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Chapter 10 請你永遠一愛再愛不要低下頭,別怕青春消逝就不信單純的美夢

01

大多數時候,生活本身就是個碩大的悖論。

何大葉三十二歲生日正式到了,路邊買來的廉價日曆本上寫著,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雖然不迷信,但何大葉也喜歡這種普天同慶的感覺,她生日那天能為眾生帶來好運氣,這是件多讓人得意的事情。

可是這一天對她來說,一點兒都不喜慶,日曆上血紅的大圓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今天你三十二歲了!今天羅暢和劉丹要領證結婚了!

之前,倆人定了日子,劉丹演了幾天《甄嬛傳》,還是挺不下去了,做不了高冷一族,生怕何大葉介意,一個電話打進去,說:「因為近期羅暢飛行任務排得滿滿的,唯一看上去沒那麼喪的日子只有這天了。」

劉丹說連十月一號她都忘記是國慶,只記得是七天假期開始,任何重大節慶還都是姐你提醒我才記得,我真不記得這茬兒了。

畢竟是多年的好姐妹,何大葉也演不了《甄嬛傳》,特別惱羞成怒:「你個小婊砸,挑你老公前妻生日那天結婚,你倆是死活要在我身邊陰魂不散是嗎?你是給我找堵,還是給自己找堵?」

劉丹特會轉移話題:「姐,要不然你結婚選我生日?」

何大葉說滾。

羅暢倒是好說話,發微信給何大葉:「要不我們改天登記吧?」

「你真是出息大發了!又想逃婚是吧?趕快麻溜利索地去給我登記,登完記後給我發張結婚合照,你倆趕緊把事兒辦了給我消停一下吧。」

羅暢想一出是一出的:「要不你過來?我們登記完再去給你過生日得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何大葉回說:「去幹嗎?我又不是沒見過。」

這句話說得太傷感,她何止見過,她還跟羅暢一起參與過呢。

想了想覺得怨氣太重,不符合她最近精神煥發的狀態,趕緊改口:「祝你們幸福,狼狽為奸地幸福下去。」

哼。

這些年掏心掏肺地對他倆好,沒想到養出一對白眼兒狼,連她生日都忘了。

不過,本來嘛,掰著手指頭算,其實這個三人戲碼,誰都沒錯。

只是該說清楚的時候沒說清楚,最後弄得沒發收場,只能眼瞅著身邊最近的兩個人,離她越來越遠。

不過細想想,這是倆人要跟她和好的節奏?借這個由頭主動示好?既然裂痕已經產生,那不如裱在相框裡,咱們誰都別再把這事兒當成事兒了?

唉,三個人飆著勁兒地裝大方,也是有點兒裝過頭兒了,太西方了,一點兒都不符合社會主義中國快意情仇的一面。

不過再大的事,今天都與她無關,她只想好好過個生日。

三十二年前,何媽辛苦地把她生出來賦予她生命,不是讓她用來苦大仇深的。

在鏡子前捯飭了半天,給自己化了個淡妝,選了衣櫃裡最貴的一套衣服穿上,懷孕的跡象漸漸在她臉上展露出來,眼看就要遮不住了。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何大葉有些哀傷地想,不知道這樣對鏡貼花黃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這幾年自己滄桑了太多,眼角的魚尾紋也越來越深了。

她想給自己放個長假,不幹別的,就是砸碎家裡的所有鏡子,就在家邋遢地躺著。

其實何大葉有時候挺羨慕黃臉婆的,至少她們活得比誰都坦蕩,青春這東西在她們眼裡那麼廉價,還不如菜市場裡大減價的鹹魚來得划算。

她們不打拼也不打扮,生命賦予她們的意義就是照顧老公和孩子,直到有一天發現老公出軌為止。

這個理論跟「既然男人都花心,不如找個帥的」同理,反正漂亮女人的老公也不一定留得住,那何必費心捯飭自己。

「唉……」

何大葉對著鏡子裡妝容精緻的自己歎了口氣,三十歲之後的每一個生日都是一個殘忍的提示,告誡女人你要老了,你的皮要皺了,你的男人要跑了。

遺憾的是,何大葉還沒有男人,跟張猛還沒結婚,全世界都可以是他的家。這算悲觀主義嗎?

打扮滿意了,何大葉看了看牆上的表,下午兩點多,她盤算著羅暢和劉丹應該上午就領完證了吧,也沒給她打個電話說一聲。

心煩地翻了一遍朋友圈,倆人誰都沒曬。

也好,秀恩愛死得快,低調一點兒沒什麼不好的,何大葉想。

跟張猛約好今天晚上一起燭光晚餐,本來何大葉說去外面吃,但張猛不同意,說外面的東西不乾淨,還是自己在家做。他還吹牛說自己的水平已經接近米其林三星水準,放在北京任何一個高檔餐廳裡,都是當主廚的料。

一陣困意襲來,何大葉有點兒後悔自己打扮得太早,三點多正是睡覺的好時光,她躺在沙發上,盯著窗簾縫隙曬進來的一縷陽光,眼皮剛要合上,尖銳的電話鈴就響了。

電話是劉丹打來的,何大葉以為是來報喜的,心情有點兒複雜但也挺高興,至少她還會第一時間給她報喜,可接起電話那句「恭喜」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那頭的劉丹就用特別冷靜的聲音對她說:「姐,羅暢跑了。」

民政局的一個角落裡,劉丹淡定地掛了電話。

劉丹心態挺好,沒哭沒鬧沒著急,一個人坐在那裡劃拉著手機屏幕玩遊戲。

這裡是個喜慶的地方,不管來結婚還是來離婚,都是眉開眼笑的,大概同樣是要開始一段新生活的人們,所以個個都有好心情。

如果沒出意外,半個小時之前劉丹的新生活就應該開始了。

原本排在她後面的幾對新人接連登記,滿臉紅光地離開了民政局,出門前還不忘看劉丹一眼,她男人跑了,這事兒要是擱大街上沒人注意到,可放在結婚登記處就格外顯眼起來。

輸人不輸陣。

劉丹波瀾不驚地沖每一對把她當笑話看的新人擺擺手,優雅得如同第一夫人閱兵一樣。

天色漸漸暗了,登記大廳裡的最後一對新人辦完手續,手牽手走了。

登記大姐坐在櫃檯後面伸了個懶腰,覺得今天不那麼良辰吉日,新人有點兒少,一撇頭看見劉丹還坐在那兒,有點無奈地搖了搖頭。

有本外國小說叫作《失物招領處》,筆法嚴峻,但不太符合中國國情,如果要拍成中國電影,不如就叫作《婚姻登記處》,其實意思異曲同工。

這位大姐見證了羅暢尿遁的全過程,不過干一行見一行,這種事在登記處早已是喜聞樂見。

男人太雞賊,姑娘們太傻,總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男人用「抽煙、上廁所、接電話」之類最平凡的借口,從她們的生活中一去不復返。

這些被丟下的姑娘們,有人愁眉苦臉,有人大哭,有人撞牆,有人拍案而起要殺之而後快……不管是嬌弱還是生猛,她們要接受的事實都只有一個:那個曾經跟她們上床後山盟海誓的男人,在就要給予真實承諾時,臨陣脫逃了。

但是不管怎樣,像劉丹這樣沒心沒肺還跟人招手祝福的,基本也算是頭一個。

見多識廣的登記大姐喝口水潤潤嗓子,特乾脆地朝劉丹喊:「姑娘,過來喝口水。」

寂寞了一下午,總算有個跟她說話的,劉丹也來勁了,站起來大大咧咧晃悠到辦公台前坐下,假裝沒事人一樣地說:「大姐,我不渴,您別這麼早下班啊,我還等我男人回來登記呢。」

登記大姐不屑地冷笑一下。

「我這輩子沒幹別的,就在登記處看男人臨陣脫逃來著。這個地方啊,男人一向比女人,他不會回來的。」

「大姐,沒到最後一刻,話不能說得這麼滿,人生有時候就跟反轉劇似的,結局誰都說不好。」

「我這可都要下班了。」大姐看劉丹挺倔,指了指牆上的鍾給她看。

「這不還有四十分鐘嘛,您堅守崗位為人民,早退這事兒一看您就幹不出來。」

「姑娘,你少跟我貧,你這種情況我見多了。回家洗個澡,睡一覺,你年紀輕輕的,第二天滿街都是兩條腿的男人,任你隨便挑。今天的事兒,甭跟自己過不去,人生還長著呢。」

「對,您說得是,我的人生還長著呢,您也年輕貌美著呢,難免不會看走眼。」雖是為她好,但劉丹就是有點兒介意。

「行,咱倆今天就打個賭吧,多了我沒有,咱就賭九塊錢登記錢。」登記大姐一拍桌子,做氣吞山河有把握狀。

劉丹覺得這賭打得新鮮,說行,掏出手機在大姐面前晃了晃,然後打給羅暢。

反覆撥了幾遍,都是漫長的忙音,沒接。

大姐雙手環在胸前,冷笑著:「你說你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臉嗎姑娘?我二十歲就在這兒工作,十八年這賭就從沒輸過。」

劉丹心裡煩躁,面子上也有點兒過不去,她「噌」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

「大姐,這四十分鐘對您來說是四十分鐘,時間一過,您就回暖洋洋的家,跟老公孩子一起吃熱乎乎的飯,特幸福。可對我來說,這四十分鍾意義特別重大。就算我現在走了,也給自己掙不回多少臉面,而且我一輩子想起這一天都會是咬牙切齒地丟臉。我不走,也就再丟四十分鐘的臉,他就算不來,我也不會後悔等他,走出這個門,說不定還能再找個靠譜的男人好好過。長痛不如短痛,同理啊,長丟臉也不如短丟臉,您說對不?」

登記大姐看劉丹認真的樣兒,有點心疼,沉默著沒說話。

劉丹接著說:「咱自己的男人,就得信。我都信了他這麼久了,再多信四十分鐘又怎樣?人生不就是靠個『信』字哄自己嘛。您信他跟其他男人一樣,但我就信他能回來。跟了他一陣子,好的時候我享受到了,不能一露馬腳我就閃人哪。不著急,等我等完這四十分鐘,我才能拍桌子罵這個撒泡尿都能順下水道溜走的主兒是烏龜王八蛋。」

登記大姐沒招了,也不打算勸了,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兒,外人也管不著。

這姑娘這麼自信滿滿,她倒也想看看,到底是因為她傻,還是因為這真是個腦子暫時短路的靠譜的男人,能給一個女人如此莫名又巨大的安全感。

登記大廳裡安靜了下來,牆上的電子時鐘雀躍地蹦躂著,鮮紅的數字無比刺眼。

另一邊,何大葉正在上演真實版的《極品飛車》,拿車當飛機開,趕去羅暢那裡。

原來掛了劉丹電話後,羅暢的電話竟緊隨其後。

電話裡,他怯生生地說,何大葉,我想不到別人了,只能給你打電話,你說我是不是有民政局恐懼症啊,怎麼一進去就想跑呢?我現在可怎麼辦啊?

何大葉對著電話一頓臭罵,先發了心裡的火,又問清了地址,瘋了一樣就往那邊趕。

羅暢沒跑太遠,他跟劉丹剛進去登記大廳外面就開始下雨,地面濕滑,他從廁所翻窗戶的時候崴了腳,這會兒正捂著腳在民政局不遠處的一家咖啡廳裡坐著。

見何大葉氣勢洶洶地進來,羅暢有點兒怵,畢竟在逃婚這件事上,他是慣犯,太容易被數罪並罰。

何大葉站在他面前,他坐著,一臉討好地仰頭看著她,揉著自己的腳踝說:「民政局的廁所窗戶還真高,把腳給崴了。」

何大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二話沒說上去衝著他的腳踹了一下。這一腳踹得不輕,羅暢疼得齜牙咧嘴,愣是沒敢叫出聲。

「少廢話,走。」何大葉說。

「我不想回去。跑都跑了,再回去也不是個事兒啊。」

「誰稀罕你登記不登記!你待在這兒幹嗎?等著劉丹提刀來殺你嗎?」

羅暢有點兒摸不清何大葉的路數,悻悻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跟在她後面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被服務生攔下,說是還沒埋單。

何大葉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等,羅暢也沒有要掏錢的意思,不一會兒他走過去,輕輕拽了拽何大葉的衣角,小聲說:「我……沒帶錢。」

何大葉火大,心想你丫還真是牛逼萬年啊,出來結婚都不帶錢,不帶錢還敢點咖啡?

強忍著怒氣付了錢,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車,羅暢還沒坐穩,何大葉就一腳油門衝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在光滑的車玻璃窗上掛起一道陰森的水簾。車子開得飛快,讓羅暢有點兒害怕,緊緊抓著車頂的把手。

一路狂飆,何大葉直接把車開到工體西路的夜店區,一個急剎車停下了。

羅暢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小心翼翼地瞄了何大葉幾眼,問:「怎麼停在這兒?」

何大葉沒接話,面色平靜地把車窗搖下來。

刺骨的冷夾著雨灌進車子裡,她把衣服裹緊了一些。

路上,三五成群的姑娘們,在這樣的天氣裡依然一身短打,露肉黑絲襪,任風再怎麼吹都倔強得不肯抖一下。

何大葉看著她們幾個人擠在一把單薄的透明傘底下,不為自己,就為了護著自己存了幾個月薪水買的名牌包時,又心疼又感慨。

「你知道嗎?我二十多歲的時候,特羨慕這些妞兒,長得真高檔,身體素質也好,五冬六夏全是黑絲襪,再冷的天兒,說話都不打牙戰,去夜店就跟回自己家似的。後來,有朋友發善心帶我來這兒玩,我還趕緊在樓下小超市買了雙黑絲襪穿上,結果那個冷啊,整條腿都凍紅了。後來年紀大點兒了,經不起凍,再去這地方連秋褲都穿了。可年紀大了,也有羞恥心了,心想我沒事在這兒當什麼壁花小姐啊,就再也不來了。」

「何大葉,你別侮辱我當年的選擇啊,你哪有那麼差!」

「對啊,我沒丑到驚世駭俗,胸沒小到雌雄莫辨,性格也挺好,能力也不差,我什麼都沒那麼差,但僅僅是不差啊!哪個女人願意承認自己這輩子僅僅是過得不差呢?」

「不差總比差要好,何必對自己那麼苛刻呢?」

何大葉嘴角一挑,自嘲地笑笑。

「我這輩子就是被這點兒不甘心給框住了,總覺得人生非黑即白。所以我挺羨慕劉丹的,從不跟自己較勁,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愛誰就愛誰,感覺對了,想結婚就結婚,活得特自我,特瀟灑。」

「是啊,跟你比起來其實誰都算是瀟灑的。你太倔,跟驢似的,不然咱倆也不會就這麼錯過了。」羅暢說。

「要是我再年輕幾歲,哪天早晨興許一上班我就跟你直奔民政局再賭一把了。只是我現在不年輕了,沒法用青春賭明天了,而且我早改了這個為了不甘心就死撐到底的毛病了。如果當不成主角,乾脆連戲都罷演,跑跑龍套露個臉啥的,沒意思。」何大葉說完,按開門鎖,對羅暢說,「你走吧。」

「你讓我去哪兒啊?」

何大葉指指眼前的夜店說:「這就是你家啊,一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遍地都是愛人,沒人期許你給她們一個承諾,你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多好。」

「這不是我家……」羅暢低著頭,輕聲辯駁,聲音越來越小,餘音渺渺如同一縷青色的煙。

何大葉不理他,繼續說:「沒有何大葉,還有何小葉何樹葉,沒有劉丹,還會有張丹李丹。那麼多,隨你挑去吧。不過無論你怎麼選,都別逃避,得當面跟劉丹說清楚。你總不能一流血就喊疼,怕黑就開燈,想念再聯繫,疲憊再放空。羅暢,女人這點兒臉面不是讓你隨便糟蹋的,說你幼稚說你孩子氣但事實上你已經不是小孩兒了,你都快到中年了,要還幼稚,只能算智障。你要還有時間,就耗吧,時間總能給你篩選出對的人。咱倆錯過了你後悔,你跟劉丹錯過的話就別後悔了,你總不能一直都在後悔裡活著。」

羅暢不說話,何大葉也不說話了。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羅暢看看手機,又放下,不肯接,直到手機不再響了。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麼用,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只是我挺佩服你的,最後一刻,你還是不肯放過我,要讓我親自送你走完最後一程。」

「大葉,我找你,是因為我真的把你當作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待著,我沒想給你添麻煩,你信我……」

「不是不信你,是我的信都被你耗光了。羅暢,今天是我三十二歲生日你都不記得,我怎麼信你?你在我生日這天結婚,還在這天給我添這麼大個堵,我又不是聖母,讓我怎麼波瀾不驚地接受這一切啊?」

羅暢心裡忽然「咯登」一聲,那個曾經認真地記得他們的每一個紀念日,送過各種離奇禮物的羅暢,去哪兒了呢?

那些曾經以為會一輩子記得的事情,在我們無數的念念不忘之後,卻在某個瞬間,突然被發現,彷彿從未存在過。

見羅暢沒說話,何大葉自嘲地笑笑,順手拿起羅暢的手機,從通訊錄裡刪掉了自己的號碼。

羅暢想攔,何大葉身子一歪,按下了刪除鍵,所有的記憶和過往,隨著紅色的刪除鍵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做完這件事,何大葉坦然一笑,把手機還給羅暢,同時念出了羅暢的電話號碼。

「你瞧,」何大葉說,「你的號碼我一直記得,但你記得我的嗎?」

「大葉……」沉默半晌,羅暢動動嘴唇說。

何大葉心裡的那團火終於熄滅了,滅得徹底,連春風都吹不生。

「上次咱倆就一副訣別范兒,這次又見面了,說了不聯繫,還聯繫我,我都為你不好意思了。把號碼刪了,別說朋友了,陌生人我都不想做了。」何大葉說。

「大葉,咱們至於走到這一步嗎?」

「羅暢,我要過我自己的人生了,你往前走,我也應該朝另一個方向大步往前走了。我落後太多,我得開始屬於我自己的生活。有你在,不管我怎麼偽裝,最後都會被你一個電話打回原形。咱們各自過好各自的人生不好嗎?為什麼要這麼狗血地糾纏彼此?搞得就跟多難捨難分似的,何必呢?」頓了頓,何大葉「卡嚓」一聲開了車鎖,繼續說,「你下車吧,下了車,咱們以前所有的瓜葛都一筆勾銷。你想去夜店,想去登記,都隨你。從此以後,我只希望咱倆的關係只有陰陽相隔。求你,別讓我後悔認識你。畢竟,你除了結婚這事兒犯過之外,在我心裡,是個很好的人……」

羅暢看了一眼正目視前方目光堅定的何大葉,沒吭聲,拿著手機默默下了車。

門關上的瞬間,何大葉踩下油門,飛一樣地跑了。

紅燈在雨中模糊成一片,何大葉看著那點點紅,跟結婚證離婚證一個顏色。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男人,被她在半途踹下了車,毅然而決絕。

從此以後,她的車,有人上來有人走,卻再也與羅暢無關了。

手機響起短信聲,何大葉拿起來,是一串沒有標記的號碼,但這串號碼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就在幾分鐘前,她還熟練地背誦過。

短信上只有三個字:我記得。

何大葉突然覺得心口一堵,哭了,起初還只是啜泣,後來乾脆趴在方向盤上泣不成聲。

她一邊哭一邊捶著方向盤,心想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啊?你們一個個地拋棄我,又隨意地回過頭來找我,可我也只想主動地拋棄一次,卻誰都不肯給我機會。

她原本以為,在她佔山為王的國度裡,自己佔盡先機。

但事實上,她一點兒主動權都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羅暢發完短信,淡淡地笑了。

大葉,對不起,原本想慷慨一次,可我始終做不到。你於我,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終究還是放不下。我得讓你知道,那些過去,那些愛,都是真的。

羅暢默默地想。

雨越下越大,把他徹底淋透了,身子一涼,腦子也跟著清醒了不少。

記憶在他腦子裡跟小電影一樣過了一遍,從認識何大葉到結婚到逃婚到相濡以沫的三年,再到認識劉丹。

記憶裡,直升機上的山高水長依然清晰,跟畫似的,劉丹坐在他旁邊,生死關頭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羅暢的右手手心鑽出一股溫熱,他想起那一刻,劉丹給予他的除了勇氣,還有滿滿的安全感。

沒錯,安全感。

這是羅暢最想要的東西,也是劉丹給予他的,最多的東西。

羅暢此時給劉丹打電話,剛要接通,電話就沒電了。

老天這都不給我機會是嗎?

以前他是那種如果往前邁一步,風雨依然飄搖,他連傘都不去找,就直接撤走了。

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劉丹會怎麼做?

羅暢突然在雨裡奔跑起來,越跑越快,悲傷也隨著風雨越來越淡。

他要奔向自己的未來,去迎接新生活了,就像何大葉一樣,勇敢而決絕。

他要去彌補被他傷過的心了,大葉不給他機會也不需要了,而另一顆心的主人劉丹可能還在民政局等他。

犯錯誤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犯再犯。

只有他重新開始,才能也同時還給大葉一個未來。

沒有他的未來。

他不知道是否來得及,不過他不再像何大葉那樣,認命於生命裡的每一個失落。

今天來不及,那就明天啊,明天來不及,那就後天啊,劉丹不給他機會,他就努力爭取啊。

眼前浮現出劉丹永遠波瀾不驚、很難生氣的臉。

只要我這個渾蛋不死,我永遠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錯過我珍視的人。

哈,我是個渾蛋?羅暢突然覺得好受一點兒。

永遠都覺得自己英明神武的完人太多了,從此刻開始,就讓我做一個勇於承認錯誤的渾蛋吧。

一口氣跑到民政局門口,落湯雞似的羅暢彎著腰喘氣,拿出手機對著黑漆漆的屏幕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

一對剛登完記的小情侶恩愛地從裡面出來,羅暢上去攔住人家問:「哥們兒!覺得我現在的精神面貌怎麼樣?」

小情侶一頭霧水地對視了一眼,男的覺得他是神經病,女的覺得這是個好看的神經病,以慈善的心態接著茬兒:「結婚離婚啊?離婚的話太喜慶,結婚的話就有點兒喪氣。」

羅暢深吸口氣大步走了進去。

不管劉丹還在不在,他都得進去。

大廳裡,登記大姐辦完了卡著點臨時決定結婚的最後一對小情侶,伸了個懶腰。

劉丹坐在一旁心裡羨慕,同樣是閃婚,人家就辦得這麼如魚得水,自己的就坎坷蹉跎。

上帝為每個人寫的人生代碼都不一樣,不知道自己的代碼裡,究竟有沒有羅暢。

在別人面前再自信,自己心裡也空落落得沒個底兒,羅暢是慣犯,有前科的,她突然想起何大葉,不知道那時她的心情是怎樣。

登記大姐敲了敲桌子,叫了一聲正在放空的劉丹說:「姑娘,我下班了。」

劉丹瞅了一樣牆上的時鐘:「這不還有五分鐘嘛。」

登記大姐有點兒生氣,說:「要來他早來了,你跟我這兒較勁有用嗎?」

話音剛落,羅暢就趕到了,扶著門框哼哧哼哧喘氣,一邊喘一邊問:「大姐,你看到劉丹沒有?」

大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翻了一個白眼,看著坐在房間角落裡的劉丹:「你叫劉丹啊?」

劉丹「騰」地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看了看羅暢,對登記大姐說:「文刀劉,宋丹丹的丹。」

羅暢有些驚訝,劉丹真還在這裡等著。

一個人執著地在登記處,像失物招領那般,堅信跑掉的人還會回來。

一個人固執地一定要跑回去,相信還有人即使心碎了,也還在這兒等著。

婊子和狗,天長地久。

他是那關鍵時刻就會犯渾的婊子夫,她是信人信愛信天地的忠犬妻。

羅暢抱著劉丹,久久不肯鬆開,像是摸著珍奇無比的寶器一樣,嘴裡喃喃地說:「久等了,讓你久等了。」

劉丹掙扎了幾下,羅暢以為她生氣了,急忙要說點兒什麼。

劉丹不聽,愣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拽住他的衣服就往櫃檯前拖,邊拖邊催促:「磨嘰啥呀,就剩五分鐘了,賬回頭再算,先把手續給辦了。」

大姐沒好氣地遞過表格讓他們填,不過心裡挺替劉丹高興的,去而復返的男人在民政局這可算是頭一遭,興許他們日後過得,真的會比沒逃婚的要幸福。

就跟小時候長水痘一樣,長過就免疫了,人生路自此無須掛牽。

想到這兒,她高興了一點兒,示意他們掏錢。

但這對新人臉皮很厚,沒啥反應。

「九塊錢啊!登記不花錢啊?」

羅暢的反應是壞了,出門登記還不帶錢,劉丹別待會兒甩手走了。

不過劉丹沒給他害怕的機會,指著大姐笑著說:「大姐,你可別耍賴啊!你輸了,欠我九塊錢。」

大姐也不樂意了:「還真讓我掏啊?」

「婚禮那天我派專車請你當證婚人!你意義重大,這九塊錢必須得是你掏,我才能婚姻幸福。大姐,你不會希望下次在離婚登記處看到我吧?」

「呸呸呸,說什麼呢。」願賭服輸,大姐從口袋裡掏出十塊錢在劉丹面前晃了晃,給她交上,這輩子也算積德積福了,請人結了次婚,真喜慶啊。

找回來的一塊錢,登記大姐剛要往口袋裡裝,就被劉丹平地一聲吼給攔住了。

「大姐,這一塊錢得給我呀,這代表結婚後的大半輩子,年年有餘的意思,是幸福的象徵。」

「姑娘,咱們說好了就賭九塊錢,怎麼這一塊錢你也貪啊?」

「我這婚結得太懸乎,您全程見證著,這一塊錢就當是您給的份子錢了。我怕您來當證婚人的時候份子錢給太多,多不合算啊。」

劉丹還真是個自然熟,走到哪兒都能交朋友,看著兩枚婦女正孜孜不倦地討論這個無聊的話題,羅暢實在是忍不下去了,奮力一拍桌子,大廳安靜了。

兩個女人不說話,明顯是受了驚嚇的樣子看著他。

「是不是接下來就蓋章了?蓋章就生效了?」羅暢突然諂媚地問大姐。

登記大姐白了他一眼,心想自己今天遇見的神經病還真多,於是特沒好氣地說:「是,蓋章之後再後悔,民政局沒人會像我這樣陪你們玩了。」

羅暢聽到這兒,做沉思狀點了點頭:「大姐,我再耽誤您兩分鐘。」他微側著身子握住劉丹的手,突然單膝跪下了。

劉丹驚了一下,往後倒退兩步看著他。

「剛才的事兒,你也許可以假裝民政局的廁所在三十里開外,或者當我被綁票了剛逃出來,但事實是我犯了,這是我無論如何都迴避不了的。」羅暢有些動容,「我活了這三十多年,了很多次,最閃閃發光的兩次,一是跟何大葉的婚禮,二就是剛才。我跑,是因為我挺怕的,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新鮮,我是真心希望能永遠跟你在一起,可我就怕結婚登記婚禮這些事會讓生活變得不再新鮮了。可就在跑掉的這點兒時間裡,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一點,所謂新鮮感,不是與未知的人一起去做同樣的事,而是跟已知的人去體驗未知的人生。我以前選擇前一種,所以過得特不幸福,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現在我希望,咱倆能以身試法,一起看看後一種活法是不是更幸福。

「以後的日子,我沒準兒會繼續犯,我沒資格要求你做什麼,但我想請求你,在我每一個犯的時刻,都在後面猛踢我一腳。

「我走路不拐彎,只是腳程有點兒慢,但我會慢慢帶著你,走向咱倆都希望的終點。

「這一輩子,吵吵鬧鬧,共赴黃泉。劉丹,你願意嗎?」

聽羅暢囉哩吧唆地說完,劉丹一副「就這些?」的表情:「你說完了?」

羅暢也驚訝劉丹平淡如水的反應,他轉頭看了一眼大姐。

登記大姐的嘴巴張得老大,眼睛向上翻,拿手指偷偷擦了一把眼角滲進魚尾紋裡的老淚——這才是正常人的反應啊。

再回頭看看無動於衷的劉丹:「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劉丹歪頭想一想:「嗯……非要我說點兒啊,我有個要求。」

「我什麼都答應你。」

「你一定……」劉丹突然泣不成聲了,「你一定要活很久很久,別再把我拋下。」

「我答應你,」羅暢用力點頭,「以後無論何時,我都不會把你拋下。我會不擇手段、死皮賴臉地活下去。」

「姑娘別哭啦,快到點兒了。」登記大姐提醒她。

劉丹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急忙收了哭聲,還剩不到一分鐘了,她抽搭著拿過桌子上民政局的章,狠狠地蓋在結婚證照片裡她同羅暢的臉上。

時間剛剛好,她的新生活不偏不倚,總算在計劃中的這一天開始了。

蓋完章,劉丹若有所思地撫摸著結婚證,結婚的心情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波瀾起伏,一切發生得太快,就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還沒來得及咂巴味兒,就過去了。

「以後我就是已婚婦女了?」劉丹帶著哭腔,問登記大姐。

大姐點點頭。

「以後,我跟他發生任何事都是人民內部矛盾了?」劉丹似乎很難過,再問。

大姐再點點頭。

劉丹滿意地笑笑,笑完以後眼裡換上殺氣,扭臉一個巴掌呼過去,把毫無防備的羅暢直接呼倒在地。

羅暢捂著臉,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兒,驚訝地瞪著劉丹問:「幹嗎啊?你以前可不這樣的!」

「你不是說我給你的每一天都是新鮮嗎?今天我就暴露我的真面目,看看是不是跟歌裡唱的那樣,你對我的依戀愈加明顯。」劉丹咬牙切齒地說。

婚已經結完了,逃婚這筆賬也該算一算,窩著火一下午沒幹別的,淨摩拳擦掌磨刀霍霍了。

登記大姐也被這一巴掌給打愣了,心想這姑娘怎麼晴一陣陰一陣的呀,聊了一下午,還真沒看出是條會打人的錚錚女漢子啊。

「別打啊,剛結婚,得好好的,這是幹啥啊?」登記大姐勸。

劉丹扭過臉看她,眼裡的殺氣還沒散,伸出手問大姐要剛才那一塊錢。

大姐儼然是被這氣勢給鎮住了,哆哆嗦嗦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放在劉丹手裡。

「大姐,這一下午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對不住了。這一塊您給我的份子錢,我劉丹記在心裡。以後您家有紅白喜事兒甭跟我客氣,打電話我准來捧場。」劉丹做江湖大哥狀,拍拍胸膛保證道。

「不用你來,不用你來。」大姐心說這丫頭又倔又出其不意的,「丫頭,聽大姐話啊,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那也得把賬先清算了。大姐,您這一塊錢不白花,我就先揍他一塊錢的給您看。」劉丹陰沉地一笑,轉身對著羅暢又是一頓毒打,一邊打一邊說,「你丫還敢逃婚,你知道這一下午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羅暢一邊擋一邊說。

登記大姐看看表,下班時間已經過了,心想反正已經下班了,讓這小兩口鬧去吧,洩完心裡的火,這對小冤家這輩子也就分不開了。

她收拾了一下桌面,起身去上廁所。羅暢趴在地上,兩手扒住辦公台嚷嚷著:「大姐,您不能見死不救啊,你們政府不是為人民服務嗎?逃婚也是人民啊。」

大姐回頭笑了一下說:「登記的時候你跑了,多嚴重的政治問題,放以前都得槍斃。我也去上個廁所,回來不回來不一定啊。」

大姐遁去,留下劉丹孔武有力的拳打腳踢和羅暢慘絕人寰的叫聲,她也有點兒不忍心,回頭喊:「等我回來,就不揍了啊,咱們說好了啊。」

門外一對卡點兒來的夫妻見狀,不知道怎麼回事,問大姐:「離婚是在這兒嗎?」

劉丹今天的結局,讓大姐覺得,這十八年的登記生涯啊,以後不能再這麼行屍走肉地過了。她指著腕上的表,對著那對夫妻喊:「幾點了?幾點了?離個婚都不準時,離個婚都不誠心,你倆有意思嗎?正常人都知道這時候下班了,你倆還來這裡演一趟啥生離死別啊,要是有感情就好好談談,我們人民政府不是讓你們折騰的!」

這對怨偶眼看大姐,耳聞被痛毆的羅暢的呼喊,決定還是暫時不離,扭頭跑了。

雨越下越大,總算下出了冬天的情緒,天冷了。

大姐望著門外,想著自己十八年來見過的形形色色的故事,每對其實都不盡相同。

不過有個道理她還是信的,這婚啊,結沒結過,還真是不一樣呢。

02

何大葉躲在車裡還沒哭夠,身後就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聲。

她抬頭看看,模糊的紅已經變成一片模糊的綠,她按開雨刷器,雨刷無精打采地在她眼前搖擺了幾下,筆直地停在窗玻璃中間,壞了。

手機「丁零」又響了一聲,她拿起來剛要看,沒電了。

這一天裡風起雲湧的倒霉,終於耗盡了何大葉所有的耐性。

她抬眼看看天,長歎了口氣,怒砸方向盤洩恨。

沒錯,生活本身就是一個莫大的笑話,活在笑話裡的人用自己的淒涼和悲慘傾情演繹,以此來博冷眼旁觀的人一笑。

藉著模糊的視線,何大葉小心翼翼地把車開到路邊停下,翻箱倒櫃地找手機充電寶。

剛找沒幾下,車外就有人砸窗戶,她朝窗外嚷嚷了一句,說馬上走。車子發動起來,窗外的人依然不屈不撓地把玻璃砸得「砰砰」響。何大葉不耐煩地搖下車窗,一張不耐煩的中年婦女臉直接探了進來。

「停車費十塊錢。」中年婦女咬著標準的北京腔,一臉的來者不善。

「我這才剛停下,人都沒下車你就問我要十塊?再說這兒又沒畫線,也不是收費停車場啊。」何大葉坐在車裡跟她理論。

大概是已經淋了一下午的雨,婦女防風衣帽子下露出的幾綹頭髮已經濕透了,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先不說這裡收費合不合法,雨天執勤,誰心情能好,正處在更年期的年紀,自然不是什麼善茬。

看著何大葉坐在車裡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中年婦女心情一陣不爽。

沒辦法,部分底層勞動者的仇富心理不是隨便什麼就能覆蓋住的。

以前何大葉也仇過富,心裡經常蹦出的一句話就是「有錢了不起啊」。

可後來她漸漸發現,有時候有錢真的很了不起,於是開始沒日沒夜地掙錢存錢,看著自己銀行戶頭的數字一天天增大,何大葉心裡舒坦,她想在她有生之年的某一天,興許也會被人罵這句話,那是多至高無上的榮耀啊。

中年婦女看何大葉沒有要掏錢的意思,冷冷一笑,擺出身經百戰的樣子說:「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不就是想佔點兒便宜嗎?開著這麼好的車,連十塊錢都跟我斤斤計較,也不嫌丟人嗎?沒錢開車別開,我不吃這套,你也甭跟我廢話,趕緊交錢。」

何大葉打心眼兒裡覺得這女的今天運氣好,正趕上她心情不好不想說話的時候,要擱平時,她這會兒差不多已經快吵贏了。

從包裡翻出錢包,裡面躺著一張皺皺巴巴的五塊錢,形單影隻的紫色在此刻看起來特別楚楚可憐,今天帶的現金不多,剛才都給羅暢的咖啡埋單了。

她掏出最後一張五塊錢遞出窗外,突然有種彈盡糧絕的淒涼感。

「就剩這五塊錢了,要麼你就刷卡。」

中年婦女不相信,伸長了脖子往車裡面看,一隻手魔怔似的接下何大葉遞過來的錢。

「給個發票。」何大葉說。

這句話把中年婦女徹底惹毛了,剛接過來的錢狠狠一甩,帶著雨水的重量直接甩到何大葉臉上,指著她破口大罵:「沒發票!五塊錢還要發票?有錢了不起啊?越有錢越摳門兒,別的本事沒有,淨剝削我們這些老百姓呢,沒臉沒皮的。」

何大葉摸了摸被錢打過的臉,有點兒疼,但是也挺爽,她心裡暗自喜悅,想終於有人對她說出這句夢寐以求的話了。

有錢了不起嗎?當然了不起,可關鍵就在,她沒錢。

就像現在這樣,揣著一錢包鼓鼓囊囊的金卡銀卡鑽石卡有什麼用,不還是連十塊錢都付不出來嗎?

何大葉覺得心裡一陣委屈,她很想撕開中年婦女的耳朵,清清楚楚地告訴她,自己這輩子沒剝削過什麼人,淨遭人剝削了。走到今天,開車買房,靠的都是她那雙勤勞致富日漸粗糙的手,她賺的每一分錢都理直氣壯,畫滿了屈辱。

一路艱難地走過來,除了給人跪下,基本上所有低眉順眼委曲求全的事兒她都做了,沒臉沒皮地掙錢,不就為了有一天,能有臉有皮地活著?

想到這兒,何大葉的倔勁兒上來了。她想既然你想鬧,那就鬧吧,我今天已經夠倒霉了,我這輩子看的臉色已經太多了,憑什麼你一個非法收費的人也欺負我啊?我何大葉就那麼好欺負嗎?

她按下按鈕,緩緩地把車窗搖上去,對中年婦女說:「那你就一分錢都甭想要了,在這兒淋著吧。」

何大葉發動車,想強行開走。

婦女也急了,伸手想卡住玻璃未果,利落地把路障和自行車往何大葉已經發動的車前扔過去。

何大葉躲閃不及,一個急剎車,濕滑的地面讓車子短暫地失去了控制,她的車子在原地轉了個圈,結結實實地跟後面駛過來的車撞上了。

一場驚心動魄的相撞後,四周安靜下來,來來往往原本只是冷眼旁觀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停下來看熱鬧。

何大葉的身子劇烈地晃動了幾下,回過神,發現自己被安全帶緊緊勒住。

掐了自己一把,疼,還活著。

摸了摸頭,沒流血。

晃了一下神摸了摸肚子,又看了看雙腿間,並沒有像電視劇裡那樣車禍後下體血流不止。

何大葉感歎自己命大,這孩子抓得也牢,同時也感慨生死關頭,能給她安全感的不是男人,而是一根手掌寬的安全帶。

確認自己安然無恙後,何大葉打開車門,收費婦女和撞車司機已經一臉驚訝地站在車門外等著了。

她詭異地一笑,優雅地邁出一條腿下車。

這才是她的電視劇裡該有的情節,她想。

大難不死,毫髮無傷,下車,以女王的姿態審判需要制裁的人,這些年來沒有白堅強,時光已經在她的外表上鑄下一層堅固的殼,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把她打倒。

羅暢走了又怎樣,劉丹走了又怎樣,她還有張猛和肚子裡這個與她一樣堅強的孩子,上帝如果注定只留兩個人在她身旁,這兩個也足夠她幸福的。

她日積月累的驕傲沒那麼脆弱,不是誰都能輕易摧毀的東西。

何大葉越想底氣越足,她下車,哈哈大笑,又得瑟地向前邁了兩步,雨天路滑,她身上那顆脆弱的小腦隨著風雨搖擺了幾下,卻幫了倒忙——她一下子滑倒了。

她的雙手在半空中掙扎亂揮,想要抓住點兒什麼。

身體卻像日漸下垂的胸部一樣,敵不過萬有引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雨下得真大,垂直落進平躺在地上的何大葉的眼睛裡,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試著站起身子,朦朧中看見大腿間的一攤雨水漸漸被染紅。

對,電視劇裡都是這麼演的,原來我的人生也逃不過最狗血的這一幕啊。

周圍看熱鬧的人終於圍上來,圍成一個圈,擁擠的人頭擋住了天上落下來的雨水,彷彿貼心而主動地為何大葉支起一道人肉帳篷。

三三兩兩的陌生聲音問她怎麼樣。

啊,還是好心人多。

啊,好在今天見張猛,穿得不醜也不窮。

啊,好在今天穿得不窮,大家不會懷疑她是來碰瓷的,都爭先恐後地來幫她。

她小聲嘟囔了幾句,沒人聽得見她在說什麼,但她自己知道,那是羅暢的電話號碼。

她似乎在人群中看見了羅暢的臉,漸漸模糊,漸行漸遠。

接著,她又看見張猛正匆忙地朝她走過來。

她看見自己跟張猛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月光朦朧裡的一夜春宵,還有一次次偶然的相遇。

多好笑,那時的自己竟生氣成那副德性,現在看來,真美好。

張猛怪異的眉骨、消瘦的下巴、鼓起來的顴骨、永遠半張著說不出話的嘴唇,真耐看,看一輩子也不會膩歪。

「明天你生日,我陪你一起過,我們吃燭光晚餐啊。」張猛笑著對她說,接著又板起臉來,「外面的食物不衛生,你懷著孕,要注意飲食。」

是啊,我懷著孕呢,可是我躺在一片雨水之中啊,喝都喝飽了。

想到這兒,何大葉哭了,她清晰地感覺到臉上雨水的冰涼和眼淚的溫熱。

她的視線又模糊起來,眼前像幻燈片似的循環播放著貼在冰箱上的便利貼,每一張上面,都用紅筆標注著張猛的電話號碼。

她想起來了,在購物台的時候張猛就要求她背過自己的電話,以防萬一。

何大葉當時嘴硬來著,但她真的背下來了,每一個數字都是清晰的。

她盡可能地發出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那串數字,一遍比一遍大聲,直到她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

有人聽見了,大聲重複著號碼,還有人在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那個討人厭的中年婦女正扯著嗓子對大家說:「她這是碰瓷兒,跟我沒關係啊,我就是收個停車費,她還不給,她還想賴賬呢剛才……」

何大葉真想從地上彈起來撲過去撕爛她的嘴,可是好累啊,她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怎麼這麼吵?

真的很想安靜地睡一覺。

她慢慢地閉上眼睛,周圍的聲音漸漸小了,片刻之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雨越來越大,一道閃電把天空劈成兩半,緊接著是一聲巨大的雷聲。

張猛坐在何大葉家樓下大堂等她,身邊放了兩大袋食材,超市買來的牛排已經有點兒融化了,在地上洇出一攤水跡。

他被這雷聲嚇了一跳。

這個季節,不應該再打雷了啊?張猛想。

手機尖銳地響起,接起之前,張猛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03

何大葉再醒來時,正躺在醫院的手推床上。

她身上濕漉漉的,下身陣陣溫熱。四周還是一樣混亂,紛繁嘈雜的人聲。

她慢慢地睜開眼,看見張猛憨厚的臉,五官因為著急湊成一團,看起來特別有喜感。

何大葉又掐了自己一把,疼,還是沒死。

她伸了伸手,真真切切地貼在張猛溫暖的皮膚上,心裡一下子就踏實了。

「孩子沒事兒吧?」何大葉虛弱地張嘴問。

「沒事,肯定不會有事。別怕,我在這兒呢。」張猛緊緊握著何大葉的手。

手機鈴聲響起來,何大葉警覺地震了一下,伸手問張猛要手機接電話。

她說把手機給我啊,別是有婚禮找我啊。

張猛一聽急了,又有點兒心疼,他說響的不是你電話,你職業病怎麼這麼嚴重,再說這都什麼時候了,是你自己的身體重要還是工作重要啊?

何大葉聽見這話,突然悲從中來,伸在半空索要手機的手也縮回去了。

琢磨了片刻,她哭了,眼淚順著眼角的魚尾紋流下來,散成一條彎彎的痕。

想想自己多可悲多可笑啊,人都快死了,還惦記著賺那幾個錢。

她驕傲了半輩子,人前輝煌了幾個年頭,可她現在躺在一張薄薄的板床上,流著血掉著淚,邋遢得像個流浪漢,而歸其原因,竟只是為了十塊錢停車費。

見何大葉哭了,張猛以為是自己的態度太凶嚇著她了,急忙安慰了幾句。

但沒用,悲傷的閘門一開,就跟洩洪一樣,關不住。

何大葉的哭聲漸漸變大,隨即響徹了整條醫院走廊,她哭著說:「我今天三十二歲了,有車有房,還開了個婚慶公司,我有你有個孩子,原本這是多好的人生啊……可我從來都沒想過,我三十二歲的人生,竟然被十塊錢停車費給搞崩潰了……我都快死了,我還他媽的惦記著客戶,說白了就是惦記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我怎麼這麼愛錢啊,我怎麼能這麼失敗啊……」

「別瞎說,你死不了,孩子也會沒事的……大葉,我從來不覺得你愛錢,你只是沒有安全感。比起你,我也成功不到哪兒去,三十歲被模特圈除名了,每天在電視上賣很多我根本用不到的東西,生活糟糕得要命,連陽陽也走了。我想對你好,可除了給你做飯我什麼都不會,我也挺慘的。咱們兩個慘人,得搭伴兒好好活著好好過日子,別動不動就死啊死的,不吉利。你是女王,是萬歲萬歲萬萬歲。」

躺在病床上的何大葉被張猛的話逗笑了,想說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醫生已經準備好了手術,過來準備推何大葉進手術室。

護士推了幾下覺得有障礙,才發現兩個人的手依然不自覺地緊握著。

「你誰啊?還不趕緊走開?要手術了。」護士沒好氣地對張猛嚷嚷。

張猛這才緩過神,依依不捨地鬆開手。

「我是孩子的父親……」想了想,又大聲對護士說,「我是她男人!」

何大葉心頭一暖,嘴角輕笑。真好,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終於有男人理直氣壯地向世界宣佈他是自己的男人了。如果今天就這麼死在手術台上,死前還有客戶打電話來,說明她事業成功;死前有男人呵護她,安慰她,說明她愛情甜蜜。

在她三十二歲生日這天,總算是愛情事業兩得意了,死得其所,也沒什麼遺憾了吧。

何大葉的視線又漸漸模糊起來,變成一張巨大的屏幕,一幀一幀播放著電影畫面。

畫面上,她和張猛有打有鬧地在廚房做飯,歐式裝修風格的白色櫥櫃上,很接地氣地貼了一個大紅色的「囍」字,孩子安靜地躺在嬰兒車裡,烏黑的眼睛四處張望,打探這個陌生又溫暖的世界,旁邊有個人輕輕搖著嬰兒床,何大葉仔細看,是張陽陽。

他長高了一些,還是一臉小大人樣,正抱著一本《格林童話》正經地看呢。

這就是我的未來吧,她想,真是讓人心醉的美好。

上天啊,你還會給我這個機會嗎?

矇矓間,她聽見有人問:保大人還是保小孩?

何大葉心想,這問題多俗啊,微博熱搜都過去那麼久了,怎麼還有人拿這個話題出來說?總是有這麼多人不與時俱進。

「都要,都要!要小孩,更要大人!」

隱約中,何大葉聽見有人這麼回答。

這聲音像極了張猛,何大葉忍不住覺得張猛回答得還不錯。

眼皮越來越沉重,在她閉上眼的前一刻,她挺慶幸的。

還好,自己是甜蜜地死去,不孤獨,不難過。

來生做個小女人吧,會撒嬌會來事兒,求呵護求抱抱的那種,早早找個大款嫁了,別再做女王了,把自己搞這麼累,來去一場空,多沒意思。

不過找大款,自己得長得美,也得會來事兒吧,這輩子她最遺憾的,就是自己不夠美。

長得好看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何大葉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漫長而又美妙的夢,美到在她已經恢復意識時,遲遲不肯睜開眼睛,直到確定被握著的右手,是真真切切的溫暖。

緩緩睜開眼,就看見張猛坐在床邊,頭靠在床上,睡得口水直流。周圍是一片純潔的白,滿屋子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聞著特別有安全感。

活過來了。

像是在鬼門關自助游了一圈,又回來了。

何大葉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的命如此價值連城。

從此後,好好活著,別總想著賺錢了吧。

她不想吵醒張猛,但頭稍微轉個角度,身體些許的移動,已經讓睡得人仰馬翻的張猛警覺地醒了過來。

「你醒啦?」張猛輕輕撫摸著何大葉的頭髮。

何大葉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著張猛。

三十多歲的男人真抗老啊,看得出憔悴,沒睡好,但臉上連個毛孔都沒有。唇上下巴上已經長出了一層胡楂,標記著這個男人沒日沒夜地看護她多久了,眼睛都腫了。

因為側睡,頭髮睡得有點兒跑偏,不像平時,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更顯得臉長。

可是五官比例擺在那兒呢,還是拼得出模特耐看的痕跡。

兩個人就這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何大葉覺得自己肯定很難看,哎呀,還沒刷牙呢,待會兒有口氣怎麼辦?進手術室後,有人幫她卸妝嗎?妝花了肯定很難看,不對,卸了妝之後,她還能看嗎?

胡思亂想的空當,卻瞥見張猛嘴角睡出的口水,口水掛在鬍子上,跟孩子一樣。

何大葉笑了。張猛覺察不對勁兒,自己摸摸嘴角,擦了一下,也笑了。「嗯……還好我一睜開眼就看見你了,要不然,我還以為是個夢呢。」何大葉虛弱地說。

「我一直都在你身邊,以後也會一直在。」

這話暖心,何大葉莞爾,進手術室前張猛握著她的手說過的話還若隱若現地記在心上。

不拼了,出院之後跟同樣慘的張猛好好搭伙過日子吧,有多少人,拼了大半輩子,最後還不是躺在病床上等死?生命太無常,一個人能有幾個今天誰也說不準。

沉浸在溫暖中的何大葉突然想起點兒什麼,她警覺地摸了一下小腹,又緊張地看向張猛。

張猛沒說話,低下頭不敢看她。

何大葉懂了。

眼睛裡的光暗淡下來,原本暖起來的心瞬間變得冰涼。

「大葉,咱們還會有孩子的。」張猛握住何大葉的手,心疼萬分。

何大葉沒說話,伸手摸起手機,在她昏睡的時候張猛已經幫她充好了電。

打開,屏幕上有一條來自張猛的微信,問她在哪兒。

她看一眼微信時間,心頭一緊,那時孩子還在。

還有一條是劉丹發的,她說:「姐,謝謝你。」

何大葉笑笑,知道羅暢最終還是回去了。

從今往後,他們磕磕絆絆千瘡百孔的感情終於結束,各自都開始了新生活。

不過,她的新生活,是以失去這個孩子開始的……

她的目光飄向窗外,雨裡已經開始夾雜著雪花,洋洋灑灑地落下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冬天來了。

04

何大葉自始至終都沒有哭。

她每天吃好睡好,偶爾談笑,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張猛說你要心裡難過就告訴我吧,別憋著。

何大葉淡淡一笑說,難過又有什麼用,太陽還是照常升起,日子還得照常過。

她趁著有空,把以前想看,但沒工夫看的美劇和日劇都追了一遍。

廣電總局又有新政策,好多美劇莫名其妙地都下架了,張猛費了好多工夫,才把她想看的美劇下全。

還真是,睡了幾天而已,世界又日新月異地蹦出了詭異的規則,人還真是不能倒下一天,否則再站起來,還得花費一點兒時間呢。

出院回到家那天,她說:「張猛啊,我想放個長假給自己,你幫我把工作都推了吧,我只想躺著,人家都說流產也要坐月子,我本來就該躺著。」

說完便默默地上了樓。

門在她身後關上的那一刻,何大葉哭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她緊緊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臉被悲傷扭曲到猙獰。

這場哭她醞釀了太久,從車上下來摔倒的時候,從醫院手術室門口回望自己有生之年的時候,從她睜開眼看見張猛的時候,從她得知孩子沒有了的時候。

她知道日子還是得繼續過,雖然她也不知道應該怎麼過。

她看見床頭的櫃子上還完好地放著上次陽陽走時留下的畫,當時她怕張猛難過,所以一直沒打開看,拿過畫慢慢打開,艷麗的色彩鋪滿了整張畫紙。

畫上畫著她、張猛還有張陽陽,三個人牽著手咧嘴大笑走在陽光下,畫上的花草太陽都是笑臉,溫情脈脈的樣子,畫裡的何大葉肚子還是隆起的,穿著一件紅色帶花的裙子。

何大葉看著畫上自己大肚婆的模樣,哭得更傷心了,眼淚滴在畫上,洇開她肚子上的色彩,變成模糊的一片血紅色。

門輕輕被推開,是張猛。

何大葉胡亂擦了把眼淚,隨手把畫扔在一邊。

見何大葉哭成核桃的雙眼,張猛有些尷尬和心疼。

他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把她摟進懷裡,撫摸著何大葉半長不短的柔軟的頭髮。

「我搬來照顧你吧。」張猛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覺得我挺虛偽的?還要自己躲起來一個人哭,特做作?」

「哪會,想哭就哭,你早就應該好好哭一場。」

「我有什麼好哭的,歸根結底,都是我自己作的。羅暢是,孩子也是,我的生活看似光彩奪目,可事實上一團糟。你不用因為可憐我所以對我好,從一開始你不就是為了這個孩子嗎?現在孩子沒了,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咱倆本來就沒有什麼感情基礎,有了上次的教訓已經夠了,我不想再閃婚一次,最後落得兩手空空。你走吧,不用可憐我。」

何大葉說完,默默在心裡冷笑:瞧,我又在作了。大概我真的不配擁有一切美好的東西,那沒關係,與其毫無預兆地從身邊一件件失去,不如乾脆給自己個痛快。長痛不如短痛,從今以後,孑然一身,繼續做不婚女王?她對不婚不感興趣了,女王也不想當了。

呵呵,本來這一切,都是她自己加冕的,誰有空理她啊,都是自己想像而已。

張猛一聽也急了,何大葉啊何大葉,都這樣了,你還作什麼啊。現在孩子沒了,你倒急著先說再見,用這種拙劣而言不由衷的作,試圖趕走我?

感情這東西,有時候經不住推敲,否則一定會往牛角尖裡鑽。

要說愛到刻骨銘心,張猛覺得還談不上,何大葉說得沒錯,畢竟時間短,還沒什麼感情基礎,可要說相濡以沫的期許,張猛這些年來,卻只對何大葉有過。

「大葉,咱倆雖說沒多久,但也算經歷過一些風雨,你覺得難道咱們僅僅是因為孩子才走到一起的嗎?」

「當然不是,其實仔細想想,咱倆走到一起的原因一點兒都不美好,一夜情各取所需而已。」何大葉冷冰冰地說。

「別說得這麼難聽好不好?」張猛軟下來,求她。

「可這是事實。」

張猛環著何大葉的手漸漸鬆開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皺褶,滿眼都是絕望。

伴隨著樓下清脆的關門聲,何大葉重新陷入到新一輪的悲傷中。

這便是她可歌可泣的三十二歲,回頭看看,除了她這些年拼盡全力保護的事業,一無所有。

她用最大的熱情和努力去擁抱生活,可生活卻反過來甩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倚在床邊悲歎了一會兒,何大葉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池藍紫色的湖水,湖水中央開著荷花,巨大的荷葉上躺著一個嬰兒,她慢慢地走過去,游到荷葉旁抱起嬰兒,孩子卻對她笑了兩聲,突然就化作一團煙消失了,四周響起嬰兒的哭聲,尖銳到撕心裂肺。

何大葉從夢中驚醒過來,屋中冷清萬分。

拉開窗簾,又下雪了,白茫茫的一片,正是傍晚時分,下著雪的傍晚特別美,天空是一片艷麗的橘色。

陽陽的畫在她腳邊,她撿起準備收起來,透過被折起來的畫的一角,她看見畫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何大葉好奇,把畫展開,看見陽陽那稚嫩的筆跡,寫著:愛,就是在一起。

再重新看看畫,那畫上的三個人宛如一家三口,溫馨美滿。

何大葉突然想到點兒什麼,找出一張白紙,撕成小小一片,蓋在畫裡自己的大肚子上。

畫上的自己苗條了,搖曳著一個何大葉在現實中從未有過的好身材,朦朧中,畫裡的人好像動了,他們手牽手歡樂地往前走。

陽陽扯著清亮的嗓子學電視裡唱:老爸,老爸,我們去哪裡呀?

張猛對他笑了笑,又溫情脈脈地看了一眼何大葉,意味深長地說……

何大葉貪婪地只想讓這幻境進行得更長一點,不過自己被自己腦中閃現出的動畫場面給逗樂了,同時也覺得一陣陣犯噁心,這對白實在是太讓人顫抖了,她也編不下去了。

空蕩蕩的房間裡一點兒人氣兒都沒有,何大葉覺得有些寂寞。

愛,就是在一起。

這話說得簡單直白,張陽陽這個小人精總是活得比大人明白。

何大葉想通了,可這種後知後覺為時已晚,張猛已經走了。

她的世界終於只剩下她一個人,而全世界又有多少人像她一樣孤獨地活著?

也不知道到底在地上坐了多久,黑暗像瘟疫一樣,一點一點蔓延過來,吞噬了留在何大葉身上的最後一點光。

一個人的世界裡無須計較時間,凝固也好,流逝也罷,於她都成了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孩子沒了,自己的身體像是被卸除了所有零件的汽車,只剩下一個殼兒,更可悲的是,還不是名牌汽車的殼。

何大葉環顧四周,這個房子的一磚一瓦,彷彿都篆刻著她賺錢的血淚史。

以前有很多次何大葉都在入夜後感慨,自己的人生如此幸運,雖然沒能好好遇見個男人,但上帝待她不薄,日久天長地進化成雌雄同體,自己愛自己,比什麼都靠譜。

她竭盡所能地給自己爭取最好的一切,就連她住的小區,也是住滿了小三二奶的那種。

何大葉當初買房的時候,有不少人勸過她說這小區不好,風氣不正,進進出出的都是妖艷嫵媚而又不勞而獲的姑娘。

但何大葉一點兒都不在乎,她喜歡鶴立雞群的感覺,她想要做整個小區裡唯一一個靠自己也能買得起好車名牌的女人,而且她不是愛自己嘛,她為自己代言,她就是自己的小三。

可住久了她發現,並不是這麼正能量。

每當她匆匆穿過小區時,都會有幾個牽著貴賓狗的二奶理直氣壯地帶出異樣的眼神,眼睛裡寫滿「怎麼還會有人包養這種貨色的女人啊」「我們小區怎麼這麼良莠不齊啊」。

每每這時,何大葉都特別昂首挺胸,女人當自強,她就是自強的那種。

何大葉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可笑極了,與人爭高低勝負爭了這麼多年,爭到最後,還不是兩手皆空?

扔下羅暢回家的路上,何大葉以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局,從此以後塵埃落定,一切都會平順地向前走。

可她終究想不到,前半生的幸運原來都是假象,所有的不幸都憋著勁兒,終於一次性洶湧地將她打倒。

門被輕輕推開,走廊的燈光照進來,刺眼。

何大葉舉起手擋了擋,逆著光一點一點看清楚門口站著的人的輪廓,竟是劉丹。

「你怎麼來了?」何大葉挺驚訝,但還是努力平靜地問。

劉丹走過來,拍了拍何大葉的肩膀以示安慰,若無其事地像是在說一件小事:「看望流產婦女啊。本來我也想裝得更悲痛一點兒,但這是小事,我英明神武的偶像何大葉同志一定會假裝沒事人一樣,說沒事啊,哈哈,我哪有那麼脆弱,所以我也不必掛著社交笑容來看你了。何大葉,你別以為我是關心你,我就是順道看看我老公的前妻,維護下家庭穩定,絕對不是因為什麼姐妹情誼。」

劉丹嘴角帶著一點兒遊戲人生的笑意,眼睛澄清似一汪湖水,就這麼直愣愣地看著何大葉,大葉也看著她,倆人沉默了。

幾秒鐘後,她們不約而同地擁抱了對方。

何大葉感覺自己身體裡的氣洩掉了,在劉丹面前懶得裝了。

劉丹拍了拍何大葉的後背:「我真不會哄人,哭吧,別硬撐著了。」

何大葉苦笑:「你倒是想讓我在你面前哭,對不起,你來晚了,早哭過了。」

劉丹突然扶住何大葉的肩,不可置信地說:「哎喲喂,什麼時候學會不裝了?要是按照往常,我以為你得十年後才吐露心聲呢。你跟猛哥在一起後,果然改掉了你那裝堅強的毛病呢。」

「他告訴你的吧?」

「如果猛哥不打電話,你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啊?等過上幾年再生個孩子拿來頂替,忽悠我?」劉丹憤然地說。

何大葉心裡湧起一陣溫暖,張猛還在。

還好,在她幡然醒悟之前,他終究是沒有放棄她。

「家人之間,還不都是報喜不報憂?再說你剛結婚,是喜事兒,哪能給你添堵啊。」

「姐,我心裡沒有堵,只有疼,心疼你,疼得我忽然覺得,我、羅暢、你,咱們仨這點兒愛恨情仇,真夠幼稚的。」劉丹加重語氣說。

何大葉嘴角泛起一絲苦澀,沒接話。劉丹知道這茬兒不該提,趕緊岔開話題:「工作上的事兒我都處理好了,你安心養著,想養到什麼時候就養到什麼時候。」

「不當家庭婦女了?」何大葉努力擠出點兒笑,打趣說。

「不當了,沒勁。」

「丹兒,做人最重要的是勿忘初衷,當主婦其實挺好的,都是無能為力的女人才拼事業,別跟姐學,你得幸福才行。」

「姐,你現在有越來越多理論都偏了,咱們女人不自己掙錢,等人老珠黃了,連說話的底氣都不足。」

「羅暢不是那種人。」

「誰能保證啊?雖然領了證,但一點兒也不保險,我們還有婚禮呢,保不齊婚禮他就又跑了。」劉丹順勢坐在地上,跟何大葉肩並肩,繼續說,「在民政局等他的時候,我特能理解你當初的感受。人啊,很多苦楚都得經歷了才懂。可是你看我,不照樣活蹦亂跳的?因為我不給自己添堵。姐,我知道你難受,但你跟猛哥的未來還長著呢,孩子還會再有的。」

何大葉苦笑著,拍了拍劉丹的肩膀,感歎道:「小女孩兒長大了,學會安慰人了。」

「背了一夜的台詞呢,你不用太感動,我是趁火打劫,想把整個公司都據為己有。」

劉丹還是覺得說安慰的話肉麻,一直說反話,想逗何大葉開心。

真好!何大葉想。雖說孩子走了,姐們兒卻回來了,這算是上天給她的小補償嗎?

可她真心不想要這種補償,若給她選的機會,她肯用手上的一切來換那個孩子。

張猛在網上看過一句話,說在你憤怒的時候,先深呼吸數到三十,再作出決定。

人在盛怒之下理智欠缺,這個道理張猛懂。

從何大葉房間出來後,又氣又沮喪的他坐在沙發上,誇張地深呼吸著,數字還沒數幾個,電話就響了。

何大葉罷工,工作上的事情一股腦兒地推到張猛身上。

客戶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來,張猛不熟悉流程,解決不了客戶的問題,但他更不想充當劊子手砸了何大葉的買賣。

當初何大葉為了留住客戶,卑躬屈膝地賠了不少笑臉,受了不少委屈,這些張猛都看在眼裡,關於生活誰都過得不容易。

再生氣,也得在她無依無靠的時候拉她一把,而且張猛其實也捨不得走。

儘管在醫院時,何大葉就再三囑咐張猛不要告訴劉丹和羅暢,但沒辦法,火燒眉毛,思來想去還是劉丹最靠譜。

劉丹來,羅暢也跟著來了,一直賴在樓下跟張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沒跟上去。

可新舊情人相見,也是分外眼紅,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羅暢覺得自己渾身都不自在。

面對,是世間最大的難題之一。

上次工體門口一別,雖然還是沒忍住給何大葉發了短信,但他心裡還是已然空了一塊。

不管是愛情變親情,還是親情變友情,最怕的,是舊情難續。

這些年,何大葉對於羅暢來說,早已經變成一種難以更改的習慣,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他總會第一時間拿起手機打給何大葉。

科學家說,二十一天改掉一個習慣,這才過去幾天而已,怎麼可能讓面對變得坦然?

「不然你上去看看她吧。」該寒暄的都寒暄完了,短暫的尷尬後,張猛對羅暢說。

「我就不上去了,知道她沒事兒就行。」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沒事。從醫院到現在,她都沒怎麼難過,我再怎麼想對她好,跟她相處的時間畢竟不長,可我真不覺得,她是真像表面上那樣沒事……」

若是平時,張猛是絕對不肯在羅暢面前示弱的。何大葉對羅暢的感情,他沒有全程見證,但也看了個透徹,只要其中一個人還愛著,這種感情就割捨不斷。

一直以來,在羅暢面前張猛其實挺沒自信的,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他得到何大葉的愛更多更長久。

也許羅暢去勸勸,她會好很多吧。

這話說出口之後,遲鈍的張猛才發現,自己對何大葉的愛這樣無私。

羅暢還坐在沙發上推辭,哼哼唧唧說不上去了,有劉丹在就行。

話還沒說完,後腦勺就被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巴掌。

羅暢身體猛烈前傾了一下,回過神來,委屈又不知所以地看著劉丹說:「幹嗎啊?不是說好了不當著外人的面打我嗎?」

「外人?猛哥是外人嗎?他是我准姐夫,親准姐夫!」

「那你也不能打人啊。」

「羅暢,你還是人不是?我姐平時是怎麼對你的?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抻著,連上去看看她都嘰嘰歪歪不願意。」

「我是怕……她尷尬……大葉肯定不想讓我看到她這個樣子,她那麼要強。」羅暢小聲而委屈地說。

「尷尬?你覺得我姐現在還有工夫跟你尷尬嗎?我發現你這人特無情,特自私,民政局你逃婚那會兒我沒後悔嫁給你,但是現在有點兒後悔了。你做人太愛逃避,就因為你所謂的尷尬。

「羅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又回去了嗎?是因為我姐跟你聊過了對吧?要以你的個性,我就是等到死,你也絕逼不會回去。

「說實話,我跟你的婚姻是我姐給的,你要還有點兒人性,就上去看看她。」

劉丹說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客廳裡的氣氛凝重了片刻,張猛大氣兒都不敢喘。

「我他媽難道不想上去看她嗎?我是沒臉見她!我只是不想讓她更難受!」

羅暢突然「噌」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大步邁向樓上的房間,帶著一股子視死如歸的決絕勁兒。

樓上何大葉依然安靜地坐在地上,剛才劉丹出去的時候幫她開了燈,燈光照在她身上,籠罩出一片哀傷的霧濛濛。

門再次被輕輕地推開,何大葉有點兒煩,她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回望過去,如果有時間,順便展望一下未來。

儘管未來渺茫,但總能在冥冥中看見些許希望吧。

羅暢從門板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何大葉見是他,果然更煩。

羅暢就像是不散的陰魂,千回百轉地打擾著她期許的平靜生活,連悲傷時刻,他都不錯過。

「幹嗎啊?」何大葉不耐煩地問。

「沒什麼,上來看看你。」

「又不是遺體告別,就不能一次性看完嗎?」

「嘖,你這個口無遮攔的毛病怎麼老不改?淨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羅暢賭氣,一邊說一邊走進屋裡,在何大葉身邊的地板上坐下。

「我要真能說什麼中什麼,那我現在早發財了。」何大葉白了他一眼。

片刻沉默後,羅暢往何大葉身邊挪了挪,離她更近了一些。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他的頭很低,聲音也很低。

「知道還上來?也是夠不要臉的。」何大葉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大雪已然茫茫,「敢情上兩次的生死離別都白演了,怎麼著都擺脫不了你。別坐得離我這麼近,你現在是人夫,注意點兒影響。」

羅暢怔怔一愣,眼前的這個何大葉,此時此刻,變得如此陌生。

口氣這樣冷,表情那樣冷漠。

「大葉,你恨我……」羅暢一下子有些控制不住,語氣中已帶了些許哽咽,「我真恨我自己。劉丹說得對,我是個自私又無情的人。我的臨陣脫逃,不但傷害了你,傷害了劉丹,還間接地讓你的孩子沒了……」

「你閉嘴!」大葉轉過身來,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忽然講不出話來了。

恨嗎?談不上。

有那麼一個瞬間,大概何大葉真的怪過羅暢,也許是當她躺在雨裡看見他的臉時,也許是在手術室裡生死未卜時,也許是知道肚子裡的孩子已永遠離開她時……

可大葉不是個怨天尤人的人,她沒有把責任推給別人的習慣。

人生已如此艱難,她從不願再將悲傷嫁禍於人。

少一個人承擔,便少一分痛苦,否則痛太多,終將會把愛淹沒。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既然事實已成定局,那她就接著,她誰都不怨恨。

若恨,她只恨自己。

但此時此刻,她真的有些恨他,恨他依舊對她有情,恨他不能就此與她生死兩茫茫,恨他在她最軟弱的時候還出現在她面前,說著抱歉。

她咬著牙,疾步走到羅暢面前,揮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聲,如此用力,彷彿帶上了所有重如千鈞的往事。

羅暢被打蒙了,怔怔地看著她。

這麼多年,何大葉對他,打過罵過,卻都有愛,而這一巴掌裡帶著的恨,他感覺得到。

屋中靜默一片,彷彿全世界的雪,都下在了這個房間中。

「好了嗎?滿意了?」半晌,何大葉開了口,「羅暢,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沒那麼重要,影響不了那麼多事情。就算那天你沒逃,晚上我也打算過去找你們慶祝來著。很多事情都是命定,來了,我就接著,我誰都不恨。對你,如果有恨,這一巴掌,也都打沒了。」

兩人瞭解成這樣,羅暢哪能不很快明白過來這一巴掌,是何大葉對他心中愧疚的救贖?

事已至此,她對他的愛已經盡了,卻還是習慣性地保護著他。

「我明白了。」羅暢忽然彷彿心中也放下了些什麼,「只是,大葉,以後別再委屈自己。下一次愛人,有疼就喊,有不捨就別鬆手,有淚就盡情流,別再咬著牙一個人挺著。你在我心裡,也是特別特別好的女人,你得幸福。」

這些年,她的保護,他又何嘗不知?

只是習慣了,以為她天性如此,以為自己的委屈大過天。

在工體被何大葉趕下車那日,他才恍然明白,這世上沒有人會心甘情願地為你擋風遮雨,除非有愛。

可明白得太遲,何大葉已不在他身邊,他沒機會了,所以他決定把這份償還,放到劉丹身上。

大概是從那一刻起,羅暢長大了,他學著一個人面對很多事情,甚至開始學著以頂樑柱的姿態撐起一個他同劉丹的新家庭。

人的改變總是剎那間的事情,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其實只是一個恰好出現的你。

大葉栽樹,劉丹乘涼,都是命。

「幸福不幸福,咱倆說了都不算,我就做好自己,等著老天開眼。行了,別磨嘰了。知道你上來這一趟裡外不是人,心裡委屈著呢。但我也挺高興的,你終於沒那麼怕尷尬怕事兒,有點兒擔當,是個男人了。」

聽完這番話,羅暢卑微而自嘲地笑了:「你還是這毛病,一個人把話都說盡了,我都有點兒恍惚,我是上來安慰你還是來求安慰的了……」

「知道了就趕緊滾,跟劉丹回去吧,我好著呢。」

何大葉打斷羅暢,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往門口推。

羅暢站起身,心裡還擔心,走幾步就回頭看看。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下來,回過頭對何大葉說:「大葉,謝謝你。」

何大葉笑笑,沒說話,揮揮手示意他趕緊走。

羅暢歎口氣走出去,門還沒關嚴實前,何大葉叫他:「羅暢!」

羅暢像剛才進來之前那樣,從門板後小心翼翼地探出個頭。

大葉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也謝謝你,這麼多年。咱們,還是朋友。」

羅暢愣了一下,笑了,笑得溫暖敞亮,特別好看。

何大葉忽然想起來多年前的那個下午,羅暢也是這樣的笑容,暖如艷陽。

只是再也沒有門口那只廉價的機器猴子在一旁說「你好你好」了。

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人們常說,人生若只如初見,這不就是所謂的初見嗎?

明媚動人,一切都還是當初最美好的模樣。

只是,你我再無牽絆。

這首錯過的歌,也許還是悲傷的調子,卻唱出了難得的雲淡風輕。

05

穿著一身緊身黑色西服的男孩站在門口,笑臉迎人:「歡迎光臨,您有固定的髮型師嗎?」

何大葉剛走進理髮店的門,還是退了回來:「哎呀,家裡門忘記鎖了。」隨便找了一個周全的借口,讓自己下台時別因為小腦不平衡,再扭到腳。

不怪小男孩太過熱情地迎門,她站在理髮店旁已經看了很久了,若不是她衣著整潔,神情鎮靜,很難不被當作神經病。

剛剛那一剎那,何大葉想剪掉她又硬又厚的頭髮,只是剛走進理髮店,自己就被自己嚇到了。

是夠矯情的,剪掉長髮,重新出發?多大歲數了,還玩這種情緒遊戲。

不過她還是挺想剪成短髮的。

住院期間,她看了一部鄰床小姑娘推薦的日劇《對不起青春》,女主角滿島光那一頭利落的短髮,看得何大葉滿是口水。

是啊,小臉、五官深邃、飽滿額頭的女人,最適合剪短髮了。

何大葉還上網搜了一下滿島光的資料,哎呀,也快三十歲了,哎呀,人家是混血兒,哎呀,長頭髮也是那麼美。

無論男女,短髮才是檢驗人長相的最大法寶,何大葉真想把自己塞進肚子裡,重新投胎一下……

等等,如果這個孩子能活下來,是男是女,會長得好看嗎?

想了想自己的臉跟張猛的臉,心說還是生男孩吧,起碼長了張猛那樣的大長腿,還是有點兒意思的。

而且還有張陽陽在前,他那小臉一看就是長大後讓無數少女為之動心的樣子,不過他那臭脾氣也是夠了。話說她上大學時有個學弟長得像吳彥祖,但因為脾氣太臭,以至於現在快成為無性戀了吧……

頭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

何大葉最近把半輩子的不如意都回想了一遍,長得不美,尤讓她生恨。

此時劉丹打來電話,烏拉烏拉地炫耀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能力,說最近接了好多的單子哦,好多客戶都喜歡她的想法,何大葉嗯嗯地聽著。

劉丹為了讓何大葉多說話,就說你不用感謝我啊,我長江後浪推前浪,我這個後浪還自動提升了自己的提成呢。

她見何大葉無所謂的樣子,怒其不爭,贈予良言:「別喪,別作,好好過,多點兒性生活。」

何大葉哪敢喪、哪敢作,簡直可以隨時推倒張猛,再努力受精一回呢。《甄嬛傳》裡甄嬛流產,還能怪華妃,還能遷怒於皇帝,似乎這段失子之痛,能痛到袁世凱復辟。

古代女子還是太閒了,有點兒挫折就能蹉跎一輩子。

何大葉還不敢這麼隨心所欲,已經過了一陣子了,她已經接受了孩子失去的事實。

她連自己都不怪了,她只是有點兒慌,不由自主想起時,心裡隱隱疼。

未來應該採取怎樣的姿態,去融合這個現實環境,她還是沒找到比較合理的可能性。

回到家,何大葉打開門,樓下漆黑一片,如同被末日侵襲過的戰場,空洞得嚇人,而她就似這世上唯一的生存者。

張猛不在,她心中失落了一瞬。

打開燈,燈光耀眼,沙發上睡著的張猛哼唧了幾聲,把何大葉嚇得一哆嗦。

「你不是走了嗎?怎麼還賴在這兒?」何大葉沒好氣地說,失落的心卻開始變暖。

張猛沒打算理她,看了看表,慌張起身跑進廚房去張羅正煲著的湯。

何大葉跟在他屁股後面轉悠了幾圈,想說點兒什麼,但張猛一直板著臉,渾身上下寫滿了「你管我」的大號字體。

關心歸關心,不過張猛的心是結結實實被何大葉說的話給傷了,早說了張猛是個倔脾氣,這次他鐵了心要等何大葉誠懇道歉後才會再理她。

在廚房忙活了一陣,他把做好的湯端出來,話也沒說一句,穿上衣服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再來,一日三餐地照顧著,順手打掃房間,但就是不肯開口跟何大葉說話。

張猛不說,何大葉也賭氣。

她不是個會撒嬌服軟的女人,女王的世界,主動跟你說句話,無論是什麼口氣,都已經算是給了你一條金子鋪成的台階。

雖然這個女王,是她自封的。

但這台階也跟灰姑娘的行頭一樣,一到時間就會消失,所以你不下來,那就一直那麼站在上面吧。

倆人陷入了一段漫長的冷戰期,各自心裡都憋著勁兒,誰也不服。

日子就像流水,不急不緩地從他們沉默的縫隙中流淌而過。

那些悲傷就像是水裡的石頭,隨著沖刷總會被磨平稜角,轉眼看去,傷還在,只是沒那麼銳利得讓人心疼罷了。

這場冷戰維持了足足一個禮拜,對於何大葉來說,就像一個世紀的長度。

何大葉有一顆金牛座愛財的心,還有一身白羊座的急脾氣。

有時候她安慰自己,若一個人真愛你,你就是東方銀座,他也一定愛你。

因此靜若死狗,動若瘋兔這股勁兒,貌似還不那麼罪大惡極。

古往今來,細數她的每一次跟人吵架鬥毆,都是以火爆的對罵場面做的ending,如果這場面放在香港電影裡,再加點兒特效,精彩程度絕不亞於追車槍戰。

婚慶做了這些年,何大葉幾乎跑遍了北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因此,北京城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會有一面隱形的錦旗,紀念何大葉日積月累的戰功赫赫。

英勇壯烈如她,這輩子卻從沒遇見過張猛這樣無聲勝有聲的對手。

不過何大葉也不著急,透過時間的夾縫,她總會默默注視著張猛溫暖安全的背影。這世界的節奏太快,難得有慢下來的機會,而張猛,就是她慢慢走過這段路時,路邊最美的一道風景。

那是個天寒地凍的午後,張猛一如往常地做好飯就走了,何大葉吃完就縮在暖洋洋的家裡看電視。

寒假將至,電視裡又開始重播《還珠格格》了,儘管看過很多遍,但每次看時,何大葉還是全情投入。

是,按照記憶,又快演到小燕子被抓到黑店,被那對野蠻的夫婦欺負的戲碼了,這是何大葉的最愛。

小燕子也太無法無天了,劇中唯一能制伏她的,也就是那對沒啥武功,但打人比武林高手還厲害的黑店夫妻檔了。看著小燕子被打,她挺歡樂的。

看得正帶勁,電話就響了,她拿起來看了看,是羅暢打來的。

那次羅暢來看過她後,他們的關係緩和了不少。劉丹經常過來看她,順便捎一些羅暢給她買的補品。

何大葉接起電話,還沒開口,電話那邊羅暢就急吼吼地說:「大葉,你媽來北京微服私訪,讓我去車站接她,還讓我別告訴你。」

何大葉的頭「嗡」一聲就大了,何媽終究是不省心啊,竟然沉不住氣一個人殺到北京來了。

「怎麼辦啊?」羅暢在電話那邊為難地哼唧著。

何大葉深吸了口氣,讓自己混濁的腦子盡可能地清醒了些,然後冷笑了一聲說:「讓你去就去吧,帶著劉丹一起去,好讓她死了這條心,以後別再騷擾你了。」

火車站正門口,羅暢順利接到了風塵僕僕的何媽。

倆人上次見面,是在一年多前,那時何大葉要回趟老家,何媽在電話裡哭著喊著讓她帶羅暢一起來,說如果羅暢不來,你也甭回來了。

儘管倆人結婚才幾天就離婚了,但是何媽心底裡一直默認羅暢就是自己的女婿,只是短暫出了點兒差錯。

所以當她從車站出來,看見站在風裡高大帥氣的心儀女婿時,臉上幾乎笑出一朵花來,壓根兒就沒注意羅暢身邊還站著一個正裝鵪鶉的劉丹。

「喲,暢啊,阿姨多久沒見你了?你要不衝我招手,我都差點兒沒認出你來,又帥了哈。」何媽這話說得老奸巨猾,明著是裝親暱,其實暗地裡全是責怪。

劉丹站在一旁賠著沒人看的笑臉,一眼就看出何媽不是善茬,心裡一陣陣發寒。

羅暢尷尬地撓撓頭說:「阿姨,主要是我老了,您認不出來。我能認出您來,是因為您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麼年輕。」

「行了,快別埋汰我這個老太太了,就數你嘴甜。」何媽推了羅暢一把,在寒風中笑得花枝亂顫,宛若一束堅毅的臘梅花。

「我是實話實說。」羅暢說著,一手把劉丹拉到身邊,「看見您太高興,都忘了介紹了,這是劉丹,您肯定聽大葉提起過她吧。」

羅暢打算蜿蜒著來,一點一點暴露他和劉丹的感情,他不打算告訴何媽他倆已經結婚了,這是件危險的事兒,能不能看得出來,羅暢覺得不如就靠何媽自己的悟性。

再說,即便看不出,背後還有何大葉。口口聲聲說過要保護何大葉的羅暢,在這件事情上雖有愧疚,但也力不從心。

我們的何媽,如果說得通俗一點兒就是臉皮挺厚,說得新潮一點兒,就是敢於自黑。

早在何大葉還天真地與何媽鬥智鬥勇的那個年代,何媽就曾掐著腰警告過她:「就你肚子裡那仨瓜倆棗也想跟我鬥?我是老奸巨猾的鼻祖,你?還早著呢。」

既然是鼻祖,就得隨時眼明心亮,就跟神仙似的,供你,你就得受得起這份香火。

何媽鬥過的心眼兒不比何大葉吵過的架少,羅暢這點兒小心思,自然是盡收她眼底。

她臉上的笑漸漸凝固,凝成自以為嚴謹的弧度,毫不客氣地用眼神把劉丹上下來回擼了幾遍,最後目光停留在羅暢拽著劉丹的那隻手上。

何媽沒說話,跟著羅暢上了車,動作自然地坐到後排座位上。

雖說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何媽知道後排是大領導坐的地方,既然做好了審訊的準備,架勢就不能輸。

車子剛發動,何媽就問羅暢:「你來接我跟大葉說了嗎?」

「阿姨,您不讓說我肯定也不敢告訴她,您的話就是聖旨,不能違抗啊。」羅暢嬉皮笑臉地哄何媽開心。

何媽沒笑,自顧自地歎了口氣,說:「嗯,回去我得告訴她,不能讓你白跑一趟,費力不討好的……」頓了頓,她又說,「你說你倆一起來接我,這事兒我是不是應該瞞著大葉啊?」

羅暢明顯抖了一下,脊背都涼了,這話的指向性太強,明顯帶著懷疑他倆在偷情的意思,不禁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還在想要怎麼回答,劉丹就握住何媽的手開口說:「阿姨,您當然要告訴大葉姐,說不定她一高興,還給我加工資哪。」

何媽笑了笑,轉向劉丹說:「姑娘,我常聽大葉提起你,說你工作能力強,給她解決了不少難題,我得替她謝謝你。」

「嗨,那您可就見外了,大葉姐對我跟親妹一樣,都是自己人,說什麼謝不謝的。」

「你多大啦?」

「二十八了。」

「喲,年紀也不小了。」何媽夾槍帶棒地說,「有對象了嗎?」

「有了,剛領了證,還沒辦婚禮呢。」

何媽的心一下就涼了半截,算計著跟劉丹領證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羅暢,心裡挺不是個滋味兒的。盼星星盼月亮盼著他和何大葉復婚,盼了三年,就這麼盼沒了,就跟煮熟的鴨子飛了一樣。

少了何媽的聲音,車子裡的氣氛冷淡了不少。她默默地看著窗外,看著偌大的陌生的北京城,忍不住為女兒傷心。

這麼大的城市,落滿繁華,卻終究落不下一個好男人到何大葉身邊。

她挺恨自己的,當年淨把何大葉當小子培養,以至於今天她剛毅堅強,雌雄同體的模樣。

「是我們大葉沒福氣啊,都一把年紀了,還沒嫁。」過了一會兒,何媽忍不住感歎道。這句話含義太多,一來歎她離過婚,二來歎她沒得到羅暢,還有就是歎好男人越來越少,都被少女們給霸佔了,留給大葉的機會已經隨著她年齡的增加而越來越少。

羅暢有點兒愧疚,當年要不是自己跑了,興許現在何大葉的生活就是別樣。

車子裡沒人再說話,何媽偶爾閒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倆人應付著也就過去了。

車開到何大葉樓下,何媽客氣地請他倆上去坐坐,他倆說都還有事就走了。

哪敢留啊,倆人結婚的事情明顯被何媽看穿了,她上樓之後肯定是一場惡戰,何必把自己捲入這場戰爭裡。

羅暢和劉丹也總算明白了,何大葉為什麼是女王,因為她頂上有個活生生的皇太后垂簾聽政啊,虎娘無犬女啊。

何媽上樓敲開門,何大葉跟預演的一樣,做驚訝狀,台詞是:「丁香,你怎麼來了?」嗯,何媽閨名丁香。

戲雖然膚淺,但是作用大,能滿足何媽得逞的虛榮心,心情指數會好很多,對她自然也不會太為難。

可沒想到的是,她話剛說完,何媽就一個巴掌拍到她頭上:「裝!還跟我裝!」

「我裝啥啦?」何大葉被打蒙了,抱著頭委屈地問。

「羅暢跟你說了吧?帶劉丹一起去接我是你的主意吧?甭不承認,就羅暢那點兒出息,他沒膽幹這事兒。」

「您怎麼老用自己的價值觀去衡量別人啊,您跟羅暢才相處過幾次,他的事兒您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哪兒來的自信滿滿就覺得自己說得對啊。」被何媽拆穿,何大葉有點兒惱羞成怒。

「我這輩子看的人比你吃的鹽都多,何大葉,你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你是不是被劉丹挖牆腳了?是不是她硬生生把羅暢給勾搭過去的?」

「您說這話難不難聽啊!」何大葉有點兒火了,大聲說。

一切都不出她所料,母女倆見面就掐起來了。

何媽這次進京,除了來看看她,還有個目的就是想再為她跟羅暢加把火,可沒想到才剛下火車,就發現這把火連火星子都不剩了,任自己是月老下凡也回天乏術了。

何大葉覺得自己說話態度有點兒差,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捏了捏何媽的腰。

「喲,身體恢復得不錯啊,瞧你這腰,都是肉,你表哥把你伺候得挺好呀。」

「鬼門關走一遭,再攤上你氣我,我自己不長點兒肉,早趴下了!」

「沒人氣您,您也別自己氣自己了。」

何大葉倒了杯熱水放在茶几上,剛想坐下,門就開了。

張猛提著大包小包煲湯的材料,板著臉進來,看都沒看何大葉,兀自低頭換鞋。

大葉一愣,何媽也愣了。

一個男人,出入何大葉家跟自己家似的,還提著吃的,說清白任誰都不信。

何媽把張猛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覺得很滿意,立刻就對自己有了自信,果真是自己教出來的閨女,挑男人的眼光一蹦老高,這個看著比羅暢還要好,當然,也喜憂參半。

好呢,是這傢伙個兒高,能彌補一下自己矮胖的基因對何大葉孩子的影響。

張猛換好鞋,這才發現客廳的中央,還站著另外一個人。

三個人尷尬了一瞬瞬,何大葉剛要開口,何媽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何大葉轉頭怒視何媽,何媽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隨即轉成笑靨如花的臉,對張猛說:「小伙子,買菜剛回來啊?怎麼稱呼?」

「……我叫張猛。」張猛有點兒搞不清局面,但一看這倆人的長相,就知道是何大葉親媽,傻乎乎地鞠躬,上前來握手,「阿姨您好。」

「哎呀,手真大,個子可真高,有一米九嗎?」

張猛謙虛:「差兩厘米。」

「一米八八,真好……沒聽大葉提起過你,常來嗎?」

「嗯……還行……」張猛被何媽的熱情嚇著了,他看了一眼何大葉,何大葉變成了復活節島的神秘石像,表情變幻莫測的,他只好吞吞吐吐地回答著。

「常來還用得著買這麼多東西,多見外。」

「都是給大葉煲湯喝的,她現在的身子就得多補補。」

「身子?怎麼了?」

何大葉此刻正在找東西:鋤頭呢,趕快刨個坑,待會兒核爆炸的時候躲起來。

張猛也傻了,本來以為何媽知道了何大葉的情況,特意進京來看她呢。

「沒什麼,就身子弱。」何大葉搶先說。

「弱?你那身體我不知道?從小壯得跟熊似的,人家都感冒的時候你從來沒事兒。」何媽意識到不對勁,這麼低級的借口想騙過她,自然是對她洞察力的一種侮辱。

客廳安靜了,誰也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何媽往沙發上一坐,蹺起二郎腿抱著膀子,氣場十足宛若老年版何大葉。

「別愣著,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兒?」

沒人吭聲。

「你說。」何媽指了指張猛,一點兒都沒客氣。

何大葉想阻止,被何媽一個凌厲的眼神給嚇退了。

張猛放下手裡的東西,歎口氣走到何媽面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姨,我不瞞您,是我對不起大葉,是我沒照顧好她,讓她流產了……」「張猛,你瞎說啥呢!」何大葉跳起來沖張猛吼。

她想說不但流產何媽不知道,連她有孩子這件事她也不知道啊,這不是給人添堵嗎?

三個人都僵住了,空氣像凝固的巨大冰塊,把他們裹進冰冷中。

這場沉默維持了很久,世界彷彿陷入一片靜默的虛無。

過了很久,何媽突然站起來走到門口,提起張猛買的東西。

「我看你買什麼了……」

大葉原本以為的暴風驟雨沒來,懷疑地看著自己的媽。

嗯,X戰警當中,有一個變種人的角色是風暴女,何大葉看電影的時候就熱淚盈眶,這不是抄襲她媽的技能嗎?現在這是演哪出啊,暴風雨前的寧靜?

何媽此刻正在端詳一塊豬肝:「挺新鮮的,行啊,挺會買菜的。這個你準備怎麼做啊?」

「大葉她不愛吃豬肝,煮湯和清炒都不行,我準備鹵一下。」

「喲,還會鹵豬肝,你哪兒人?南方人?」

「河北的……」

何大葉插話:「媽……」生怕自己親媽受了太大的刺激而精神失常。

本來何媽就難得跟壯年男子找到共同話題,何大葉猛然叫一聲媽,打斷了二人和諧的廚藝交流,何媽特別不滿意:「我倆說話呢,你插什麼嘴!上樓!別杵在這兒惹我生氣!」

何大葉稀里糊塗地上了樓,帶著一肚子忐忑,竟睡著了,想想自己也真是沒心沒肺的典範。

樓下,張猛在何媽的親切注目下,緊張地切菜。

切了半天,發現何媽正上下打量他的長相,還偷偷踮著腳跟他比個兒。

張猛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說:「您去休息吧,我做好了叫您。」

何媽哈哈笑:「我不累,我就想跟你學學怎麼鹵豬肝。」

拿腳後跟都能想到,何媽對鹵豬肝一點兒都不感興趣,張猛比較像是豬肝,何媽的一切目光,都像是在菜市場裡打量豬肝的意思。

切菜之間,何媽有一茬兒沒一茬兒地,開始打聽張猛各種身家背景,張猛也一一誠實作答。

三十多了……

河北的,中專畢業,學廚師的,所以做菜這麼好……

以前當模特,現在改行當主持人……張猛沒好意思說是電視購物主持人。

有車,有房……覺得自己條件不好,他把給舒穎的那套房子也說成自己的了。

說著說著,張猛都有點兒失落了。

是,自己多差啊,這樣的男人,怎麼給人安全感啊?還沒跟何媽說,自己離過婚,還帶著個孩子呢。

想到這兒,張猛突然脖子硬了起來。

帶個孩子怎麼了?又不是別人家的孩子,是張陽陽,是他的驕傲啊,自己有什麼可害羞的。

何媽還想繼續打聽張猛父母是做什麼的時候,張猛突然笑笑:「阿姨,您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何媽被問個措手不及:「啊……男女都一樣,都一樣……你呢?」

張猛搓搓手,拿出手機,給何媽看張陽陽的照片:「我兒子六歲了,給您看看。」

何媽有點兒震驚,但依舊瞇著眼看看張陽陽的照片:「長得挺好看的啊……個子這麼高……」

張猛略帶著驕傲的口氣:「長得還行,隨我前妻,個兒隨我,人精兒一個……」

何媽「啊啊」地應答,這場談話的主動權一下子被張猛奪過去了,她沉默地把手機遞過去。

張猛擦擦手,繼續切菜,倆人在廚房的談話就這麼斷掉了。

何媽也不知道如何繼續,覺得廚房突然小了,尷尬得很。

剛要離開,張猛叫一聲阿姨,留住了她。

「我離過婚,還拖個孩子,大葉跟我是挺委屈的……但我兒子是真喜歡大葉,跟他媽都沒這麼親過。」

何媽也不知道怎麼回,看著張猛在弄肉呢,說:「肉別這麼切啊,費刀!」

何媽把菜刀奪了過來,自己動手開始切了。

廚房是開放式的,何媽邊切菜邊環顧廚房,不太滿意:「這廚房被你們弄得,讓人一點兒也不踏實。」

張猛也不知道何媽是不是話中有話,他把話在嘴裡嚼了幾遍,還是緩緩地說:「我也是真心想跟大葉好好過日子。她這麼多年……過得太辛苦,我想都在我這裡給她補上。」

見何媽沒什麼表態,張猛還想說點兒什麼,卻被何媽打斷了,她夢囈一樣說著話,像是說給張猛聽,又像是自言自語:「大葉這孩子啥都好,就是嘴硬,性子又倔。小的時候闖禍了,掃把都被我打斷了,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我跟她爸都拿她一點兒辦法沒有。可她心軟,啥事兒都自己扛著,心裡有苦從來不對我們說,怕我跟她爸擔心,就會報喜不報憂。她有時候也跟我抱怨,說不管她怎麼做,在我嘴裡怎麼都不念她一聲好呢?唉,怎麼可能呢?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其實我挺為我姑娘驕傲的,覺得她特別棒。」

「是,她真是一個特別好的人。阿姨,我跟大葉在一起時間不長,雖然流產這事兒……但是您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要是您放心,以後讓我來照顧她,我保證,把她照顧得好好的,一點兒委屈都不讓她再受。」

何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又問:「你這湯光小火燉,不加作料啊?」

「我什麼都沒加,食物的鮮味一出來,火候一到,加點兒鹽就行了。」張猛想想,又補充一句,「什麼事兒都是這樣,火候到了,不加鹽,味道也好。」

咚咚咚,何媽三下兩下就把東西都切好了,她擦擦手,淡淡地說:「我手藝不比你差吧?」

「瞧您說得,您動手,我只有看的資格了。」

何媽也沒說啥,就從廚房區出來了。張猛起了熱鍋,準備炒菜,油剛熱的時候,何媽轉身跟張猛說:「記著去超市給她買雙棉拖鞋吧,她體寒。」

油鍋裡開始爆蔥姜蒜,「唰」的一聲,張猛覺得心裡踏實極了。

臥室裡,何大葉睡得香甜。

這一覺,不香也得甜,睡醒後,肯定又是一番暴風驟雨,何大葉覺得煩透了,睡不著也硬睡。

睜開眼,看見何媽正坐在床邊看著她,跟怨靈一樣。

何大葉嚇得都快禿頂了,可也知道現在是多事之秋,不宜發火。

她閉上眼,呼喚,神啊,這一切都是夢。

但神鬥不過全身都是戲的丁香女士,她用手指推了推她:「別睡了,你親媽我大老遠來北京看你,你就是裝,也給我裝得熱情一點兒。」

何大葉閉上眼,嘴裡不閒著:「丁香,你能不能改改你不打招呼就坐床邊的習慣!從小我半夜一醒,你就一聲不吭地看著我!我的膽子就是這麼被你嚇大的。」

何媽翻了個白眼:「誰讓我肚皮不爭氣,生了你這麼個玩意兒,醒的時候准張牙舞爪地不聽話,只有睡著了才招人稀罕。不多看看,我怕我活不了那麼長。」

何大葉舉手投降:「行行行,我不睡了。讓我睡的是你,不讓我睡的也是你。我的親媽啊,您讓我消停會兒不行啊?」

何媽上下打量一下,捏捏何大葉的臉:「還行,長了點兒肉啊,他還挺會伺候人的。」

何大葉捂臉:「真的?胖這麼多?本來我就遺傳你的大臉盤子,以後怎麼見人啊。」

「唉,先把身體養好吧,我是過來人。你記得你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陣子都是你爸做飯吧?」

何大葉歪頭想想:「是有這麼回事,我就納悶我爸那陣子表現得那麼好,天天買羊肉餡做羊肉湯,雖然膻,但放點兒蘿蔔絲兒,還挺香的……等會兒,丁香,你那陣子生病,不會也是……」

何媽倒是寵辱不驚:「避孕環兒不知道怎麼壞了嘛,突然就有了。那時候咱家條件好點兒了,我和你爸一商量,罰款咱們倒是也能交得上,後來冬天路滑嘛……醫生說可惜了。是女孩,要是生下來,都大學畢業了。」

何大葉拉拉媽媽的手:「丁香,我真不知道……唉,我要有個弟弟或妹妹,肯定不像我,肯定特聽話。」

「算了,都過去的事兒了,唉,咱娘兒倆這命啊……這孩子跟咱們沒緣分,以後還會再有的,你把身體養得好好的就行。」何媽摸了摸何大葉的頭髮,「瞧你這頭髮厚得,跟我一樣。」

「您不生我氣?」何媽沒爆炸,何大葉覺得奇怪。

「醫生不是說了讓我少生氣嘛,再說生氣有什麼用。」

「我就覺得,自己一把年紀了還沒把自己給銷出去,挺對不起您的。」

「嗨,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你說媽把你養這麼大,圖啥?不就圖你能過得好嗎?你啊,從小自理能力就差,雖說學習好能力強,但是丟三落四,連扣扣子都能一個禮拜扣錯三回。你上大學那年,我擔心得呀,就怕你啥事兒都做不好,所以就一直著急,想你趕緊找個稱心的人嫁了,來代替我跟你爸照顧你。」

何媽握著何大葉的手,緩緩地說。

歲月奪走了她身上大部分的膠原蛋白,連手掌也變得有些粗糙起來。

何大葉眼眶酸脹,有點兒想哭,假裝若無其事地把手從何媽掌心抽出來,笑了笑說:「我也想嫁,但是哪有你那麼好運,遇見我爸這樣的好男人,對你無微不至了一輩子,連大氣兒都不敢在你面前喘。」

「哼,你爸那人跟頭悶驢似的,跟我發脾氣的時候一個禮拜不搭理我,我看他就是皮癢癢想挨打了。」何媽氣憤地說,眼睛裡卻滿滿都是愛,「你啊,這倔勁兒就隨你爸,你還跟我叫囂說直接生個孩子給我,沒想到你倒是說到做到……唉,都怪我,老催你。」

這樣真好,何大葉想。

日子這樣過才會有意思,你急我緩,你快我慢,就像拼圖裡緊挨著的兩塊,缺著的,另一塊補上去,就完美了。

她突然想起張猛,不理她也有一個多禮拜了吧,跟何爸一個德性。

「媽,你覺得,張猛怎麼樣?」何大葉問。

何媽挺意外,沒想到女兒會主動跟自己談起張猛,在過去的那些年,感情一直都是母女之間的敏感話題,每次談必翻臉。

何媽覺得欣慰,賊笑了一下,放低聲音說:「個頭真不錯,就是眼睛小點兒,不過挺耐看的,果然當明星就是不一樣啊……」

「能別這麼膚淺嗎?您都多大年紀了,還追星?而且,他星什麼啊,您真是沒見識,拍個照片上個電視就是明星了?」

「人人都有欣賞美的權利,這跟年紀無關。」何媽不高興,抬手不輕不重地衝著何大葉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我是說,人品!」

「當然不錯,會做飯,會照顧人,關鍵是,他傻乎乎的,這樣的男人不會欺負你,淨是你欺負他。」

「嗯,看出來了,您沒少欺負我爸。」

「你媽看人很準的。」何媽飛去一個凌厲的眼神,沒接她的話茬,繼續說,「張猛這孩子挺老實……但是決定權還是在你。大葉,結婚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換一種生活方式,爸媽只希望你能幸福。不過,你可不能因為人家待你好,你就任著性子來啊,可以撒嬌,但不能欺負人啊,這不是咱們老何家的作風。要是你覺得不行,趁早跟人說,別讓人在你這兒瞎費工夫。」

「媽,你知道他有個兒子嗎?」

何媽冷笑:「這小子,這點兒倒是不傻,我這一點點問呢,他倒是都招了,還給我看他兒子照片,弄得我也不知道怎麼說。」

何大葉心裡「咯登」一下,不知道何媽什麼態度。

「反正你自己考慮好,嫁過去就是後媽了,他我也看出來了,沒什麼錢,工作也不穩定,就是人好……」

「丁香,我跟你實話實說,近五年之內,我肯定賺錢比他多,你也別在我這裡繞圈子,你說說你啥態度吧。」

何媽歎了一口氣,問何大葉:「你知道你爸怎麼跟我好的嗎?」

何大葉蒙了:「不是相親認識的嗎?」

「唉,你爸那條件啊,太差了,兄弟多,家裡窮。你大爺就是當地的一個流氓,天天跟人打架。你爺爺覺得自己有點兒文化,脾氣不好,那人緣處得啊,可差了,三十多歲就在家不幹活兒了。你爸成績本來挺好,但連個高中都沒錢上。就這條件,誰家姑娘能看得上?你爸遇到我之前都相了兩次親了。第一家,人家連面都不見,你爸委屈得嗷嗷哭。你大娘長嫂為母,心疼她小叔子,就介紹了她一個親戚。這家也窮,勉強跟你爸見了一面,那家桌子上放了一本書,你爸就愛看書啊,拿著書就在那兒悶頭看。你大娘就說,哎,兄弟,給人拿煙,他拿著一包煙,往桌子上一扔,低頭接著看書。你大娘指點他,哎,給人家倒水啊,你爸就呼啦一下倒杯水,水都溢出杯子了,還在那裡看書。後來人家父母就覺得,這小孩太不會來事兒,這門親事也黃了。實在沒辦法了,你奶奶就想到你姥爺家姑娘多,我好像跟他同歲……」

聽到這兒,何大葉火騰地一下就起來了:「我知道,我奶奶跟我姥爺是親表兄妹,我姥爺死的時候,我奶奶哭喪說我的表哥哎……你們知不知道近親結婚,孩子會傻啊?」

何媽白了她一眼:「你以為我樂意啊,但你爸相了幾次親後,學聰明了。在你姥姥姥爺家,進屋就幹活兒,掃地,幫忙喂鴨子。本來你姥爺不同意,覺得你爸家人口多,太窮了,怕我受委屈。但你姥姥相中你爸了,覺得勤快,長得也好,就定了。我當時能說啥啊,那就定唄,結果這可好,十七歲定的親,二十五歲結婚,中間就見了一次面。還是有次趕集,你二姨騎著自行車馱著我,看到你爸了,你二姨跟他說話,我坐在後座上,連面都沒好意思看一眼,稀里糊塗就嫁過來了……可後來吧,親戚們都說,這是一門好親事,兩家裡最靠譜的倆人在一起了。」

何媽說:「我也希望你找個條件好的,但我也沒離婚又再婚,就這一次結婚的經驗,我也給不了你太好的建議,還是看你自己吧。他的不足,在你這兒能補齊,你的缺點,在他那裡能填平。覺得跟他在一起有奔頭,有話聊,即使你們混成了親人,你也想著他念著他,這才是好伴侶。什麼愛不愛啊,合不合適啊,都是扯淡,等老了有個看不厭的伴,這才是實的。」

何大葉挺感動,一番掏心掏肺的談話後,何媽都會尊重她的選擇了,真是歷史性的進步。

沉浸在感動裡還沒回過神,何媽又說:「慢慢挑吧,反正你也剩了這麼久,都老皮老臉的了,能嫁出去是普天同慶的好事兒,嫁不出去,媽也不覺得意外。」

瞧,人們就是這樣終止溫情脈脈的談話過程的。

何媽住了兩天,就起程回去了。

這兩天,張猛跟導遊一樣,帶她逛各大超市和菜市場。

何媽在廚藝上壓不過張猛,依然靠賣場經驗豐富扳回一城。

回去那天,她還是執意讓羅暢去送,她說既然他沒福氣做我女婿,那就做我司機,語氣凌厲如女版霸道總裁,讓張猛有一種不受重視的後宮妃子的失落感。

何媽走的第二天,何大葉睡了一個踏實的覺,早晨還賴了一個漫長的床,等她起來時,已經快中午了。

從房間披頭散髮地走出來,睡意還沒完全散盡,就被正躺在沙發上睡覺的張猛給嚇了一跳。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蹲在張猛面前,仔細地看他睡著的樣子。

這張臉越來越熟悉了。

眼睛太小,閉眼跟睜眼差不多,睫毛倒是令人意外地長,如果長成雙眼皮,肯定就是金剛芭比。

鼻樑很挺,皮膚也很好,男人就是老得慢,張猛也三十多了,臉上連條細紋都沒有呢。

看得正入迷,張猛醒了。

睜眼就看見蓬頭垢面的何大葉,貼在自己臉跟前兒,如同女鬼。

一聲尖叫!

倆人同時彈起來,捂著顫抖的小心臟。

「喊什麼喊,你想嚇死我啊?」

張猛定了定神,沒理她,並回了她一個「誰嚇死誰啊」的眼神,接著看了看表,急忙衝進廚房,自言自語地說:「燉著湯呢,差點兒睡過頭了。」一邊說一邊拿湯勺攪拌著砂鍋。

蒸汽徐徐上升,瀰漫成一團騰騰的霧,香氣隨著霧飄過來,像張猛溫暖的懷抱,把何大葉整個人包裹起來。

她慢慢走過去,倚在廚房門口看著張猛忙碌的背影,心裡百感交集。她很想上去緊緊抱住他,感謝他在她最落魄的時候,還沒把她這張臉看得厭煩。

這樣看來,她的覺悟還算高,明白得還不算晚。

「別再給我煲湯了,你看看我,這幾天都胖了。」何大葉說。

張猛還是不理她,自顧自地攪拌著。

「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我說話?心眼兒怎麼小得跟針尖兒似的?」何大葉倚著門,嬉皮笑臉地問。

「差不多燉好了,趕緊拿碗盛湯,愣著幹嗎?」張猛沒搭話,只是瞪了一眼愣著的何大葉,嫌棄她沒眼力見兒。

何大葉乖乖拿出兩隻碗想過去盛湯,張猛一把奪過來,說:「去坐著吧,回頭燙著了再怨我。」

張猛把湯端到她面前,她喝了一口。

湯有點兒燙,燙得何大葉雙眼酸脹發紅,有點兒想哭。

「燙著了?慢點兒喝。」張猛緊張地看著她問。

何大葉笑著搖了搖頭,放下湯勺跟張猛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叫他:「張猛……」

「嗯?」

「我嫁給你吧。」

這問題把張猛給問住了,他愣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相識的這段時間裡,他不是沒有跟何大葉示過愛求過婚,可都被殘忍地拒絕了。

張猛還本著越挫越勇的心準備等何大葉心情平復後展開新一輪攻勢呢,沒想到卻被她搶了先機。

見張猛半天沒說話,何大葉不高興了,小手一揮不耐煩地說:「愣什麼呀?行不行給個準話兒。別擺出一張便秘臉給我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逼婚呢。」

「好好喝湯,別說話。」張猛假裝調皮,想把這茬矇混過去,擺了個鬼臉之後低頭刺溜刺溜地喝著湯。

「因為我不想再錯過你了。」何大葉認真地說。

張猛手上的動作變得遲緩了一些,抬頭看著何大葉。

他大概沒想到何大葉會說出這樣的話,心裡湧起一陣滿滿的感動。

「我知道,你這種死板又傳統的人肯定覺得求婚這事兒應該由男人來做比較合適,但是我等不及了。我這人你也知道,陰一陣晴一陣的,萬一哪天再說出什麼傷人的話來把你給嚇跑了可怎麼辦。」何大葉說。

「大葉,這事兒你得想好,我是個二婚的,三十多歲,又剛剛轉行,連房子都沒有,就天天在電視上賣東西,而且還有個六歲的兒子。」

「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婆媽了?你沒有的,我有就行了,我沒有的東西,你又正好給我補上,多好啊。我經歷過這麼多年被人踢來踢去的歲月,現在總算獨立了,我現在擁有的這些,都是我自己賺的,沒人能奪走。以前我對這樣的自己特滿意,覺得沒人愛我也不要緊,我自己愛自己就行了。我就這麼帶著這點兒卑微的不甘心、不將就,一直拖著,拖走了我身邊一個又一個愛我的人,現在看看,就剩下你了,所以我怎麼能再輕易讓你走呢?」

何大葉的一番話把張猛說得熱淚盈眶的,原以為他接下來會感慨萬千地擁抱何大葉,然後絮絮叨叨地說我願意我願意。

但別忘了,何大葉的生活劇本跟別人的永遠都不一樣。

一向都走尋常路的張猛從感動中回過神,桌子一拍,竟然不尋常地翻臉了。

「何大葉!我就特煩你這樣!」

這一嚷嚷,把何大葉嚇了一跳,她不可思議地看著張猛,心想不對啊,這是哪一出啊,不是按照劇本走的呀。

張猛指著她繼續說:「你總是這樣,給塊兒糖再給一巴掌,每次我剛剛看到點兒希望,你就又親手給拍散了,順序反了你知道嗎?這種大喜大悲的感覺不好受你知道嗎?你這人怎麼這麼反覆無常啊?」

「現在是誰無常啊?」何大葉也急了,跳起來要跟張猛理論。

張猛揚起手在空中揮了揮,示意何大葉閉嘴,接著說:「你的求婚我不答應!」頓了頓又說,「沒錯,我就是死板又傳統,求婚這種事應該男人來。」

說完,他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展開,清了清嗓子,笨拙地開始念:「其實這個世界上,很難有人去瞭解一個人,而你瞭解我,我知道自己不完美,其實大部分時間我很討厭我自己,但是跟你在一起,我不討厭我自己了,我喜歡跟你在一起……」何大葉想笑,被張猛一個手勢制止住,他放下手裡的紙看著她,然後認真地說,「我就知道,從醫院回來你得作一次,其實,我挺希望看到你這樣的,我怕你又裝堅強,把事情憋在心裡。只有你跟我作這一次,作不走我,我才能認定,你把我當自己人了。這話我從沒跟你說過,何大葉,我愛你。」

何大葉笑了,走過去摟住張猛的脖子,像樹袋熊一樣賴皮地掛在他身上。

「這是什麼時候寫的?」何大葉輕聲問。

「早寫好了,本來剛才想念給你聽,結果你又出口傷人。」張猛嘟著嘴說。

「以後別寫了,真心爛。」

「心情好點兒了嗎?」沉默了一會兒,張猛問。

「哪兒那麼容易好,可是生活總要繼續向前走,總不能守著傷口患得患失地過日子。」

「都會好起來的,我會一直陪著你……」

何大葉笑笑,在他懷裡點了點頭。

這一年,何大葉哭得特別多,幾乎把一生眼淚的量都哭完了。

這一年,她三十二歲的生日變成她未出生的孩子的忌日,想起就哀傷。

不過還好,這一年,她送走了羅暢,又遇見了張猛。

辭舊迎新,終歸是件讓人愉悅的事情。

人生就像是一張打折的機票,不能改簽,也不能退訂。

所以,保險起見,我們應該自己開車上路,設好GPS,選好音樂,讓獨行的路途能舒服一些。

中途如果有人要上車,我們也做好對方只是搭順風車的準備,有緣分一起到終點當然是最好,可就算只能一個人抵達,也該在目的地,感恩沿路風景。

這是何大葉以前不懂的道理,現在她懂了,所以她終於能敞亮地讓張猛上車,她還在想,如果張猛中途想走,她也會鎖上車門,把他綁在座椅上,一路往終點開去。

當然不是離開男人不能活,她只是不想依靠男人活。

這趟人生旅行,她依舊希望,她的主動權能泡在福爾馬林裡,永久保持。

06

時間過得飛快,仨月又仨月,轉眼就是一年半。

生活,就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北京這個城市再次迎來了大風凜冽的季節,結合霧霾,到了呼巴掌的時候了。

不過還好,風到夜晚總會停,這勉強算是甜棗。

深夜的路邊鹵煮攤位,開在勁松橋下面,每到深夜都有一堆豪車在這裡堆積。

基本上沒有位置坐,但在大風之中吃著一碗鹵煮還是讓人感到幸福的。

感謝城管大人不殺之恩,讓偉大北京還有點兒人情味,來給人氣力,來應對這寒冷帶來的沮喪感。

今天的鹵煮攤位沒地兒坐的人特別多,有一夥長腿男人黑壓壓地圍坐在一起,吸引著來往路人的目光,有幾個混夜店的小姑娘還半路停車,忍不住掏出手機拍照。

喲,勁松橋下面也有站街的了?質量真不錯。

一個小姑娘嫌棄同伴拍的照片不好:「唯一拍的正臉,還是那個最醜的。」

另一個姑娘不太同意:「我就喜歡小眼睛的,一看就是好男人,要不然咱們問問多少錢?」

張猛打了個噴嚏,擦擦鼻涕,他混在一群年輕的超模之中,默默懷念當初自己還是鮮肉的時光,還沒追溯夠,就被燒烤攤主給認出來了。

攤主倒也熱情,送了二十幾串五花肉過來當作對一個偶像基本的崇拜。

張猛自嘲,自己混得真好,價值二十五串五花肉呢。

「我媳婦兒特別愛看你的節目,回回都得買點兒啥,不過你推薦得夠誠心,東西都特別好用,以後也得多推薦點兒實用的東西,別跟別的電視購物似的,淨騙人。」

張猛尷尬地笑笑,點點頭說好,一定一定。

攤主走後,張猛腦袋不好,剛剛的話題被打亂了,他問:「剛剛說到哪兒了?」

幾個嫩模拿張猛開涮,接話茬,說剛剛說到,我媳婦特別愛看你的節目。

是啊,都這麼紅了,怎麼單身派對還在地攤兒上開啊。

張猛白眼一翻,說:「哪兒那麼多廢話,待會兒我還得錄節目呢。你以為這錢好賺啊,我就是反面教材,以後你們幾個都給我好好當模特,別將來混成我這樣,一個大男人跑到電視上賣女士內衣。」

張猛只覺得最近白眼翻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有何大葉的神韻了。

眾小弟點頭稱道,是是是,猛哥教訓得是,我們一定多面發展,四處開花,不負恩澤。

「哥,你現在都是婚慶公司老闆娘了,還把自己說得這麼慘,要臉嗎你?」一個剛走完紐約時裝周的男模打趣說。

「那哪叫婚慶公司啊,常住人口就倆人,家屬沒事還得當免費勞動力去,都是你嫂子張羅的,我就是入個股。」張猛謙虛地撓撓頭。

「有錢入股又不用操心,哥,嫂子她有表妹什麼的嗎?介紹我們幾個認識。」

「行了你們,別埋汰我了,轉著彎兒罵我吃軟飯是吧?你們吃軟飯的夢想,你們自己去實現。」張猛話鋒一轉,突然嚴肅起來,「你們啥意思吧?我都捨下重金請你們吃鹵煮了,你們還考慮什麼啊。」

眾男模面面相覷,不說話,其中一個帶頭說:「哥,你也太強人所難了。」

張猛一副瞭然於心的樣子:「覺得丟面子是吧,哦,對,你剛剛去米蘭走過秀……你終於打進全球男模前五十了……你要去拍戲了……你參加真人秀,粉絲漲瘋了,人氣特高是吧……哦,你女朋友是那個誰誰誰,倆人現在捆綁銷售是吧……」

說完這些,他突然表情變得很沉重,手放在桌子的啤酒瓶上,慢慢地開始撕瓶子上的商標,語氣幽怨:「唉,孩子們都翅膀硬了,不需要我這個哥了,弟弟們都紅了,都不愛我了……」

跟一線女明星談戀愛的某小鮮肉最近正在熱戀,受不了任何悲歡離合,心有不忍:「猛哥,你別這樣,我們都有合約在身。再說了,每次你節目裡賣的東西我們都成批買,你粉絲後援會三分之一的人都是我們冒充的,我們這還不愛你啊……」

張猛突然被戳破真相,惱羞成怒:「跟這個沒關係……」

想想,他閉上雙眼,突然四十五度望天,眼含熱淚,使出必殺技:「我知道我不如以前了,不再是幫你們扛事兒的猛哥了……」

大家集體「唉」了一下,心說猛哥為了省錢,估計把我們賣了的心都有,十分不齒,又無可奈何。

「下次能不能在那種有房頂的飯店請我們啊?這也太沒誠意了。」

張猛眼見他們鬆口,嘴角咧到太陽穴:「下次一定帶房頂,一定帶房頂。」

「猛哥,下次再請,身份可就不一樣了,要再混到這個點,嫂子肯定得跟你急。」

「她敢跟我急?我說了算她說了算啊?」張猛橫眉冷對,拍著桌子逞強。

超級鮮肉們賊賊地笑了,互相看了一眼,都心知肚明。

張猛還在那兒裝大哥,覺得自己威風凜凜到不行,一點兒都沒察覺。

電話響,他接起來,態度立刻轉成溫順模式。

鐵打的霧霾,流水的婚禮,可以法定過性生活的男女又像雨後春筍一樣,鼓起勇氣用一場精彩或者乏味的婚禮的儀式感,來為不知道結果的婚姻打打雞血了。

健一公館的草坪上聚滿了人,搭起的高台上,像門神一樣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穿著禮服的孕婦,如果你剛好路過,興許會以為這是一場准媽媽研討會。

事實上,這是女王何大葉的婚禮。

從這一天起,女王雖然還是女王,但卸下了不婚的帽子,正在新娘休息室裡對鏡貼花黃。

激動嗎?真不激動,把自己嫁出去這件事情並沒有太多的興奮感,她慣性地拿著對講機,跟燈光啊舞台啊各部門人員商定最後的流程,同時還要阻止化妝師跟掃雷一樣的雙手,把她描繪得面目全非。

化妝師Kevin老師不樂意了:「你再跟我囉唆,老娘甩手就走。」

何大葉振振有詞:「你別把我化得我媽都不認識……你少找借口,我知道,您是覺得平時都給冰冰啊子怡化妝,給我化妝掉價是吧?」

「掉價?姑奶奶,你給我價了嗎?我一場新娘妝收費八千呢!你給我什麼了?今天我自帶助理,還自己打車過來,我還搭錢給你化妝,傳出去我在這個圈裡還幹不幹了?」

何大葉倒是理直氣壯:「沒讓你掏份子錢就不錯了,還想拿錢?你也不想想,咱們一起經歷過多少生靈塗炭的婚禮?這麼深厚的階級感情,提錢多傷感。」

Kevin撇了撇嘴:「那是,你仗著大家都是你親生的朋友,從舞台到燈光到攝像,都免費給你幹活兒,算盤打得真精。」

何大葉的對講機那邊的舞台監督小王不樂意了,透過對講機說:「李振國,你甭抱怨了,你不拿錢就不錯了,何大葉還逼著我掏了一千塊錢的份子錢呢,出錢又出力,我找誰說理去?」

Kevin搶過對講機大吼:「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叫我Kevin,別他媽的叫我李振國!你掏一千塊錢還少呢,你結婚生孩子哪次我們沒掏錢?離婚還辦典禮讓我們隨份子呢。何大葉這是給肚子裡的孩子積福,換成是我,你敢掏這麼點兒,我拿錢砸你臉上!」

何大葉奪過對講機:「吵個屁!你們天天說希望我嫁出去,好不容易我嫁出去了,你們一點兒都不支持我。」

很不幸,何大葉的婚禮策劃公司並沒有發展得多好,在蛋糕越來越少,競爭越來越激烈的婚慶市場,她只能算是混了個臉熟,但就憑這點,她已經很感恩自己口碑還累積得不錯,起碼每月都有活兒干。

身旁的伴娘劉丹已經胖走樣了,倒是挺清閒,挺著肚子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的伴娘服,時不時還偷偷往嘴裡塞點兒吃的。

張陽陽看著這一切,只覺得現場可真夠亂的了,他用iPad給美國的舒穎直播這一切。

一年半的時間,他只長高了一點兒,還是過去的人精樣。

在機場接他的時候,何大葉原本還做好了他已經長成巨人的準備,連驚喜寒暄的表情都準備好了,沒想到從出口走出來的,竟然還是個小矮人。

何大葉有點兒擔心,問張猛陽陽怎麼沒長高,你跟舒穎都不矮啊,他不會是侏儒症吧?

結果被張猛臭罵一頓。

還以為這會是一場感人肺腑的久別重逢呢,沒想到張陽陽見面就指著何大葉說:「你怎麼又胖了?」

何大葉也不示弱,指著他說:「你怎麼還是這麼矮?」

倆人都被戳中了要害,回家的路上慪了一路的氣,誰也沒搭理誰。

張猛直搖頭,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整場婚禮最不高興的就是羅暢,站在一旁耷拉著一張臉,絮絮叨叨嘀咕說:「憑什麼不讓我當伴郎啊?給我安排的是什麼職位,伴娘的用人兼保鏢?什麼呀,為什麼不讓我當伴郎啊?」

起初何大葉不準備搭理他,帶著假笑站在台上準備迎接自己帥氣的新郎入場,但羅暢實在是嗶嗶得太多,終於還是把她給弄煩了。

何大葉側了側臉,嘴角帶笑咬牙切齒地說:「叫你來參加婚禮就不錯了,還讓你當伴郎?全天下有誰讓前夫當伴郎的?找不自在嗎不是。再說了,你最多算是我娘家人,張猛的伴郎是名模!一出場就閃瞎萬千少女的狗眼那種,你五五分的身材,肩膀就到張猛腰那兒,我和張猛這郎才女貌的一對,你一入鏡,破壞畫面感。」

羅暢假裝乾嘔:「就張猛那笨樣,才在哪兒?就你那長相,貌在哪兒?你說得我好想吐哦。」

劉丹也不高興,趕緊站出來護著羅暢:「喲,這話說給誰聽呢?覺得羅暢礙眼,還找我幹嗎?」

「嘖嘖,行啊你,不但人胖了還長能耐了,學會護食了都。今天是我的婚禮,我樂意咋樣就咋樣!」何大葉傲嬌地把頭一昂,沒好氣地說,「還有,你生完孩子後趕快回來給我上班,白吃白喝養你半年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找不到人替你,還是覺得我不敢扣你的工錢?」

劉丹嘟嘟嘴,沒搭腔,反倒回頭對站在一旁的張陽陽說:「陽陽,以後你得好好學習,別像我命苦,找這樣要錢不要命的老闆!」

張陽陽翻了個白眼,拿著iPad對舒穎說:「他倆都這麼笨,好擔心他們的將來……」然後小大人一樣歎口氣,「媽媽,你看何大葉都結婚了,還跟以前一樣。唉,以後我得操多少心啊。」

何大葉轉過身,跟舒穎打了個招呼,並沒有那麼開心。

視頻裡,舒穎也大著肚子,預產期跟何大葉差不多,可她除了肚子大胸部大以外,身上沒一塊多餘的贅肉。

最可氣的是,舒穎站著說話不腰疼:「哎喲,我胖好多哦。」

唉,同樣是女人,差別竟然這麼大。

何大葉暗自感歎,並感謝張猛能在愛過舒穎之後又愛上她,想必一定是真愛。

舒穎抱怨何大葉怎麼偏偏挑今天結婚,自己懷著孕回不去,問她都快生了還不好好在家養著,而且今天還是愚人節。

何大葉心裡惦記著舒穎給張猛包了巨額紅包,無奈地笑笑說,北京酒店不好訂你也知道,就今天有空餘,雖然是愚人節,但好歹是個節日,好記,也挺吉利的。

這謊話編得何大葉自己都嘴軟了,真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簡單說,就是為了省錢。

大家都不愛在愚人節結婚,總覺得這婚結得跟鬧著玩兒似的,這家酒店就把這一天的婚宴打了八折,再加上何大葉跟這兒的經理熟,折上折,更加上她恩威並施,叫了一堆相熟的同行免費幹活兒,這樣的便宜何大葉當然要撿,不然怎麼對得起當初她因為十塊錢而失掉的孩子。

台下其樂融融,台上卻悄然劍拔弩張著。

這場婚禮的流程原本就是劍走偏鋒,何大葉說是她先開口求的婚,所以應該由張猛從紅毯上徐徐走來。一開始張猛死活不願意,何大葉就假裝動了胎氣,躺在沙發上打滾。

「我是女王!你竟敢忤逆我?我是女王啊!」

張猛沒轍,只能順了她的意。

自從何大葉再次懷孕之後,脾氣越來越乖張,在家就像只揮舞鉗子的螃蟹,橫著走。

婚禮開始了,為了省錢,何大葉連主持人都沒請,她說她幹的就是這行,知道行情,司儀都是些壞事的主兒,沒必要請。

張猛問那誰來主持啊。

何大葉拍著胸口說,沒吃過豬肉,我還沒見過豬跑嗎?當然由本王親自來。

她提著一口氣,穿著婚紗,直接上台,艱難地跟大家鞠躬。

「在座的,都是我親生的親朋好友,我知道,你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昨天晚上好多人都沒睡著覺吧,在被窩裡感動地流下眼淚,覺得何大葉終於嫁出去了。」

說真的,何大葉主持得不差,跟單口相聲似的,逗得現場觀眾一波一波地樂呵。

「我和張猛,在紅塵中轉悠,因為各自的一段婚姻,耽誤到了今天。但可能是我倆天賦異稟,卻最終把各自的前任都混成了親人,我感謝他們。」

此時,何大葉使了個眼色,單照燈聚集在羅暢身上。

劉丹害羞地還以為要讓自己講話,何大葉說劉丹沒你的事兒,我讓羅暢站起來。

羅暢滿臉通紅地跟大家擺手。唉,早知道有這環節,他就不來了。

另一束燈光照在張陽陽身上,何大葉說錯了錯了,看大屏幕,結果浪費了一個張陽陽耍帥的表情。

iPad被連接到大屏幕上,惹得舒穎十分含羞捂臉,閉月羞花之態,讓大家真心確認了兩件事情。

新郎的前妻還真是美啊。

雖然何大葉是咱們親生的何大葉,但不得不說一下,前妻和何大葉對比一下,真心感覺新郎對何大葉確定一定肯定是真愛。

「都說能做朋友,那何必分手,中國人最喜歡跟舊愛劃清界限,但分手後,他倆都不計前嫌地一直幫襯著我倆,而且他們倆,也算是我倆的媒人。」

是啊,羅暢在那麼多租房子的人當中,怎麼就選擇的是張猛呢?

羅暢那時回憶,所有租房子的人看完房子的第一件事兒就是砍價,但張猛那天剛走完秀,器宇軒昂的,看房看得仔細,結果檢查衛生間時,淋浴噴頭得前列腺炎了,羅暢逞能要去弄,結果噴了自己一身水。

張猛覺得這哥們兒的動手能力太少爺姿態了,翻翻衛生間裡還有半卷防水膠帶,他把西服一脫,穿了件白色緊身T恤就動手把噴頭修好了,修完後嘴還一咧:「北京的水質太差了,噴頭老堵。」

那八顆牙白得,虜獲了羅暢的芳心,一錘子定音,哥們兒,這房子我決定租給你了。

張猛說自己有個孩子,這房租也有點兒貴,但他覺得房子挺好的,自己也不好意思砍價了。

羅暢一激動,便宜了五百……

分分秒秒,起承轉合,如果有一點連不上,那人生就是另外一個光景了。如果說羅暢是在人群之中把張猛給找出來,那何大葉就是完完全全地猛追舒穎了。

舒穎是婚慶市場難得的回頭客,第四次婚禮即將舉辦的消息一出,高端婚禮策劃界的朋友紛至沓來,婚禮現場搬到火星上的提案都有。

何大葉咬著牙對舒穎的人生倒背如流,覺得都結第四次了,省心最重要吧,誰沒事還跑去巴厘島啊塞浦路斯啊之類鳥不生蛋的地方結婚。

她咬咬牙通過關係在長城公社那裡要了一晚上的空當,堵在舒穎家門口,就把這案子遞過去了……

舒穎說本來最煩你們這幫搞婚禮策劃的,滿臉寫著「錢給我」。但何大葉都快在小區門口扎帳篷了,那股虎勁兒,挺像自己第一次離婚後那狀態的,心就軟了。

過往舊事歷歷在目,何大葉有些感慨:「謝謝你們容忍了我們這麼久,謝謝你們在選擇還是做朋友之後,給予我們那麼多幫助。今天,你倆和我們的至親好友都可以放心了,我終於找到了可以容忍我缺點的男人。我們相互瞭解,相互包容,有商有量,再也不會因為現實壓力而放棄對愛情的追尋。想想過去,我倆真是一條路走到黑,跌跌撞撞的。對於未來,我們都三十好幾了,也不準備學乖,我們會繼續這樣。你問我為啥這麼執迷不悟,為什麼不認命,為什麼不賣乖,為什麼不走得更輕鬆?」

何大葉熱淚盈眶:「因為我有他。他嘴很笨,不會每天都說我愛你,但他每天都記得第一次對我心動的感覺,把它變成了習慣。他不會每天都把我哄得很開心,可在我哭的時候,他會讓我破涕為笑。他並非多有錢,可我相信有了他之後,我今後的日子絕不會為錢苦惱。簡單地說,他讓我明白了什麼叫作幸福,而我,也盡我最大的可能,想要他幸福。」

輕鬆地呼了一口氣,何大葉覺得好爽。

她想辦什麼樣的婚禮?

見識過太多的婚禮了。

把錢不當成錢的,潮汕風俗,婚禮到最後,新娘紅色的中式新娘褂被各種金鏈子掛著,變成黃金甲,可以當場表演天馬流星拳;把浪漫當成牆紙的,晚上拆檯子,將要枯萎的碗口大玫瑰散發著一股邪氣,三百平方米的大廳被漫天的玫瑰陣渲染得跟殺人現場一樣;把不著調當成別具一格的,就差跟水族館長睡一覺了,結果還是辦成了,新郎新娘在水下覺得可浪漫了,最後親嘴的時候,兩個人的呼吸管纏在了一起,雙方父母嚇得夠嗆;非要學西方,在草地舉行戶外婚禮的,婚禮結束,新娘的白色婚紗被霧霾染成了焦黃色,分外狼狽。

其實無論是哪種婚禮形式,我們都應該抱著感恩的心虔誠祝福,但何大葉見過太多種被表面文章綁住的婚禮,本來的主角漸漸面目模糊,最後觀禮變成了看馬戲。

所以,何大葉想要一場,我要的婚禮。

她不想有那麼多無聊的細節。

時光多短,反正在記憶的洗刷下,那些繁冗細節都會忘卻。

但我想跟你們聊聊,談談我,談談他,談談我們為什麼會在一起。

想看脫口秀,給你個棗,但我還想給現實幾個巴掌。

想起這一路走來,有過浪漫,有過溫情。

但是支撐她和張猛走過來的,不是這些東西。

她多想傳道授業解惑啊。

大家受到愛情電影和悲歡情歌的影響太大了,在現實的洪流中,能夠手拉手不被衝散的力量,是那股氣。

即,無論現實有多艱難,我都想與你一起往前走,不用你幫我承擔,我們彼此的肩膀靠在一起,不必創造太多花前月下,讓我們把頭低下來,埋到土裡,最終開出一朵花吧,然後笑對生活中的魑魅魍魎:好好活著,氣死他們。

包袱抖完了,何大葉的表情柔和下來,一段熟悉的音樂聲響起。

咦,不對啊,不是婚禮進行曲啊,怎麼好像是一首老歌的前奏呢?大屏幕上為什麼出現了一個MV的畫面呢?

眾人還在愣神的工夫,歌名顯示出來,徐小鳳的《順流、逆流》。

大葉在歌詞跳出來之前拿著話筒解釋:「既然來的都是親人,就別嫌我唱粵語歌不專業了啊,我一定得唱這首歌,你們都懂的,請留意歌詞!謝謝!

「不知道在那天邊可會有盡頭,只知道逝去光陰不會再回頭。

每一串淚水伴每一個夢想,不知不覺全溜走。

不經意在這圈中轉到這年頭,只感到在這圈中經過順逆流。

每顆冷酷眼光,共每聲友善笑聲,默然一一嘗透。

幾多艱苦當天我默默接受,幾多辛酸也未放手。

故意挑剔今天我不在乎,只跟心中意願去走。

不相信未作犧牲竟先可擁有,只相信是靠雙手找到我欲求。

每一串汗水換每一個成就,從來得失我睇透。」

大葉每唱一句歌詞,就彷彿有一段往事在她腦海中顯現。

這麼多年,這麼多的愛和恨,這麼多的人和事。

還好,還好她走到了今天。還好,還好她沒放棄。

的確,她唱得好差啊,粵語不標準到完全可以當國語聽都毫無障礙,走音就算了,還破音!

可那些台下坐著的人們啊,多謝你們跟我保持在同一個頻率當中,我們沒有把對方從彼此的生活當中,新陳代謝出去。

多謝你們容忍我,來參加這一場,我要的婚禮。

當然,也沒那麼感同身受,何大葉聽著自己生靈塗炭的唱功,佩服自己好在有先見之明,這場婚禮壓根兒都沒讓爹媽參與。

就讓我撒個歡吧,回自己和張猛的老家各辦一場婚禮時,她才會安分守己地扮演一個聽話的女兒,或者知書達理的兒媳。

放心,演技精湛,經驗豐富,實戰場面見得太多,她一定會對得起親戚及即將成為親戚的各位的份子錢,不負恩澤。

大葉邊唱邊望眼欲穿地看著舞台盡頭那扇宴會廳的紅色大門,彷彿能穿過門板,看見門那邊她最愛的人一樣。

彷彿是在唱給他聽。

呵呵,她記得,當時她記得自己的求婚,「讓我嫁給你」,而不是「請你娶我」。

儘管意思一樣,但在何大葉這裡,卻是天壤之別。

一曲唱畢,現場安靜下來,賓客們跟著何大葉一起整理好了情緒,只聽她說:「謝謝大家忍受我近乎恐怖的歌聲……能有今天,我挺驚訝也挺慶幸的。驚訝的是,我當初的冤家如今竟然要變成我名正言順的丈夫。慶幸的是,這一路走來,不管多艱難多坎坷,他都從來沒有放開過,我那有幾次已經不再用力抓緊的手。我要謝謝他,沒有放棄我。

「我快要三十四歲了,這三十四年我活得不容易但是挺快樂的,我愛過笑過哭過,滿足過失落過,卻從未後悔過,因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著,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

「是的,有那麼幾次,我遇上了難題。可我吞下它們,昂首而立。

「今天我將成為別人的新娘,可這並不意味著我會跟過去的那個自己告別。

「這些年,我過得很完整,我很幸福;因為愛上了一個對的人,我很幸運。

「下一段人生路,我還會是那個完整的女王,只是更惜福,更感恩。

「謝謝大家。

「今天,我,何大葉,因為真正愛一個人,一點兒將就都沒有地,要——嫁——了!」

何大葉盡最大的努力,彎腰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現場安靜了片刻,從陽陽的iPad裡傳來一陣掌聲,隨即,全場掌聲雷動。

大家是長見識了,沒見過這樣的婚禮。

可何大葉就是辦婚禮的,把自己的婚禮辦成其他人那樣,多沒勁啊。

劉丹輕輕地擦了擦眼角暈開的淚,順手又擦了擦羅暢的。

張陽陽打著哈欠,只希望婚禮趕快結束,因為現場已經有三位小女孩主動搭訕他了,就不能讓他安安靜靜地做個美男子嗎?

宴會廳門打開了,張猛穿著筆挺的西裝邁著老模步伐器宇軒昂地走進來。

賓客們不少翻白眼,何大葉都脫口秀半個小時了,男主角才入場,這場婚禮是不是奠定了這場婚姻的基調,女主外,也主內,男的在一邊待著就行了?

何大葉只覺有種塵埃落定之感,只希望歲月靜好,她和張猛都晚點兒老。

可還沒樂夠呢,就見走到紅毯中間的張猛突然來了個猛回頭,向著門口,逃了!

劉丹愣了,心想現在的男人怎麼都一個德性啊?

羅暢也愣了,心想這哥們兒怎麼copy我的風格啊?真沒個性。

熟悉何大葉前世今生的親生的損友,一邊高興一邊垂淚,何大葉的命怎麼這麼苦啊?還有,交過的份子錢能不能退啊?

何大葉自然不用說,站在台上目瞪口呆,她怎麼也沒想到人生的第二場婚禮就像一部翻拍的電影,分毫不差地又重新演繹了一遍,讓她突然就分不清記憶和現實了。

劉丹向前走了一步,小聲問:「姐,跑了!怎麼辦啊?」

此時兩個永不相干的平行空間穿插,回到第一次的婚禮現場,羅暢跑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怎麼讓自己下得了台。

她看了一眼台下的羅暢,羅暢也大眼瞪小眼連忙站起來。

何大葉嘴角帶著笑意,今時不同往日,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

何況是這一個呢。

「還能怎麼辦,追!抓回來!老娘的第二次婚禮說什麼也不能再窩囊了,記得留活口!」

說完,何大葉抓起裙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衝。

賓客們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惹得何大葉深覺交友不慎:「你們還愣著幹嗎啊,追啊!」

眾賓客這才反應過來,站起身,跟被呼喚的戰士一樣,紛紛衝出。

然而依然有眼尖的八卦群眾,看著何大葉婚紗下,穿的是喜慶的大紅色crocs洞洞鞋,挺著肚子笨拙地衝下了舞台。

羅暢站著沒動,自尊心貌似受到了打擊:「哎,什麼意思啊,什麼叫窩囊啊?!」

追到門口,打開宴會廳的門,劉丹和何大葉先是一愣,緊接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只見張猛領著一群長腿男模,穿著背心緊身褲,圍住劉丹和何大葉大跳艷舞,整個就是一出高檔猛男秀。

看過一張又一張的臉,何大葉相信,如果今天這個會場建築突然倒塌,無人生還,那明天那些大牌那些封面那些代言,就沒什麼男模可用了。

當然,臉好看,但長手長腳的,大家動作明顯不齊。

但是看客們誰也沒想起,今天的舞姿也是猛男秀的一部分,因為眾位小鮮肉倒是各有奇招,撩騷人的功力相當不凡,跳得如何,彷彿不那麼重要了。

而張猛跳得……

上學時,老當勞動委員的那個孩子,老師是怎麼評價的:認真是認真,就是成績不怎麼好,但你也不好意思說他,畢竟他又蠢又認真的,你能說啥啊。

跳著跳著,張猛一個轉圈轉得不穩,單膝跪在何大葉面前,還有點兒喘。

「年紀大了……舞步真記不住了,還行嗎?」

哎喲,這個時刻哪有說這個的,可真老實。

「你跟誰學的,還玩驚喜?咱們領證多久了?」何大葉撇著嘴說。

「那是咱們人民內部承認的,太私人,現在是昭告全世界的時刻,從現在起,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老婆,誰也別想再惦記你,就算惦記,他們也搶不走,因為我會對你好,比任何人都對你好。」

這場婚禮是雙主角,何大葉剛剛說得可爽呢,沒想到張猛在這兒還留了一筆。

唉,好在他有經驗,摸準了她的脾氣,不然一般初婚的新娘肯定得哭暈在現場了。

何大葉感到後背接收到了無數雙眼睛的注視,臉皮特別厚的她,也有點兒不知所措。

畢竟張猛給的這個驚喜,打亂了她原本計劃的婚禮節奏。

「行了,趕緊起來吧,地上涼,別跪了。」

「等會兒再起,先讓我把話說完。」張猛清了清嗓子,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枚碩大的鑽石戒指,高高舉起在何大葉面前,繼續說,「大葉,雖然咱倆求婚來求婚去了好幾回,但其實都不夠正式。婚禮你總說一切從簡,我知道你是怕我太辛苦,但是你知道嗎?能娶到你,我的人生有多圓滿,怎麼可能會覺得辛苦呢?婚禮太簡單,我不想在你嫁給我的第一天就委屈著。以後我們要走的路還很長很長,我希望有一天,我們都白了頭髮坐在搖椅上曬太陽的時候,還能握著彼此的手,想著曾經一起走過的風雨,咱們都會笑,都會覺得這輩子有了彼此,值了!婚禮我聽你的,但我還欠你一個於心無愧的求婚,我要正經八百地跟你求一次,才覺得沒有虧待你。所以,何大葉,你願意嫁給我,與我攜手走完人生漫長的旅程,不離不棄白頭到老嗎?」

何大葉遲疑了一會兒,很為難地跟張猛說:「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張猛說十件也答應。

「以後再給我玩驚喜這套,家法伺候!」

賓客們聽到後,一陣哄笑。

唉,至於家法是什麼,何大葉還沒有想好,至於這場婚禮怎麼收尾,何大葉也沒想好。

但這是我的婚禮,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何大葉奪過鑽戒,自己戴上:「我願意!我十分願意!」

現場一片歡呼聲,張猛身後的猛男們不知道何時開始拉響禮花。

何大葉很想來一個自己特別擅長的翻白眼,這群四肢發達的嫩肉們,浪漫的招數好俗氣啊。

她的目光越過張猛的肩頭,落在眾猛男身上,突然想起些什麼,小聲地帶著哭腔問:「請這些人,花了多少錢啊?貴嗎?」

張猛無奈地笑笑,拍拍她的背安慰說:「貴,以後他們來咱家吃飯,咱們得隨時候著,你說這條件貴不貴?」

這句話讓何大葉覺得十分安心,又十分感動,她蹦起來抱住張猛,要猛親他一下。

但她低估了自己的體重,以及她和張猛的身高差,親倒是沒親到,卻把自己嚇了一跳。

張猛緊張,何大葉笑笑,沒事沒事,事情哪有那麼湊巧。

低頭一看,卻是一片濕潤。

第一時間冒出心底的話,竟然是一句「他媽的」。

何大葉自詡身上流淌著一股見誰撕誰的熱血,沒想到羊水也是如此氣派蓬勃。

張猛倒是反應快,橫著一個新娘抱就把何大葉抱出去了。

何大葉心說也好,這個婚禮在近五年之內,應該會是賓客們印象最深的婚禮了吧。

嗯,不會有之一。

不少賓客也出去幫忙,羅暢拉著劉丹,著急地說你在這裡愣著幹嗎呢?

劉丹有點兒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斷,她遲疑地看著羅暢,突然哭了。

這可把羅暢心疼得,劉丹哪是隨便哭的女人啊,她一定是擔心何大葉吧,姐妹情深啊。

他把她摟進懷裡:「沒事,沒事啊,大葉沒事的。預產期就是這幾天,應該是要生了。」

沒想劉丹哭著打了羅暢一拳:「她當然會沒事的,但我也不能有事兒啊。」

羅暢一低頭,發現劉丹裙擺下,也出現了一攤可疑的液體。

羅暢乾脆也學著張猛,把劉丹抱了出去。

07

現場亂成一片,十幾分鐘後,兩輛救護車到了,手忙腳亂地把兩個孕婦抬上車,朝醫院開去。

躺在救護車上的何大葉哭喪著臉跟張猛抱怨:「你說多新鮮啊,我這是結婚,竟然弄了個救護車車隊,是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張猛握著她的手也抱怨:「我早說等生完再辦婚禮了,你非不聽。」

「不是便宜嘛,以後是要過日子的,你怎麼還是這麼不懂節省?」

兩個人抓緊鬥嘴,張陽陽一直很盡責地拿著iPad直播。

何大葉惱羞成怒,喊破了喉嚨:「張陽陽你個沒良心的,這時候也還拍,我這麼醜,拍什麼……」

陽陽覺得自己該出場了,他一雙小手拉住何大葉安慰:「別緊張,何大葉,有我在呢。」

那雙手雖小,卻跟他爹一樣,特別溫暖。

何大葉心裡覺得好受了點兒,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張陽陽耐下性子:「都行。」

可能是長期跟張陽陽的戰鬥,何大葉一直落於下風,情緒稍微穩定一點兒,也自甘墮落,蠢上加蠢。她緊握著張陽陽的手,跟托孤一樣:「答應我,陽陽,以後要對弟弟妹妹好,替我照顧好他們。」

張猛一直幫何大葉擦汗呢,聽到她這麼說,有點兒急:「你跟孩子說什麼呢,沒事沒事,剛剛他們都說了,這種現象很常見。」

年輕的時候,什麼都愛加一個「最」字,來襯托自己的與眾不同,希望人生過得不尋常一點兒。

然而吃過幾次虧後,必然懂得,卓爾不群的人生,需要顛沛流離的命運來配合。

何大葉對人生的野心不大,知道自己運氣一直欠佳,只願在人生各個十字路口上,能跟大多數人一樣,擁有平平淡淡的真。

然而現實種種情況並不遂心,何大葉也想梨花帶雨地跟蒼天哭訴一下,很多人生孩子都跟上個廁所一樣容易,為何她生孩子一波三折呢?

可是醞釀了一下悲傷的情緒,她覺得除了陣痛之外,好像狀況也還行,自己也別小題大做了,她只能開始罵肚子裡的孩子:「你怎麼還沒出生,就這麼能折騰呢?」

下救護車的時候,何大葉才注意到劉丹在鬼哭狼嚎。

唉,她們這對苦難姐妹花,命運都這麼慘。

不過她覺得躺在救護車上的劉丹,是胖了不少。

以前那是胖著玩的,現在卻胖得很認真很嚴肅。

羅暢和張猛倆人倒是默契,一下車就互相通報說,一切安好,只欠孩子出來。

羅暢還見縫插針地問張猛要注意什麼,這把張猛問愣了,看著張陽陽:「生你時,我也沒注意什麼啊,應該注意什麼啊?」

張陽陽炸了:「你問我,我問誰?」

也可能是為了表示對前妻的鼓勵,何大葉進手術室後見到的第一個男人,竟然是羅暢。

羅暢也一愣:「大葉,你怎麼在這屋?」

何大葉被陣痛弄得說不出話來,心想多新鮮啊,我跑這兒生孩子,你明知故問個屁啊。

羅暢剛要開口,就被醫生罵:「當老公的,握住她的手,站在那兒當吊瓶架子呢?」

羅暢說我媳婦應該在旁邊那屋呢,她老公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當然,比陣痛更為可怕的是,今天負責手術的醫生,竟然是告訴她懷孕的那個急脾氣醫生。醫生看看她,又看看登記表,把何大葉認了出來。

她看了看旁邊的男人,咦,這女人換男人了?

此時,何大葉竟然鬼使神差地想跟這位有過幾面之緣的醫生解釋一下:「這情況吧,有點兒複雜……」

還好張猛及時跑了進來:「弄錯了,弄錯了,羅暢,咱倆弄錯屋了,你快去找劉丹。不過我提個醒,劉丹的手勁兒真大,剛剛都快捏碎我了。」

醫生大喊:「還有空嘮嗑呢,你們都給我安靜點兒!」

然而羅暢「光當」一聲倒在地上,暈血,沒辦法。

張猛開始搖他:「你醒醒啊,劉丹那邊不能沒人啊,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啊!」

正在此時,外面有個護士進入手術室,說外面有個小孩,找他爸,說他媽現在也不舒服了。

手術室裡張猛的個頭鶴立雞群,聽完後也暈了,女人啊,連生孩子都要搶誰第一個生,一點兒都不考慮男人的感受。

張陽陽在劉丹的手術室門口的小窗戶那裡,舉著ipad,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加油」倆字。

劉丹肯定是看不到,但陽陽覺得這算精神鼓勵。

他聽著手術室裡的鬼哭狼嚎,也不知道是何大葉還是劉丹的聲音,開始覺得自己責任太重大了。

他琢磨,要不然還是回來上小學吧,實在是擔心這幾個大人的智商照顧不好要出生的小朋友。

就在剛才,可能是張陽陽的現場直播太有感染力,舒穎也覺得自己有點兒不舒服,連忙召喚丈夫王海濤,趕快找醫生。

眼見張陽陽眉頭緊鎖,舒穎開始不開心,跟自己的兒子撒嬌。

「媽媽也要生了,你就不關心我嗎?」滿臉嬌嗔的不高興。

陽陽趕緊說好話,心裡卻在想,什麼時候了都,媽媽也開始不省心了。

08

張陽陽躺在手術室的長椅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張猛滿身是汗地抱著自己,在默默地流眼淚呢。

張陽陽覺得情況不對,趕緊用手擦了擦老爸的眼淚:「何大葉她……」

哪想到張猛是太激動了:「她生了,女孩,七斤八兩,你有妹妹了!」

嚇死少爺我了,張陽陽覺得這個生產的下午,簡直快把他催成年了,老爸的一舉一動,都幼稚得很,不過他還是挺高興的,第一時間,張陽陽覺得要告訴媽媽。

Face Time那邊,舒穎已經躺在病床上,皺著眉頭聽著張猛囉唆何大葉生孩子多麼偉大,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就你家何大葉生孩子叫生孩子,我生張陽陽那會兒,怎麼沒見你表揚我?我現在還懷著呢,我還要生呢。」

張猛連忙哄前妻:「全世界就屬姑奶奶你最偉大了,行不?」

舒穎又開始讚頌自己多偉大:「你說說,你們什麼時候結婚不好,非要趕在我預產期這幾天。瞧我多懂事,把張陽陽放回去,還給你包了一個大紅包……」

張猛與張陽陽倆人對視了一眼,張陽陽很默契地把音量給減低,然後倆人每隔幾秒鐘,點一下頭應付。

或許是嘮叨很費體力,視頻裡,舒穎說到激動處,忽然停了一下,很快開始嚷嚷著說羊水破了,隨著她大叫一聲老公王海濤的名字,通話斷了。

張猛著急,奪過黑屏的iPad,晃著問:「怎麼樣了?到底怎麼樣了啊?」動作幅度之大,如同馬景濤教主在瓊瑤戲中晃女演員的肩膀,好像多晃動幾下,iPad就會自動亮起來一樣。

看著他拿著平板電腦瞎晃的傻樣兒,陽陽徹底服了,他拍了拍腦門感歎道:「唉,你們這些大人哪,真不讓我省心……」

此時,另外一個手術室裡的護士在外面喊:「劉丹的家屬!劉丹的家屬!怎麼沒人啊!讓孕婦一個人生孩子啊,誰家這麼渾蛋?」

張猛歎氣:「你羅暢叔叔才渾蛋呢,剛進手術室就暈血,劉丹可真命苦,要不我去陪她吧,不過大葉……」

張陽陽拉了拉張猛的手:「沒事,她還有我呢,你陪劉丹阿姨,我去陪她。」

張猛仔細地看著張陽陽的臉,想在他的臉上找出一點蛛絲馬跡,自己如何能生出這麼一個氣人時會把人氣死,但貼心時又讓人直呼受不了的小帥哥呢。

情緒上來了,張猛要抱一下張陽陽,張陽陽此時卻沒注意,轉身就走了,腦袋一晃一晃地,還朝身後仍然處在擁抱姿勢的張猛擺擺手:「我是男人啦,要對我有信心。」

張猛笑罵:「這個小兔崽子。」

張陽陽去病房的路上,看到一個有著玻璃窗戶的房子裡,每張嬰兒床上都放著一個嬰兒,他特高興地趴在玻璃上,想找出自己的妹妹在哪兒。

想想何大葉和張猛的長相,他覺得自己的妹妹應該是個小眼睛的。

他饒有興趣地找了一圈,發現剛出生的小孩都皺著臉,跟小老鼠一樣。

憂國憂民的張陽陽又開始擔憂妹妹的命運,爹媽的智商都不高,萬一長得不好看,長大後該怎麼辦呢?

對比一下,三十四歲的何大葉,此刻什麼都沒想,麻藥沒退,她睡得深沉,又發揮了自己喜歡佔便宜的特點,借此機會,做了一個甜美的夢。

其實內容沒有多甜美,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陽光正好,鳥語花香,還在計較為什麼這次生產也這麼麻煩時,一個小女孩拉了拉她。

何大葉一下子就認出她了,這就是那個,跟她沒緣分的孩子。

何大葉內心一片淒楚,連忙抱過這小女孩:「你跑誰家去了?」

小女孩身形很小,說話卻清晰,絮絮叨叨地說:「這家人望女成鳳,老讓她學小提琴,可真煩。」

大葉越來越難過了,說:「媽媽才不會逼你幹什麼,對不起啊女兒。」

女兒寬慰她:「不是誰的錯,是緣分陰差陽錯罷了,請媽媽你也多保重,照顧好妹妹,聽說妹妹在三歲之前都是個巨嬰,不過不用擔心,她很聰明,專門挑你和爸爸外貌上的優點來長,是個長腿小美女,不過你切記,一定要讓……」

女兒說了好多對於妹妹人生的預言,何大葉努力記下,背誦。

然而大葉重複過一遍之後卻又都忘了,她沮喪地低下了頭:「對不起女兒,媽媽太笨了。」

女兒笑笑,說:「記不住也沒事,只要你愛她就行。媽媽,我要走了,你放心,我在那一家生活得也很好。」

何大葉捨不得,拉著女兒,摸遍了全身,卻發現自己身無長物,只有頭上戴著的一個粗糙皇冠。

她摘下,遞給女兒,說媽媽沒有別的,就送你這個吧。

女兒小小的身體,聲音卻像個小女人:「媽媽,你頂著這皇冠辛苦了這麼多年,終成正果,難道生了小妹妹就要變成死魚眼睛,丟掉不婚女王的架勢了?」

何大葉想想,內心卻一片澄淨,她對著女兒輕輕搖搖頭。

她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般好運,如此理想地結束了前半生。

至於後半生呢?

哪有什麼選擇,也許大同小異。

所不同的是,她不會因為身份變成人母或者人妻,就將就地過著後半生。

想到這兒,她見自己的女兒拿過那個粗糙的皇冠,像是給她加冕一樣,為她戴上。

「媽媽,既然你還是那個驕傲的女王,那就繼續努力地生活,努力地愛人吧,像沒受過任何傷害一樣……」

何大葉只覺淚盈於睫,而女兒的臉,也隨之越來越模糊。

她不甘地伸手去抓,手中卻只是一絲渺渺的空,耳邊依稀飄過一個聲音:「媽媽,你會幸福的……」

睜開眼,張陽陽正煞有介事地用毛巾給她擦著汗。

麻藥藥效退去,但身體依舊虛弱,張陽陽看何大葉醒了,連忙交代狀況:「張猛回家去拿你的換洗衣服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見過你妹妹了?」

張陽陽說沒見到呢,他問何大葉:「剛剛你怎麼在睡夢中哭了呢?做噩夢了?」

何大葉起身擁抱張陽陽,張陽陽熱烘烘的小身體裡,散發著溫暖的味道。

「沒有,我做了一個美夢,你沒見過的那個妹妹原諒了我。她說,以後我就不是不婚女王了。」

「那你是什麼女王,胖女王?」

大葉笑了:「新女王的稱號,得咱們一家四口一起商量呢。」

張陽陽也笑了,此時,張猛拿著何大葉的衣物,進了門。

「有什麼事兒要商量?」

這一刻,陽光正好。

《不婚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