

本來一句話就能說明白的事情,本來兩個人都懷著相同的願景。

但錯過了,終究是錯過了,不知何時才讓人知道。

02

意氣風發時,何大葉會佩服自己,竟然能在三十二歲之時,開了一間小小的還不賠本的公司,真厲害啊哇哈哈哈哈……

不過反過來,當難纏的客戶和怎麼都談不下來的活兒讓何大葉頭髮猛掉時,何大葉就會想:這是什麼公司啊,常住人口只有倆人,員工只有一個,但看上去更像是老闆!

劉丹自從開始談戀愛之後,消極怠工的態度有目共睹,在愛情這劑猛藥的催化下,她從最初振臂高呼的職場小霸王,漸漸向全職家庭婦女的隊伍越走越近。

又是一個在長城公社的婚禮case,劉丹以生病為借口,不出所料地放了何大葉鴿子。

「你哪兒不舒服啊?前列腺疼?連謊話都不願意編了!劉丹你有點兒出息行嗎?為了談個戀愛就把自己往死裡咒,這個月你渾身上下都疼遍了,大姨媽來三回了都。」新娘走紅毯的空隙,忙得焦頭爛額的何大葉終於空出時間,在電話裡數落劉丹。

「姐,你別生氣嘛。」劉丹吊著嗓子,用娃娃音撒嬌,「我身體雖然在談戀愛,但我的心陪伴著你和你肚子裡的孩子呢。」

「用不著你陪,明天我就去把孩子搞掉。」何大葉的嘴一嘟老高,大概覺得這動作不符合自己的身份,急忙伸手把嘴唇捋平。

「我知道你怕陣容不夠豪華,還專門給你請了外援呢,估計這會兒應該到了。」

劉丹話音剛落,門口就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小騷動。何大葉循著聲音看過去,就跟電影一樣,電話這頭剛介紹完,另一邊就閃亮登場了。

不遠處,張猛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裝風姿綽約不急不緩地朝何大葉走來,每走一步都是一幀漂亮的影像,還是自動添加了柔光濾鏡和花朵桃心特效的那種。

何大葉這個人,從出生那一天起,就缺少了一顆堅挺的小腦。

從小到大,悲傷或者喜悅,緊張或者放鬆,但凡是情緒極端的時候,她的小腦就會像風中一顆搖搖欲墜的核桃,左搖右擺地助她摔倒。

比如這一刻,她看著張猛朝她走來,自己彷彿化身韓劇女主角,張開雙臂等著長腿歐巴擁入懷中。

她在自己編造的故事中意亂情迷著,往後一退,腳跟碰到花盆上,身子搖擺了幾下,險些摔倒。

平時她不這樣,也可能是懷孕會讓女人變成周迅,時刻感覺都是愛著的狀態。

上一秒還在《蘇州河》中愛得死去活來呢,下一秒就在《李米的猜想》裡作到天翻地覆,然後隨時化身小唯,啞著嗓子再來一次《畫皮》,假裝自己傾國傾城傾社會呢。

張猛衝過來要扶,沒想到何大葉身子一個搖擺律動,竟站穩了。

「好靈巧的孕婦。」張猛誇她。

何大葉還驚魂未定,剛才一場韓劇白日夢破滅了。

不過韓劇的白日夢,她老把自己想成周迅幹嗎啊?她心情略差,情緒有點兒著急了。

「你來幹嗎?出台價不是五千嘛,我可付不起。」嘴上指責張猛,心裡卻痛罵劉丹,你個小蹄子總算找著替補的了。

「就許你幫我,還不許我幫你啊。免費的,甭擔心錢的事兒。」

「幫我也用不著穿成這樣啊。」何大葉上下打量了一眼,說,「是幫我還是出來賣啊?」

「剛下直播,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張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看看周圍人遞來的愛慕艷羨或者嫉妒仇恨的目光,也覺得自己有點兒搶風頭。

「你這個點兒才來,今天又多錄了一期吧?他們又給你打包價?」

「嗨,都是小事兒。」

「你這人怎麼這麼好說話?你是去工作,不是做慈善!」何大葉不高興,「陽陽呢?」

「劉丹和羅暢接去照顧了。」

「這小蹄子,她把偷懶的心思用在工作上一半我就早不用這麼累了。」何大葉低罵。

當然,雖然她不想承認,但這事兒令她更不爽的是:劉丹這樣製造跟羅暢的相處機會。

哼,把我們家張陽陽當什麼了!戀愛道具嗎?

等等……怎麼是我們家的……何大葉腦子有點兒亂。

倆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地絮叨著,現場就騷亂了。

回過神,才知道原來婚禮視頻裡,新郎把他和前女友的故事安在新娘身上了。

新娘一聽認識的過程就不對勁,起初還硬著頭皮黑著臉看,看到後來終於忍不住崩潰了,搶過司儀的話筒衝著新郎大吼:「你丫用情夠深的啊,敢情你把我當你完美版前女友了吧,平時自己心裡念叨也就算了,今天還放出來了,你想給我們全家添堵是吧?!」

眼見新娘是急了眼了,對著話筒喊得震耳欲聾,外揚家醜也就罷了,一點兒餘地都沒給新郎留。

何大葉台下聽著,忍不住讚歎,這新娘心機真重,發火時都不忘詆毀新郎前女友和往自己臉上貼金。

新娘罵完,說這婚不結了,還很有禮貌地感謝了到場的親朋好友,一摔話筒就提著婚紗裙擺往外跑。

何大葉從看熱鬧的情緒裡鑽出來,箭步撲過去攔新娘,說盡了估計新郎都沒對她說過的甜言蜜語,不為別的,就為了禮成後那點紅艷艷的人民幣。

新娘完全把撲過來的何大葉當閨蜜,一邊掙扎一邊跟何大葉嚷:「太過分了!這說明什麼?說明跟他前女友那點兒破事兒他一直惦記著,那跟我結什麼婚啊?他前女友我又不是沒見過,長得跟煤礦工人似的,跟他特別般配,正好我走了,把她叫過來,換個名字婚禮照樣辦,一點兒都不衝突……」

「別生氣,別生氣,他肯定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一時大意弄錯了。你長得這麼珠圓玉潤的,哪能是前女友能比得了的?」沒擋住新娘,何大葉像個太監似的一溜小跑跟在新娘身後安撫著。

聽見「珠圓玉潤」四個字,新娘更不高興了,停下腳步歪著頭看著何大葉:「你是在諷刺我胖嗎?」

「我是誇你豐腴。」

「哼……反正這婚我是不結了,丟臉丟得還不夠嗎我?愛娶誰娶誰吧他。」新娘說完,摘下婚戒用力扔出去,鉚足了勁兒要往外躥。

何大葉想還不是你自己嘴賤把問題給抖摟出來的?還對著話筒恨不得讓全北京城的人都知道,怨誰啊。

新娘確實胖,準確地說是壯,一使勁兒胳膊都粗壯一圈,分外孔武有力。

何大葉攔不住,兩邊親戚也掐起來了,現場逐漸陷入一片失控的混亂。

而不遠處的張猛,卻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態,手裡捏著剛才新娘扔掉的鑽戒,看得出神。

整個世界彷彿瞬間調成了靜音模式,以誇張的慢動作形式在他身邊張牙舞爪,他陷入了一個人的空間裡,只聽見自己因為緊張而加速的心跳聲。

「張猛,你愣著幹嗎?叫你來是幫忙的,不是當人形立牌。」大葉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他腦袋嗡嗡響,不由自主地捏著戒指走過去,凝視何大葉因為著急而扭曲變形的臉,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了!

現場的兵荒馬亂隨著這一跪,全然安靜下來。

「幹嗎啊這是?瘋了吧你,拜我有屁用,把我當觀音啊!」何大葉先是一愣,接著皺起眉頭,看著雙膝跪在她面前的張猛。

張猛這才意識到自己跪得不對,急忙屈起一條腿,改成單膝,並把手裡捏著的戒指高高舉起在她面前。

「你知道嗎?剛才我來的時候,現場那麼多人,可只需要一眼,我就能從人群中找到你。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樣,我總能越過人山人海看見你的臉。這裡是咱們第一次認識的地方,對你怎麼樣我不敢說,但對我來講,意義非凡。」他嚥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氣,「大葉,我嘴笨,可是,在這裡,我想說,嫁給我吧!不是因為你肚子裡的孩子,也不是因為你喜歡陽陽,只是因為我想一輩子對你好。我想組織一個完整的家庭,有孩子,有我,剩下一個位置,我覺得必須是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永遠。」

一瞬間,何大葉覺察出來,身體分泌的某種激素讓她眩暈起來。

與此同時,她相信,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約而同地發生了很多奇妙的現象。

新年夜上海外灘擁擠踩踏的人群突然被一個又一個拉起來,大家只出現了一點擦碰,站起來又是個好漢或是好娘們兒可以高呼新年的倒數;哈爾濱因著火而塌陷的房子還是沒擺脫扭捏般倒地的命運,然而人們哭泣時,五個九零後的消防小伙子一臉灰地走了出來,圍觀群眾中最漂亮的五個少女會成為他們的女朋友,他們照常可以享受年輕美好的身體所帶來的健康、長壽及美妙的性;大理著火的南詔古城似乎要重蹈香格里拉古城的覆轍,然而火勢蔓延之際,一場大雨結束了這場災禍;周傑倫突然發表聲明,愛昆凌是假象,他一直深愛那個叫何大葉的女人,他通過媒體深深呼喚:「其實張猛是我雇來的假象,那一夜是我跟你一夜春光,我是孩子的父親,讓我們一起生一個小眼睛的孩子吧。」

然後呢,海洋的鯨魚噴出歡樂的水柱,峻嶺的老虎變成黃油搖擺地化掉,冰川的北極熊開始面朝大海,做著祈福的瑜伽。

你若問我,有人跪地跟你求婚,更準確地說,是如張猛這樣美好的男子,長腿如折疊傘一樣合上跪下,跟你說上面這些粗糙死了一點兒都不華麗的話,你是什麼感覺。

就是上面那些感覺。

世界如此骨感,他的話,讓一切性感。

何大葉還沒反應過來該說什麼話,旁邊的新娘已經抽抽搭搭感動地哭了起來,新郎藉機走到她身邊,一把把新娘摟進懷裡,輕輕撫摸著她寬闊的脊背。

現場一片歡呼聲,拍手嚷嚷著讓何大葉嫁給他。

何大葉被這不知真假的求婚給搞傻了,情緒上來,她的身子隨風搖晃了兩下,然後點了點頭。

為什麼不點頭呢?何大葉想。

哪個女人不愛浪漫的求婚呢?不管是真是假,藍天白雲綠草地,鴿子蛋大小的鑽戒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輝。午夜夢迴,她曾無數次構思過自己被求婚的場景,不需要太複雜,天朗氣清鑽石夠大,就已經足夠夢幻了。

最重要的是,向她求婚的人,還是一枚眾人艷羨的優質長腿精子。

韓劇裡那些浪漫到坑爹的劇情,也不過如此吧。

這一刻,她就是來自星星的何大葉。

何大葉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兒。

生活多累啊,讓我多享受一下這幾秒鐘的眩暈,我不貪心。

雖說無意間,婚禮的風頭被倆人搶光了,但因為前女友事件站在風口浪尖上的新郎新娘,這一刻應該也希望越低調越好。

新娘被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新郎慇勤地又遞紙巾又遞粉餅,一點兒也不敢怠慢。

就坡下驢,生氣歸生氣,婚還是要結的,新娘接過紙巾豪邁地擦了把臉,拉著新郎說:「走吧,把婚禮進行完,人家份子錢都給了,演了這麼一出,他們也算值回票價了,回家咱倆再算賬。」

中斷了十幾分鐘的婚禮繼續,新娘新郎都跟沒事兒人一樣繼續進行各個環節。

何大葉挺佩服新娘也挺替她心寒的,心寬體胖的好姑娘,人生大事上竟這麼忍辱負重。

張猛還沉浸在剛才求婚的喜悅和緊張中,一隻手緊緊握著何大葉,都出汗了。她手上還帶著新娘的鴿子蛋鑽戒,凸起的鑽石嵌進張猛寬大的手掌中,印下一枚好看的痕。

何大葉挺享受這種被男人緊握著手的感覺,彷彿他們就是彼此的全世界一樣,站在曠野中央,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份珍貴的幸福。

上次被人這麼握著手,好像還是在三年前,跟羅暢逃婚的時候。

何大葉是個很愛護自己手的人。從初中開始,她就每晚往手上塗護手霜,再帶上純棉手套睡覺,她說她希望第一個牽她手的男人,能因為滑嫩而愛上她,對她不離不棄。

另外,都是亦舒小說的後遺症。師太說,女人的手,最能反映出真實的年齡。

所以,她在護手這方面,希望自己做一個「手婊」。

生活再怎麼不易,身上總要有樣值得炫耀的東西。

何大葉生得太乾癟,胸部平坦得像兩顆被搾乾了的柳丁,荏苒的時光又飛速追殺著她的膠原蛋白細胞,對鏡貼黃花的日子眼看著就這麼過去了,唯獨她的手,在日復一日的辛勤呵護下,依然熠熠生輝。

婚禮散場,賓客入席,何大葉總算鬆了口氣。

她把手從張猛掌心裡抽出來,為了緩解尷尬,她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行啊你,夠機靈的,竟然想到用這種怪招來穩住新娘。」

說完這話,何大葉真想自扇耳光,這話說得一點兒餘地都沒有,萬一是戲假情真……

想到這兒,她卻又釋懷了,怎麼可能?不能給自己慣這些自戀的毛病。

張猛閃出來的那隻手在筆挺的西裝上蹭了蹭汗,撓撓頭剛想說些什麼,新郎新娘就在一群人的簇擁下過來敬酒了。

按說平時,婚禮策劃是沒這種待遇的,不過仗義的新娘覺得自己能再有勇氣站到台上,他倆功不可沒,總要喝一杯喜酒,也當是給他倆添點兒喜氣。

「多虧了你,這杯我干了。」新娘說完,滿滿一杯五糧液一仰脖子干了,喉頭咕嚕滾了幾下,連眉頭都不皺。

「她懷孕了,我替她喝吧。」張猛藉機再次摟住何大葉的肩膀,乾了兩杯。接下來,「感謝」這詞在接下來的對話中冒出了三十二次,新郎新娘還沒想走。

啊?鑽戒!

何大葉心說真是許久沒跟男人牽手了,這一牽,腦袋還不好使了,人家是要鑽戒的。

何大葉摘下手上的戒指,依依不捨地遞還給新娘,中指上被戒指勒出一道淡淡的戒痕。

「物歸原主,祝你們幸福。」

本來還想說以後請多照顧生意,再一想這不是咒人家嘛,於是把話硬生生給嚥了下去。

新人走後,何大葉摩挲著手上的戒痕,意猶未盡地意淫著。

「沒戴過癮啊?還不太習慣戴鑽戒是嗎?」張猛說。

何大葉白了他一眼,沒說話,四處張羅著等散場後要干的活兒。

前一秒鐘還是公主,戒指一摘原形就露出來,跟灰姑娘似的。

午夜鐘聲遲早都會響起,該幹活兒幹活兒,該打掃打掃,終究擺脫不了自己這賤命。

不過,她以前也戴過鑽戒,只是今天跟以前那次不一樣。

也許是給她戴鑽戒的人不一樣,也許是自己想要的不一樣。

張猛面對碩大的婚宴廳,只覺得自己是站在喜馬拉雅山上,稀薄的氧氣只能維持他想一個問題: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何大葉這個人,對他來講,是「有點兒意思」的呢?

03

賓客散盡,天色也暗了,按照慣例,今晚他們是回不去了,明天還有一大堆收尾的工作要做。

留給何大葉的房間,原本是為她和劉丹準備的大床房,這下只能她跟張猛同住。

其實倆人能分開住,不過何大葉一是不想多掏房費,二是,她也不想張口說咱們分兩個屋子住吧。

捨不得嗎?不知道,反正到了這種情況,傻子也不會讓張猛搬到另外一個房間去住。

去房間的路上,兩人都因著今天的求婚場面而尷尬著,一路無語。

各自的腦子裡,像一場同時播放的電影,自動回轉調撥到幾個月前的那一夜春宵。

張猛幾次欲言又止,緊張得喉頭湧動。

他覺得,晚上一起住,這也是何大葉有所表示吧,他一番發自肺腑的表白不會就此灰飛煙滅。

剛剛那段話是救場嗎?當然是救場。

可是張猛沒那麼機靈。

啊,要解釋自己沒那麼聰明想救場嗎?可是萬一何大葉其實明白呢?

張猛雙手插著兜,連腳步聲都走得輕,生怕任何細微的動靜打破這個尷尬的平衡,然後事情再傾向他不願意看到的那個局面。

房間門口,竟還是上次那間,大葉拿出房卡開了門。

進了門之後,何大葉說,咱們睡覺吧。

張猛終於開始後悔,今天穿的內褲太醜了。

如果此刻播放的是一出曖昧微電影,那麼下一個鏡頭你就會看見這樣一幕:何大葉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而張猛縮著身子躺在床邊的地毯上。

嗯,還真是一起睡覺呢,這話說得一點兒語病都沒有。

這時一定會有不少觀眾跳出來指著螢幕抱怨:「都是成年人了,用得著這麼矯情嗎?」

「同處一室不就是為了打炮嗎?做出這些腔調給誰看啊?」

可是親愛的觀眾朋友們,別忘了我們的小張猛和小何大葉,雖然都是三十出頭,但在感情這回事兒上,他們還都是大齡兒童哪。

長這麼大,兩人情路不約而同地磕磕絆絆,都離過婚,都跟前任剪不斷理還亂,最可悲的是,他們還都相信愛情。

如果硬要給他們倆歸個類別,那應該算是,思想上的婊子,行動上的處女。

窗外月光如水,窗內一片令人心跳加速的寧靜,連呼吸聲都格外小心翼翼。

他們睡不著,瞪大雙眼看著寬闊的天花板,白日裡的求婚還歷歷在目,在兩人眼前循環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總得說點兒什麼才行。他倆都這麼想。

然而剛要開口,就聽見隔壁發出此起彼伏的「嗯嗯啊啊」的叫床聲。

何大葉覺得好尷尬,腦子卻不由得開始回憶,自己那一晚有沒有叫出聲來,好歹是高級酒店,隔音效果怎麼這麼差。

張猛在地上也躺不住了,假情假意地咳嗽了幾聲。

婚禮上送的伴手禮正好在他身邊,翻個身就夠著了。

於是索性從地上爬起來,拆開伴手禮看看。

漂亮的粉色包裝盒裡,放著一台老式卡帶遊戲機,還隨機贈送了一盤九十九合一的卡帶。月光透進來,照在黃澄澄的卡帶上,帶著一種迂迴的時代感。

柔美月光下,何大葉也從床上坐起來,兩個大兒童盯著遊戲機,無端有點兒感傷。

微博上經常有這種討人厭的帖子:認識這些東西,就說明你老了。

然後附著一張圖片,放著一連串八十年代的玩具和零食,不管圖片怎麼換,紅白機永遠都在其中。

「婚禮送這個,夠敞亮的,一點兒都不知道隱瞞一下年齡和年代。」張猛說。

「新娘新郎小時候是鄰居,倆人就是玩紅白機玩出的感情,後來各自搬家上學談戀愛,兜兜轉轉數十年,最後還是走到一起了。」

「還送了卡帶呢,反正都睡不著,玩一局吧。」張猛舉起小黃卡在何大葉面前晃了晃。

「坦克大戰吧,上面有嗎?」何大葉沒拒絕,伸長脖子瞅了瞅,伸手開了燈。

「巧了,我也想玩這個。」張猛低著頭一邊找一邊說,並把這種起源於童年的默契視為一個好的開端。

「我從小就孤零零的,從來沒人陪我一起玩,所以我從來沒見過最後一關長啥樣。」

「我小時候跟我哥一起玩……」張猛說著,把遊戲機從盒子裡取出來準備安裝,想在不經意間展示自己在組裝電器上的卓越造詣,「我哥總嫌我笨,每次一上來就先打死我,再去打坦克,幾次下來我就生氣了,嘟著嘴往外跑,最後一關我也沒見過……」

磨磨嘰嘰半天,話絮叨完了,但是纏在一起的電線還沒解開。

老舊的玩意兒就是難纏,連個電線都這麼難解,張猛咬牙想。

早已經躍躍欲試等待通關的何大葉在床上坐半天了,看張猛笨拙得連電線頭都還沒找著,實在看不過眼,飛身一躍跳下床,搶過他手裡的紅白機,三下五除二就乾淨利落地連接好了。

末了還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塵土,做握拳勝利狀,姿態如硬漢,故作鄙夷地瞄一眼張猛。

「何大哥,好一條漢子。」張猛讚歎。

「過獎了,張妹子。」何大葉沒好氣地回嘴。

兩人像孩子一樣席地而坐,一人握著一個手柄,臉上閃耀著光輝。

「合作通關吧!」張猛說。

何大葉重重地點了下頭表示贊成。

倆人很快進入備戰狀態,按得按鍵卡卡直響,身子還隨著坦克的去向來回擺動著。

剛上手還挺生疏,死了幾遍後就上道了,一路披荊斬棘,在遊戲的世界裡所向披靡,一邊玩還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

「今天的婚禮,花了不少錢吧?」張猛沒話找話。

「挺貴的,比舒穎的還貴。」

張猛不太相信:「貴在哪兒啊?我覺得舒穎的挺大氣的。」

「自助餐比較省事兒,還好看,這場都是吃大圓桌,又貴又難吃,反正要是我選,我肯定覺得舒穎那個比較好。」

「你選?你什麼時候選啊?你不是一直說不婚嗎?」張猛試探何大葉,心裡卻怦怦跳。

早些時候,他從舒穎嘴裡聽說過何大葉的不婚理論,這理論如同一個讓人恐慌的夢魘。

怎麼會有人不想結婚呢?

張猛覺得,愛一個人,就是要跟對方結婚啊。

日子那麼長,早晚都要混成親情,沒有點兒愛情調劑,人生得多無聊。

那什麼是愛情呢?

張猛覺得自己在感情上沒那麼醒目,否則也不會把自己混成舒穎的親人,是那種親人,藕斷絲連,除了不是夫妻,除了不是伴侶,什麼都會為對方想。

也許換成其他人,還會覺得這倆人還有在一起的可能,但是舒穎和張猛都知道,不太可能了。

舒穎愛他,他也愛舒穎,但已無關愛情。

張猛給的愛情的定義,是那種,我只想對你一個人好。

可是現階段看,他還挺想對挺多人好的,何大葉是其中一個。

至於別的人是誰……他不想承認沒有,反正就是有那麼幾個人吧。

張猛猶豫地看著何大葉那張認真在玩遊戲的臉,在肯定目前的局面下,他要不要再分給何大葉一點兒好呢?全給她?

他只希望自己再敏感一點兒,或是何大葉再能表示出什麼,讓他能發現,何大葉的更多的「有點兒意思」。

「這話你從哪兒聽來的?」何大葉斜了斜眼,問。

張猛沒說話,哼哼唧唧了兩聲,拇指使勁兒一按,打爆一輛坦克。

何大葉滿不在乎地撇撇嘴,繼續說:「我覺得周圍的人都誤會了,像我這樣一個相貌普通、家世一般、身材平平的女人,這麼拚死拚活地工作,以一種傲嬌的姿態活了這麼久,為的什麼啊?不就為了找一個真心相愛、條件匹配的優秀男人嘛。如果現在認命,為了移開別人的眼光,為了結婚而結婚,隨便找個差不離的,想想多可悲啊。」

「這麼多年,除了羅暢,你就沒再碰見合適的?」

「合適的人哪有那麼容易遇見,要真那麼容易,這會兒我孩子都得上小學了。」

張猛聽著有點兒沮喪,對號入座覺得何大葉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只好把怨氣發洩在坦克上,辟里啪啦一陣猛打。

是,條件得匹配。

他除了個子高,會做飯,會做家務,條件跟何大葉相比差遠了,手裡又拖著一個孩子。這麼多年,其實不少小姑娘都很喜歡他,大叔、暖男、模特、肌肉男,似乎哪點他都沾著邊,可是誰樂意一嫁過去就當後媽?

因為懷疑自己是一輩子可能會跟右手相依為命的天煞孤星命,張猛也試著讓對他有意思的姑娘跟小張陽陽相處一下。

但張陽陽怎麼可能是好相處的主兒。

被氣哭走的有之;見完陽陽時落落大方,分別時默默無語兩眼沒淚,只幽幽地靠在肩膀上待一會兒,然後感慨造物弄人的有之;有他就沒我,有我就沒他的亦有之……

綜上所述,這麼多年他不是不厭煩自己孤枕難眠,但是很多感情還沒發芽呢,就被現實扼殺了,何況他除了一身肉及這一雙手外,也沒什麼可以擋住現實中的風雨了。

所以,眼瞅著奔四十了,他的感情生活依舊還是跑到原來的起點:只餘留那溫暖的右手。

何大葉不理他,一邊專心玩遊戲一邊繼續說著:「我做了很多婚禮,有聽說是因為那人靠譜結婚的,因為對方條件不錯而結婚的,因為兩個人在一起很多年而不得不結婚的,可是我已經很久沒聽過倆人因為相愛而結婚了。沒有愛情打底,婚姻能幸福到哪兒去?你說,這跟舊社會的包辦婚姻有什麼區別?」

「嗯,這話我同意,先相愛再相守,這跟先開花後結果是一個道理,不遵守自然規律的婚姻,只能算轉基因婚姻。」張猛心裡好受點兒,兩個人終於有個共同點了。

「不光這個,好多人還助紂為虐,說愛情是愛情,結婚是結婚,什麼玩意兒呀!全社會都以一種居委會老大媽的心態去洗腦每個人,好像女人過了三十不結婚,甭管她有多出色,都是瘟疫都是害群之馬了,這簡直成一種邪教了。所以,綜上所述,我的不婚主義不是不結婚,而是不將就,有錯嗎?」

說著說著,何大葉就激昂了。她真想現在跑到窗口大喊,問問全世界的居委會大媽,自己不想將就,有錯嗎?有嗎?

「你年紀不小了,別這麼挑剔,找個靠譜的嫁了吧!」

這是什麼屁話,這算得上是世界上最不合理的病句了,該載入吉尼斯世界紀錄的。

年紀大跟挑剔,有關聯嗎?

七八十歲喪偶的老頭兒老太們都還有選擇自己伴侶的權力,她才三十多歲,怎麼就不能挑剔了?而且,何為挑剔?不委屈自己就是挑剔?

「日子是自己過的,不是別人替你過。生活是否如意,無關他人,無關婚姻,只關乎自己。大家來這世上一遭,怎麼才算夠本?反正在我這兒,夠本就是,為了愛,我敢跟天爭。可以孤身等到白頭,可以無悔等到下一世。」

何大葉的這套理論把張猛說得一愣一愣的,欽佩之餘他也看出何大葉有點兒著急上火,緊皺著眉頭打坦克出氣,手柄都快被她捏彎了,於是急忙安撫:「沒錯,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其實我一直都挺佩服你的,特別有主意,特別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那你呢?你想要什麼啊?」何大葉歪頭問。

「我就想照顧好陽陽,看著他健康成長。」說到兒子,張猛眼神閃過一絲溫柔。

「你還真準備守著兒子和右手過一輩子啊?」

「今天不是說了嘛,我想要組織一個家庭。」張猛急了,衝著何大葉不解風情地嚷嚷。

何大葉笑了笑,沒再說話。

氣氛挺融洽的,一雙大腿坐在地板上玩復古遊戲機,畫面看起來和諧又溫馨。

一番征戰,在倆人一陣沮喪一陣憤怒的作用下,總算合力通關,也算是彌補了來自童年的遺憾,了了心願。

這算得上歷史性的時刻吧。

倆人興奮地站起來,蹦躂了幾下,最後乾脆來了個勝利的擁抱。

而這一抱,就把時間給抱停了,歡樂的氣氛漸漸down下來,隨即籠上一層薄薄的曖昧。

何大葉想掙脫,卻被張猛緊緊圈住,他輕聲說:「再抱一會兒吧。」

她停在他懷裡,不是特別習慣。

張猛真夠討厭的,擁抱時的那種零距離,更突顯她平胸、小肚子的身材特點。

咦,兩個人不是有身高差嗎?

何大葉這才注意到張猛的身體是有點前傾的,腿彎著,何大葉的小肚子凸起來,頂著張猛的肚子。

抱著的這個男人,是肚子裡孩子的父親。

除此之外呢?何大葉覺得自己有點兒蒙,也害怕繼續想下去。

「大葉,其實只要孩子,不結婚,我覺得不對,我挺傳統的。」

「我理解。」

「那……如果今天我說的……」

「我知道……」何大葉攔住張猛要繼續說下去的話,從他懷裡拱出來。

不過一切也就止於此了,張猛想要更多回應,不過何大葉看上去根本沒打算給。

「不早了,咱們睡吧。」兩人四目相對了一會兒,何大葉扭過臉,背對著張猛說。

這狀況倒在張猛意料之外,他想一直矜持的何大葉原來留了個大招。

嘴上說不要,身體倒是很誠實嘛……

他想讓何大葉給點兒意思,但這意思也炸得過猛了。

又驚喜又緊張的張猛剛往床邊一坐,屁股都還沒坐實,何大葉就從床上扔下一條被子。

「我用不了這麼多被子,你墊一床在地上吧,別著涼。」

張猛悻悻的,順著床沿滑到地板上,耷拉著頭把地鋪張羅好,悶聲不響地躺下。

房間裡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微弱的銀白色月光照出的一片清冷。

哦,窗簾沒拉,張猛鬧脾氣,不想起身拉窗簾。

兩個人在各自的領地躺好,沉默半晌。

「張猛……」何大葉輕聲叫他,在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嗯?」

「晚安。」她說。

「晚安。」他回。

又過了空蕩而漫長的幾秒鐘,大葉的聲音再次微弱地傳來。

「張猛……」

張猛沉默了一會兒,像再三確認一樣,慎重地「嗯」了一下。

「慢慢來……一切……慢慢來。」何大葉話說得很輕。

「好……」

張猛翻了個身,臉朝著窗戶那邊,本想站起身拉窗簾了,但他捨不得打破這寧靜。

他恍惚記得,幾年前,他也有過好時候,日本模特公司看上他那張蒙古臉,說服他去日本發展。後來都快動身了,結果知道他離婚有小孩,模特公司猶豫了一陣子,正巧他簽證也沒辦下來,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過那陣子,他跟著北外的一個日語外教,上了好長時間的日語課。

平假名什麼的他都忘光了,他只記得,那個紮著小辮、毛髮濃密得恨不得眉心也是鬍子的日語老師,講日本文化很像是中國古人,特別含蓄,他說了這樣一個故事:

小說家夏目漱石在做英語老師時,學生把「I love you」翻譯成「我愛你」,夏目漱石說,日本人不會說那種話,如果我愛你,我會沉靜地看著這良辰美景,幽幽地說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今晚的月亮真圓。

張猛看著窗外的夜色,這樣想。

04

有一首歌,叫《每一天都是新的練習》。

這首歌是陳綺貞的,鑒於她比張猛和何大葉的年紀都大,這首歌倒是也可以送給他倆。

每一天都是新的練習,用過去換回失去的。

一對三十歲開外的郎不才、女無貌,在過完純情又矯情的一夜後,曖昧返程。忽然發現,舊的相處模式已經不合適,兩個人還沒尋找到新的相處方式來符合這種「你懂我懂」的默契感,接下來的日子,都是練習。

如果是平時,這一路上,何大葉會想起這輩子張猛惹她不舒服的所有細節,然後變著花樣拿語言化成的刀放血。

你要是攻,那我就守吧。張猛也會習慣性地運用他半輩子的經驗,轉個圈最終把這刀頭轉向何大葉。

兩個加在一起一百歲的人,就會這麼不亦樂乎地鬥著,然後特有快感地稱讚對方駐顏有術,您老得有五十了吧。

現在呢,時不時地偷看彼此一眼,又跟初戀一樣迅速避開對方眼神。

幾輪羞澀偷窺後,何大葉不小心從後視鏡裡看見自己有種老黃瓜刷綠漆的感覺。

真是難為自己了,三十二歲時的情竇初開感,換誰都硌硬。

但還好,只要自己覺得開心就行。

不過是一夜之間,很多事情就都變了。一對冤家互掐的日子,從長城公社開始,到昨夜在長城公社結束,轉而籠上一層輕薄曖昧的紗。

回城路上,他們一路無話,心中,卻都有種久違了的安定感。

張陽陽那邊,倒比張猛這邊熱鬧不少。

在羅暢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被羅暢和劉丹帶回工作室。

剛回到工作室沒多久,張陽陽就發現自己的變形金剛玩具落在羅暢家了,嘰嘰歪歪非得要,劉丹沒辦法,又開車回去取。

工作室就剩下一大一小倆男人,心愛的玩具不在,張陽陽覺得無聊,只好和羅暢倆人並排躺在沙發上看網上張猛昨天錄的節目。

對著電腦,張陽陽一會兒被張猛的逗逼行為逗得花枝亂顫,一會兒又為張猛的傻勁兒做惋惜狀低頭憂慮。

羅暢也樂在其中,不過每次笑得太開時,都會被張陽陽猛瞪一眼。

「你爸還真笨。」羅暢笑著說。

「這叫風格,你聰明你怎麼主持不了?何大葉教過我一個詞,叫大智若愚,就是說我爸。看你唸書也不是很多的樣子,這個成語你一定不懂,要不要我解釋給你聽?」

雖然這樣說一個小孩子不好,但張陽陽的小嘴兒確實挺賤的。

長這麼大,知識還沒學進多少,刻薄話倒是已經熟能生巧。

「喲,小小年紀就學會護食了還。」羅暢聽是何大葉教的,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

她都已經開始誇讚張猛了啊,以前她是不是也私底下這麼誇過我呢?這女人,當面總是要罵我的,羅暢想。

「你爸跟你大葉阿姨關係好嗎?你不是說以前倆人見面就掐嗎?」

「早不掐了,現在關係好著呢,我覺得他倆有戲,說不定能結婚。」張陽陽看都不看羅暢一眼,淡定地說。

這話說得羅暢挺不得勁兒的,礙於面子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好沉默著。

張陽陽雙手托腮,又陷入到思國思民思社稷的沉重負擔當中:「所以我最近過得很辛苦,你說他倆這麼笨,不會談戀愛怎麼辦?他倆不會笨到我都有女朋友了,還沒結婚吧?」

羅暢真有點兒生氣了:「你個小兔崽子,說話能不能別轉著彎說,顯示你智商高啊?」

北京這個城市,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可這個城市的討厭之處在於,無論你多麼費盡心思地躲著一個人,這城市總有辦法讓你們相遇,而且是以你最不希望的方式。

中國有句俗話,眼不見,心不煩。

話糙理不糙是中國俗語最大的魅力所在。

何大葉躲羅暢有一段日子了,不見面的時候,她心情不壞。

有時偶爾想起他,她才會發現,咦,原來我已經有三四天都沒想起過這個人了。

大葉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每個人都是生命過客,只是有些人停留的時間久一些,所以你們就熟絡一些罷了。

人走茶涼,該忘的總是會忘,你覺得刻骨銘心的那些事情、那些人,某天驀然回首,也許你就會發現,原來一切並沒有深刻成你想像的那樣。

這個定律就如同人的真實長相其實比鏡子裡要丑百分之三十一樣,往事的份量也比你臆想的要輕百分之三十甚至更多。

這世上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就是:原本以為有些傷永遠好不了,直到某天狹路相逢,才發現心裡早已波瀾不驚,那個傷過你的人,再也撩不起你心中的浪。

仔細想想其實挺可悲的,那些口中的永遠,就彷彿一個笑話。

就連起初以為永遠都癒合不了的傷痕,亦終究無法永遠。

不過大葉對羅暢,明顯還沒進化到這程度。

她剛打開工作室的門,就看見羅暢正板著一張臉坐在沙發上,胸口的那顆心,不由得就猛然緊緊一縮,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張陽陽對著電腦已經笑傻了,彎著腰蜷在沙發上都快背過氣去了。

「張猛呢?」張陽陽擦著眼淚問。

「停車呢。」

「昨晚你跟我爸睡得好嗎?」

何大葉一愣,覺得這問題有玄機。但轉念一想,一個孩子能問出多不單純的問題,他現在也應該處在男女牽手才會懷孕的知識系統中吧,於是立刻責怪自己思想太過下流。

「挺好,睡得特別香甜,那邊兒空氣好。」

張陽陽再人精,畢竟道行也還淺,聽不出這話是說給羅暢聽的,只撇了撇嘴沒再說話。

羅暢看著何大葉,何大葉也看著他,心如止水。

新歡是遺棄舊愛的一劑猛藥,這話沒錯。

在羅暢身上試驗過一次,現在也輪到何大葉了。

「能聊幾句嗎?」羅暢起身,逕直走向她。

大葉穩如泰山,一臉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要擱以前,羅暢這麼朝她走來,何大葉總會有種想要伸手擁抱他的衝動,不過新歡威力無窮,才能讓她這麼不卑不亢啊。

「想說什麼就說,擺一碗白菜湯臉給誰看啊!」

倆人走到樓梯間,羅暢皺著一張寡淡幽怨的臉,扭捏著不說話。何大葉挺煩這種帶著審判意味的原告臉的,就好像受委屈的人是他一樣,極不要臉。

「你跟張猛在一起多久了?」羅暢不太懂迂迴,更不懂什麼語言藝術,很直接地問。

「跟你有關係嗎?」

「何大葉,你地下戀情玩兒得挺拿手啊,在一起那麼久,連孩子都有了,有什麼好藏著掖著的?」

「就許你放火燎原,不許我給自己點盞明燈嗎?口口聲聲跟我這邊搖旗吶喊說自己不結婚,扭臉兒就跟劉丹閃婚。比起她,我除了年紀大了點兒,我差在哪兒啊?怎麼就那麼不招你待見呢?」

「你……」羅暢頓了頓,接著說,「你點你的燈,用得著瞞我嗎?」

何大葉的眼神突然哀怨下來,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說:「你又何嘗不是瞞著我?如果那天劉丹的上司不是我,你是不是打算直接瞞我到發喜帖的時候啊?不過世上的事兒就是這麼不巧,你憑什麼指望一切都按你的意願順利進行?你又不是上帝,你也不是月老,劉丹上司是誰你控制不了,我跟誰在一起你也管不著!」

「你跟他在一起,是不是為了氣我?如果真是這樣,你實在用不著連孩子都懷上,氣我歸氣我,用不著連自己一起搭進去。」

「就算搭進我自己,我也要贏得漂亮!再說了,要點兒臉吧你,我怎麼樣,你管得著嗎?!有意思嗎?!」何大葉盯著羅暢,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眼神裡寫滿了「你真可憐,你真傻逼」的字樣。

羅暢討厭這樣的眼神,帶著點兒憐憫又添加了少許憎恨,像蒼蠅一樣嗡嗡圍繞著他。

何大葉頭頂上那頂耀眼的女王光環閃著光,瀰漫在一層繚繞的黑霧中。

羅暢的臉色暗下來,相處了這麼多年,他從不懂何大葉。

準確地說,他從未試圖去懂過她。

不懂她笑的時候其實帶著悲傷,也不懂她恨的時候其實早已經原諒。

他從來沒有站在視野開闊的高度觀察過她,他以為她就是自己心中的那個樣子,賤、毒舌、女王,卻又善良無比。

而此時此刻,他試著去懂她,卻越來越不懂。

那個他心中永遠的大葉去哪兒了呢?

是他把她逼成今天這樣子的嗎?

兩個人站在空洞的樓梯間久久對峙著,樓道間彷彿還蕩漾著剛才字字傷人的回聲,聲聲入耳,特別讓人心疼。

而這些回音,也一字不落地傳進停好車剛好上來的張猛的耳朵裡。

他沮喪地縮在牆角,把玩著何大葉的話,好像自己是活在電視劇裡的男主角,正經歷著一場以愛為手段的陰謀,狗血極了。

如果你以為,這就是狗血故事的高潮,那你當真錯了。

另一邊,主動請纓回去給陽陽取變形金剛的劉丹,這個時候正坐在一地髒衣服堆裡放空呢。而她面前敞開的箱子裡,羅暢和何大葉的甜蜜婚紗照赫然擺在外面,那笑容真刺眼,還有那本紅艷艷的離婚證,更加討人厭。

窗外一架飛機呼嘯而過,貼著羅暢家的落地玻璃窗,像要撞上來似的。

劉丹看著飛機,笑了。

不如就這麼撞過來吧,然後就可以焚燒掉一切的過往和此刻綿延不絕的悲涼,她想。

05

這天的北京城風起雲湧,雨來得很快,也下得很應景,一個雷的工夫,就辟里啪啦落了起來。

羅暢覺得今天自己倒霉透了,車被劉丹開走,跟何大葉吵完架死皮賴臉地留在那兒,等劉丹回來接他也未免顯得他太沒臉沒皮了,只好打車回家。

車子停在小區附近的便利店門口,他買了瓶飲料,剛出便利店門,雨就開始下。

這場雨下得不小,他一會兒就濕透了。

冰涼的雨水裡夾著刺骨的寒氣,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臨近冬天的雨天是最讓人厭煩的。

羅暢哭喪著臉回到家,頭髮上沾著的雨水順著臉頰流下來,落在大理石地板上,變成一小塊斑駁的水痕。

客廳裡,劉丹依舊以剛才的姿勢坐著,面前他和何大葉的婚紗照整齊地鋪開,像在舉辦一場盛大的攝影展。

看著照片裡何大葉溫暖從容的微笑,羅暢心裡一陣發緊。

他記得照這組照片的時候,大約也是這個季節,街上已經有人穿棉衣了,可何大葉還是心甘情願地袒胸露乳穿著好看的婚紗,凍得直打哆嗦。

每拍完一個場景,羅暢就趕緊給她披上外套,每次都會被她直接打掉,說:「不要給本王披這麼醜的衣服。」

然後她繼續晃著肩膀打著哆嗦,大搖大擺地走在秋末的陽光下,試圖以要風度不要溫度的決心,拉近自己與閉月羞花之間的距離。

往事經不住推敲,稍一懷念,就會沉浸其中。

羅暢從回憶中把自己用力拔出來,看著眼前的場景,看著照片上何大葉那熟悉的笑,卻覺得一切突然變得無比陌生。

劉丹轉頭看了一眼羅暢,嘴角上挑,轉過身若無其事地把照片重新收納到箱子裡。

裝作沒事人一樣,然後事情過去八百年了,再翻出來一個細節一個細節控訴……女人怎麼都這樣,不能當時就把話說明白嗎?

羅暢無名火起,幾步衝上去,從劉丹手裡奪過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箱子裡的照片散了一地,幾個相框的邊角磕碎了,散出一地晶瑩的渣子。

「有什麼想知道的你就一次性問清楚,別擺個白菜湯臉給我看。」羅暢學著何大葉的話,衝著劉丹吼。

「有意思嗎?」劉丹冷靜地問。

有意思嗎?是啊,有意思嗎?

一天中,已經有兩個女人這樣問他了。

人生在世不稱意,哪來那麼多意思?

愛或者不愛,有或者沒有,不過就是些簡單到點頭搖頭的選擇題而已。

羅暢想著,突然就笑了,笑得詭異又破罐子破摔。

「有意思!可有意思了!我的人生一直都這麼有意思!沒錯,你的女神你的偶像你的榜樣是我前妻,我跟何大葉認識倆月就結婚了,就跟我和你一樣!我其實不是專業開飛機的,我是職業閃婚的!我跟她在婚禮上都了,手牽手逃婚了!離婚之後我改行集齊十二星座的女的,現在就差你這個處女座,我就能召喚神獸了!有意思嗎?是不是特別有意思?!」羅暢有點兒惱羞成怒了,話越說越趕,一步步朝劉丹逼近,最後幾乎臉貼臉地問她。

劉丹的心一點一點碎了,碎得又小心又完整,她看著羅暢漲紅的臉,目光充滿憐憫和悵然若失。

可她一時也說不出話來,羅暢說得很完整,短短幾句話,輕描淡寫,就把他的兩段感情總結得清清楚楚,還有什麼可問的?

她於他,不過就是十二顆龍珠裡的一顆,並列排開,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閃亮的那一顆,真是可悲。

看著劉丹與何大葉如出一轍的眼神,羅暢更火大了,俯下身子繼續吼:「更有意思的是我前妻和我未婚妻都覺得我不靠譜不負責任,都悲天憫人地看著我!我是有多可憐,用得著你們來同情?你是不是怕了?是不是覺得我藏著掖著特窩囊?反正咱倆還沒領證,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羅暢倒退兩步,鞋底踩在相框的碎片上,摩擦著地板發出尖銳的聲響。他把地上的東西胡亂一收,連同箱子一起從樓上甩了下去。隨著滿箱物體的墜落,發出一聲悶響。

劉丹回過神,穿著拖鞋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羅暢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糟糕過,從小到大他都是養尊處優,走到哪兒都有女人把他當孩子一樣呵護著。

他任性且驕傲,但隱隱地,他一直覺得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有那麼多女人心甘情願對他好。

我就真的那麼可憐嗎?羅暢問自己。

活了小半輩子,他都做了些什麼?仔細想來除了開飛機,他的人生記錄板上再無輝煌。

何大葉離開了,劉丹也走了,一天之間他弄丟了兩個對他來說無比重要的女人,長這麼大他最怕的就是孤單,可他現在終於變成一個人了。

羅暢坐在地板上安靜地難過著,腦子一片空茫。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開始滿屋子踢東西洩恨,散落滿地的衣服、鞋,最後一腳踢在茶几的腿上,緊接著就是嗷嗷的慘叫聲。

真好,小腳趾踢桌腿上了。

還能再慘烈一點兒嗎?羅暢坐在地上捂著腳,疼得齜牙咧嘴地想。

可是心如果也跟腳一樣多好,如果疼,就馬上疼,但過一會兒就好了。

他的心還在記憶的海洋裡四處閒逛,深海裡波濤滾滾,地震、海嘯,一波又一波地翻湧而來,許久不能平靜。

腳漸漸不疼了,他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腦中的空茫變為愧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蒙上一層蜿蜒的水簾。

羅暢開始擔心起穿著拖鞋跑出家門的劉丹來,這麼大的雨,可別淋病了。

再一看,她錢包還在桌上放著呢。

我一個錯了的人,有什麼臉這樣對人家鬼吼鬼叫呢?

悔意洶湧泛上心頭。

他從一屋子的凌亂中扒拉出把傘,快步跑出去找她。

剛氣喘吁吁地跑下樓,還來不及打傘呢,他往小區門口跑了幾步,覺著不對勁,停下來,轉過頭去,竟看到了劉丹。

她正貓著腰,在雨裡一點一點搜羅散開的東西,將它們整齊地重新收納到箱子裡去。

羅暢走到她身邊,把傘遮在她頭頂,自己淋著。劉丹抬頭看他一眼,當沒事人一樣,繼續找。

「你有病吧?有什麼可撿的?」跟著她走了一會兒,羅暢有點兒急了。「箱子裡還有一千塊錢呢。」劉丹頭也沒抬,好像在說一個特別重大的事兒。

「錢不要了,淋出病來這一千塊錢還不夠打針呢。」

劉丹沒說話,繼續找。

雨越下越大,打在傘上辟啪響著,羅暢看著她瘦小的背影,沒脾氣了,他想這姑娘是不是金牛座啊,又愛錢又固執。

他跟個孩子似的拽了拽劉丹的衣角,輕聲說:「別找了,這箱子裡的東西已經與我無關了,從此以後,我只帶跟你我有關的東西回家,行嗎?」

「幹嗎不找?這裡面有錢,照片上還有你,有你的東西不就是跟我有關的東西?」

羅暢聽得心頭一暖,傘一丟,從後面把劉丹緊緊地抱住了,臉埋進她被雨水打濕的頭髮裡,放肆地感動著。

就這麼抱了一會兒,劉丹甩甩肩膀,從羅暢的懷裡掙脫出來,重新蹲下,一邊說:「鬧夠了吧?不惡人先告狀亂說氣話了吧?不憋火了吧?」

羅暢賊笑一下,過去一把把劉丹橫著抱起來,哼哼唧唧地說:「沒有!下面還憋著火呢。」

劉丹輕盈地從他身上跳下來,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在他面前揮舞了幾下拳頭。

「少廢話,還有五百塊沒找著呢,找不到我就打死你。」

羅暢悻悻的,無奈地蹲下找錢。

劉丹看著他認真的背影,微笑著。

她重新翻看箱子裡找回的東西,被淋濕的婚紗照上,何大葉的笑容還是那麼燦爛。

劉丹愣神了片刻,又看了一眼雨中的羅暢,這個大孩子。

還好她懂得他,所以才沒轉身就逃。

還好她愛他,還好,她相信他也愛她。

默默地,她把照片從相框裡取出來折了幾下,悄然丟進了身旁的垃圾桶。

一聲幽幽而不為人知的歎息,從她心頭,倏忽而過。

即便羅暢剛剛講出那麼多傷人的話,她都沒有如此冷。

她為自己理所當然的妒忌,心寒湧動。

但是,她身不由己,她只能如此。

此時此刻,她終於承認,她多努力,都做不了像大葉那樣女王。

她只是一名普通女子。而且,她很願意這樣。

06

這樣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裡,注定誰都不得安生。

電視劇裡有這麼一個定律,但凡是下雨天,就肯定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

跟羅暢吵完架後,何大葉就失蹤了,手機放在工作室的桌子上也沒帶走。

工作室裡陰暗暗的,如同張猛的臉。

他臭著臉坐在何大葉平時辦公的位子上,擺出何大葉常有的姿勢,一手托腮,另一隻手百無聊賴地左右亂擺。

別誤會,張猛不是變態,他正在扮演何大葉呢。他想,如果坐她的位子,擺她的姿勢,會不會就能懂她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張猛還記得小時候看《地球超人》,他無比羨慕帶著「心靈」戒指的戰士,他那時的理想,是想當一名心理學家或者動物行為研究專家。

班會上,當大多數小朋友站起來說自己的理想是科學家、醫生或者畫家時,只有他的,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又高端大氣。

只是現實總殘忍,他的輝煌就閃耀了那麼一陣。漸漸長大的路上,張猛發現自己不但做不了心理學家,有時候連最基本的眼色都看不懂。

張猛這輩子,在感情上一直都是弱勢群體,雖說長大當了好一陣子的模特。

但上學那會兒,就他那張蒙古臉,在濃眉大眼花美男橫行的校園裡是很不吃香的。

再加之他嘴笨,校園的姑娘們一水兒地喜歡壞男孩。

所以上學那會兒,他從未成功擷取過任何雌性生物的芳心。

形單影隻了很多年,直到遇見舒穎。

舒穎就像一縷溫暖的春風,吹進他單調落寞的生活裡,然後就是結婚,生子,離婚。

張猛其實特別想安定下來,組織個家庭,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

至此為止,孩子有了,熱炕頭還在努力,老婆呢?

坐在這個位置的女人,說慢慢來,很好,他覺得也應該慢慢來。

只是張猛懷疑自己會錯意了。

坐在那裡半天,雖然完全沒有頭緒,但也利用這點兒時間,匆匆總結了一下自己的有生之年,結果卻氤氤氳氳的,總體歸結為了兩個字:傷感!

特別地傷感。

開門聲打斷了他的憂傷,何大葉拿著張猛乾洗好的衣服回來了。

黑暗中,她看見自己位置上坐著個碩大的物體,著實嚇了一跳。

「幹嗎呢?嚇死我了。」何大葉下意識地捂著自己的肚子說。

也是半路碰上下雨,所以渾身都淋透了。

「下雨天你瞎跑什麼?就不顧肚子裡的孩子嗎?」張猛找不著她,心裡正氣,看她淋成那樣也是心疼,早說了張猛遲鈍不會表達,原本好好一句關心的話,非得說得跟要吵架一樣。

這語氣惹得何大葉一陣不爽,把手裡的衣服往沙發上一丟,一邊彎腰換鞋一邊抱怨:「我冒雨去給你取衣服,回來你先關心孩子,我是生育機器嗎?我就那麼賤啊?」張猛沒說話,何大葉繼續嗶嗶,「你可別變成羅暢那樣,就心疼自己和自己的那點兒家當。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我難道不知道心疼?」

「你今天見著羅暢了?」張猛試探地問。

何大葉無防備地點點頭,「嗯」了一聲沒再說別的。

「你們沒說點兒什麼?」

「有什麼好說的,離婚的夫妻就像餿了的飯菜,也就你這麼多年還把舒穎當塊兒寶。」

外面的雷聲一聲比一聲響亮,像是某種悲壯的哀號。

張猛心裡難過極了,他多想對何大葉坦誠地說剛才她跟羅暢的談話自己都聽到了。

他想問問她,這孩子留到現在,到底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恨。

他還想問問,他到底算什麼。

嘴卻笨,一肚子話說不出來。張猛憋屈,「呼啦」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

椅子搖擺了幾下恢復原狀,何大葉再次被嚇著了,瞪圓了眼睛看著他:「你幹嗎啊今天?老是一驚一乍的,有病吧?」

張猛聳聳肩,儼然一副奓毛老母雞的架勢。接著,他轉身回房,從屋裡拿出一沓錢扔在桌上說:「我想了想,電視台的片酬咱倆還是三七開吧,你三我七。要覺得少就你四我六,五五也成。」這話說著的工夫,張猛的臉色就黯淡下來,原本準備幹架的騰騰殺氣,漸漸消散在陰濕的空氣裡。

「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好好的分什麼錢?」何大葉看了看桌上的一沓錢問。

「我很正常,我只是覺得以咱倆現在的關係,應該公事公辦。」

公事公辦你個頭啊,咱倆床都上了,孩子都有了,婚都半真半假求了,戀愛也準備談了,你丫現在跟我說公事公辦是不是太衣冠禽獸了點兒?

何大葉暗自大罵,但也知道也許兩人之間有誤會,遂面子上還是保持著波瀾不驚狀,拿起錢在張猛面前晃了晃,又給他塞回手裡,盡可能壓著火說:「聽說男人每月也有生理期,你有事說事,我不想跟你鬧,也不想計較,我累了。」

「我沒跟你鬧,這事兒我琢磨半天了。」

何大葉終於還是沒忍住,怒了:「你琢磨半天就琢磨出這麼個玩意兒?公事公辦?想想我還真是賤到不行,要是能公事公辦,我他媽這麼上趕著幫你,我吃擰了啊這是?」

張猛也不激動,慢慢悠悠地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問:「那你為什麼要幫我?」

你瞧,一場精彩的吵架場面中,最討厭的就是碰上這種人。

不急不慢不溫不火,不管對方面紅耳赤成啥樣,他都能蔫兒不嘰地看著你,然後問出一句能把人堵成內傷的話。

細數歷屆何大葉遇見的吵架對手,都是願意身體力行跟她密切互動的那一種,在你來我往的找茬摳字眼的過程裡,她總能出奇制勝。

她想如果世界上的戰爭都用吵架來代替,那麼她一定是無往不利堪比核武器的女戰士,足夠載入史冊的那一種。

而張猛這類人,就是她的弱點和軟肋。

何大葉被這句話問得語塞,一時說不出話來。

早說了張猛是個不太會看眼色的人,所以別指望此時的他能看出何大葉眼中的慍怒,那種寫滿「你再嗶嗶一句老子就撕爛你的嘴」的怒。

「三個月的找房期限快到了,房子我也已經找到了,很快就會搬走。」張猛繼續說,「你給肚子裡孩子的期限也快到了,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何大葉一時摸不清張猛的路數,想他是不是因為求婚受挫,這會兒非得求個結果?

可轉念一想,今早他不是還好好的嗎?

時間過得竟這麼快,一轉眼,身上多出來的這團肉已經跟著她有三個月了。

仔細想想,她和張猛從認識到現在也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婚都求了,如果昨晚她頭腦一熱讓他把話說下去,這事兒說不准也就這麼定了。

那她跟羅暢,又有什麼區別。

同樣都是過著職業閃婚的日子,算起來誰又比誰差了多少呢?

羅暢之後的日子,她永遠是腳踏實地過的,從未想過一步登天。

她覺得如此,最大的好處就是,就算摔倒,也有氣力再爬起來繼續前行。

可此時此刻,她的腦子亂極了,想起羅暢,又面對神經兮兮的張猛,才兩個男人,就把她搞成這個熊樣,她突然很羨慕那些能周旋在多個男人之間的女人。看來這年頭,當婊子也不容易,得有多高的情商才能駕輕就熟成那樣。

心塞的何大葉忍不住在心中發出一聲絕望的吶喊:

我不想當女王了,好想當婊子!

張猛見何大葉一直愣愣的,沒表態,苦笑了一下:「你瞧瞧咱倆,感覺你像男的我像女的,我求著你留下咱們的孩子。」

何大葉剛想說些什麼,可張猛壓根兒就沒打算給她機會,準備了一肚子的話總算找到了突破口,得一次性說完才痛快。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張猛截住何大葉的躍躍欲試,把視線移到一旁,埋頭說。

「我小時候跟發小去游泳,剛下水沒多久,他撲騰了幾下,就淹死了。他的葬禮我都沒敢去,聽說他爸媽白髮人送黑髮人,哭昏過去好幾次。後來他們還是想要個孩子,結果高齡產婦大出血,一屍兩命……

「你看命運多殘酷,想要的,拿命都換不到,不想要的,卻得來那麼輕而易舉。

「當時舒穎懷陽陽的時候,我其實挺糾結的,我這張臉在國內不算好看,但在國外還挺吃得開的。當時去國外時裝周走了個秀,眼看著就有機會了,可最終我還是決定要孩子,賭上所謂的未來。可結果是,舒穎走了,我也錯失了事業上升的最好時候。我的前半生,事業、感情都一塌糊塗,就連陽陽,也沒照顧得很好。

「我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我不結婚,不在事業的轉折點要孩子,會怎樣。

「可也只是想想,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後悔,因為我跟陽陽的緣分就只有一次,如果當時不生他,我或許還會有別的孩子,可那個孩子,再也不會是陽陽。所以,我很珍惜,我特別感恩我現在擁有的一切。

「所以啊,大葉,我希望你不管把我把肚子裡的孩子當成什麼,都好好做選擇。

「因為機會就這麼一次,你之後的人生可能會因為這個選擇而發生巨大的變化,是好是壞,誰也不知道。

「要孩子,你也許會成為一個幸福的媽媽,也可能會過得很辛苦。

「不要孩子,你也可以繼續做你的不婚女王,也挺好的,不是嗎?」

張猛嗶嗶完了,像一個嘮叨而毫無邏輯的中年婦女,終於閉上了那張聒噪的嘴。

何大葉覺得世界從來沒像現在這麼清靜過。

她的嘴角抖動了兩下,漸漸咧開了,彎成一個最完美的弧度。

她忽然什麼都不想說了。千秋萬古名,寂寞身後事。

她只想豪邁地對著天空大笑幾聲,笑張猛,也笑自己的人生。

說得多好啊,不要孩子,她還可以繼續做女王。

當媽的,有幾個不是奴才命,為了孩子奔波勞碌一生。

我是女王啊!

何大葉對自己說。我頭上還有王冠,我週遭還有光環。

想到這裡,她轉身走出工作室,把門在身後狠狠甩上。

外面雨依然大,天依然冷,她裹緊了衣服,在雨天裡,矯情地走著電視劇女主角那種淒美的步伐,也只有這樣,才能襯托出她那巨大的心灰意冷。

可她沒忘了,給自己撐起一把傘。

還好她依舊記得,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人愛,那就自己愛自己。

然而何大葉關門後,張猛坐在桌子上摀住了自己的臉。

他想到何大葉說的那句「慢慢來」。

只是好像沒有機會了,張猛試探性地邁著長腿,在何大葉的心房外面怯怯地敲了敲門,卻依然換不回她跟自己袒露心扉的可能性。

張猛原以為自己即將成為哥倫布,登陸後才發現,何大葉不是北美洲陸地,她只是鯨魚停歇後露出的一片島嶼,她休息夠了下沉到海裡,張猛依然只能垂著頭回到船上。

尋找下一片陸地嗎?

他拒絕思考。

《不婚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