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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下樓時,見識到劉戀把兩個不到二十的小保安伺候得心花怒放,給她硬擠了個別人的停車位,還見義勇為把後車座的一堆紙箱子搬到沒有電梯的樓上。
「沒事兒,姐,你們可勁兒見吧,車我給你好好看著。」河南口音的小保安平時可沒這麼如沐春風,在蘇青央求他們幫忙收快遞的時候,他們可是另外一副嘴臉。
劉戀也沒多說什麼,笑笑,關上門之後,一副「後娘臉」:「媽的,今天塗的粉底液比他們月工資都貴。」
「早幹嗎了,為了個停車位至於賣笑嗎?」
「不賣笑能行嗎,咱倆從小區外面把這堆紙殼箱子抱回來啊。」
「得得得,讓你拿個東西,瞧你委屈的。」
「還不是為了你這個窮×!你搬個家就買幾個箱子唄,還得讓我拉下臉管銷售部那幫宅男要十個大箱子,樓下雜貨店沒有賣的啊!」
「一個箱子十塊錢呢,十個箱子一百塊錢呢。」
蘇青在這房子住了兩年,懶得搬家,即使室友不愛乾淨,她要把堵在下水道的頭髮撈出來才能洗澡,她也能忍。
貓廁所在陽台,為了不讓曬著的衣服滿是酸臭味,她每天動手收拾貓糞,白凱南每次都勸她搬出去,她也不樂意。
直到有一天她加班到早晨才回來,一打開衛生間,一個長頭髮裸男在裡面刷牙,蘇青愣在那裡,第一反應是一大把年紀發出少女的尖叫是不是有點兒太矯情了,她又不是第一回見男生裸體,結果室友跟另外一個裸女從房間裡跑出來。
蘇青不反對人在肉慾上太過放縱,即使跟李川苦戀的時候,她也早不是處女了,白凱南雖然人長得高大,在床上卻是個快槍手,心理和身體都對這個男人極端失望。
但你要是3P,也拽兩個男人過來啊,倆女的伺候一個男人,他金城武嗎?值得嗎?床上都不能佔據主動性!
室友養出來的那隻貓在她腳下蹭來蹭去撒嬌,蘇青低頭看著一臉賣萌的喵星人,她明白,她這輩子跟別人合租房子的日子到頭了,應該搬家了。
劉戀嘟噥著,看著蘇青滿屋的東西:「你這滿屋是什麼東西啊,你也不是亂買東西的人啊。」
劉戀一眼就看到她送給蘇青的那件小黑裙子:「沒出息的玩意兒!標籤還不捨得剪掉,你準備遺體告別那天穿上直接火化嗎?」
「太貴了,再說我也沒有機會穿,要不等你死了我穿去給你遺體告別。」
「滾!你都投胎了老娘還會好好活著。這褲子你媽穿都過時,怎麼不扔啊?」
「我不是不捨得嘛。」
「不捨得就捐掉,這樣的囤積是一種近乎犯罪的浪費你知道嗎?」
劉戀翻來翻去,翻出一個方便面箱子,剛打開,蘇青眼尖,一把奪過,用手重重合上。
劉戀搶過來:「是不是偷藏的震動棒?」
一打開,一本發黃帶有油污的理工科系發的筆記本,一管用光的理膚泉洗面奶,已經停產的KENZO的AIR香水瓶,德國巧克力的包裝盒……
唯一明顯昭示物品主人身份的物品,是一個照片已經粘在玻璃上的相框。
皺皺的照片,李川攬著年輕而土氣的蘇青,兩個人都笑得毫無負擔。
那是另一個世界,照片上的男女,永遠不會知道,他倆的關係最終將有一個可笑而無法收尾的結局。
劉戀的第一反應是:「不要臉!我呢?你怎麼把我給剪掉了,明明咱們仨人一起拍的啊。」
蘇青把照片歸到原處:「我和他連張合影都沒有,要不是你在,我也不敢跟他一起照相。」
劉戀想想覺得剛才沒說到點兒上:「這些東西你八百年前就該扔掉,知道咱們現在為啥都還處在『發展中』?就是你們這幫人不把心思放在有用的地方,你準備以這份癡心到癡呆的演技拿明年金馬獎嗎?」
蘇青一件件地把盒子裡的東西翻出來:「這些作業本是我跟他上自習的時候偷過來的,你看,他人長得人模狗樣的,寫出的字卻像毛毛蟲扭來扭去……那時候我長痘,他把自己用的理膚泉洗面奶給我,理膚泉對剛畢業的我來說是天價,我就用這個藥妝牌子用到現在……這款AIR的香水,我記得他特別愛用,噴在身上可好聞了,像是剛洗過澡一樣乾淨的味道。後來他知道我喜歡,就送了我半瓶,我從沒捨得用,直到有一天忽然發現它竟然揮發沒了,我蹲在地上哭了好久……」
劉戀心疼了:「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蘇青蹲下來,把箱子合上,用膠帶封死,臉上一笑:「我怕你見到這些罵我,就想在你來之前把這些藏好。可是你來之前,我翻了翻這些東西,忽然好捨不得。我最美好的年華,都一絲不掛地耗在這個男人身上。我知道他一直不愛我,也不是什麼多好的人。他冷漠、絕情,這麼多年也不正面拒絕我,狠狠給我一刀,讓我有個再生的機會。我沒那麼深情,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甚至還像模像樣地交過幾個男朋友,連第一次都是跟別的男人在學校外面小旅館的床上發生的。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啊,他連碰都不要碰我。可是賭了這麼多年,我下不了賭桌了,憑什麼讓我滿盤皆輸,一點兒翻盤餘地都沒有啊?」
劉戀說:「有男朋友,就該忘記他了。」
「你見過白凱南了?」
「北京城能有多大呢,我聽到風聲都派人打聽完他了,我知道你耳根子硬不聽話。可是蘇青,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還是要跟你說,以我瞭解的情況,這個叫白凱南的男人……」
「不適合我是吧,我知道,我很早就知道了,你要是前陣子跟我說,我可能說就這麼認命了,有人要我就不錯了,起碼他帶出去挺有面子的。但現在你不用跟我說你聽到的那些傳聞了,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更讓我噁心。」
「親愛的好姐妹,我們分手了,還是我提出來的。」蘇青說。
多麼可笑,按照他倆的約定,戀愛三個月了,可以告訴身邊的朋友了,蘇青卻提出了分手,哈!
蘇青這幾天找房子找得大姨媽都推遲了,白凱南不愛戴套,蘇青還杯弓蛇影地買來驗孕棒,結果虛驚一場。
在找房子這件事情上,白凱南置若罔聞,蘇青倒也不在乎。這麼多年了,她早就自我進化成了她想要的那種男人,她能搞定。
昨天的例行電話中,白凱南說他下班後跟朋友吃飯去了,蘇青沒多想,隨口問了跟誰吃啊,哪知道白凱南特別老實說,跟個他剛認識的黑人老外吃飯。
白羊座的優點是,他永遠光明磊落地出去交際,蘇青知道這黑人男人是個基佬,一直想找個中國男朋友,看上了白凱南。
蘇青當時還調笑說他魅力已經大到男女通吃了,這個時候卻覺得不對勁了。
「你一個離開女人就不能活的直男,明知道他喜歡你,也別給他機會啊。」
「他不是一個4A廣告公司的創意總監嘛,我覺得他能幫我,給我介紹工作機會。」
蘇青腦子嗡的一下,她愣在那裡,任由絕望的感覺翻雲覆雨,彷彿某種自我凌遲。
「劉戀,你知道嗎,我人生當中絕望的時候沒有那麼多。」
小學時一次學校大型會演,除了她和一個殘疾的女同學,其他女生都被挑去排練節目,她發現自己又醜又笨又不招人喜歡。
上高中時,青春的苦悶,讓她只能以學習退步來引起父母的注意。
她甚至寫了一封長信,準備交給父母告訴自己這段時間有多難過,只等著父母說對不起啊女兒我們做得太不對了,她就奮起直追豁出命去考北外法語系,為父母增光添彩,為家庭書寫榮譽詩篇。然而等那封信交給父母,母親看信太長,不好意思地跟她說,舅媽還等著她和爸爸打麻將呢。
她知道自己不是玫瑰,但是亦舒小說裡,不是還有一型長相不出色但是工作努力的女主角嗎?
她在第一個公司裡,任由老闆罵她 「我花錢雇你來當打字機的嗎」「你看看你寫出來的東西是不是一坨屎」……
終於熬到升了職,卻又要開始忍受甲方的各種無理要求,得每天回家聽大悲咒,才能確保自己不會得癌。
即使公司來了新人,她也得負責給老闆洗咖啡杯磨咖啡豆買藍色萬寶路。老闆不捨得請保潔阿姨,每週六下班前她都戴著膠皮手套,把廁所馬桶刷得比她出租房的洗臉池還要乾淨,結果努力了半年,工資只漲了三百塊。
後來認識劉戀,人生境遇就順利了很多,也知道打扮自己不再那麼邋遢。
跳了兩次槽,工作順心了好多,但人也奔三,彷彿沒什麼機會認識新的男人了。
她一門心思等李川發現她的好,然而李川玩消失,把她扔在工體的國安隊主場的綠色海洋之中,任由她變成行屍走肉。
原本以為這把年紀了,別林黛玉一樣脆弱到動不動就咳血玩絕望,她也決定走出來,選擇了白凱南,然而不到三個月,她就發現這個男人不簡單……
白凱南在這三個月一直以單身的身份騙吃騙喝,不斷接受各路無知少女送他的禮物,最近還接到了一個單反相機的饋贈。
而且白凱南只是他在外面玩的名字,有幾個人知道他身份證上的名字叫杜明啊。
平時利用別人的好感取一些蠅頭小利也就罷了,但至於為了一個工作機會就玩弄別人的感情嗎?
分手的決定終於在這個電話裡提出,蘇青自己都想笑,她是多想演面對面的分手戲碼。
可是人生難得的幾次分手都是在電話裡,只不過上次是李川主動提出,這次換到她。
「我們分手吧。」這句話說出來後,她自己都覺得解脫了。
三個月的戀情,在這個城市森林的快餐式感情模式中仍顯得鄭重。
但對蘇青來說,餘生都不會有如此荒謬的時刻了。
她甚至覺得自己有點兒噁心,之前究竟是有多放蕩,蕩到毫無底線地忍受了白凱南三個月。
忍著白凱南把她的自尊一次次地摘下,然後由高處釋放,墜落,傷痕纍纍碎成幾瓣。
自己默默在黑暗中苦苦爬起,低頭次次拾得那原本就已經很卑微的自尊,放回不為人知的衣袋。
犯賤高桿如張愛玲,遇到胡蘭成,低到土裡,最終還能開出一朵花來。
可自己呢。
卻只能像是修建成吉思汗陵墓的匠人,自參與其中那天開始,就注定埋葬後屍骨無存,還會連累周圍的土地寸草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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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像是對劉戀講別人的事:「白凱南不是壞人,他只是空長了那高個子,內心沒有足夠成熟的三觀來支撐。他當然不會覺得這些事情有什麼不對,一如往常認為自己無辜如小白兔。他當然不同意分手,他要見面談。然而我說出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卻一直逃避說別說了我腦袋疼……我很傻×吧,不會慧眼識人,忍到自己都被他同化了,卻沒想到他不堪到即使發現問題也逃避。」
他跟李川相像的地方,不光是那薄薄的嘴唇,還有逃避,只空留她蘇青在名副其實的獨角戲裡承受這份不知所措後的不堪。
蘇青最近的難過不是為了白凱南,她更多是為了自己認識他那天他穿格子襯衫就此認了命而感到不爭。
「沒辦法得到自己喜歡的,那我放低標準,找個稍微看著順眼的就行了,沒想到老天爺並不把選擇權交給我。我認真挑選了白凱南,可是他越渾蛋,李川在我心裡就越是屹立不倒,最後竟硬生生站成了釘子戶。」
原本就不甚整潔的小屋子,並未打包的物品讓整個環境,宛如一個失落人的心,沒有章法,把一切整理完畢彷彿是不能完成的任務。
唯有大刀闊斧,把一切丟棄。
可是,蘇青不捨得。
椅子上已經堆滿了東西,人沒處坐,劉戀就坐在大箱小箱上,默默地聽著蘇青不動聲色的講述。
蘇青那麼淡然,彷彿在講跟自己沒有關係的女人的故事。
看她被感情弄到灰心喪氣,看著原本那一點兒有希望的星星之火,最起碼可以自我取暖的愛之暖光,忽明忽暗,最終歸於一片寂靜的黑。
劉戀的心上騰起了霧氣,這霧氣,不會上浮到眼前。
她是劉戀,劉戀流血不流淚。
劉戀此次來,帶來的不光是一堆打包用的紙殼箱子,也帶著滿肚子的氣憤,諸如你談戀愛為什麼連我都不告訴。
甚至,劉戀捫心自問,她內心深處還有一種不為人知的得意感:看吧,你不讓我幫你找男人,最後肯定沒有好下場。
然而這是蘇青啊,她又蠢又笨的好姐妹,這樣的好女人,應該配得上這世間所有的溫暖的幸福啊。
伊麗莎白·泰勒一生可以嫁七次,可有的女人卻要終身做老姑婆。
沒有任何理論,可以自信地解釋這種不公平。
唯有認命,在苦海裡,掙扎出一絲自我燃燒的希望之光。
劉戀從包裡翻出一包煙,內心翻江倒海,自己卻像個細口瓶子,不知道該是倒點兒無關痛癢的心靈雞湯給予安慰,還是果斷來一劑毒舌辣椒水灌醒蘇青。
沉默了半根煙時間,那半截的灰白色煙灰搖搖欲墜。
劉戀找地方彈煙灰,剛站起邁步,卻不小心被腳下雜物絆到,煙灰連著未燃盡的煙頭掉落身上。
蘇青趕快幫劉戀把煙灰拍到一邊,胸前的蕾絲立刻燒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口子,劉戀罵罵咧咧的:「三千塊錢的衣服就這麼報廢了!真絲跟男人一樣靠不住。」
她手腳利索地把衣服脫掉,看到胸口皮膚被燙了一個紅點:「這下好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重口味玩燙煙頭呢。」
蘇青給她找來一件外套穿上,套上運動服的劉戀把頭髮紮起來,少有的少女模樣就顯露出來了。
不過這位「少女」歎了一口氣:「剛才好好的一出煽情戲,我培養了半天情緒剛要開導你,一個煙頭都給我燙忘了。蘇青,你要嚷就嚷,要哭就哭,要撒歡就趕緊,要買兇拍人就趕緊攢錢,祥林嫂的嘮叨就是憋太久憋出的後遺症。這個北京城,我就只你這麼一個姐妹,我希望你好。」
蘇青聽話,想擠出幾滴眼淚了,可是發現自己情緒還真挺平靜的:「我這麼做是不是不值?」
劉戀接著說:「值與不值,全看當事人的感受,你樂意癡情也好,把心裡的李川守成一座貞節牌坊也好,以後變個大淫娃也成,還找個白凱南這樣的賤人遇人不淑也行,你想怎麼樣都可以。你看你,多麼懂事,可是老天爺會因為你懂事賜給你一個好男人嗎?男人們不給你機會任性,自己任性點兒怎麼著吧,人還不能有點兒情緒地活著了?」
蘇青笑了,「我還以為你會大罵我一頓呢,找個男朋友也不讓你過過眼,最終落得這樣的結局。」
「知道為什麼咱倆性格愛好南轅北轍的兩個人,我能這麼喜歡你?是因為你既不是靠智商也不是靠情商,而是靠直覺活著。你這種人的好處啊,是既不神神道道,又沒聰明到不接地氣,但壞處就是固執。我知道我後半輩子是沒辦法讓你忘掉李川了,但你別因為一個白凱南就覺得自己紅顏薄命情路坎坷,你這手裡正經才兩個男人,要是直接能遇到Mr.Right,你怎麼不買彩票呢?下一個男人可能也是人渣,但不經歷人渣怎麼能遇到金城武,誰不是一路愛一路賤呢?等咱們死了,墓碑上要寫『活過,愛過,賤過』,那才是一個女人最無上的榮耀。」
蘇青苦笑:「我可真厭倦曖昧、約會、確定關係、期望又失望這一套了,真想趕快定下來。」
「定下來又如何?定下來有定下來的苦,人得自己找樂。運氣既然拼不過,咱們就拼概率了。」劉戀用雙手捂著蘇青的臉頰,「這麼看臉也不是很大,我家青青還是能賣出去的。」
「你準備把我賣給誰?」
「你跟時一鳴有後續沒?」
「倒是一直約我出去吃飯……白凱南這事兒我倒不傷心,但有點兒內傷,我得恢復幾天啊。」
「相信姐,新鮮的貨色永遠是最好的狗皮膏藥,貼瞎眼也能重見光明。」
狗皮膏藥也許在某些方面是萬能的,但它依舊解決不了單身大齡女青年的房子問題,劉戀的人脈讓蘇青以一個適當的價格租了三里屯海底撈對面的老樓,儘管搭上劉戀的人情,但是房租也得三千五百元。
肉痛了幾天,一向勤儉持家的蘇青覺得不過了,開始破罐子破摔找人收拾這個房子,甚至想把那個油跡斑斑的廚房重新貼上瓷磚。
當然不能免俗要去宜家,號稱最便宜最溫馨的家居場所,蘇青當然很沒志氣地希望自己的新家像其中一個樣板間就好了,然而計算了一下一個樣板間的價格,她真想攔下一個顧客。
1/媽的,你知道嗎,宜家連紙桌子的腿都單獨收錢啊!奸商啊奸商啊!
2/媽的,你知道嗎,宜家的設計師說,他們店內的參觀路線是故意讓顧客繞路,這樣可以讓顧客花更多的錢。
3
蘇青這個時候開始惦記起白凱南的好處了,現在她不少還能見人的照片還都是白凱南在宜家幫她拍的,PS一下加一個濾鏡就能勉強當微博美女。
做設計師他不行,但是拍照和挑傢俱的品位還行啊,起碼他那大個子扛傢俱上樓很孔武有力啊。
蘇青坐在一個沙發上計算,租完房子後多買個大書櫃的錢都緊緊巴巴的,A計劃是不行了,只能實行最適合窮×的B計劃了。
隔板區。
滿臉是痘的宜家店員熱情洋溢地介紹了所有的隔板,甚至每種隔板托兒的承重能力和搭配組合都事無鉅細了,但眼見蘇青這位奇異的婦女不停點頭之餘,只是默默買了一車最便宜的十五元塑料隔板托兒。
「您是干淘寶代購的?」
「我自己用。」
蘇青面無表情地推車,突然回頭跟店員說:「趕緊去皮膚科掛號,查肝功能,然後讓大夫給你開一種叫泰爾絲的西藥,三個月要是還長痘你找我。」
宜家店員愣在那裡,下意識捂著臉上的痘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等蘇青背著藍色宜家袋趕到四惠建材城的時候,場內瀰漫著一股盒飯的味道。
蘇青假裝見多識廣的樣子,終究還是被店主識破,人家沒計較,直接把話說清楚:又不是量有多大,稍微給便宜點兒就行了。
價格談不成,蘇青將各種長方形正方形的木板尺寸說給店主聽,店主皺眉頭:「你這是拼七巧板呢。」
最終價格談攏,蘇青把三里屯海底撈對面的地址寫下來,交完錢,還有點兒不放心,「木板邊緣別太粗糙啊,我當桌面使用呢。」
店主嚼著一個牛肉丸子,不耐煩地揮揮手:「您等好吧,你這點兒生意都沒啥可唬你的。」
蘇青在瓷磚店前面徘徊,心想廚房的瓷磚要不要換成馬賽克的時候,手機接到一個陌生的號碼,但聲音可不陌生,白凱南在電話裡說,一起吃頓飯,要把欠的錢還給她。
蘇青歎了一口氣,多希望白凱南不還她這五百塊啊,這樣他還能維持一個賤人的美好形象。
她本來想給他一個銀行賬戶,讓他直接打過來,可話到嘴邊,又轉了。
她知道白凱南想見她。她決定赴約,她希望能有個儀式化的結尾。
或許還有一絲留戀,她講不清。
蘇青出現在金鼎軒的時候,依然是晚飯的飯點兒,人聲鼎沸,白凱南一米八五的身高,立在桌子與桌子之間像個棕色的電線桿子。
當然,熱戀期的時候,蘇青會說他像一棵英俊的樹。
白凱南臉色不太好,天津楊柳青的年畫娃娃化了煙熏妝的效果。
如果你過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
蘇青心裡好受一點兒,覺得自己點菜時表現得還挺落落大方的。
但是想起自己剛滿北京城拎著宜家藍色購物袋,戴了副眼鏡,滿頭大汗的樣子,實在不是什麼體面的樣子。
蘇青從來沒有覺得金鼎軒的上菜速度這麼慢,兩人大眼瞪小眼的,很尷尬。
不過想想也是,分手男女說「你好嗎我很好」的戲份只出現在愛情電影裡,他倆都沒有美好到像是戲中人。
在蘇青看來,這段荒唐的戀情起碼到目前為止,沒什麼值得讓她懷念的,因此見面時也沒什麼舊好敘。
且蘇青也不想扮成臨水照花人的自戀型怨婦,連呼吸都是「你負我」。
凡事講究姿態的蘇青,依舊還是想留個光芒萬丈的形象給前男友,在他受難之時,也會想到過去的日子那麼美好,有這麼正的妞兒曾經愛過他。
真的愛白凱南嗎?難說,但一想到白凱南睡得迷迷糊糊的,還不忘幫她捂手的事情,再加上他壯漢面具下孩子氣的眉宇,她心頭也一陣熱。
真有那麼幾秒鐘,白凱南要是開口說復合,蘇青覺得自己會立馬答應。
但是食物端上來後,她恢復了理智。
都是挎著這一堆隔板托兒,滿北京城跑了一天給餓的,蘇青點的營養雜糧粥和芝麻糊很快見底,待她吃完第一個蝦餃,白凱南點的炒飯還沒上來。
蘇青擦擦嘴,準備開始跟這位前男友友好會晤一下,打哈哈說說廢話,即使她不是那種敷衍的人,也跟那幫傻×甲方客戶學得太多了。
「你工作怎麼樣?」
「我準備辭職了,去上海做教育。」
此教育非教書育人,家長的錢好賺,課餘時間送孩子去補習班,於是眼尖的商人就把這所謂的補習班變成了補習集團。
白凱南之前跟她說過,說他朋友做教育咨詢這一行,光靠提成,每個月兩萬多呢。
蘇青一向不太喜歡靠形勢、靠運氣吃飯的職業,總要有一技之長傍身啊。
不過兩人已經分手了,蘇青也不願再廢話了。
再體己的話,當關係不同,亦不方便再講了。
「有沒有問過你的朋友?」
「我沒跟他們說。」
「也是,就你那些酒肉朋友……你還是小心點兒吧。」蘇青還是沒忍住,小小地吐了個槽。
白凱南消滅了那盤炒飯,也沒動別的,蘇青看他盯著宜家的購物袋,想起上次去宜家,還是白凱南帶著別人送他的新單反,給她拍照片呢。
「宜家的東西真貴啊,不搬家收拾新房子不知道。」
白凱南問:「還是跟別人合租嗎?」
「我受夠了室友天天帶不同的男人回家了,我搬出去自己住。」
白凱南笑笑說:「那時候叫你搬出去,你不搬。咱們分開了,你反而搬了,你還是不想跟我一起住。」
情感專家們都說情侶住在一起,沒有私人空間,難免有齷齪的事情發生。
所以即便開始交往了,也最好各自有一個空間,別一下子就同居。
這樣各自相處厭了,還能回到自己的小窩待待,總算是有條退路。
理兒是這個理兒,但蘇青相信,如果當時她被新感情沖昏了頭,搬到一起住,也許兩人有了點兒相依為命的意思,自己提分手,也不會那麼決絕。
如果自己傻一點兒,反應遲鈍一點兒,多容忍一點兒,也許也不會過得那麼辛苦。
也許下一段戀情,蘇青會試著不那麼眼睛裡容不下沙子。
也許,也許……
蘇青苦笑:「我是想相處一年後,咱們再說住到一起的事兒。沒想到三個月,咱倆就分了,計劃永遠沒有變化快。」
愛情中,所有的計劃,都會在愛情結束之時,變成一記記響亮耳光。
毫不留情。
用力程度,同計劃美好度,基本成正比。
白凱南想想:「有三個月嗎……咱們不是八月末才在一起的嗎?」
他的話就像是開啟平行空間的咒語,讓處在十月空間蘇青,瞬間回到了兩人第一次吃飯時的金鼎軒。
她看到那個空間的白凱南和蘇青,兩個人點完菜,就這麼傻看著。
白凱南說原來兩個人就這麼看著,也這麼好玩。
蘇青看到當時的自己一直在傻笑,彷彿中了福彩大獎,白凱南說你怎麼這麼愛笑,我以後叫你樂樂吧。
那時的蘇青點頭,絲毫沒注意自己的手機在振動,手機的一角寫著七月十七日。
「八月末?!你覺得我是坐時光機器到王菲的演唱會現場打電話給你的?!」
八月末的時候,隱退的天後王菲出來圈錢,滿北京城一票難求。
那時劉戀不知道白凱南的存在,只搞到了一張票給蘇青。
在瘦得沒有胸部的王婦女唱《催眠》時,蘇青想起李川的偶像王菲這麼多歌,她只有這首歌唱得沒那麼難聽,難過得淚流滿面。
打電話給白凱南,他靜靜地在電話那邊默默學會了這首歌。
這是「感動——白凱南十大事件」之一啊,那時他們都在一起一個多月了……
「你連我們哪一天在一起都不記得……」
人聲鼎沸的金鼎軒,戀人分手後再見面的戲份,真心不適合在這裡拍攝。
太市井和嘈雜,太容易讓北京城中這群神經無比脆弱的可憐人崩潰。
話噎到喉頭,蘇青說不下去了,她抓起宜家購物袋,轉身就走。
「你等等……」身後是白凱南虛弱的聲音。
蘇青沒等,大步流星。
她怕自己一停,一不小心就再演成了欲拒還休的戲碼。
4
走到地壇公園附近,冷風一吹,蘇青腦袋清醒了很多。
手上提的東西開始重起來,她暗暗自嘲,你還真是臨危不亂啊,這種時刻還不忘拎著這堆宜家的隔板托兒啊。
有的時候感情真經不起考驗,對於某些人來講,在一起的紀念日如此微不足道,還不如這些隔板托兒有情有義有擔當,購物單子上時間地點每分每秒白紙黑字,絕無忘記可能。
在這個偌大城市裡,一段感情還不如一個十五元的塑料隔板托兒耐用,這不是笑話。
蘇青走到地壇對面的小區,真不想就這麼喪氣地回家繼續收拾行李,她真想對著旁邊的路燈撒嬌。
可能是剛剛得知自己是個連在一起的日期都不值得記住的女人,震驚太大,蘇青的胃翻江倒海,她扶住路燈一陣反胃。
未消化的食物彷彿也會從眼睛流出一樣,蘇青吐得酣暢淋漓,若她在拍周星星的電影,大概周星星也會分配給她一句台詞,「好久沒吐這麼爽了」。
別人特別難過時,會大哭,蘇青特別難過時,會吐。
上回這麼專心致志地吐,還是李川把她一個人扔在工人體育場,李文博把握了機會從李賤人升級成李騎士之時。
蘇青不知道苦膽在哪兒,但是估摸著苦膽此時也全身開動輸送出苦水了,整個身體彎成了一張弓,一雙手觸碰了這根「弓弦」。
白凱南嗎?蘇青此時多希望是李川一把抱住她,摸摸頭說乖,不要難過,這一切只是夢,我從未離開你。
抬起頭,生命裡的兩個男人都消失不見,一個非主流打扮的男孩尷尬地遞過一瓶水。
男孩身上質地並不良好的瘦腿褲緊緊包著小細腿,頭髮梳成雞冠頭,髮梢挑染成金黃色,「你沒事吧?」
蘇青拿過水,漱漱口,才記起路燈旁邊是理髮店,店內已經沒人了。
蘇青笑笑,問他:「你還沒下班嗎?幫我剪個頭髮吧。」
男孩很遲疑地看著蘇青,分不清她臉上的笑容是開玩笑還是精神失常,蘇青拍拍肚子:「我是吃壞了,不是懷孕了。」
是,她剛剛吃掉一段腐敗的戀情。
男孩拿不準蘇青說的剪短是有多短,蘇青隨手翻起桌上的雜誌,指著一個男孩的髮型,就這麼短吧。
男孩點點頭,話並不多,正合蘇青意。
理髮店的電視機,洪興十三妹跟著方中信到內地跑路,蘇青心想,那時的方中信真好看啊,電影還沒演完,蘇青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已經是一個小男孩般的髮型,蘇青感覺整個頭輕了好多。
結賬的時候,蘇青才發現手機、錢包都落在了金鼎軒,她這個守財奴只惦記那袋子宜家的隔板托兒,哈哈,這多像是她的感情,主次不分,但最次等的尊重也不會給她留。
蘇青掏出了兜裡為數不多的現金,全堆在了前台上,男孩連忙擺擺手,說用不了這麼多,20塊就夠了。
「留給你買水吧,下回再遇到女孩不舒服,別忘了再幫她遞過去一瓶水,這瓶水很重要。」蘇青也知道男孩沒聽懂,笑笑,擺擺手,背著宜家袋子回家。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
蘇青哼著歌,想想自己這無比荒唐的夏天終於過去了。
初秋的夜刮著小風,蘇青短得像男孩的頭髮略微昂起。
是呢,本想靠白凱南在這個夏天在感情上扳回一局,沒想到連賭本兒都賠上了。
原來在感情上,還是不能有任何的投機性。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使佔據一陣子,依然強求不來。
她是兩手空空的蘇青,可她輸得起。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整個樓住的多是老人,入夜了,大多數窗口都暗了,只殘留了幾盞燈,其中一盞燈是蘇青房間的燈。
因為太渴望有人專門為她晚歸留一盞燈,願望太難達成,她每次臨走前都不關燈,製造有人在的溫暖假象。
這個城市,只要有人為我留一盞燈就行啊,多麼卑微的願望。
弱水三千,蘇青連一瓢都不敢飲,她不要消耗品,她只要萬古千秋,小小虛幻安穩。
開門,房子內一片慌亂,自從蘇青開始整理東西搬家,這個兩居室就沒人管了,根本下不去腳。
聽到開門聲,室友怯生生地伸過頭,自從上次被蘇青撞到她帶人來3P,室友就一直小心翼翼的,但蘇青那次過後也沒說什麼。
胖丫頭的黃頭髮許久沒染了,髮根處已經漸黑:「姐,剛才老白來了。」
蘇青把手機錢包都落在了金鼎軒,白凱南因為要結賬,沒追上蘇青,在蘇青到理髮店剪短頭髮的時候,白凱南剛好跟她在樓下錯過。
上樓敲門,室友見過白凱南幾次,儘管她挑選自己男人的眼光很爛,但旁觀者清,對白凱南印象很不好。
「等會兒我要出門看演出,我就跟老白說要不然他把東西留下,寫一張字條吧。老白在屋子裡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錢包、鑰匙壓著五張粉紅色人民幣及一張字條。
蘇青還是第一次見白凱南寫了那麼多字。
「樂樂,我也不知道說什麼,但是一切都過去了,你快樂的、難過的,都已經過去了,希望你向前看。希望你一切都好。老白。」
話很直白,字跡寫得一筆一畫,跟字的主人一樣,多情而憂鬱。
屋子裡的空氣有點兒悶,蘇青沒打開空調,而是打開了鐵窗,初秋的夜風微微吹進屋裡,霉味稍微減輕了。
蘇青關了燈,將白凱南的字條再用心看了一遍,然後慢慢地將字條撕成了碎片,揚向窗外。
蘇青想,自己的道行終究是太淺,她的心還是受傷了,這段戀情的ending,以挫骨揚灰之姿,摧毀了她最後的風度。
還以為因為李川,她早已刀槍不入,但白凱南隨便一個忘記何時在一起,就已經讓她毒至攻心,而下一劑猛藥還不知道藏在多久的未來,她會痊癒嗎?
彷彿深海般的黑暗中,蘇青笑了。
那一抹笑,那麼美好,彷彿幽暗森林裡小小螢火蟲的綠光,振臂燃燒,無人所見,無人能懂,轉瞬即逝,了無痕跡。
卻因不自知,勝卻了這世間,光彩奪目的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