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工人體育館的綠色海洋,事關我愛你和對不起

1

蘇青一早起來就一肚子火,在團結湖的樓下打車。

平常七點鐘的話,車多得彷彿不像是北京。

可是今天,她蹬著高跟鞋在路邊站了半個多小時,曬得彷彿一隻蛻了皮的知了,卻沒有一輛車停下來載她。

倒是有幾輛空車,可是彷彿串通好了一般,緩緩開過蘇青身邊,要停不停,只問她去哪裡。蘇青一說中關村,對方擺擺手說要交車,而後就加速開走了。幾次下來,蘇青怒火中燒,心說去哪裡你才肯去,天堂嗎?

又等了半天,眼看著一輛空車駛過來,蘇青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先上車,再說去哪裡。對方要是敢讓她下車,她就打電話投訴對方拒載。

眼瞅著對方開近,蘇青招手,對方停下來,問蘇青去哪裡。蘇青鐵青著臉,伸手開車門要直接上車,卻發現車門鎖了,司機真是雞賊到飛起。

一看蘇青這架勢,司機趕緊猛踩一腳油門,蘇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車消失在路的轉角,自己在原地火大到彷彿太陽黑子爆炸。

蘇青在內心咆哮了幾句髒話,看一眼手錶,七點四十多了,跟對方公司約了八點半開會。蘇青只能壓下心頭的火,往後退幾步,找個樹蔭,從包裡拿出一雙白運動鞋,換下了腳上的高跟鞋。身為一個二十八歲的混過幾年社會以能幹紮實著稱的女性,生活中這樣的小技巧,她懂得太多了。

但懂得多了,難免就有些悲涼:只有沒人疼的女人,才需要懂這麼多,才需要為惶惶不可知的未來,做那麼多的準備。

但她無暇悲春傷秋,她早就過了這樣的年齡,又不是十八歲,當街哭鼻子也不會有人來心疼,只會讓人看笑話。她在路過的幾個上班族略帶驚訝的眼神中迅速地將鞋子換好,把高跟鞋塞到包裡,健步如飛地往地鐵站走去。

嗯,還好帶了一雙H&M的小白鞋,跟今天的天藍色西裝裙是搭配的,蘇青心想。

衣服和男人就是女人的命,蘇青屬於命不好的那種,只剩衣服這半條命在苟延殘喘。

那鞋子,九十九塊,便宜好穿,還百搭。

可因為廉價,洗一水形就沒了,所以穿髒了就得丟掉,但總會給人留下一直穿新鞋的印象。自從前年H&M推出這款鞋子,三年下來,蘇青不知道買了多少雙。踏著它,一路從一個職場新人,走到今日的位置。

這個時間段的地鐵,人多到像沙丁魚罐頭,蘇青等了兩班才擠上去,提著自己的包穿過人群往車廂裡走,被擠的人,都對蘇青怒目而視,蘇青坦然自若,裝作沒看到,終於尋得一個角落,穩妥地靠在車廂上,拿出耳機來聽歌。

又經歷了一次天殺的換乘,從十號線換到四號線。從中關村地鐵站出來,蘇青沒再抱打車的奢望,提著包又一路小跑,終於到了某知名網絡視頻公司樓下,離約定開會的時間還差五分鐘。

蘇青沒忘記再找個角落把鞋子換回來,耗時一分鐘。看到星巴克,她目測了一下排隊人數,估算好時間,要了一杯拿鐵,兩分鐘拿到。

最後兩分鐘,她衝進樓,往電梯方向衝刺。

眼看著一班電梯門就要關上,她不知道哪裡不對勁了,硬著頭皮就往裡沖,差一點兒夾到自己。她雖然衝上了電梯,可因為加速度太快,她一個沒站穩,撞到了某個人的身上,咖啡差點兒就灑在人家的西裝上。

這種事情,誰一大早上遇到,都肯定沒好臉色,蘇青悄聲跟對方說對不起,對方沒理她,把她當空氣。這比罵蘇青更讓她尷尬,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比被人無視更羞辱的了,人家大概把她當成了瘋瘋癲癲的傻女人,擺明了連厭煩都懶得表示。

蘇青只能默默地低著頭往裡移動一下,在電梯邊角的位置站定,悄悄長舒一口氣安慰自己說中關村這種鬼地方,自己這輩子應該不會再來幾次,丟人抑或被蔑視,待她走出這電梯,也就到此為止了。

這棟樓很高,三十五層,每層都幾乎有人要下,公司都不同,難免有人就在電梯裡閒扯。剛到三層,被蘇青撞到的西裝男就跟身邊的同事開口了。

「唉,今兒估計又是一場惡戰。」

「是啊,真不知道怎麼跟這些外行解釋,微電影跟廣告壓根兒就是兩種不同的東西。」西裝男身邊的小兄弟也同仇敵愾的。

「昨兒我看到對方公司的修改郵件,差點兒都氣炸了。別人是對牛彈琴,我簡直是對草履蟲彈琴。」

聽到「微電影」三個字,蘇青的耳朵自動豎了起來。

「對啊,你是不知道對方的負責人有多難纏,寫個郵件,做作到恨不得每一句裡都帶上一兩個英文單詞。還起一英文名叫蘇菲,這部為狗糧做宣傳的微電影,恨不得拍出衛生巾廣告的感覺來。可能嗎?不能你叫一衛生巾的名字腦子裡就只有衛生巾啊。」

電梯裡有小女生笑出聲來,西裝男卻也不介意,反倒很享受對方欣賞自己的幽默,微笑著朝那女生點頭示意了一下,意思是多謝捧場。

蘇青在角落裡聽著這一切,臉都綠了,因為她就是蘇菲本人。

蘇青開始用狼一般的眼神打量著西裝男,單眼皮,圓寸頭,身材像是常去健身房,可再正的西裝,也掩蓋不住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氣質。

賤男,說話不積德,小心折壽加不舉,蘇青想。

「那你沒當場爆掉?這不符合你一貫的藝術家性格啊。」小兄弟深感不平。

「我幹嗎跟衛生巾過不去,」西裝男笑,「我對女性一向關愛有加,哥們兒我忍了。」

此時,電梯裡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蘇青臉上的憤怒已經轉換成微笑——復仇女神的微笑。可那微笑剛掛上嘴角不到三秒鐘,蘇青就感到小腹一陣疼痛,她意識到大事不妙,下意識地收緊雙腿,知道可能大姨媽突然來襲。

從今早開始,她就一直不順,此時此刻,她已然要崩潰了。

電梯到了,讓「瘟神」先下,蘇青等了一下,估摸著兩人已經刷卡進公司門了,才出來,別彆扭扭地往廁所小步移動,感慨還好今天出門帶了生理期用品。

進了隔間,蘇青蹲在馬桶上,才發現大姨媽沒有來,只是虛驚一場。她翻了一個白眼,暗罵自己心理素質何時變得如此之差,猶豫了幾秒要不要換上生理用品以防萬一,最終想想還是放棄了。她有經驗,但凡她換上,大姨媽必定遲遲不來。待她站起身來,很快,心中怒火再度燃起,鬥爭目標順利鎖定西裝男。身為甲方,她今天決定氣死乙方。

2

當蘇青在前台秘書小妹的引導之下,雄赳赳氣昂昂地拿著那杯拿鐵邁入會議室時,等在那裡的西裝男的臉色明顯綠了一下。但很快,他站起身來,笑著伸出手向蘇青自我介紹:「蘇菲小姐吧?我是李文博,你叫我Leo就好。」

蘇青臉上是職業的微笑,小手伸出跟對方握一握,客氣得不得了。

「Leo?真是好名字,獅子座呢,還是小時候很愛看《獅子王》?」

李文博一愣,臉上的笑凝固片刻,瞬間舒展開來:「一切以蘇小姐的喜好和認知為基準,您喜歡我是哪個就是哪個。」

蘇青嫣然一笑:「我覺得兩個基準都不太像。」

李文博儼然聽出蘇青話中有話,並不接話,無言坐下,蘇青心中快意得就差飛起來了。

「蘇菲小姐,那咱們來談談這個項目的修改意見?」

「好啊。對了,你叫我中文名蘇青也可以,怕蘇菲你叫得不習慣。」蘇青公開宣戰。

「蘇青,好名字啊。張愛玲好友,民國四大才女。」李文博接收到了蘇青的信息,變相認,腸子都悔青了,想說再也不敢在公開場合發表任何言論了。這次的確是他不對,為了風度,他也得厚著臉巧妙地賠不是。

「李兄還真是學識淵博,人如其名。民國四大才女都知道,看來平時對女性的關注度很高啊。」蘇菲話鋒一轉,「那其實我有個疑問,為什麼你這麼關注女人,卻沒有把這個心用到咱們這個項目上呢?要知道這款高端狗糧,可是完全針對女性群體的,在您的策劃案裡,我沒看到任何能吸引女性消費者購買的地方。」

「具體是哪裡不對呢?」李文博用心做的項目被否定得一乾二淨,他也有些上火,但還是盡量克制著自己。

「沒有具體,整個案子都不對。衛生巾廣告我想李兄應該經常看吧?能麻煩你告訴我一下裡面最吸引女性的要素是什麼嗎?」蘇青沒有見好就收,步步緊逼。

「……」李文博沉默片刻,在心裡罵了幾句娘,「我真想不出來,要請教下蘇小姐。」

蘇青笑得彷彿勝利女神,口中緩緩吐出三個字:「安全感!我想這是這個狗糧微電影缺少的最重要特質,我認為你們這個策劃有必要重做。」

「安全感?蘇小姐,你要我們這邊的團隊在一款狗糧廣告裡體現安全感?是不是有些強人所難?你看這個項目我們團隊其實做了很久了,咱們能不能不要推倒重來,在原來基礎上修改不是更好?」李文博意識到今天遇到了母的馬王爺,對方已然亮了第三隻眼出來,他在劫難逃,只能丟盔棄甲,搖白旗討饒。

「不行。」蘇青無辜地望著李文博,「Sorry對不起啊,Leo,我們得對客戶負責。」

李文博投來小狗般懇切求饒的眼神,滿臉的「女英雄我知錯了,放我一馬吧」,可此時的蘇青已然演上了癮。

「你們的這個項目doesn't make sense(說不過去),哦,對了,這個短語對你來說是不是難了點兒?」蘇青很賤地攤手,「那我換種說法。這個項目目前給我的感覺totallywrong(一無是處)。」

蘇青吵架神上身,把微博上看來的甲方氣死乙方的段子活學活用。

蘇青這般,周圍的人都看呆了,任李文博脾氣再好都忍不了了,他的眼神頓時由小狗變為殺手,蘇青把李文博的轉變盡收眼底,緩緩調整了姿勢,準備大戰一場。

可突然,李文博臉色一變,戾氣全無,取而代之的是洶湧的幸災樂禍。

「蘇小姐,情緒不要太激動啦,有事情咱們慢慢說。要不……你先解決一下私人問題咱們再談?」

私人問題?蘇青的腦海中飛馳過這四個字,順著會議室裡眾人的眼神,她看到了自己天藍色的西裝裙淡淡地暈出一點兒紅。

蘇青的世界瞬間崩塌了,腦袋「嗡」的一聲,立在了那裡。

李文博忍著笑意,跟秘書招招手:「王秘書,你趕緊帶蘇菲小姐去一下洗手間。」

還沒等王秘書站起身來,蘇青就拿著自己的包奪門而出,耳後的會議室,爆發出一陣衝破屋頂的笑聲。

這個公司的人都是變態!蘇青欲哭無淚地衝進了廁所,坐在馬桶上,差點兒要頭撞牆死掉。

三分鐘過後,她回想剛剛的自己,不禁也倒吸一口涼氣。怪不得人家這樣的反應,她今天不像是來談事兒的,倒像是來踢館的。

蘇青,你怎麼了?蘇青蜷縮成一團,空調有些冷,她其實很清楚她是怎麼了。

不是因為被出租車司機欺負,不是因為李文博說她的名字像衛生巾,不是因為兩方溝通不暢,只是因為,她的命中大劫。

3

每個人都會有一個命中大劫,任你英明神武,在對方面前,也只能化為一個嬰兒。

蘇青的命中大劫是她的大學同學,上大學那會兒正是拉丁舞火爆的時候,兩人就是在拉丁舞社團認識的。

他叫李川,經濟學院的。蘇青第一次見他,他在陽光下微笑,穿著白襯衣,乾淨得彷彿南極的千年寒冰。

兩人四目相接的一剎那,蘇青全身戰慄,心裡有個聲音求救了只一秒鐘,而後瞬間就被馴服了。

他符合蘇青所有對未來男友的構想,性格開朗得彷彿人間四月天。

蘇青也是個好說話的人,對他稍微熱絡一點兒,兩人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朋友。

日子久了,很有些形影不離的意思,開始被身邊所有的人開「怎麼還不公開交往」的玩笑,直到後來大家連玩笑都懶得開了,以為兩個人愛玩地下情。

但只有蘇青知道是怎麼回事,李川不愛她,一點兒也不。

蘇青不是沒有給過暗示,只是李川太會閃。他不拒絕蘇青,卻也不想再近哪怕一步,每次蘇青提點兒什麼,都被他無比聰明地擋開。

這感覺挺像溫水煮青蛙,直接影響了蘇青之後畸形的情感觀。

其實,無論在事業上蘇青多麼「鐵娘子」,在愛情上,她就是個兒童,段位還沒幼兒園的小姑娘高。起碼人家還知道利用女性的性別優勢跟男生換取想要的食物。

而她蘇青,連這個也不會,就算換,也只會賠光自己手上有的。

蘇青的愛是很絕望的,是星火燎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是自虐的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是習慣久了,就總會自我製造一點兒光,希望這光,能有一天,變成守得雲開見月明。

在愛李川這件事情上,蘇青對自己手起刀落,毫不留情,至死方休。

蘇青相信,她這份絕望的愛不是她的劫難,是牡丹亭,是倩女幽魂,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李川待蘇青很好,可蘇青要的不是好,她要的是在一起,是愛,是一輩子。

蘇青也想過放棄,想過全身而退留下一個華麗的背影,可到哪裡找一個李川這樣的人呢?蘇青試著接觸過幾次別的男人,每每都能從人家身上挑出一堆缺點來,每每見過一面之後就乖乖打電話給李川,問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

日子久了,蘇青也就放棄掙扎了,她飲鴆止渴一般過著日子,不知魏晉得很釋然。

她同李川每週見兩次,一起看電影或者演唱會,拉丁舞也沒放下,偶爾會一起找個機會跳一場。李川是個球迷,北京國安的比賽有球必看,蘇青潛移默化地也開始愛看球,生活又多了個愛好,蘇青也樂在其中。

今天週五,晚上工體有球賽,北京國安對天津泰達,蘇青一早就買好了票,準備晚上跟李川一起看。

週四晚上,她打電話給李川,讓李川別忘了早點兒下班,如果時間來得及,兩人還能吃個工體西門的三樣菜填飽肚子,吃飽喝足去給北京國安吶喊助威。

李川這一次卻猶豫了一下,說下午下班再給蘇青准信兒,沒準兒會有事情去不了。

蘇青特別善解人意又無所謂地掛了電話,可剛掛斷,她舉著手機躺在床上就睡不著了。

李川從未拒絕過她,這是第一次。

她內心有些莫名的忐忑,彷彿回到了初戀的少女時代,對方的一個小動作都令她膽戰心驚。

因為白天工作太累了,她最終還是睡了過去。

這份忐忑,一覺醒來後也並未減輕,而是隨著起床後的諸事不順愈演愈烈。

我這是怎麼了,我不能這樣,我可是職業女性,一流的。

蘇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時秘書小姐來敲門,從門縫裡遞進來一條褲子,說是自己的便裝,讓蘇青暫且換上。

蘇青道了謝,把褲子換上,卻沒馬上出門,而是拿著裙子在洗手間用洗手液洗掉了裙子上的那一小點兒「尷尬」,捧著在烘手機旁站了半天,待到干了,又轉身進了小隔間,把裙子換上。

再次出來,她對著洗手間的鏡子,深呼吸了幾下,把表情調整好,昂首闊步地走出了洗手間。在前台,蘇青把褲子還給了秘書小姐,再次道謝,客氣得很,卻保持著驕傲的距離感,前台秘書被蘇青的氣場震得唯唯諾諾一愣一愣的。

蘇青心中冷笑,又回到會議室,人們還都在。剛蘇青這麼破門而出,眾人也覺得有點兒過了,再見到蘇青,面子上都有些尷尬。

倒是蘇青先跟大家道了歉,說自己因為個人問題耽誤了大家時間,眾人依舊沉默,倒是李文博乾咳了一下回蘇青說:「蘇小姐,剛剛我太沒禮貌了,跟你道歉。」

蘇青卻微微一笑,托塔李天王似的:「女性生理期脾氣也比較沖,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李文博暗暗為蘇青叫了一聲好,想說現代社會的女性要是都這樣,男的就不用混了。

兩人再次坐下,蘇青的談判攻勢就像跟軍隊裡的談判專家學來的一樣,很快殺得李文博片甲不留,在蘇青的強大理論體系面前,他毫無招架之力。

兩小時過去,結論是,按照蘇青這邊的意見修改策劃案。

李文博拍拍腦袋,長舒一口氣,搖著頭說:「蘇小姐,你贏了。你要是在國外,基本都可以從政了。」

蘇青卻一臉勝不驕敗不餒的樣子,起身微笑同李文博握手:「文博兄言重了,我也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咱們都是為了這個項目好,沒什麼贏不贏的。要贏,都是老闆贏,咱們這種打工一族在這裡計較這點兒雞毛蒜皮的事情幹嗎?如果不是甲方和乙方的關係,我讓你贏一萬次。」

李文博笑著說:「我可不這樣認為,蘇小姐的字典裡應該就沒有‘輸’這個字。」

「嗯,是沒有,只有‘失敗’‘挫折’‘坎坷’這些詞。」蘇青笑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兩人商議了下次交策劃案的時間,蘇青完美轉身,一陣風般地離開了李文博的公司。

她走後好一會兒,會議室的眾人都白著臉,最後李文博的小兄弟方信開口打破了沉默:「文博,那……現在怎麼辦?」

「能怎麼辦?」李文博把裝訂好的策劃案往桌子上一拍,「大家辛苦一下,照她說的來吧。」

面對這個幾乎是外星生物的女人,李文博認栽了。

4

下午五點下了班,李川也沒打電話來,蘇青一個人跑了趟三里屯,去隱泉吃了餐日本料理。

學生時期的蘇青,人生這本字典裡完全沒有「一個人」這三個字。

她無法「一個人」,連去個廁所都要拉上班裡的女生,否則,寧可憋著。

可等她開始工作了,她不僅可以「一個人」了,甚至還能夠一人分飾兩角逗自己開心。

大家都只看到「一個人」 的蘇青,那麼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得彷彿滅絕師太。

但內裡,蘇青依舊是個愛熱鬧的人,從未變過。

只是熱鬧不愛她,她也只能咬牙配合。

催眠自己命犯天煞孤星,更催眠自己耐得住寂寞才贏得來喧囂。

吃完飯剛五點四十,球賽七點半開始,蘇青彷彿賭氣似的,有意不主動給李川打電話,就乾等著。她去樓下的專賣店逛了逛,有一搭沒一搭地試了幾件衣服,消磨著時間。轉眼六點半了,蘇青再也沒了逛街的興致,去星巴克買了杯拿鐵在外面的座位坐著喝完,刷了會兒微博,看了會兒別人的糟心事兒,自我安慰爽快多了。

六點四十,蘇青起身,準備步行去工體。賽場裡喧囂得要死,蘇青卻心如死水,李川的電話依舊沒打來。

正愣著神呢,身後忽然有人拍拍她肩膀,蘇青心一陣猛跳,想說莫不是李川,但瞬間就想不對啊,票還在她這裡呢。

抬眼一看,竟是李文博,蘇青職業地擠出一個笑臉:「好巧啊。」

李文博也笑,北京大男孩那種無機心的笑容:「是啊,沒想到你也愛看球兒,自己來的還是跟朋友?」

「跟朋友……」蘇青話說一半,想了想,「不過現在應該是自己了。」

「哦?被放鴿子了吧?我也是,我哥們兒本來要一起來的,可女朋友非得去看電影,那重色輕友的小子就把我給撂了。」

「哦……」蘇青沒有接話的興致,李文博卻不介意。

「那咱們一起看得了,我坐你旁邊不介意吧?」

還沒等蘇青回答,李文博已經一屁股坐下了,遞了飲料過來,蘇青沒機會說不,只得笑著說好。

七點半,球賽開始,李文博開始跟個小男生一般滿嘴「牛B、傻×」地喊,喉嚨都快喊啞了。蘇青卻一臉波瀾不驚的樣子,滿腦子都是李川,每隔三分鐘就要看次手機。

直到中場休息,功夫不負有心人,蘇青終於等來了李川的電話,場內太吵。蘇青把包往李文博懷裡一塞,就往場內廁所沖。

剛越過重重人海找到一個僻靜角落,李川的電話就掛了,蘇青回撥回去。

「喂,怎麼?」蘇青的聲音已經難掩沮喪。

「那個……蘇青,對不起啊,現在才打給你,今天雜七雜八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沒事兒,你現在在哪兒呢?」

「我……在去機場的路上。」李川語氣中滿是欲言又止。

「啊?」蘇青預感事情不妙。

「蘇青,有件事情憋我心裡好久了,我本來想就此消失,可又覺得這樣對你不公平。我必須得跟你坦白,我……」

「等等……」蘇青打斷李川,深呼吸一下,眼裡已經有了淚,「你不會要告訴我你鄉下已經有了妻兒老小吧?」

「呵呵……」李川笑得很干很苦,蘇青心疼得一顫,「如果是這樣,就沒什麼好難以啟齒的了,其實,我一會兒要去美國了,我在那邊有愛的人了……」

蘇青笑了,是真的笑,她在電話這頭樂不可支得彷彿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李川,認識這麼久,你知道我是個多驕傲的人,用不著玩兒人間蒸發還有異地情人這一套吧?買賣不成情意在,你這樣做可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們相處這麼多年,你有愛人我能不知道?」

「是真的蘇青,我從去年開始就在申請美國的學校,三個月前offer(錄取通知)就下來了,簽證下來後,機票訂了今天的,我一直想跟你說,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你瞭解我的,認識這麼多年,一切都盡在不言中了,這個時間節點,我還需要跟你扯一個謊?」

「夠了!」蘇青眼睛沁出了淚,「李川,不帶你這樣玩兒我的。」

「對不起……蘇青。」

「咱倆沒什麼好對不起的,你是我的誰啊!」

球賽中場休息結束,場內爆發出一陣滔天的歡呼聲和哨子聲。

蘇青怔怔地呆了好一會兒,腳步都是輕的,沒有人在意她,她彷彿一隻螞蟻,隨時都可以被人無意中一腳踩扁。

她邁著跌跌撞撞的步子往回走,一進場就看到一片綠的海洋,這一面的看台上,所有人都穿著北京國安的隊服,那感覺奇妙極了,彷彿一片海,廣闊到絕望。

蘇青的世界安靜了下來,好像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撲通、撲通、撲通……」

砰,一個射門踢到門柱上,人們惋惜的聲音像浪花一樣把蘇青推到最高處。

蘇青對自己說,不能哭,不能哭,我總得想點兒什麼,不然撐不住了。

「《自殺手冊》怎麼樣?」蘇青心裡的那個小小人給她建議。

對啊,多好的建議,蘇青才發現自己的嘴角竟然翹起來了,正在笑呢。

跳樓是性價比最低的死法,必須抱著四分五裂的心才能實行,如果摔成殘廢那就更慘了;一氧化碳中毒可以讓面孔保持美妙的粉紅色;還是上吊最好,但是把頭伸進那無可挽回的繩索之前一定要去廁所解決好大小便哦,上吊很容易讓人大小便失禁,這樣會破壞這完美的死法,發現她屍體的人會嫌棄地摀住鼻子:好討厭哦,還要給她擦身體……

人群爆炸開了,不少人站起來,滿臉油光的中年人操著京腔:「犯規!犯規!」

旁邊正處於發育期的少年被荷爾蒙拉成了一米九,但整個人瘦弱到必須要大聲咒罵對方球員才得以壯聲勢。

蘇青想起小S在《康熙來了》中說過,每次主持大型頒獎典禮之前,都緊張到希望場地趕快被炸掉。此刻,她恨不得在場的幾萬人陪著她凋零的心一同灰飛煙滅。

站立不動的樣子引起了保安的注意,蘇青連忙閃身,尋找自己的座位。

她可不想跟三流偶像劇一樣,被人拋棄就立馬失聲痛哭,然後被保安架到休息室裡,她一把拉住東北口音的保安:大哥,我被人甩了,心好痛好痛……

對於自己生命裡剛剛出現的這一狗血戲碼,彷彿是她家祖墳上瞬間冒出的一株桃花樹,突兀到彷彿順理成章。

她只能攤開手心接受。

蘇青真想拿AK-47掃射場內,把這些歡呼的人打到血肉橫飛,而後她要跟金剛一樣爬上旗桿,待到飛機大炮以及電視台的新聞直播車開來的時候,她要對著鏡頭血淚控訴,告訴全世界:李川轉身時,以為袖子揮得很瀟灑,沒帶走蘇青天空的任何一片雲彩,但其實已經生生地把她的自尊連皮帶肉給扯了下來,沒有她這塊隱形的絆腳石,李川的離開之路走得如練過凌波微步般,殊不知她的自尊已然成為他的減震氣墊。

步履成刀,最後把那沉浸在「你轉身離開但我還原地不動」的蘇青削成人彘,萬劫不復。

舊日裡他已經成了衛生巾、內衣和隱形眼鏡一樣習以為常的東西,原以為這關係能相處一輩子,沒想到故事急轉直下,竟然逼得蘇青打碎牙齒和血吞——連分手都不能說,對啊,我蘇青是你李川的誰啊!

球場突然沸騰起來,綠色球衣猶如夏天生機勃勃的草坪,隨著聲浪翻來覆去,蘇青狠狠地掐著自己的中指,提醒自己千萬別失態。

她跌跌撞撞地憑著感覺回到座位,卻發現那裡坐著人,假裝自己的座位在後排,可也有人。

蘇青一時間不知所措,碩大的體育場,她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了。

她被強大的喧囂包圍,腦海中卻是一片靜寂,一切的一切,都那麼不真實。

此時的她,其實只求一個安穩的位置,就連這麼簡單的要求,都無法被滿足,上天並未因她遭受當頭棒喝,便對她有絲毫憐惜。

蘇青的眼眶濕了,愛面子如她,因為李川的不告而別沒有哭,卻因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要無助地哭出來。

電影《當哈利遇到莎莉》中哈利和莎莉本來是想把各自的好朋友介紹給對方,沒想到好朋友們卻看對了眼,更顯得哈利與莎莉形單影隻。當哈利與莎莉終於抵擋不住內心的渴望,兩人擦槍走火後同時打給早已經成為情侶的死黨各自吐槽,莎莉的女友放下電話後對哈利的哥們兒歎氣:告訴我,我以後不會像他們這樣在情路上這般辛苦。

這大概是所有人的心聲吧,天長地久是人類給自己創造出來的最大的謊言,連他們都知道老祖宗在還是猿類的時候,每年的交配期碰到的都是不同的對象,無非是怕麻煩。

得一人心後,就不用再一次經歷,初識時使出渾身解數來展示自己美好的辛苦歷程。

不用猜測對方喜不喜歡自己,幾次天人交戰後能否在一起還要看天時地利人和。

不用再經歷磨合期無數次地想分手,最終兩個人的默契終於同路,然後扯著九元錢一張的結婚證,再被丟入誰人都逃不過的圍城。

換一個人也如此,只是既然跟誰都是如此,隨便找一個人就是一生,這大概就是人們癡心地相信天長地久的原因。

可是,這一出天長地久的戲,需要兩個人來演,蘇青自始至終,演的都是獨角戲。

她無論是情路還是此刻,都沒有找對自己的位置。

此時,蘇青濕著眼睛,模糊中,在不遠處的萬綠叢中突然奇跡般閃出一點紅,她揉一下眼睛,雙腿跟遇到救星一樣向那紅點兒飄移。

綠色的一群國安球迷的球衣之中,那個穿紅衣服的男人如此耀眼。

她彷彿看到李川站起身來,不顧周圍人的冷眼,穿著紅色T恤的他在周圍國安綠色隊服的人群中那麼顯眼。

他本來就長得唇紅齒白的,其實最不適合來到足球場這樣的場合,也不擅長這種運動,為何偏偏對足球著迷呢?

你還是來了,你是騙我吧,你騙我出國,其實是你想給我驚喜。

認識這麼久,你就像是摒除了男女之情的絕緣體,我從來都沒收到過一朵玫瑰花,我也從來都沒過過情人節,也始終沒有牽手旅行。

又進球了!綠色的波浪又翻滾過來,蘇青像是怕溺死在裡面一樣踮起腳看著那一抹紅色,李川風姿綽約地朝她招手。

之前身邊的所有人都把蘇青當成李川的女朋友,開始時她也解釋,可時間長了,旁人的洗腦讓蘇青也恍然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也許李川就是那種張不開嘴的男人,他沒表示,那就等於默認了。

於是無數個時間點,蘇青都像是說書的老藝人一樣:李川啊,他站在人群裡就像是一棵樹,一點兒人間煙火都不帶。

如果旁人再多問一句,她就一副我倆甜蜜豈能對外人說道的表情。

蘇青這個時候越發覺得自己的不值,沒得到人也沒得到心,只落得了一個虛名,把最美好的幾年都浪費在一個木頭般的男人身上。

近了,又近了,李川穿著紅T恤盡在眼前,蘇青內心翻湧著一陣陣噁心,一把拉住李川的手,一時間有太多的酸楚翻雲覆雨起來,患有選擇困難症的人反而不知從哪點說起,只是略微一怔的工夫,李川的眉眼開始融化,頃刻之間玩了一下畫皮的法術。

當李川的臉清楚地變成了李文博的時候,蘇青的腸胃實在忍不住主人情緒的暗潮翻湧,將晚飯吃的日本料理全部吐在座位前面那個大叔的禿頭上,那中年男還沉浸在進球的亢奮中,突然黏膩未消化完全的嘔吐物從天而降,他回頭破口大罵,李文博把剛剛自己脫下的綠色球衣拿過來給蘇青擦嘴,滿臉賠笑地安慰這個倒霉的「垃圾桶」。「垃圾桶」的怒氣漸消。

大概是眼睛覺得此時不搶鏡,說不過去,蘇青只覺得眼睛也瀉下了一堆混合了芥末的壽司和生魚片,鼻子此時忙不過來了,一陣眩暈之時,蘇青依然清楚地告訴自己:

1/好想告訴李川,每次跟他吃完日本料理,回家後都要泡一碗麵才會覺得不餓。

2/前面被吐一頭的中年大叔,請你不要生氣,你蔓延的禿頂曲線很像我爸爸,若我爸爸知道女兒被人這般辜負,不知道要難過成什麼樣。

3/多希望那穿著紅色T恤來指引我找到座位的人,是李川你啊。一個毫無關係的李文博尚能體貼如此,你何時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4/李文博,雖然你長了一副討人厭的模樣,但如果有一天你會上天堂,也是上帝記住今日你幫我的善行。

5

按摩店裡,李文博忍痛把自己的「御用」按摩師傅讓給蘇青,被一個手勁兒雖然大力但按得心不在焉的師傅按摩後背之時,他依然不太習慣,當然內心更是滿心疑惑,為何一個看球看到吐的女人,吐完之後竟然還有戰鬥力跟前面那個倒霉的禿頭大叔旁邊的女的吵架,竟然還吵得如魚得水。

一小時前,主門東北角看台的群眾自然沉浸在主場國安連進三球的喜悅中,卻也不會忘記第七排的兩個女人快打起來了。

穿得較為樸素的那個女人依然沉浸在「我這麼慘剛吐完你還要找我不自在你是不是人」的怨氣沖天裡,嘴角還帶著若隱若現的食物殘渣,手邊拿件球衣擦嘴。

被吐了一頭頂的中年男沒生氣,跟這女人旁邊的高個男人當和事佬,而一邊的長腿濃妝美眉則不依不饒得彷彿是道德標桿。

離得比較遠的群眾倒是聽不到什麼聲音,就是長腿美女指手畫腳後,那個樸素女張了幾下嘴,長腿妹就跟點燃的火箭一樣騰飛而起。

任何偉大而複雜的故事,其實幾句話都能說清楚:蘇青犯噁心吐了前排的中年男一身,中年男嘟噥了幾句倒也沒事了,倒是他旁邊素不相識的長腿女嫌棄中年男髒讓他滾遠點兒,蘇青這個時候反而不樂意了,這場天賜的嘔吐最終的ending(結果)急轉直下為兩個女人的戰爭。

後來,李文博跟別人說起蘇青時,由衷地讚歎:「女戰士啊!殺人武器啊!你不知道她把那‘大長腿’噎成什麼樣!」

那個長腿妹遷怒於蘇青萬一吐到她的名牌包包賠不起的時候,蘇青倒是沉得住氣:「賠不起?你這拉鏈被磨得跟你花了的妝似的,用A貨你也低調點兒啊,用不用我給你介紹一下物美價廉的淘寶店?絕對比你這動物園的好。」

腿從肚臍眼開始分叉的大長腿此時就跟裝了彈簧一樣:「你才用A貨,你們全家用A貨。」

蘇青此時已經覺察到對方有點兒洩氣,她把身上的球衣脫下來,遞給身上還有嘔吐物的大叔:「叔,您擦一下,實在不好意思。」

等那女的蹦躂完還在嘰嘰歪歪的時候,蘇青假裝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瞥了她一眼,幽幽地冒出了一句:「腋毛也不知道刮一下。」

李文博和大叔對視一眼,發現爺倆都忍不住想笑,那大叔飄過來的眼神相當的讚美:「行啊爺們兒,你媳婦兒說話夠嗆人的啊!」

李文博微微地朝大叔點點頭,那意思是:「一般一般,要是一尋常女子,能坐在爺身邊嗎?」

就像是內存不高的電腦突然一下子玩起了遊戲中的滿血復活模式,大長腿BiuBiu地蹦得更厲害了。

身邊一群看球的半大小子開始起哄,長腿妹臉掛不住了:「MD,一群窮鬼,要不要臉。」

口不擇言的代價是身邊的其他人不樂意了,一群北京市民毫無條件地站在了蘇青一方:「你說誰呢!」

「哎喲,當然說咱們了,窮得連假LV都背不起。」

「誰看球還化大濃妝啊,她這是看球沒釣到凱子,等會兒還要去旁邊的MIX去泡老外。」

「西餐妹啊,她吃得動老外那大傢伙嗎?」

「哎喲,你是看上她了,今晚要不要為國爭光滅了她啊。」

後來李文博躺在按摩床上,回味剛才的罵戰時,不免感慨,人生最悲慘的事情,莫過於在工人體育場看球時,口不擇言得罪一群國安球迷,最後那長腿妹被欺負得體無完膚,閃著淚光決定:玩凌波微步果斷閃人。

李文博在包裡翻來翻去,按摩師看了看門外:「煙癮犯了啊?行,你抽吧,我給你看著點兒老闆。」

李文博把包扔到一邊:「不給您找麻煩了,煙都給人了。」

剛才從球場臨分別時,李文博要拿錢給那大叔乾洗衣服,不吐不相識的大叔特別仗義地推了半天,在剛才拉架過程中結下了深厚友誼的這爺倆互相拿煙給對方,依依不捨地告別。

李文博情不自禁地把身上兩包軟白萬寶路送給他以示情深意重,球賽散場時工體北門堵成了一鍋粥,車水馬龍之間,那大叔與李文博依然十八相送,大叔回頭不忘囑咐:「爺們兒,下次看球見啊!照顧好你媳婦。」

大叔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蘇青的肚子:「你媳婦吐成這樣,不會有了吧?」蘇青因為歉意都快笑得跟打完玻尿酸似的僵臉,聽他這麼說,就紅了:「叔叔,我跟他啥關係都沒有。」

大叔壞笑地看著李文博,滿身髒漬宛如講述男性友誼的旗幟。

「哎,那哥們兒真仗義。」李文博給屋裡的倆按摩師傅講剛才發生的一切,絲毫沒忌諱是身邊這位蘇青小妞兒吐了人家一身。

當然了,蘇青倒是沒介意。她都那樣了,她還介意什麼呢,能給大家茶餘飯後添一樂兒,她覺得挺好,積福。

蘇青的按摩師傅就笑了:「留人電話沒有?」

李文博義正詞嚴地說:「哎喲,我還真忘了,真該跟這叔喝一回,不過倆大老爺們兒留電話也太怪了。」

蘇青哼了一聲:「我看你倆都快吻別了。」

倆按摩師傅都笑了,也接了話茬,開始說每週五晚上去旁邊的Gay Bar玩之前來這裡按摩之種種妖孽的段子,李文博覺得這倆師傅也太會找話題了:「師傅,您什麼意思啊,我可不是搞基的!」

「也沒說你,你在女朋友面前心虛什麼?」

蘇青懶得解釋第二回了。

男人最平靜的時刻,莫過於猛打一炮抽事後煙時的風平浪靜。

女人最平靜的時刻,應該是瘋狂刷卡購物和吵架吵得淋漓盡致最後還吵贏了之後的心曠神怡。

蘇青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充分發洩了之後,內心坦然地接受了自己被李川像甩拖布一樣甩了的情緒,不過現在蘇青面對李文博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

雖然李文博在蘇青眼裡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賤人,但今天晚上,若沒有李文博在身邊,成為她全世界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她還指不定能出什麼事情呢。

李川突然從心底爬上來,依舊是那副喜怒皆平靜的樣子,他說……

蘇青連忙把臉轉到一邊,閉上眼睛,試圖把要浮上來的李川的影子趕出去,不小心牽動了背部一塊肌肉,她「哎喲」一聲,按摩師傅拍了一下她後背:「姑娘你別亂動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手藝不行呢。」

「後背您多給我按按,職業病。」蘇青假裝沒事,然而那種人生路上孤獨前行的空虛感還是跟夜色一樣措手不及地湧了起來。

李文博的按摩師傅正在給李文博拍肩膀,他看了看窗外:「這個點兒了,工體應該不堵車了。」

6

「剛才真應該堅持把那叔給送過去,仗義啊。」李文博手握著方向盤,看車廂裡氣氛太尷尬,試圖拿萬能的叔叔找個話題,可惜失敗了,蘇青沒理他。

坐在副駕駛的蘇青剛才在按摩店結賬時沒搶過李文博,老覺得欠了李文博,是的,人家非親非故的,把你從球場解救出來,看工體北門外面太堵車,還找了個按摩的地兒讓你疏解一下情緒。

蘇青身為震東單震西單搶著付賬的小能手,竟然在李文博手下敗下陣來,一時間還接受不了,於是耷拉著一張臉,心裡盤算著這筆賬自己應該怎麼還,以身相許估計人家是不會要的,難不成得把銀行存款給他?

李文博這一方,看著蘇青板著一張關公臉,周圍的小宇宙就差變暗黑,尷尬得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

第一次人生裡感覺到深深的無力感,還有我李文博搞不定的妞兒?可又覺得蘇青這女孩兒,實在是有點兒意思,他有點兒發現了新物種的快感。

蘇青略微轉了一下頭看了一眼李文博,這還是她第一次打量這個在辦公室裡讓人討厭的傢伙。在外地人不斷圍剿的帝都,北京土著相貌兩極分化得特別嚴重,一部分人迅速發胖,有時候趕上家長接小孩放學,經常是一個大人領著一個胖得很橫的小肉團,還有就是北京腔含在嗓子眼說話。

另外一部分人則像是為了宣誓北京是中國的首都一樣,在人群中很顯眼,鼻子眼什麼的都安在適當的地方,每年電視上蹦出來的電影學院表演系的男孩都長成這樣。

大概是從小被人哄著,青春期也被女孩成天追著,長得也好,穿衣服不樂於打扮,但打扮起來可以放在瓊瑤劇裡使勁搖女主角的肩頭,但是千萬別說話,一說話那股痞勁兒就完全破壞了視覺效果。也因為他們的人生實在不用咬著牙經歷踩著屍體要在北京出人頭地,一點兒要取悅別人的意思也沒有。

他們的聰明,是那種不帶心機的人精,讓人如沐春風。

比如今天,蘇青特別感謝李文博隻字不問你為什麼這麼難過啊,也不炫耀看我對你多好,行事風格非常爺們兒。

當然,也可能跟自己長得不美有關係——蘇青看到黑黑的車窗上映著的自己的臉,心想,如果自己長得像劉戀那樣,可能李川也不會數年如一日地對她一點兒非分之想都沒有。

如果一個男人在你面前特別有紳士風度,其實那無關家教,可能是你長得太冷靜了。借用《戀愛的犀牛》中的台詞,人是可以依靠二氧化碳活著的,只要有愛情。

同樣,男人是可以不用下半身思考的,只要你長著一張讓男人冷靜的臉……

蘇青突然意識到自己沉浸在一個男人不要我的久病成醫的專欄女作家的世界太久了,剛才李文博起了個話題,自己沒接住,她也不知道問什麼,「你什麼民族?」

方向盤顫抖了一下,李文博差點兒趴下,媽呀,這是什麼問題,「我……滿族啊。」李文博長了一副從小就被女孩慣壞的臉,覺得蘇青雖然工作時挺厲害,但本人實際上就是那種滿大街都是的無公害少女,沒想到私下裡這麼不按常理出牌。

「滿族?滿族的姓不都是挺怪嗎,你怎麼姓李啊?」蘇青含恨,問民族這個話題可以列到「蘇青人生十大最傻時刻」了,沒想到這話題還能延展下去,蘇青拼盡全身戰鬥力,決心讓這個話題不落地到她下車時。

「嗯,三十年前改的……」

「原來姓什麼啊?」

李文博握著方向盤,直視前方,很不想說的樣子,他咬了咬嘴唇:「鈕……祜祿。」

蘇青瞬間憋笑到內傷了。

如果把他倆的對話轉化成日本漫畫,她肯定得有一張笑得淚流滿面還翻白眼的那種臉,她邊上的對話框得全部都寫著一大堆「哈哈哈哈哈」,才能表達出此時此刻她內心那種萬馬狂奔三觀盡毀般的喜悅。

當然,看漫畫的讀者們如果不懂這笑點,大概應該是意志堅定、絕世獨立、不為潮流所動沒看過《甄嬛傳》的,這裡進行一下科普:被果郡王戴了綠帽子的雍正皇帝為了把甄嬛從甘露寺接回來,就說她是四阿哥的生母,一直都在甘露寺修行,還賜滿族大姓鈕祜祿。

李文博一臉鄙夷地看著蘇青那張笑得樂不可支的臉:「沒品位的傢伙!看過宮斗戲了不起啊!」

「原來你是甄嬛的後代!牛×啊!」

李文博恨恨地說:「挺好的一個姓,現在說出來都跟假的一樣,電視劇你也相信啊。」

「你們鈕祜祿氏有沒有啥名人啊?」

李文博有一種從烈士變成叛徒的一剎那猶豫:「和珅……」

蘇青覺得自己在漫畫的世界裡,那張臉應該要笑得背過氣,文字對話框裡的「哈哈哈哈哈」應該能把李文博砸死了。

「原來你是奸臣的後代!」

「你說這幫搞電視劇的幹嗎啊,沒事老搞我們滿族人幹嗎。」

「聽說和珅還跟皇帝搞基呢!」

「真是我拿真心換絕情,《農夫與蛇》的現代版,早知道你這樣,我今兒就應該讓你迷失工體,淹沒在我國安球迷大軍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笑到一定程度後,大腦就感覺缺氧,做醫生的朋友說蘇青這是肺活量太小的緣故。

蘇青笑點不高,為了不成為傳說中時刻樂暈的女人,成為一個不苟言笑的職業女性,因此蘇青近些年來一直以陳珊妮的《我從來不是幽默的女生》來嚴格要求自己。時刻嚴於律己不敢笑得太激烈,當然這珍貴的優良品德,也跟這些年來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她真心笑的事情發生有關。

工作做得很好嗎?雖然蘇青指導公司的小朋友工作的時候,偶爾覺得自己像亦舒小說中那些在辦公室放個屁,也會有人稱讚味道特別的黃金女郎。

但老闆腆著臉不說人話自己想拍桌子辭職時,又不見得老闆會跪下來求著你,畢竟稅後八千的工作,你不樂意做,北京城有大把的人擁上來,那些花了百八十萬讀書的海歸還做著月薪四千的工作呢。

愛情順利嗎?蘇青也不見得對李川的情感有多情比金堅,在這段不鹹不淡說不上來的關係中,她也本著配置不良資產的態度交往了幾個不錯的對象。

如果戀愛順利的話,左右一權衡李川也就是枚草履蟲了,只可惜其他男人並不上道。

蘇青原想一生只被一個人睡,沒想到被睡了一個又一個人,就是寫成傳記,蘇青也會被純潔的讀者說成是不算癡情又不風騷的可憐女人,性經驗和天長地久兩邊不靠,寧為瓦全不為玉碎,人生悲哀莫過於此。

蘇青回過神來,發現內心的小人又扮演了一把三流的情感專欄女作家,剛剛拋棄的話題很快又掉到地上碰得稀碎稀碎的。

李文博倒是也沒把她當外人,你不說,我也不問好了。

倒是蘇青突然對李文博產生了一點兒內疚,自己老是演內心獨白,讓他這個騎士隨時變成路人甲。

自己長得好看也就罷了,可以讓他隨機產生點兒保護美女的心理滿足感。但就她的色相,人家李文博明顯在她這裡騙不了色,更不想騙。

人家人道成這樣,可自己卻還在這裡仰望天空裝堅強的亦舒女青年,冷暖自知個屁啊。

「其實……今天我沒事啊。」蘇青不想再裝了,決定主動敞開心扉,淡淡地說。

「對,你沒事。」李文博專心致志地開車,彷彿前方有一條需要若有所思的道路。

蘇青被他這種懶洋洋的語氣逗樂了,她不相信這個男人能心細如塵什麼都明白,更有點兒「我拿真心換絕情」的意思,拜託啊大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跟你分享我的私生活的呀,於是蘇青撇嘴說:「說得好像你未卜先知什麼都知道一樣。」

「能有什麼事,無非就是感情唄。他愛你,你不愛他;你愛他,他不愛你;你愛他,他也愛你,但是舒淇是小三;要不就是金城武死活要把你搞到手,你不分他就要為你死,沒辦法必須分手。但其實吧,無論怎麼變著法兒來,這都不叫事兒,人活著吧,就只有死這一件事兒,才真值得上心。」李文博滿臉寫滿了「經驗老到」四個字,三言兩語就把蘇青噎得還真沒有自怨自艾的理由了。

蘇青愣了片刻,卻還是不死心:「你不會明白的,你是男人,你不會真正懂女人的,永遠!」

「你這就唯心主義了吧,身在唯物主義國家你得改掉這種錯誤的世界觀啊。蘇青小姐,這不是男人與女人的問題,這壓根兒就不是性別問題。這是兩種生物的問題,不分男女。現在咱們回到根本問題上,為了便於你理解,我打個比方吧:有一種生物是猩猩,只想要一根香蕉。但是另外一種生物已經進化到山頂洞人,非要給他一車蘋果他才能滿足。將心比心,一堆蘋果是比一根香蕉要好很多,但需求不一樣,在猩猩的眼中一車蘋果跟一車大便沒什麼區別,香蕉才是千金不換的至寶。這從屬性上就決定,山頂洞人和猩猩是不能雜交的。」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就會繞來繞去,說一堆沒人懂的鬼話,我們說的根本不是一碼事兒。」

「對啊,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這不就是犧牲小我現身說法嘛。就跟咱倆圍成一小圈兒戒毒一樣,你都進行了豐富的心理建設對我敞開心扉了,我也得配合一下不是?你說你不懂?我怎麼就覺得你懂了呢?」

蘇青被李文博說中心路歷程,心裡「咯登」一下,嘴上倒是不甘示弱:「沒覺出配合來,倒是聞到一絲高智商男性詭辯術的味道。」

「我詭辯什麼了,我都上升到人類學角度了,是你一直在分男女,硬生生地把人民群眾按照自然屬性分成兩撥兒,你這是暴君范兒啊!要不你把我當一女的?怎麼說呢,我以前總覺得山頂洞人比較高級,老想給別人一車紅富士,還負責削皮,拿著勺子挖果肉送到對方嘴裡的那種。結果呢,遇到的都是猩猩,把她們都嚇跑了。後來我意識到了,我沒那運氣一下子就能碰到我想要的那種人,世界上人這麼多,你怎麼知道老天爺就把你當成親媽一樣供著?你怎麼知道人生最後的結局就是完美ending?感情這回事兒吧,得需要對手,勢均力敵,讓一打拳擊的跟一練體操的玩兒柔道,那是雙雙欺負人。硬湊一塊兒,只有兩敗俱傷,誰贏了都不高興。」

「那你覺得我是猩猩還是山頂洞人?」

「嗯……你是什麼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應該比較想當山頂洞人。」

「聽你這意思,我對自己要求高一點兒還錯了?我無私奉獻想給別人一車蘋果還錯了?」

「要求高一點兒跟幸福一點兒,是兩碼事兒。比起山頂洞人,我寧願退化成一隻猩猩,不那麼貪心,你給我一根香蕉就好。你要是給不了我,我就自己爬樹去摘,人生這麼複雜了,我不貪心,我就想對自己好點兒。」李文博對著後視鏡看了看自己,努力撫平自己越來越皺的眉頭,「別為一車送不出去的蘋果委屈,大猩猩不適合你,那你把蘋果拉到周口店肯定脫銷。」

蘇青沒話接了,跟路邊賣的劣質卡通氫氣球一樣洩了氣,敢情這一番談話就是比慘,李文博還真是滾滾紅塵中培養出來的優秀畢業生。

人總是有賤的,即使不是明星,但是這些經營慘淡人生的苦逼,也總希望在比慘大賽上拔得頭籌,不管怎麼說,終究是某個項目的第一,會有一面獎牌放在胸口招搖過市。

這時,突然冒出來一個人不顯山不露水,隱約透露出他的「慘」早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你內心就有種絕望感——MD,不能最幸福,也不能最慘,非要我安心接受毫無出頭之日的屌絲人生,想演一下百轉千回的苦情戲的機會都沒有。

車內的空氣有點兒冷,李文博把空調關掉,車窗搖下來,北京夜晚的風一下子灌進來。

路這麼寬,兩旁路燈昏黃,車很少,兩人的小內心,同時都為這一刻北京夜色的美莫名搖曳了一下。

「哈,我也是亂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王語嫣,啥高級武功一眼就能認出來,指導別人一套一套的,可厲害了,但一到關鍵時刻就完蛋了。」李文博吐吐舌頭。

蘇青笑了:「你偷我的創意,我也覺得自己像王語嫣,不過不同的是,我空有一身本事,但沒處釋放……哈哈,還是長得比較難看的王語嫣。」

「你這話茬是不是等著我說你長得不難看,你長得可美了?」

「不敢,你那些話留給白富美們說吧。」

李文博假裝聞聞腋下:「沒良心,難道我身上有一股渾蛋的味道?剛剛誇我是高智商男性我還默默高興了三秒鐘呢。」

「看起來就不像是善類,不過你再罪大惡極,也會因為今天幫助我而上天堂的。」

李文博假裝很害羞的樣子:「哎呀,真是的,誇獎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蘇青哼了一聲:「你會不好意思?」

此時蘇青和李文博倒是可以輕鬆地談話了。

這個城市中的人都像是戒備的刺蝟一樣,平時都立起了刺,一副隨時戰鬥的樣子。

這也是有些男人遇到女人總想忍不住要推倒她們一般,倒不是多色慾熏心,只不過滾完床單後,兩個人說話能輕鬆一點兒。

互相看一眼慾望的臉,這是拉近距離最簡單的辦法。

不是每個人都像李文博和蘇青這般幸運,能有上天恩賜的契機,彷彿是責無旁貸一般向對方敞開心扉。

車開到蘇青住的小區,一棟棟四層小樓就像是粗胖的雞腿菇一樣生長在鬱鬱蔥蔥的楊樹之中,蘇青的家就在其中一個雞腿菇的四樓。蘇青雖然好面子,被人冷不丁開著Q5送到家門口見識這陳舊的老小區是有點兒丟人,不過吐得滿地都是還跟人吵架這種事兒都被李文博一天之中填鴨式經歷了,蘇青覺得日後再丟人也丟不過今天了,倒是也挺坦然的。

車開到樓下,兩人坐在車裡沉默了一會兒,剛剛兩個人還很知識分子地討論愛情,現在猛一下回到現實世界,又戴上了客氣而虛偽的社交面具,還真是有點兒不知道怎麼來個告別。蘇青又有點兒白天工作時那虛偽的假客氣樣子了,她假裝不在意地開始問一下工作:「這回我們提交的方案都第四稿了,都換我來跟你們溝通了。你們別再應付了啊,把你們藝術家的小清高先放放,下次換一個好應付的主兒,我讓你們拍到爽翻天。」

李文博趴在方向盤上,頭低下,一副戲劇腔的模樣:「不談工作會死嗎?你們老闆給你開多少錢?」

蘇青本來想給李文博來點兒勵志教育,說沒錢沒勢沒臉蛋沒大胸的外地女孩,要是還不對工作上點兒心,怎麼拚得過他們這些北京土著呢,不過轉念一想,這地域話題是把雙刃劍,說不定會破壞剛剛建立起來的友好氣氛,得了,這個夜晚就到此為止好了。

「誰樂意談工作啊,只不過我這邊連主帥都換了,再改下去連我這邊手下的小孩都要跟著辭職了。你也行行好,幫我盯著點兒,這事兒結束後咱倆也清閒了,也不必在這上面耗著了。」

蘇青邊說邊開車門,營造出一種不用說再見的自然式分別,她覺得這樣還顯得自己挺大方的,不過剛下車,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兜,發現手機不見了,回去找,「手機不會落在按摩店了吧?」

副駕駛座上沒找到,蘇青下車開了後座的門,貓著腰在後座前前後後地摸。

李文博拿出手機撥蘇青的號碼,通過鈴聲在副駕駛座位下面找到了蘇青的手機,李文博本來想也沒想就遞過去了,但是瞥了一眼覺得不對勁,那手機屏幕上閃爍的名字是「李賤人」。

這一看,李文博就笑了。

蘇青知道自己現在時運不佳,站在避雷針下也被雷劈,厄運彷彿與生俱來,但也不能倒霉到遇到這種千年難尋的尷尬時刻吧。

第一次會面時,蘇青就深刻認定李文博是來自賤人星球的奇葩,仗著自己人模狗樣竟然在電梯裡跟男同事說她的笑話,間接地毀掉了小男生愛上她的可能。

所以,她在存他手機號的時候給了他一個貼心的稱謂……

如果沒有今天,李賤人將會安然無恙地繼續在地球上安度萬年,怎知今天他變異成一個頗有紳士風度的騎士,騎著一匹地球上的電子馬從球場、按摩店一直護送到家,行為可圈可點可歌可泣……

風雲變幻大王旗,蘇青將尷尬一仰頭拋至腦後,一腳上車,左手按在副駕駛座位上,右手一把將手機搶過來。

風馳電掣間,蘇青的大腦反應過來時,卻見李文博的手機在手裡,蘇青恨不得抽自己耳光到嘴角流血,恨自己的動作不協調,恨自己的眼神不敏銳。但右手卻下意識地打開李文博的手機通訊錄,啪啪啪按得那是一個膽戰心驚。

李文博被蘇青的動作和表情嚇到了,「這個恩將仇報的女人,你應該拿刀啊,拿我手機要挾我沒用……」話還沒說完,蘇青把手機塞回給李文博,另一隻手把自己手機奪了過來,撥了一個電話。

此時,李文博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閃著「蘇菲衛生巾」的名字。

「好啦,咱們扯平了,我允許你叫我一個月的蘇菲衛生巾,千萬別客氣,絕對不生氣。」

李文博看著蘇菲挎著包,像個笨拙的田徑選手一樣,三兩步地跑到樹影婆娑的小區裡時,背影滿滿寫著尷尬。

此時不知道哪一樓正在放著咿咿呀呀的京劇,市井得很。

李文博在空氣中聞到北京老小區樹木夜間的獨有香氣,深吸一口氣,有點兒心曠神怡。

今天一天這麼折騰,他其實不比蘇青輕鬆多少,可看著蘇青的背影消失在轉角,他遠遠地望著,蘇青彷彿又活了過來,活力四射到彷彿會有殘影在夜色中留下。

他順手把手機丟到副駕駛,發動汽車,他撇了撇後視鏡中的自己,那張棗核臉的嘴角竟漾出一絲微微的笑。

這女孩,有點兒意思。

《我也會愛上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