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雍和宮的合租房,往事像一記巴掌,打得響亮

1

出租車上,蘇青特別小心地偷看出租車師傅的表情,頗有伴君如伴虎的意味。

開了一段之後,車上電台開始放鄧麗君的《甜蜜蜜》,師傅一副老爺們兒的嗓子哼哼唧唧地也跟著唱小曲,整個表情都化了。

蘇青莫名其妙地鬆了一口氣。

此時電話卻響了,嚇了她一跳。她接起來,是李賤人的來電:「你不用來了!」

蘇青眉毛一皺:「什麼意思,我這車馬上都到地方了。」

「冰冰和方怡然都喝吐了,我們正送他倆回家呢,今天的局散了,下回咱們再說。」

「那你看好冰冰啊,他身上還有我的信用卡呢。」

「你怎麼回事啊,也不問問你家小姑娘喝得怎麼樣,就惦記你那倆錢,還是透支的。」

「啊,她怎麼了?」

「怎麼喝多了老哭啊,她都蹭了我一身的鼻涕了。」

「趕快送回家啊,別讓她再玩了。」

「沒事,現在她和冰冰都在我後車座上抱著睡呢,放心吧,其他的姑娘我們這邊都挨個送回家了,我把他倆分別送回家,然後給你打電話。」

「用不用我過去啊?」蘇青自問自己不是義薄雲天的漢子,其實一點兒都不想過去,伺候喝大的人是特別吃苦的事情。

「哎喲,這麼講義氣啊,那趕快來,我把車停到路邊,你啥時候來我啥時候開車。」

蘇青就是跟他客氣一下,結果李文博還真不客氣。

「啊,那我怎麼找你啊?」蘇青真想扇自己一巴掌,不過一想方怡然那喝多的姑娘跟冰冰和李文博在一起,也是有點兒不放心,去一趟也放心。

「得了吧你,這兩個祖宗就夠我忙的了,你要過來,少不了還得讓我開車送你回去,你是多想見我啊。」

可能是蘇青剛跟劉戀在一起獲得了無限的能量,嘴皮子的戰鬥力頗強:「我特別想你,你就是我人生的一盞明燈,雖然是煤油燈,但是在這暗黑的人生還真少不了你。」

「哎喲,我這麼重要,那我得可勁兒冒黑煙,熏得你眼淚淌成護城河。得了,我不跟你胡扯了,冰冰家快到了,把他們送回家後,我再給你打電話。」

蘇青掛上電話那一剎那,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他又不知道方怡然的家,怎麼送她回去?

正在愣神,師傅開腔了:「還去不去同一首歌了?」

蘇青連忙掛上尊敬的笑容,賠不是:「麻煩您,咱們掉個頭,去團結湖。」

師傅鼻子裡又哼了一聲,蘇青心想這師傅週六週日應該去北影廠門口當群眾演員,不然怎麼戲癮還這麼重啊。

一路上,蘇青心裡惦記著方怡然。

雖然李文博看起來挺靠譜的,可萬一方怡然喝得不省人事癱坐在後面,李文博再聰明機敏也從那丫頭嘴裡問不出地址來,可怎麼送她回去啊。

蘇青這個時候有點兒後悔剛才圖省事沒趕過去,不過她也不知道方怡然家住哪兒啊,另外李文博不會占方怡然的便宜吧……

一腦袋糨糊似的胡思亂想一直糾纏到她下車,她付了錢,莽莽撞撞地要往家走,出租車師傅回頭叫她一聲:「你發票不要了啊?」

蘇青千恩萬謝地接過出租車發票,聽著出租車師傅哼著「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有些呆滯地目送著師傅開車遠去。

車尾燈在夜色中劃出兩道迷濛的紅,落到蘇青的視網膜上,凝成了圈圈的暖。

北京夜晚的涼風一吹,蘇青這才頓悟,在師傅心間繞樑三日的不是鄧麗君的天籟之音,而是她上車前,劉戀介於矜持和淫蕩之間的那句「師傅你幫我揉兩把唄。」

這都快一小時了,副作用還沒散呢。

蘇青相信這師傅今兒這晚班心情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挑活兒的概率估計會大大減小。

劉戀用自己的個人魅力,間接地改善了北京出租車司機的服務質量。

蘇青此時對自己忽然有點兒疑問:我這種貨怎麼會有運氣認識劉戀這種尤物呢?

2

舊式的小區黑燈瞎火的,樓間的聲控燈估計在尖叫救命時才會懶洋洋地閃一下。

蘇青借手機微弱的光亮照亮路面,小心翼翼地開門,經過兩個電冰箱那麼大的客廳的時候踢到一個大傢伙,那個到胸部高的傢伙直接捶地,光噹一聲,蘇青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

對屋的門開了,一個瘦得筋骨分明的扎小辮男人穿著褲衩衝出來,「哎呀媽呀,我的貝斯啊」,東北男人根本沒正眼看她一眼,彷彿蘇青是個無生命的垃圾桶。

蘇青心想,今天室友進步了,帶回一個搖滾樂手,還是人高馬大的東北人民呢,是要辦老鄉聯誼會嗎?

一蓬亂糟糟的黃頭髮從門邊伸了出來:「姐,你回來了……」

女室友為了省錢,已經三個月沒有修剪頭髮,本來想染個顏色平衡一下髮型,從超市買來了染髮劑卻配錯了顏色,最後變成了像假髮一樣的金黃色,然而如此戲劇感的造型仍然遮蓋不了她熱氣騰騰的生命力。

這丫頭是個胖姑娘,體重並沒有離奇到像美國大屁股的黑人婦女,但已經胖出了中國未婚女性的及格線。

蘇青有時候對人有點兒實心眼,她曾經痛心疾首地跟這個比她小四歲的姑娘說:「妞兒,你再這麼胖下去,只能穿越到建國初期了,那時候的男人看你一眼,就會覺得你肯定是個能幹的生產能手。」

然而名言警句總歸都是自己的,言語再警醒,也依舊擋不住胖姑娘以身試法的決心和勇氣。

蘇青眼睜睜地看著室友這個好好的東北胖姑娘,在某個秋天掉進搖滾女青年的大坑後,再也沒爬上來。

看著那一雙雙彷彿長在身上的各色網襪、馬丁靴,以及從鼓樓附近的小店淘來的古拙風格但很像是cosplay(角色扮演)上世紀八十年代工廠時髦女工的衣服,蘇青就知道這姑娘被幾任賤男友傷透了心。

雖然整個審美都走偏了,卻彷彿飲鴆止渴,在夾雜著文藝和搖滾的風格中獲得了安全感。

更具有現實意義的安全感則是,改變風格後她的異性緣似乎更好了。

女室友的床上,躺過她從北京各大搖滾現場帶回來的各種匪夷所思的男人,基本上是喝多了揣在懷裡偷帶進現場的小二,在POGO(夜店名)的時候碰撞出了性慾,精蟲上腦飢不擇食的搖滾樂迷。

量變終於促成質變,她今天終於完成了搖滾骨肉皮們的終極夢想:睡了一個發跡前的搖滾樂手,萬一這人日後聲名鵲起,已具備骨肉皮資格的室友,也可以老練地吐一個煙圈道:「哼,我年輕時跟他睡過。」

「對不起啊對不起,我一轉身就碰到這個了,沒摔壞吧……」

瞥到長髮男冷冽的眼神,蘇青知道現在說啥都沒用,默默把視線移開了。

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女室友沒穿衣服,只用一件沾滿了貓毛的毯子裹住了E罩杯。

女室友的妝沒卸掉,厚重的眼妝讓摘掉美瞳的小眼睛更看不清黑眼仁,「沒事,哪有那麼容易就摔壞了,又不是玻璃做的。」

女室友朝著貝斯手叫道:「行了,摔就摔了,還能摔壞怎麼地。」

見那男的還在嘟嘟囔囔地看地上的貝斯,女室友的聲音又提高了一點兒:「你聽見沒有啊,不會拿回屋看啊。」

貝斯手扣上琴盒,搬琴時斜著眼瞪了蘇青一下子,背影帶著氣就回屋了。

屋門關上,女室友身上那股混合著荷爾蒙味道的狐臭味也淡了許多,蘇青沒工夫再去細聽他們背後說什麼,因為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

對門的鄰居又來敲門了:「第幾次了?!大半夜還讓不讓人睡覺,你們這些人還要不要臉!」

蘇青懶得開門應付這個永遠沒有好臉色的老年失婚女鄰居,見女室友又彷彿地鼠般伸出腦袋,蘇青朝她擺擺手,示意她別說話,自己也回屋去了。

躺在床上,拖延著不想去卸妝洗臉睡覺。

女鄰居半夜罵街的戲份沒有得到伸展和配合,只能臨走時用腳狠狠地踢了一下門:「明天我就讓你們搬走!」

等了一會兒,蘇青確定那女鄰居離開了,準備洗個澡就睡了,她覺得自己今兒這一天過得挺日理萬機的。

然而這邊唱罷那邊和,蘇青隱約聽到動靜不小的叫床聲,聲聲入耳,堪比如家。

蘇青的房間挨著大門口,狹長的走廊連著衛生間和室友的屋子,她剛推門走出房間,年久失修的門發出了一聲不好意思的「咯吱」聲,室友房間的炮火便停了,估計也跟門一樣,覺得不好意思。

蘇青走到衛生間門口準備開燈,一牆之隔的室友那屋,依舊安靜得可以用掉一根針來檢驗。

蘇青手剛伸到開關位置,便聽到牆那邊一下子又嗯嗯啊啊了起來,男人的喘氣聲和女室友介於不爽和爽之間的快感聲音,勢不可當。

蘇青歎了一口氣,成全他人魚水之歡是當代雷鋒應盡的義務,她又躡手躡腳地回屋了。

她把床上堆積如山的衣服往裡推了推,躺了下來,看著表希望這貝斯手是個快槍手,十分鐘能結束戰鬥,好讓她能在不省人事前有時間洗個澡。

她側過身,黑暗中藉著窗外因路過車輛反射進房間的光,看見扔在地板上的紙袋的名牌logo(商標),在這個陳舊的房子裡顯得特別刺眼。

她伸手拽出裙子,摸著有一種奇妙的舒服感。

蘇青套上裙子,蟑螂一般偷偷摸摸地光腳走至客廳。

在電冰箱大小的客廳裡,有一面一人多高宜家打折時買來的鏡子,蘇青望著髒得色跡斑斑的鏡子裡的女孩,有些陌生,又走前一步,趴在鏡子前往裡看,鏡中那個陌生的自己彷彿也挺順眼的,劉戀的眼光真不錯。

從一堆衣服當中,不求最漂亮的,不求最搶鏡的,也不求最便宜的,只求最適合自己的。

蘇青挑衣服和挑男人的功力都不行,不過她挑朋友的功力還不錯,三年前在那個早就忘記新娘叫什麼名字的婚禮現場把劉戀給挑了出來。

呀,那時候可是自己最慘的時候呢。

每當蘇青腦中的那根弦快要被生活的六指琴魔彈得不勝負荷時,她總會在崩潰前,跟原來的老闆和同事訴訴苦。

檢閱一下還在那家小小的廣告公司,快四十歲還在熬著的同事的臉,她就知道,自己過得還算不錯。

是啊,以後的生活還能怎麼難,還會比拿一千塊的基本工資,依舊被老大吐槽「招你還不如招個保潔阿姨,起碼她每天都能給我擦地板」 「你不就是個打字機嗎?連字都打不好你活著還有意義嗎?」更難一些嗎?

應該不會吧。

蘇青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的臉皮為什麼那麼厚,聽到老大說這些話的時候,還能嬉皮笑臉的。

或許是年輕,窮啊不如意啊被侮辱以及被損害作為生活的基本配備,當事人並不會覺得怎樣。

雪上加霜的是,儘管如此慘了,她還得從每月一千塊人民幣的基本工資裡,忍痛掏出五百作為禮金,參加一個其實八竿子打不著的學姐的婚禮。

那學姐的名字早就忘了,但是她記得這學姐是同班同學的男朋友的前女友,那時的蘇青還不太會駁人面子。

儘管肉痛,趕到婚禮現場新娘都開始扔捧花了,但不影響她接下來的婚禮看得淚流滿面,或許是在婚禮上,看到同樣淚流滿面的人總是有一種「咱們都是地球人」的親切感,她不由得多看了那位搶到捧花卻哭得驚天動地的姑娘幾眼。

而那姑娘當天的打扮也的確有點兒搶風頭了,她哭得臉上的妝都成為印象派的水彩畫,手裡的捧花在她悲傷的加持之下,都快散架了。

那姑娘,便是金不換的劉戀。

3

很多年後,蘇青跟劉戀說,第一次見她,還以為她是新郎的前女友。

在婚禮上女人的眼淚要適可而止,否則會被人當成新郎的前女友前來砸場子。

蘇青含蓄的淚水呢,讓旁人看了最多是覺得這姑娘感慨自己嫁不出去好羨慕啊好羨慕,可旁邊坐著的劉戀則是飲泣,那種需要哭得很真性情哭出真自我式樣的哭法。

弄得多看了她幾眼的蘇青略有點兒感傷:姑娘,長成你這樣,還怕嫁不出去嗎?哭個毛啊。

漸漸地,蘇青覺得整個婚禮的焦點都不在台上,全彙集到劉戀這個區域,連台上的新娘都開始怒視新郎了。

當然,這跟劉戀穿了一件One Piece 的紅裙有關係,即使蘇青這個土鱉也知道這條裙子的別名叫「殺紅了眼睛不留一個活口」。

那顏色紅得比新娘的敬酒旗袍還要過分,新娘在顏色上敗下陣來也就罷了,劉戀身上的那股妖媚勁兒,更顯得新娘端莊得一如任何一個婚禮上出現的蠟人像般乏味,不如角落裡這個風情萬種的女郎活靈活現。

問題就出在這兒,長一張劉戀這樣禍國殃民的臉,還在婚禮上哭得如此梨花帶雨,很難讓人不聯想到最容易出現的戲份:我最愛你,可是新娘不是我,我得不到你,別人也甭想好過。

想到這兒,蘇青不由得往旁邊坐一點兒,以防待會兒這姑娘掀桌子跑到台上搶新郎時城門失火殃及她這條池魚。

蘇青搬椅子時瞥到了桌子下面的裙角,裙子後面一道口子,裙角黑乎乎的,定睛一看原來是血,蘇青嚇得站了起來,或許是反應太大了,蘇青再看劉戀的眼神有些歉意:「你沒事吧?」

劉戀嘴角向上,想做個笑臉說沒事,嘴剛咧了一半,沒想到眼淚卻又決堤了。

人在難受的時候,最經不起的,就是別人的關心。

蘇青急了:「還哭個屁啊,去醫院啊!走,我扶你去打車。」

如果只是在人群中萍水相逢,在劉戀眼中,蘇青就會跟她的名字一樣寡淡,看過之後就忘掉了。

沒想到這個毫不起眼的女人會在這個時候看出她的為難,她感激地看了蘇青一眼,卻仍然沒有站起身來。

蘇青順著她的目光才注意到裙子的口子早就拉到後背部分,要是站起來肯定春光外洩。

蘇青咬了咬牙,把外套脫了下來,披到劉戀身上,扶著她站起來。

此時一對新人與雙方父母正在台上舉杯感謝各位親友的到來,服務員跟小強一樣四處亂竄上菜。

婚禮上的菜都像是剛從馬王堆漢墓裡挖出來一樣令人毫無食慾,賓客對食物的厭惡終究抵不過飢腸轆轆,紛紛動筷子。

蘇青扶著劉戀從紅地毯上走到門口,劉戀忽然停住,回頭望。

蘇青還納悶,劉戀看她神色,只說了兩個字:「捧花。」

蘇青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姑娘是哭傻了吧,劉戀看蘇青面露不耐煩,也沒再說什麼,乖乖地讓蘇青扶著出了門。

蘇青臨到門口,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新郎新娘加雙方父母彷彿被杜莎夫人製成了蠟像,舉著酒杯直勾勾地看著紅地毯另一端漸行漸遠的劉戀及女雷鋒蘇青,無言之中透露出「趕快走啊掃把星你趕快走啊」的潛台詞。

蘇青心裡開始有點兒恨這位嚴格算來形同陌路的學姐新娘了,你讓一個剛畢業拿一千塊錢實習工資的窮逼來充當結婚禮金的分母,有人性嗎?內心恨不得自己跑到台上一把握住新娘的手,向眾人高呼:「你竟然為了這個臭男人拋棄了我……」

當時把劉戀當成新郎前女友的蘇青還暗自感歎,若論砸場子,誰能比廣告公司小公主的她砸得更創意十足呢?

求了祖宗一樣的出租車師傅將劉戀送到最近的醫院,蘇青拍拍手向劉戀拜拜,把嘴裡那句「人家都結婚了你還是忘記他吧」嚥回了肚子裡。

非親非故的,也不至於這麼掏心窩子吧。

一個人的好人能量是有限的,蘇青覺得自己今天已經仁至義盡了。

這生活又不是《新聞聯播》,難道還要把劉戀送到醫院跑前跑後送到家裡第二天再送雞湯……

捫心自問,那些透支好人能量的人起碼也是有所圖的吧,蘇青能圖劉戀什麼?等著《新聞聯播》做「好人好事」專題時要一臉冰清玉潔狀說這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嗎?

回到那小小的辦公室,蘇青自動加班了兩小時把報價單圖文並茂地整理成EXCEL表格,老大臉上此恨綿綿無絕期的顏色才稍稍轉淡。

畢竟,蘇青是請假參加婚禮的呢,也是的,大週六舉行什麼婚禮呢,不知道大把公司週六正常上班還沒有加班費嗎?

蘇青以低至沒天理的薪水在那裡做了快半年,工資終於提到了兩千五百塊。

加薪日,老大在二樓放了一首薩頂頂的《琴傷》,她在QQ上說:這首歌,送給蘇青。

老愛玩這類遊戲,有時候一點兒都不像老闆。

蘇青第一次見到老大,還以為她是個T。

長頭髮,素面朝天,眉宇舒展,眼神謹慎又精明,牛仔褲外面套了一件很民族風的長T,高跟鞋彷彿從未走進過她的人生。

進入她公司很長一段時間後,才知道她在蘇青那個年紀已經生女兒了,屬於早婚一族。

面試蘇青時,老大也沒看簡歷,兩人隔著黑色辦公桌,她在另一邊剪指甲,聊了很長時間的村上春樹,然後老大說,你啥時候上班?

那時已經是三月,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蘇青原本以為自己要經歷一段人仰馬翻的找工作時期,因此第一次面試相當草率,穿了一件大羽絨服就去了。

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小孩,蘇青噴了大衛·杜夫,那還是李川送的呢。

入職後,蘇青彷彿是裝了永動機一般在工作,圖什麼呢?蘇青不知道。

在公司裡,她的身份依舊是最低層的員工,即使來了新的實習生,蘇青也得領著小朋友到旁邊的飯店去給大家買加班飯。

只是,漸漸地,工作成為蘇青的避風港。

面對加班、低報酬、無福利、一周工作七天及白耗時間的工作內容,蘇青毫不怨天尤人地認為,這是她這個年紀應該面對的。

有次蘇青發高燒,那時剛進公司沒多久,還沒轉正呢,也不好意思請假。

暈暈沉沉地來公司加班做個案子,客戶宣傳單上的一個資費列表讓老大抓住了把柄,搬來一把椅子坐在蘇青身旁盯著她改完,也許是剛吃完感冒藥的關係,蘇青臉上也分不清是汗還是淚了。

老大可沒有感動她帶病工作,只是在蘇青做完後冷冷地說:你發燒不要緊,耽誤我們的工作可怎麼辦?

蘇青望著窗外,天色已經一片黯然,跟她的心一樣。

4

那天下班後,蘇青跑去三里屯蘋果店找李川,蘋果店的一樓永遠熙熙攘攘的。

走上玻璃樓梯,二樓都是拿著電腦來上課的顧客,穿著蘋果公司藍色工作裝的李川,正英姿颯爽地在給一位剛買了電腦的顧客講課。

也許真的是工作中專注的男人是最吸引人的,蘇青在不遠處望著李川,隔著喧囂的人群,覺得他在人群中像一棵鬱鬱蔥蔥的樹般英俊,那個女顧客不知道說了什麼,李川笑得那個叫一個山清水秀。

也許是發燒燒糊塗了,再加上剛在公司受到了老大的侮辱,蘇青就這麼渾渾噩噩地站著盯著李川看。

李川身邊的某位同事注意到了蘇青詭異的視線,大概覺得這姑娘有點兒不正常,移至李川身邊,捅了捅李川。

李川看到蘇青,愣了一下,敷衍了一下女顧客,連忙趕過來,臉上依舊是一片溫和。

「怎麼不打個電話過來?」李川補上一句,「趕快假裝問我問題,工作時間不讓閒聊。」

蘇青看了看李川的臉,真想把頭靠了過去大哭一場:「我剛加班完,順便來看看你,你幾點下班啊?」

「我後面還有兩堂課呢。」李川拿出iPhone看了看日程表。

李川考入蘋果公司之後,蘇青才知道蘋果店裡的那些「店員」干的不是銷售的活兒,其他公司賣的是電子產品,蘋果公司賣的是文化。

好不好,你來到體驗店自己玩一玩展台上的產品自己做決定,買過來不會用,就去二樓上課,由李川這些中英文俱佳還有耐心的培訓師來幫你熟悉這些產品。

這份工作,李川幹得是相當帶勁,畢業這半年他都去美國總部培訓兩次了。

滿腹的委屈宛若三峽大壩裡的水,找了個不大不小的口子想宣洩一下,這個口子叫李川。

然而面對著他,反而說不出來什麼了。

可聰明如李川,一見她臉色,也就知道她為什麼來了。

「在公司受氣了?」

蘇青想了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算是吧……其實也不是。」

李川皺了一下眉頭,「你就是太后知後覺了,總是事情過去後情緒才爆發,老闆欺負你時怎麼一句話都不說呢,反射弧別這麼長行嗎?」

「我還沒轉正呢,能說什麼啊,當面跟老闆拍桌子說我不幹了?」

「那種小公司有什麼可做啊,工資不高,干的活還多,週六也不休息,如果我沒記錯,你是不是還沒跟老闆提讓她給你交五險一金的事兒啊?」

「我問公司老人了,挺多人也沒有的。」

「人家每月開多少錢,你每月開多少錢,人家那是不想多繳稅,跟你不一樣。你現在沒五險一金,生病還得自己掏醫藥費,你這工作一無是處,還幹著有什麼勁兒啊。」

「那我去哪兒啊,來你們公司?」

二樓的人特別多,蘇青站的位置人來人往的,李川拉著蘇青站到邊上:「你英語也不好,一見陌生人就說不出話來,怎麼做這工作啊?」

李川邊說話邊回頭看顧客:「你吃飯沒?沒吃飯的話要不先在附近找個地兒去吃個飯?我得去工作了,你看人家還等著呢,我工作完聯繫你。」

說罷,李川轉身走了。

「光當」一聲,蘇青的心掉在地上摔得稀碎。

她終於發現原來三里屯蘋果店的地板是什麼顏色。

職場不得意,情場也一定失意,可總不能一直失意呀。

為了不把自己逼上絕路,蘇青只能自己給自己找出路,她開始投簡歷。

終於,她守得雲開見月明,老大的老東家,一家很大的廣告公司給了蘇青offer。

薪水雖然差不多,但勝在福利齊全,而且整個機構完美得跟蜂巢一樣。

面試時那裡的副總得知蘇青的老闆是誰,明裡暗裡開始打聽上兵廣告現在的情況,並作為曾經的同事,滴水不漏卻狠毒無比地說了她不少壞話。

蘇青這才知道看似一副文藝女中年調調的老大,當時作為這裡的廣告總監辭職創業,曾心狠手辣地帶走了不少能手,迄今為止還被副總恨成這樣,儼然手段可以。

只是,蘇青聽到副總這樣詆毀老大,竟然莫名有點兒不開心。

面對這樣的跳槽機會,換別人早就頭也不回走了,可偏偏蘇青又犯了嫌麻煩的老毛病,猶豫著怎麼跟老大開口提辭職這事兒。

當時老大已經買了一個複式當辦公室,裝修得很漂亮,人手不夠,內憂外患的。

蘇青最終想想就算了,還是默默留了下來,為了莫須有的義氣。

圈子不大,蘇青跳槽成功卻未去的風聲,很快變為一段神秘的小段子,傳到了蘇青老闆的耳中。

她自然也懂得蘇青的放棄,沒過多久就給蘇青加了薪,蘇青的薪水高漲到了兩千五百塊。

因為老大跟李川都是巨蟹座,弄得蘇青對巨蟹座的感情很複雜,忽然有一天發現,自己生活裡都是巨蟹座。

愛蘇青的是巨蟹座,發薪水的是巨蟹座,不愛蘇青的也是巨蟹座,折磨蘇青的還是巨蟹座。

時間不抗造,連公司的大齡女文案及小齡男設計都突然結婚了。

蘇青的愛情和事業,依舊一籌莫展。

在溫水煮青蛙的故事裡,她就是鍋裡的那只青蛙。

隨著日頭的推進,她開始恍惚覺得,自己彷彿是沒了爹媽身中玄冰掌之毒的張無忌,只待跌落懸崖跟火頭陀學會九陰真經了。

再推進,蘇青隨便爬個山,都想找個懸崖跳了。可是,她沒時間爬山。

再再推進,蘇青都已經快要忘記《倚天屠龍記》這個故事裡的懸崖了。

終於,某一天,有人彷彿小天使一般從天而降,不由分說一掌把她推進了這個已經進入遺忘序列的幸運懸崖。

那個小天使,就是婚禮上僅有一面之緣的劉戀。

而跟劉戀的再次相遇,不光讓她收穫了一個比男人更值得依靠的好閨密,也在職場上救她於水火之中。

5

這天上班,蘇青剛給老大刷完昨夜扔在茶水房裡的咖啡杯,習慣性地沖了杯咖啡送到二樓老大的辦公室。走到門口,敲門卻沒動靜,這才想起來老大出差去了,她還真是被虐出良好的習慣了。

坐在座位上正在擦護手霜呢,QQ閃動,是對方公司的那個客戶代表,「你什麼時候來啊?」

難纏的客戶代表雖然年長兩歲,但是對於幼稚比蘇青駕馭得更加得心應手——失戀時連活兒都不幹。

蘇青這人熱心腸,在QQ上給她開解了一個月,聊天記錄如果整理成書就成了《失戀女子恢復期備忘錄》,估計不比腦殘情感作家的騙人暢銷書要差。

雖然合作了那麼久,但蘇青一直都悶頭幹活,跟這位客戶代表基本只能算網友。

老大也是怕手下的人跟客戶關係走得太近,將來跳槽時再帶走客戶資源,也從來不讓蘇青去客戶公司走動,往往都是屈尊帶直系親信親自去談項目。

趕巧這回老大帶著骨幹飛去廣州參加廣博會,公司裡能管事兒的人都走了,而客戶這邊有個急活要做,老大就只能讓蘇青去客戶公司跑一趟。

跟那個客戶代表同甘共苦了這麼久,今天終於要見面了。

然而見面的氣氛並不融洽,客戶代表陪著自己的上司走進辦公室不長時間,跟蘇青才眉來眼去沒多久,就眼見著一個管理高層模樣的女人給客戶代表一頓暴風驟雨式的痛罵,指責她工作不認真。

那丫頭邊哭邊辯解,弄得蘇青都想在桌子下猛踢她一腳:親愛的,你們老總這是表面罵你實際上在給我臉色看呢。

在上兵廣告一年的工作量大概能比得上其他公司三年的工作量,這也逼得蘇青快速成長了起來,因此職場上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伎倆她看得很清楚。

這次開會時對方的團隊來的全是生名字,愣是一個沒聽說過。

蘇青提前做了下小功課,小範圍內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對方公司的團隊全換了。

上兵廣告服務這家公司有兩年了,這次公司內部政治鬥爭,很可能會踢走上兵廣告。

蘇青心想這廣博會開的真是時候,老大和老員工正巧都躲過去了,派她一個新手對付他們這幫牛鬼蛇神。

蘇青覺得自己大腦有點兒不夠用了,她聽到一個女人假裝鎮定的聲音:「服務貴公司的都是我們團隊的精英,只有好的廣告人才能參加廣博會啊,這也說明我們對貴公司的重視,這次的確事出有因,他們還在廣州呢,所以才沒趕回來。」

蘇青看著碩大的會議室裡,會議室的一面坐滿了人,而會議室的另外一面只坐了孤零零的一個女人,勢單力薄,讓蘇青都覺得這人也太可憐了,她後背溻濕了優衣庫的白襯衫,短髮亂糟糟的,滿臉油光,這讓右邊臉頰鼓出的閉合性粉刺更顯得紅腫,她奮筆疾書地記下對方團隊信口開河提出的意見。

蘇青仔細端詳這個人,忽然發現自己飄到了天花板上,而這個說話的女人就是她自己。

鋼筋水泥森林中,常常造就很多靈異現象,比如壓力太大想逃避時,人神分離。蘇青只願把肉身留在那裡當箭靶,希望自己的魂魄飄出去。

飄到哪兒呢?逃不掉,就像是亦舒筆下那些魂魄與肉身分開的城市傳奇一樣,飄在半空的魂魄見到肉體受難快要支撐不住了,明知道自己回去也無濟於事,但仍見不得自己受苦。

蘇青回過神,閉了一下眼睛。

再次睜開,眼前儘是一些殺人不眨眼的人,年紀也不比自己大幾歲,這麼拚命幹什麼呢,大家和和氣氣地完成一件事情不好嗎?都是給人打工的。

在電視劇裡那些女人為難女人的戲份出現時,蘇青都想替受欺負的女主角加句台詞:「我也是別人家的女兒,如果你受到跟我一樣的欺負,你媽媽就不心疼嗎?」

然而這樣溫柔的台詞,於這殘酷的現實是無用的。

蘇青知道她要是真說出這句話來,不只對方,大概荒謬到自己都會覺得自己是神經病。

兩軍交戰之時,既然無力還手,那就安然接受。

平白說出這些綿長的小女兒話,反倒洩了自己的氣。

蘇青覺得自己的眼皮下面藏著小浪底大壩,隨時都有洩洪的可能。

對面那個氣勢最盛的女人大概發現自己射下的劍都毫無抵抗地被這個小丫頭接受了,太沒勁了,拍了一下桌子:「你們老闆僱用你,是因為你是啞巴嗎,你今天來這兒到底有什麼用?」

蘇青聽到自己假裝糊塗的聲音:「挺多案子都不是我負責的,我也一時說不上來應該怎麼解決。」

「你們是混日子的是嗎?」女人說到這兒,又把眼神射向客戶代表,「他們對付,你也矇混過關是嗎,你還想不想幹了?」

這女人剛接手這攤活兒,自然先拿蘇青他們開刀,罵客戶代表其實也是指桑罵槐,最後推翻之前蘇青綿薄的努力,找個借口換掉上兵廣告。

蘇青現在忍住一切回嘴的可能,也是怕回到公司後老大卸磨殺驢,最後反倒說是蘇青解釋不當而造成這樣的後果,沒想到客戶代表這個二愣子突然爆發了。

剛才還抽泣的客戶代表,突然把筆記狠狠往桌上一拍:「喊什麼喊,我在公司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騷呢,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燒到我這裡來了,我幹得好不好,不是你來評價的。我的工資也不是你發的,都是打工的,你牛×什麼,人家上兵廣告每次的案子,最後簽字的又不是我,有能耐你朝上面說啊!」

蘇青松了一口氣,希望雙方多吵一會兒,但畢竟同甘共苦過,又怕客戶代表吃虧。

那女人大概一直精於更高層次的中國式鉤心鬥角,習慣了趾高氣揚,對方都像蘇青這樣低頭認錯。

首次遇到這種東北老娘們兒掄拳幹架式的言語衝突,她反而慌了神,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弱弱地指著客戶代表:「你說什麼呢!」

客戶代表呼啦一下站起來:「指指指,你指個屁!你就知道伸個手,誰不知道你這位置是跟外國人睡出來的。美國總部來人,你跑到廁所給人家服務,全公司都當成一個笑話,你還有臉在這兒狂噴呢。」

蘇青已經想好客戶代表的下一個工作是什麼了,大概是電影編劇吧。

三言兩語就把一個集密室、制服誘惑、辦公室桃色、中國妹洋人及顏射等眾多少兒不宜的戲碼,極具畫面感地表達了出來。

蘇青不用閉眼都能想像出,這女人剛在廁所的小隔間給老外那啥完,於男廁所鏡子前匆匆檢查好儀容,假裝沒事地扭著屁股出去了,而一堆來自大洋彼岸的蛋白質卻堅貞不移地掛在她後腦勺上的精彩畫面。

那女人大概是沒遇到過這麼血淋淋一點兒餘地都不留的原始攻擊,整張臉都扭成一坨,開始拿英文罵人,想要在語種上壓倒對方。

沒想到用英文這一罵,反而增添了這場罵戰的喜劇成分,而她是今日最佳女諧星。

她還沒罵幾句,就用餘光發現身旁憋笑已快氣絕的眾下屬,不禁怒火中燒,形象什麼的立即付之一炬,張口就罵了一句國罵,下意識地把手機了扔過去,直砸向客戶代表腦門。

客戶代表「啊哦」一聲,眼淚鼻涕都下來了:「你打我,你這個婊子敢打我,我活這麼大我爸媽都沒動過我一指頭!」

她也不是吃素的,不知哪裡來的天賜神力,直接踩著高跟鞋跳上會議桌,大步流星地向那女人撲上去,那女的向後退,客戶代表撲上去沒站穩,兩個人摔到地上,扭成一團。

蘇青大學宿舍的三個室友都是東北人,這仨東北姑娘繪聲繪色地跟她講正宗東北老娘們兒打架時的生猛之狀,但怎及這擺在眼前的言傳身教啊。

蘇青眼瞅著要撲向她這邊,連忙護衛著IBM小黑本往後退,後來想自己退什麼啊,都沒什麼退路了。

蘇青這時才明白過來,老大讓她過來這一趟就是十有八九讓她當炮灰的,客戶fire(解約)掉上兵廣告,老大也找借口再fire掉她。

心想工作也保不住了,她還真放開了,不計較能不能回去交差了,心裡惦記著不能讓客戶代表這姑娘吃虧啊!

高層女只會扯頭髮,不及具有純正東北血統的客戶代表扇巴掌來得立竿見影。

旁邊站的幾個男的平時人模狗樣的,一看就沒打架經驗,關鍵時刻手無縛雞之力往後退,生怕弄皺自己的西服。

蘇青看得那叫一個怒其不爭啊,吼了一聲:「傻站什麼啊,趕快拉開啊。」

她抱著IBM小黑本上前幾步,試圖假裝拉架實際上踹那高層女幾腳出出氣,沒想到卻一把被人拉住往辦公室門外推。

蘇青心裡「哎喲」一聲,心想對方不會展開群毆行動了吧,但是看這姑娘的動作好像是友不是敵,一時竟有些摸不清頭腦,倒也就隨她出去了。

這姑娘眉目清楚得讓人分不清到底化沒化妝,即使沒有明顯的logo,但蘇青也能看出她身上那套灰色西裝挺貴的。

這時的蘇青,還沉浸在剛剛開會時,被那氣勢強盛的高層女噴得體無完膚的氛圍裡,有點兒驚魂未定的意思。

為了分散想回家找媽痛哭一場的衝動,她只能把視線匯聚一點,集中在這姑娘做的宛若蔡依林般的手指甲上。

與此同時蘇青心中滿是天真的疑惑,是老大管她太嚴,還是現在外企的風氣都如此開化了,這姑娘把指甲弄成這樣可怎麼敲鍵盤啊。

姑娘瞄了眼屋內正上演的女人為何為難女人的精彩戲碼,小聲地對蘇青說:「狗咬狗一嘴毛,你躲開不給咬到就不錯了,還往前湊。你怎麼什麼時候都往前撲,那麼實心眼呢,吃秤砣長大的啊。」

蘇青聽這姑娘半抱怨半關心的口氣,想想也是這個理。

不過什麼叫「什麼時候都往前撲」,什麼什麼時候?她們之前見過嗎?

這美妞兒拉蘇青往不遠處角落的茶水間走,走廊裡一堆同事躍躍欲試地往前探,好容易看到個從事故現場出來的倖存者,忙攔住問怎麼回事,這姑娘朝會議室努了努嘴:「新官上任三把火,燒錯對象了唄,西餐妹把火燒到皇親國戚那邊了。」

蘇青沒明白怎麼回事,但是那幫同事卻是一點就通,都笑嘻嘻地竊竊私語。

茶水間,美妞兒抓過一個女同事:「幫我照顧她一會兒。」

女同事上下打量一下蘇青,問美妞兒:「這誰啊,長得也不像你家人啊。」

「是我朋友,反正你看好了,別弄丟了。」美妞兒囑托完同事,拍了拍蘇青的肩頭,「乖啊,別亂跑,現在你也不適合走,不然回去怎麼交差。我去找人收拾殘局,你今天受的委屈,肯定會有人替你報仇的。」

話說完,她扭著扭著就出了茶水間,那女同事帶著一群婦女,盤問蘇青在辦公室都看到了什麼,蘇青自然如實以告。

至於會議室往後發生了什麼,蘇青就不知道了,也沒興趣知道。

在茶水間裡喝完了兩杯咖啡,也不知道是聽那美妞兒的話就在這裡待著,還是拍拍屁股回辦公室收拾東西,回公司等老大fire掉她。

待到咖啡燙得上牙膛都快掉皮了,才見那美妞兒領著一個高大男子走進茶水間,兩人邊走邊說話。

蘇青看周圍的女同事都站了起來,叫了聲徐總,退潮般都出去了,蘇青也站了起來。

蘇青這才知道這個說話ABC腔的男人是這個公司的一號人物,他非常有禮貌地跟蘇青再三說抱歉,說事後會跟她老闆解釋發生的事情。

客套了半天,蘇青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都快因為客氣僵掉了,說了幾十遍不用。

後來美妞兒還親自把蘇青送了出來。

蘇青手裡捏著那男人的名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總覺得這結局美滿得不像是她世界裡的故事。

「行了,把心放到肚子裡吧,今天你也受了不少委屈,回去趕緊睡一覺。一覺醒來,什麼都忘了。」

「謝謝啊。」蘇青拿出名片跟這美妞兒交換。

「謝謝?還真沒看出來,你還挺給人留面子的啊,假裝不認識我還行。」美妞兒歪著頭看了蘇青一會兒,饒有興趣地,彷彿在看一隻突然出現在路邊的狸貓。

蘇青臉有點兒紅,被美女這樣盯著看也挺不好意思的,但也疑惑她為什麼會這麼說。

美妞兒甜甜一笑:「你前陣子參加了一個婚禮吧,我坐在你旁邊。」

蘇青仔細盯著美妞兒的面孔看了一陣子,這才想起來,她是婚禮那天疑似要砸場子的姑娘。

6

人和人的相識,都是一個圓。

婚禮上,劉戀裙子扯壞了,腿也擦傷了,哭得厲害。

是蘇青傻乎乎地以為這個姑娘是新郎的前女友,還假裝聰明地扶著她出去。

但僅僅有這樣的相識還不夠,蘇青和劉戀兩個人因為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的關係,反而在這雞飛狗跳之際遇到,這下子,印象想不深刻都難了。

蘇青猛拍腦門:「想起來了,我還說怎麼在北京看到的漂亮姑娘都長一個樣兒,敢情我遇到的都是你啊。」

「誇人還挺委婉的啊,我臉皮厚,就笑納你這句不辨真偽的稱讚了。」

不知道怎麼接話的蘇青開始傻笑,想通過打哈哈就把這事兒給支過去,畢竟劉戀哭得衣不遮體的,也不是太光彩的事情,她就是再不通人情,也知道遇到這種事情能忘就忘。

蘇青的傻樂也把劉戀惹得笑了:「你這人還真有點兒意思,我還真看不出來你的路數,是真沒認出我,還是給我面子假裝認不出來?」

蘇青想了想,從包裡拿出眼鏡戴上,仔細地端詳劉戀的臉,特別實心眼地說:「我平時為了臭美不戴眼鏡,看人就能分出男女,是真沒認出來。不過就是戴上眼鏡,我也認不出來,你這回妝比較淡。另外,就是認出來了,張口閉口提這事兒,我覺得挺沒眼力見兒的。」

像蘇青這樣沒才沒貌也不聰明的貨色,從小到大最珍貴的品質就是有自知之明。

知道什麼都不太出色,因此只好悶頭幹活少說話。

吃了幾回虧後,暗地裡察言觀色的功力就非常厲害,知道什麼時候做什麼樣的事情比較招人待見。

比如,你幫助一個人,下次見面時可千萬別提這件事兒,因為人家可能不想回憶起自己慘到被別人幫忙的時刻。

劉戀一下就明白蘇青這半真心半小心的回答指著是什麼,這讓她心中的某個角落,默默地被擊中了一下。

在這個城市裡,人精和大智若愚就像是星座中永遠合拍的組合,彼此不用廢話,溝通起來就是痛快。

天雷勾動地火,兩個人這就算是正式地搭上線了。

後來,劉戀私下裡找蘇青吃過幾次飯,幾次閒聊下來,蘇青整合了下情節線,終於明白當時在會議室裡為啥客戶代表要跟新團隊的頭頭打架。

本來女高層仗著美國總部的小高管是她的新任姘頭,在派系鬥爭中,想把跟廣告公司對接這種油水比較大又容易見成績的活兒給搶過來。

哪想到這女人得意得忘形了,不知道原來負責這塊的客戶代表是公司老臣的女兒,官二代呀,誰樂意被你那麼劈頭蓋臉地說啊。

第一把火沒燒起來,最後還燎到了自己人。

劉戀那一派人趁此機會把打架這事兒給鬧大了,最後把對接廣告公司的權限給拿了過來。

而上兵廣告那邊,蘇青假裝天然呆,在週一的例會上繪聲繪色地把當天的情形講了一遍,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大也在笑容中隱藏了要開了蘇青的念頭,可因為早做好了放棄的打算,反而一時不知道這案子要怎麼接,於是暫且讓蘇青先管那攤事情。

月薪兩千五的廣告小嘍囉蘇青,雖然幹的是總監的活兒,但也不是沒有好處。

起碼她在這個項目中,終於有發言權了。

且隨著項目的推進,她悶頭幹活兒的好處也現出來了,在公司的地位一瞬間凸顯出來,新來的小朋友,開始叫她蘇青姐了。

然而差點兒被人當成炮灰犧牲這事兒,讓蘇青對老大有了種甄嬛從甘露寺回來後對皇帝半真半假的感覺,對於人生這第一份工作,反而沒那麼上心了。

劉戀跟蘇青講過一個道理,為何中國人這種吃苦都能吃出花樣來的民族,如今卻跟去了勢的男人一樣,只能回憶自己一夜七次郎的輝煌歲月,關鍵就在於中國人做事情不講究結果,太注重做事的姿態。

事情做得好不好沒關係,只要你做事的態度把我哄舒服了就行。

蘇青知道自己一周工作七十小時,有時候還不如週五晚上陪著老大去各種奇形怪狀的小酒館,看莫名其妙的歐洲藝術電影來得舒心實惠。

但在這方面,她偏偏就有點兒固執,她蘇青做事,講求的是對得起自己的內心。

後來的一段時間,蘇青漸漸上路了,知道了那些國外電影節上美麗到對實際銷售一點兒作用都起不了的飛機稿廣告,是大公司為了獲獎而一門心思投其所好做出來的。

蘇青知道自己在廣告方面沒有太多天賦,她出奇制勝的法寶也只有在投其所好這件事情上。

客戶的審美基本是沒審美,老闆的審美往往是客戶接受不了的,怎麼樣弄出一個最後肯定不會用,但看起來很美的炮灰稿來平衡老闆和客戶之間的審美,這是她蘇青擅長的。

儘管老大對蘇青實用主義的方式略有微詞,但也看出來公司裡的老人都在混日子,蘇青這個只管幹活從不抬頭喊冤的苦力正是她需要的,因此漸漸地,把公司兩個最賺錢的大客戶都交給了她。

可也大概就是這個時候,一個中等規模的本土廣告公司缺人,劉戀幫忙推薦了蘇青。

終究還是要走了,在公司接到的一個發佈會執行的案子中,蘇青與老大手忙腳亂被客戶逼得鼻孔噴血的時候,某天加班到凌晨,吃著外送的麥當勞,蘇青平靜地跟老大說,我要養病,我要給自己放個假,身體和心理都受不了了。

老大一愣,卻調試得很好,瞬間恢復了老闆的樣子,兩個人聊未來聊過去聊心理狀態,蘇青終於明白,自己為何在這個有些小氣的老闆手下干了將近兩年。

她應該無形中把這個老闆當成了未來的自己。

老大現在的樣子,就是她未來希望的那樣,在現實生活中在金錢在自信度上保持得恰到好處,還可以由著自己性子保留著一點點的與眾不同。

一番談心過後,老大又戴上了勇者無敵的面具,無所懼怕的樣子。

畢竟,開公司,誰跟誰都不是一輩子的關係,結婚還能離呢。

但一個低薪和高強度工作壓力都沒趕走的蘇青,老大也許以為沒脾氣的她會一直幹下去吧,干到死干到她賺到足夠的錢可以把公司賣掉移民。

可現在,她竟然要走了。

想想始終有不捨,老大終於還是軟了軟,露出了挽留的意思來,說蘇青你應該得到你應得的再走啊。

高薪水、小領導、公司分紅……

蘇青微笑著婉拒了,她早已學會了不相信空頭支票。

她還沒去過越南,還沒學會游泳,還沉浸在與李川沒有結局的悲哀故事中,跟她手頭殘留不多的青春相比,她是真的耗不起了。

「我已老到不能回頭重新再來,你要前程似錦。」

臨走時,老闆在QQ上跟她說了這句話,蘇青盯著這句話看了好久。

看到眼睛有些酸。

收拾了電腦,整理了辦公室桌面,看著插在筆筒裡的棒棒糖避孕套,蘇青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拿起,塞到了背包裡,後來還帶到了新的格子間去。

她的第一份工作,就這樣結束了。

同樣結束的,還有蘇青大學畢業後兵荒馬亂的日子。

她這才真正地踏入了成人世界,有點兒小錢、有點兒底氣,甚至眉宇間的那點兒學生氣也被現實生活消磨殆盡。

在劉戀的幫助下,蘇青又跳了一回槽,稅前的薪水也終於可以有五位數了。

不過她依然時不時地會回到上兵廣告看看老大和前同事們。

老大這兩年業務開展得很好,公司又換了新的辦公地點。

空間開闊到可以在辦公室騎自行車,老大的辦公桌有兩張雙人床那麼大,重到需要用小型起重機吊到二樓,露台被弄得很田園,但種得最多的卻是西紅柿和黃瓜。

老大笑著跟蘇青說,要是被客戶欺負得不行了,她就跑到露台摘條黃瓜啃著吃。

老大的道行越來越深了,那麼驕傲的人當然不會說如果你沒走會怎樣,她只是定定地看了蘇青不再年輕的面孔,說樣子變好看了。

劉戀說蘇青孺子可教,天資不強,但是慧根深。

這話不差。

跟生活搏鬥了一段時間後,從小到大事事都just so so(差不多)的蘇青,把自己的人生攤開來一看,竟然也會比很多人渾渾噩噩的狀態要強。

所以說,蘇青如此看中劉戀,除了劉戀對她也的確有幾分真心外,這個美妞兒像是人生地圖的坐標,初時識於微,今日定當擁臂而行。

蘇青穿著劉戀送的裙子,在隔壁室友的叫床聲中,回憶了自己的小半生,突然心生感慨。

聯想到自己心愛的李川,在自己最艱難的時刻,戲份少得可憐,只有劉戀伸出援手。

若是劉戀在她面前,定要抱住哭一場,哭一哭自己並不如意的青春,那些愛和恨。

拿過手機,蘇青想了想,發了一條短信。

「最美好的年紀,最愛的人卻不在身旁。最配得上這青春的日子,其實細看也是脫節的。即使日後有多麼如意、心想事成,可青春卻再也沒有了。」

發完短信後,蘇青捨不得新裙子帶來的陌生又美妙的觸感,飛身躍到床上,在床上滾來滾去,玩一玩就害羞起來,自己跟自己玩得很開心。

那麼悄無聲息的快樂,彷彿不曾受過傷。

手機短信響,蘇青爬過床上的衣服堆,拿過手機,是劉戀的回復,內容十分乾淨利落:「傻×。」

對於朋友來講,這二字的潛藏含義是:「繼續傻吧!出什麼事情由我來扛著。」

其實這條短信,蘇青發給了兩個手機號。

一個自然是劉戀的,而另外一個號碼,則是李川出國前的最後一個號碼,現在已經是空號了。

蘇青知道,這個號碼,餘生永遠不會再回復她。

永遠,永遠。

《我也會愛上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