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和平裡的黑暗料理,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

1

北京的風很大。

被吹出搖滾髮型後,蘇青覺得今天的皇歷說的是對的,宜沐浴理髮,忌出行婚嫁。

三里屯太古裡人潮如織,蘇青和劉戀站在廣場的大屏幕下,等著Ethan。

「咱們能不在這裡當紅旗被吹著嗎?」像是要去拍雜誌封面的劉戀,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更顯得蘇青狼狽,她不停地以劉戀為原點踱出或大或小的圓圈,像衛星一樣。

「你今天有點兒怪……是被辭退了,還是跟時一鳴分手了?」

蘇青堆出一臉不自然的笑:「連手還沒拉,怎麼分啊?」

「也該挑明了,你這戰線拉得有點兒長,也得主動點兒,再晾下去,這關係就涼了。感情就跟冰激凌一樣,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時間長了,看上去再堅定不移,也會化成一汪水。」

蘇青望了望幾步之遙的三里屯蘋果店,時一鳴現在可能露著一張小白臉朝顧客賣笑呢。

誰說她最近沒主動呢。

這段關係的初始,蘇青是女王,但她稍微上心一點兒,對方意識到了,主動權就握在對方手裡了。

以前都是時一鳴約蘇青,三顧茅廬後才能約上一次,現在換蘇青當被動的劉備了。

怎麼辦?在這個時候,蘇青性格中的便冒了出來,時一鳴偶然發來一條短信就能讓她高興好一陣子,情緒完全被對方掌控。

蘇青今天也要邀請時一鳴一塊兒過來,見見Ethan什麼的。

蘇青想得挺好,把他介紹給自己的朋友,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承認,也是一種暗示:咱倆的關係該定下來了?

不過,時一鳴沒來,簡單地說了一句有事兒。

一切前景都沒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但願是時一鳴真有事兒,蘇青想。

此時,天色有些暗了。

蘇青看表,已經下午四點零三分了,她心裡「哎喲」一下,驚得汗都出來了。

她從包裡掏耳機戴上,儘管小心翼翼,但還是讓劉戀看出來了:「你幹嗎呢?」

此時,屏幕摔成花紋的手機依然頑強地接收到了一條微信,是Ethan給蘇青發來的:ACTION。

眼角紋都快笑出清明上河圖了,不知道如何應對,此時廣場大屏幕的圖像突然暗淡下來。一個男人站在屏幕下,開始拉小提琴。

北京冬天的下午四點,風促使著人們沒有耐心,儘管有人短暫停駐,但這位小提琴手的生意並不好。

蘇青皺眉岔話題,問劉戀:「他拉的是什麼啊?」

劉戀知道小提琴聲在蘇青這個糟老娘們兒耳中,不亞於刮鐵聲:「說了你也不懂。」

穿著燕尾服戴著領結的小提琴手看來也是專業的,正深情地拉著呢,大風一吹,單薄的身體快被大風刮走了,手一滑,一個刺耳的劃音。

蘇青笑了起來。

小提琴手很不好意思,假裝很不在意地繼續演奏完畢,如果在演奏大廳,應該掌聲如潮,有人大聲喊Bravo(好極了),可惜沒人理,雪上加霜的是一個塑料袋隨風飄啊飄,還一不小心套在了他頭上。

小提琴手一手琴一手弓弦,腦袋使勁晃悠試圖將這塑料袋晃悠下來,劉戀看不過眼,走過去伸手幫他摘了下來。

尷尬二字力透臉皮,劉戀從錢包裡掏出十塊錢,放在地上的琴盒裡,笑笑,走了。

在十塊錢放進琴盒的一剎那,刮鐵聲彷彿有了重奏,另外一個小提琴手拉著琴走到蘇青旁邊。

然後是大提琴手、小號手、鼓手……

最後湊成了彷彿是沒趕上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的一個樂團,劉戀頓時化身飛機晚點被群眾圍攻的機場櫃檯小姐,被一圈樂器包圍著。

以劉戀為原點,外圈是一堆樂團成員,再外面是一群圍觀的群眾,蘇青都擠不過去了,有人拍她:「護送我過去!」

拍她的不是人,而是一人半高的人偶熊。

蘇青連忙扒開一條血路,在刮鐵聲之中高喊:「別礙事,讓開讓開。」

這才把熊塞了進去,因為用力太大,蘇青長久沒運動的後背彷彿抻到了。

一頭人偶熊吹著口吹琴擠了過來,對著劉戀吹了一首曲子,因為地方太擠,蘇青特別礙眼地站在劉戀旁邊。

旁邊有群眾問:「哪個是被求婚的啊,長得好看的,還是長得難看的?」

北京變成了一個越來越沒有傳奇的城市,圍觀的人群被這不易出現的街頭樂隊擦亮了眼睛。

人多了,風也不大了,蘇青揉著後肩膀的肌肉,第一次覺得這刮鐵聲也挺好聽的。

嘰嘰喳喳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蘇青看大屏幕。

專業的多角度切換,人偶熊摘掉了熊腦袋,滿頭大汗的Ethan單手跪地,拿著一個戒指盒,對著劉戀說了一堆英文。

蘇青聽不懂英文,但第一次覺得英文這麼好聽。

情緒隨著Ethan流利的英文越發濃烈了,蘇青眼底的那塊皮膚開始酸酸的,為了分散注意力,她開始看Ethan身上的那個人偶裝。

屎黃色,衣服厚厚的,單膝跪地的那塊已經蹭黑了,熊的腦袋被扔在了一邊,很孤獨。

這身衣服還真不是誰都能穿呢,孩子氣面孔的壯漢白凱南適合穿著人偶裝,他嘴也甜……

冰冰身上的肉感倒是跟這熊和諧得渾然天成,但五五分的小短腿穿不上去……

要是讓胖子穿呢,估計得有把AK-47在旁邊要挾著他,不過也難說,要是小天好這口,他可能會不收藏美國軍服,改收可愛人偶裝了……

至於李文博……太瞭解他了,別看平時未語先笑,但眉眼裡都是掩飾起來的驕傲和稜角,任何人都無法強迫他做不願做的事情……

也許只有李川最適合,春天來了,一頭憨憨的小熊說你好小姐,我可以抱著你在草地上打滾嗎?嗯,可以,兩個人抱著滾下了山坡,碾碎了滿地的三葉草,小熊摘掉頭套,然後李川笑得那個山清水秀哦,全世界的老虎嗤笑著變成黃油化掉了。

要是摘下頭套,露出的那個人是你,我該多歡喜。

然而只是想一想,時間隔得太久了,連白凱南的孩子氣現在看都那麼可貴,何況是你呢。

單膝跪地的那頭熊沒有繼續說話,呆呆地看著劉戀。

蘇青以為Ethan說到卡殼了,正想著怎麼幫他,劉戀面無表情地遞過來一張紙巾:「擦擦鼻涕。」

接過面巾紙,感動的眼淚和鼻涕剛剛制止住,劉戀此時冷靜地說了一句「我願意」,蘇青的眼淚和鼻涕又止不住了。

哎呀,劉戀可真幸福。

周圍人一陣歡呼,Ethan跪在地上腿麻得站不起來,劉戀這時特別有大哥的風範,自己戴上戒指,捧著Ethan那張臉要親。

Ethan腿麻支撐不住,兩個人摔倒在地上,大家又哄笑起來。

還有比求婚更讓人感到這個世界還有美好存在的事情嗎?

2

蘇青覺得一張紙巾已經不夠擦鼻子的了,而在距離劉戀同意嫁給Ethan的一小時後的求婚慶祝party上,她的鼻涕依然像山地的泉水,噴流不止。

劉戀嫌棄地看著蘇青腳下的一堆鼻涕紙。

蘇青的鼻頭紅紅的,眼睛腫腫的,身上穿著那件三個月房租的黑色裙子,頭髮亂亂的,兩頰的雀斑更顯得粗糙,像一隻情緒低落的小狗。

她摸了摸蘇青亂亂的頭髮:「Ethan的朋友問我,那個哭得最厲害的女孩,是暗戀我,還是暗戀Ethan,我說當然是明戀我,在遇到Ethan前我是女同性戀。」

蘇青繼續擤鼻子,嘟噥著:「精神上我跟你能在一起,但你知道我需要男性的肉體。」

「那我把Ethan讓給你吧?他肉體還挺有手感的。」

蘇青想了一下,特別認真地說:「我英語不好,床上溝通不了。」

劉戀給了蘇青一拳:「哭成你這樣,好意思在這裡裝沒節操嗎?我嫁人,你這麼激動幹嗎?」

「以前周圍有人嫁人,那是傳說,聽聽就算了。今天終於見到一個活的准已婚婦女,那是切身之痛……我該祝福你嗎?你一個人幸福地嫁人,把我一個人扔在大齡女青年萬劫不復的隊伍中。」

Party不斷有新人進來,場地是Ethan一個朋友開的酒吧,雖然就在三里屯,但地點很不好找。

燈光特別暗,Ethan站在一角,環顧整個場子,每個人都開心得不行了。

作為整個party的女主角,劉戀一邊跟蘇青說話,一邊不斷地招呼著來來往往的人,中文、英文、粵語,混在一起用,卻絲毫不顯得慌亂。

「只要想好了,你也可以明天結婚啊。不過你不能將就,你怨誰呢。」

蘇青聽到這話,突然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了。

在北京,只要性格和長相沒驚天動地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誰的情感選擇題裡都有幾個左右為難的選項。

如蘇青這種只會守株待兔的女人,都有段可以說上一清明小假期的過去,何況劉戀呢?

但就是和她認識這幾年,蘇青還真沒在她身上發現太多男人的痕跡。

招蜂引蝶的確有,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盛世也誤打誤撞地看到過,但劉戀就一直這樣不緊不慢地考察著幾個備選對象,其實真正有開始的,並不多。

與此同時,一個叫Ethan的美國華裔好青年正在跟朋友說:他去台灣探望外公,外公說現在大陸滿是機會,結果他來到群魔亂舞的上海,後來意外認識了叫劉戀的中國女生,最終為了她來到了北京……哦,多好的戀愛故事。

但劉戀說這是將就?

「你……不喜歡Ethan?」

劉戀看了看這個她是女主角的場子,眼睛裡帶著笑意:「妞兒,這個世界除了喜歡、不喜歡之外,還有很多複雜的情感,如果按照你的標準,我算是喜歡Ethan的。」

這句「算是喜歡」,讓蘇青毛孔裡分泌出一種似曾相識的侵蝕感,讓蘇青無法淡定。

跟白凱南見最後一面時,蘇青就被他那種「我算是跟你談戀愛」的態度激怒。

在愛這件事情上,愛憎分明比起成熟權衡,要更蕩氣迴腸一些,雖然在現實的社會中往往更容易傷痕纍纍。

可蘇青是堅定不移的愛憎分明派,她覺得劉戀也是。

「你別跟我開玩笑,怎麼還算是喜歡啊?你不確定喜不喜歡他,幹嗎要答應他求婚啊?」

你來我往,不停地有人拿著酒杯跟劉戀說話,那種social(應酬)的笑容像是假面一樣嵌在劉戀臉上。

時間久了,一層疲憊感透著有點兒浮的脂粉顯露出來,不再年輕的劉戀顯得有點兒不為人知的蒼老,此時此刻。

劉戀活動一下脖子:「蘇青,你對男人有自己的標準,就是吳彥祖騰雲駕霧拿個戒指單膝跪地,你也是一根筋似的喜歡屬於你的認知範圍內的費玉清。喜歡就是喜歡,絕對不轉移。但我是隨時會調整自己對男人的認知的,我現在需要的是一份穩定的感情,Ethan恰好可以給我。我不敢說結婚後他不會出軌,但我能預想到十年後我倆還在一起,這種能控制的感情,多好。」

噎著,胃不舒服,彷彿有一大堆話堵在嗓子眼,但倒不出來。

蘇青嚥了一口吐沫,努力想理順自己的思緒。

壓力,一種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也許此時就是劉戀人生的分岔口,若是自己能說清楚自己的想法,劉戀也許就不會這麼孤注一擲地走下去。

心底的那個小人兒幾乎是在朝著劉戀喊:不能這麼放棄,身後的壓路機要把你壓成粉末,讓我們攜手往前逃。前面就有你期待的感情,別說跑不動了,馬上就好,馬上就好,那個人就在前面。

然而一切思緒飄到嘴邊,卻變成了:「你怎麼能這樣!這是結婚啊,怎麼能將就!」

劉戀像是摩挲著自己的身體一樣,摸索著蘇青的臉:「以前,我也是這麼想,感情是不能將就的,就是受傷,也被傷得很爽。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我沒那麼好的運氣……」

劉戀的聲音越說越小,眼睛看著某一處,思緒卻像是飄向了舊日的時光:「我也曾信誓旦旦地愛一個人,你不愛我,那我愛你好了。你不肯向前,那我朝著你走九十九步,你邁一步就好了。我無數次幻想著以後我跟他的美好生活,但最後……即使到現在,我也經常做一個夢,他在前面慢慢走,我從後面緊緊追,一邊追一邊哭,可總是追不到,他連頭也不回。我恨不得拿把刀捅死他,問他為什麼那麼對我。可是分手後,老天連一次讓我見他的機會都不給……」

說著說著,劉戀都覺得太可笑了:「蘇青,我心裡也有一個李川,他帶給我的傷害,比你那個李川要多多了……」

劉戀不說話了,咬住嘴唇突然抓住蘇青的手,一股戰慄傳到了蘇青的身上,劉戀顫抖地說:「快送我到衛生間……」

蘇青知道,在特別傷心的時候,劉戀不會哭,她會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她趕緊護送劉戀去衛生間,抱著劉戀,不停地撫摸她的後背:「沒事沒事,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兩分鐘過去,劉戀的臉色恢復了正常,用冷水洗了一把臉後,劉戀補了一個妝,又是那個明艷無堅不摧的她。

蘇青真不知道該幹什麼,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兒尷尬,劉戀拉了拉蘇青的手,笑了:「哭喪著臉幹嗎,好像有什麼不對勁一樣。」

「我害怕,每次你這樣,我就害怕,你都不能百毒不侵,那我這種又蠢又笨的該怎麼辦?」

劉戀擁抱一下蘇青:「就繼續這麼又蠢又笨地愛下去吧,我堅持不住了,學乖了,你替我好好愛下去。」

很多年後,蘇青回憶起這一幕的時候,就覺得,這其實是她和劉戀的告別。

小行星不停地撞擊地球,恐龍們有滅絕的危險,有的恐龍學乖了,從食草恐龍變成了食肉恐龍,又變成了雜食恐龍,最後學著進化成鳥類。

有的恐龍,依然堅持初衷,即使冒著遍體鱗傷被滅絕的危險。

劉戀隨著聰明的恐龍,融入了進化的隊伍中。

而蘇青留在原地,一意孤行地繼續挑食,她朝著自己最好的姐妹喊,說回來啊,堅持就是勝利,後來卻發現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堅持有點兒危險,怎麼能說服別人?只好再揮手,說別忘記我啊,變成鳥類也要記得我!

轟隆隆地進化隊伍開始朝著新大陸遷徙,路途中也許被餓死,或者被隕石砸中,但終究有一線生機,而留在原地呢?不知道。

Party上,女主角劉戀和Ethan依偎在一起,接受著大家的祝福和善意的調笑,一對璧人。

而角落裡,蘇青看著這一切,喝著一杯又一杯不知道名字的調酒,喝到眼眶發酸。

為什麼這麼難過?

蘇青也會自問,繼續這麼等下去,真的有那個對的人來愛自己嗎?

前途凶險,何其凶險!

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只能認命了。

蘇青翻著手機,看著時一鳴的號碼,突然想好好跟他說一說。

我不是不喜歡你,請你等等我,別因為我的無動於衷而灰心、放棄我。

請讓我好好放空一下,我心裡有太多的東西需要釋放,才可以進入一個新的人,才可以全心全意愛他。

桌子一旁,存放著一大堆求婚用的玫瑰花,求婚已經散場,沒人再理這些美麗的花朵,有些都蔫了,花束也散了。

這些花一定很傷心,玫瑰不是應該送給喜歡的人嗎?不能這麼被冷落。

酒精的作用讓蘇青決定冒險一下,她拿過花束,在一堆衣服裡找到屬於自己的外套,衝了出去。

臨走前,她還看了一眼劉戀。

劉戀正拿著酒,無懈可擊地跟大家笑著,說著,拉著Ethan的手。

好姐妹,祝福我今晚的冒險之旅吧。

蘇青沒有說再見。

3

夜晚的風把天上的星星都吹散了,月亮很隨便地定在墨綠色的夜空。

刺骨的風中,蘇青用羽絨服護著懷裡的花束,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哈,還真不是一個浪漫的夜晚。

車開到了時一鳴家的樓下,她滿腦袋想的都是他接到這些花的驚喜的表情,甚至自己也有點兒激動。

她原本要按樓下的門禁鈴,正好有人從樓道裡出來,她想,還是不要提醒他了,他喜歡驚喜,自己登登登地跑上樓。

哪個是他家來著,蘇青對自己的記憶非常不信任,是這個吧,她砰砰砰地敲了敲門。

過了許久,門開了,一個女生笑容滿面地出來,撒嬌道:「怎麼才回來……」

一看是蘇青,愣住了,很不友好地問:「你找誰?」

蘇青覺得自己敲錯門了,很不好意思地笑:「對不起,敲錯門了。」

女孩看到蘇青背後的電梯開了,趕緊說道:「嘿。」

蘇青回頭,看到時一鳴拎了一個711的袋子,裡面裝了很多東西,最上面的衛生巾露出了蘇菲的logo。

時一鳴顯得很尷尬,及時調好了自己的笑容,但不知道說什麼。

門裡面的姑娘,拎著衛生巾的時一鳴,拿著玫瑰花的自己,三個人都知道彼此的關係是什麼了。

蘇青覺得,最正確的方法,是自己扇時一鳴一巴掌,大罵知人知面不知心,原來你也腳踩兩隻船。

可是她是誰呢?她又不是時一鳴的女朋友,門裡面這個急需衛生巾的姑娘跟他才是一對。

那一刻,蘇青突然想起一件事,剪完短髮後,蘇青的著裝風格越發邋遢和爺們兒。

公司新來一個很帥氣的女生,某天,在茶水間私下問蘇青:你覺得我怎麼樣?

蘇青懂,趕緊說自己剛和男朋友分手。

這應該是世界上最可悲的急中生智了吧,蘇青磕磕巴巴地試圖為時一鳴,也是為自己,留點兒面子:「嘿,看我這記性,上錯樓層了,原來你也在這裡住啊,我女朋友在樓下。」

說完還抓抓自己短得非常T的頭髮。

時一鳴迅速地恢復了正常,也說:「好巧啊,下回帶她來玩。」

電梯關上的那一剎那,蘇青看到了時一鳴感激的眼神和那女孩要發火的神色,她喃喃地在電梯間有些自嘲和傷感地自言自語:「一鳴,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剛出樓道,外面風一吹,酒勁兒上來了。

胃裡的食物和酒爭先恐後地往外湧,蘇青在小區保安的注視下,吐了一會兒,吐得酣暢淋漓。

劉戀最難過時會戰慄,蘇青最難過時會吐,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小區保安過來,是要安慰嗎?

蘇青擦擦嘴:「我沒事。」

但他很沒好氣地趕蘇青:「你到外面吐啊,吐到門口,別人怎麼進來。」

人生中第一次給男人送花的經歷,就這樣ending了。

食草系的時一鳴為了生存,遵守感情上的達爾文進化論,最後變成了食肉恐龍。

按照這種趨勢,也許將來會變成雜食性恐龍,只留下蘇青孤單地繼續留下啃著越來越少的植物。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喜歡食草系恐龍的蘇青這樣安慰自己,睡一覺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風停了,空氣凜冽得很,突然想起了一句詩:「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哈,亦舒到底是有多偷懶,好多小說的女主角都說這句話。

是啊,為誰立中宵呢?

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空曠得彷彿地球只剩下她一個人,蘇青看到懷裡的玫瑰花也沾上了一點點嘔吐物,她輕輕地把花放在地上,伸手攔了一輛車。

車開動,蘇青打開車窗,街道很乾淨,玫瑰花很顯眼,孤零零地躺在十字路口,彷彿是在祭奠一段被傷害的自尊和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

4

時間一下子空下來,以尋找Mr.Right為己任的女人,最怕時間空下來。

那個摔裂了屏幕的手機終於休息了,劉戀正忙著計劃飛去美國見Ethan的家人,方怡然辭掉了工作,專心伺候身體還沒恢復的冰冰,李文博把冰冰的工作也撿起來,他說自己忙得跟條狗一樣,胖子和小天去泰國玩了,說會給她這個媒人帶禮物。

時一鳴不再聯繫她了,沒有約會對象,一個男人也沒有,蘇青開始後悔前陣子桃花旺的時候,沒把握好機會。

她甚至開始找前幾個月的話費單,想找到前男友白凱南的電話,說我原諒了你,對比一下,起碼你對我好了幾個月。

後來才想到,他都去上海了,哪有新號碼。

公司動盪,蘇青自己的活兒都忙得差不多了,她開始幫不上路的小朋友想策略,設計師一堆海報不知道怎麼做,她上網開始下各種素材。

心裡有一個黑洞越來越大,蘇青真想跟人交流,訴訴苦,瘋狂地發微博,然而連一個回復都沒有。

這是發春還是寂寞,蘇青搞不懂,但她真的需要一個出口。

送水的師傅偷懶不把水桶安到飲水機上,大家就這麼渴著,誰也不動手,蘇青大吼一聲,別動,我來,以一副力拔山河的氣勢安裝了上去。

大家都笑,有蘇青這個大姐在,還真好。

有人問,公司人仰馬翻的,你怎麼心態這麼好?

她撇撇嘴,說你關心這個幹嗎,好好幹活,月底拿工錢就行了。

話說完,她拿來一個掃把當麥克風,站在辦公室中間,說大家下午都累了吧,我給大家表演十個節目,第一個節目,英文版《粉紅色的回憶》。

「Summer summer is over give me secret keep  in my heart keepin my heart i won't tell you...」

賤吧,眾人笑,說蘇青,你怎麼了?

蘇青說,以後的人生,我想走諧星的路線,下面給大家帶來一首《小丑》。

人事部的小姑娘走進來,也樂:「你們部門真歡樂……蘇青姐,你來一下,有事找你。」

蘇青扔掉掃把:「大家先幹活,回來我給大家表演熱舞版《男人愛漂亮,女人愛瀟灑》。」

走廊上,人事部小姑娘說:「蘇青姐你真厲害,到現在了,一點兒風聲都不露,對同事還這麼沒架子。」

啊?蘇青摸不到頭腦:「我臉上寫著失戀倆字嗎?」

人事部小姑娘也蒙了:「你不是升職了嗎?」

這哪兒跟哪兒啊,到會議室門口,蘇青見到創意總監滿臉鐵青地出來,兩人相互點了個頭。

蘇青進來,發現公司其他部門的頭頭都在,就她一個群眾,蘇青不由自主收起了表情。

蘇青打小有這個毛病,一混在群眾中就跟人來瘋一樣,特願意培養階級感情。

但一見到領導,就渾身不自在,那活潑的性子馬上就藏了起來,太客氣讓人覺得拒人千里,太親近又讓人覺得自己狗腿,還是少跟他們接觸為妙。

蘇青坐在一堆大小上級的對面,心說是要匯報工作嗎?

公司的副總問蘇青:「在公司工作多久了?」

「兩年多吧……」開始沒過腦袋,可後來掰手一算,喲,這都馬上過年了,「到今年三月就快四年了。」

「怎麼來多久都不知道?」

蘇青說:「可不,時間過得真快,剛來公司還見誰都叫哥、姐、老師。」

現在剛來公司的小孩管她叫姐,一問,1989年的,都結婚有老公了,自己還是個老大難。

公司一個挺照顧她的前輩大姐特關心地問:「還沒男朋友呢?」

「沒呢,要不您給我介紹一個?」

大姐特認真地想了想:「之前還有合適的,現在跟你條件差不多的,都二婚了。」

說著大家都笑了,氣氛沒那麼嚴肅了,蘇青肩膀就開始軟了下來。

副總開始說了一堆公司現在的狀況,蘇青聽明白了,她所在的創意部將要改組,一個做活動執行,一個管創意方案。

會議室陽光很好,曬得人懶懶的,蘇青有點兒犯困,為了不讓自己睡過去,她使勁注意副總身上的那件白襯衫。

以前覺得李川穿的那種白襯衫很好看,現在看,還是正裝白襯衫好看,李文博穿起來就好看。

正琢磨得專心致志呢,副總突然來一句:「……公司決定,活動執行組你來負責,有問題嗎?」

蘇青愣了:「啊?」

突然明白了,這是讓她升職。

這個決定真有點兒讓人措手不及,下意識,蘇青竟然擺擺手:「不行不行,我管不了人,我只會幹活。」

坐在對面的一堆頭頭,估計第一次看到有人升職後這反應,都偷笑,怎麼還有人不願意升職呢?

正在這時,一個男人走了進來,大家都站起來了。

蘇青卻還傻坐在那裡,一看,這不是老跟她一起吃加班飯的會計老張嗎?

「張總……」大家紛紛叫著。

蘇青長大了嘴巴,老張這是要幹嗎,拍《康熙微服私訪》嗎?

晚飯,老張主動做東,在和平裡一家又屌絲又裝逼的黑暗料理湘菜館,安慰驚魂未定的婦女蘇青。

該店不斷用大喇叭反覆廣播店主祖宗當時是怎麼開創這個菜系的,就差沒拍成一部中國版《大長今》了,聽得食客們不跪拜著趴著吃,彷彿都對不起這麼悠久的傳統。

麵湯酸騷,空氣中瀰漫著一種介於腥辣和腐臭之間的味道。

吃了幾口,鑒定這家飯店的食材大概都取自前清,反覆蒸煮已經快百年,蘇青覺得吃完之後應該失望到撞死在樓梯間,反正她現在也生無可戀了。

吃到八分飽後,老張擦擦嘴直接進入主題。

老張首先絮絮叨叨地羞辱了半天蘇青下午在會議室的囧樣:大張著嘴巴,口水都流下來了,滿臉驚訝面前的老張就是這個公司的老大,一下午都處在被殭屍咬到要變身的狀態。

見這中年人說得興高采烈的樣子,蘇青搖了搖頭。

老張又瞪眼睛了:「怎麼,我說得不對?你下午可真丟人!」

「我丟人,我看是你丟人吧,挺大一個人,玩微服私訪上癮了是不,你沒事裝什麼會計啊。」

因為有offer在手,蘇青跟自己現任老闆還有恃無恐,再加上真不想在老張面前裝得跟沒見過世面一樣,她要為自己下午的失態找回點兒顏面。

「誰說我裝了,我真是財務出身!原來我還是四大的呢!再說集團還沒公佈名單,我也不能見個人就說我是新的總經理,我精神病啊。」

蘇青仰天,依舊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原本以為我們是忘年交,但沒想到我是你熟悉這個公司的棋子。」

「得了吧,除了見識你成天苦逼兮兮地幹活的樣子,我熟悉什麼了,外賣單?!」

「我開始還想這人為啥老是白天見不著,是不是鬼啊,現在一想我才明白,你這傢伙是怕太多人看到,被認出來吧?」

「得了吧,白天我還得收拾集團的事兒呢,哪有時間。也就只能晚上過來熟悉一下業務,你這點兒小心眼,還是留給日後的工作吧,想想你這個組今後怎麼幹。」

說到這兒,還真戳到蘇青關心的地方了,她一臉哭喪的樣子:「我從小到大連個小組長都沒當過,沒管過人啊!而且,我也不想管人,讓我幹活,多給我點兒工資,我就滿意到不行了。」

老張吃了幾口面前的菜,有些味同嚼蠟,放下筷子,跟端詳動物園的動物一樣看著蘇青:「你這姑娘,讓我說你點兒啥好呢!別人爭著搶著的東西,你卻趕快退到一邊。別人爭先恐後地往後退的時候,你倒是跟佔便宜一樣全攬過來。」

蘇青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在你眼裡是這種五講四美勞動模範嗎?我都不好意思了。」

老張一副沒辦法跟蘇青溝通的模樣:「這是說你笨呢,你就不能主動一點兒?」

「是我的,肯定跑不了;不是我的,我爭也沒用。工作跟找男人一樣,強求不來。」

「可是就算那個男人是你的,你就留在原地不動,他怎麼知道要不要主動走向你?」

「命會推著他走的……不跟你扯閒了,老張……跟你說句實話,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是你拔苗助長提拔的。本來我能力就不強,心裡沒底。要是真出了亂子,別人肯定得算到你頭上,我的世界觀不允許這樣的事兒發生。」

老張嫌棄的表情又浮現上來了:「你以為是我跟他們說,『把那個蘇青提拔起來』的?笑話!公司又不是我家的,我想提拔誰就提拔誰啊?你都在公司做了四年了,能力怎麼樣,大家有口皆碑。是開會的時候有人提議,說活動執行這塊兒,有個人還挺合適的。我一看,這不就是你嗎?別人我不熟,但這人我知道啊,不提拔你提拔誰啊。所以啊,你也別感謝我,你這算是瞎貓碰到死耗子,運來了,誰都擋不住。」

說著說著,老張突然停住了:「你這麼一門心思地不想升職呢,說實話,你是不是找到下家要跳槽啊?」

一下子說中了蘇青的心思,Rose公司給的薪水、福利和環境都相當令人滿意,入職半年後,還能去美國總部培訓三個月,雖然不是4A,但在業界口碑相當良好,弄得蘇青心癢癢的。

而在這兒呢,在這種大型民營廣告公司混成一個不上不下的小頭頭,將來再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她都快三十了,應該開點兒眼界了。

但這一切怎麼跟老張說呢?

老張雖然否認是他提拔蘇青的,可是就算是有好心人把她的簡歷遞上去了,那好心人也是看老張顏色行事的。

而且這陣子天天跟他吃加班飯,公司不是沒人知道,只是蘇青傻,最後一個才知道。

大家大概都把蘇青當成新來的老總的人了,哎喲,這可難辦了。

蘇青試圖用傻樂掩飾一切:「哪有,我就是懶。」

演技之拙劣,人神共憤。

人精老張哪能看不穿,但也沒說什麼,默默地喊服務員埋單,突然問了她一句:「人事部跟你談升職後薪水和福利沒有?」

蘇青搖頭說沒呢,不過心裡也想,在這兒干四年了,升職能漲多少薪水,自己都有數,那麼一點兒,有什麼可談的。

老張「哦」了一下,兩人就此分別。

出了飯館的門,蘇青覺得今天這飯,自己吃得有點兒給臉不要臉。讓你升職都不幹,還想幹什麼,於是就腆著臉略帶討好性質地沖老張撒嬌:「你不送我回去啊?」

老張沒好氣:「自己打車!」

5

過了幾日,蘇青才意識到老張為何要問人事部是否跟她談過薪水問題了。

人事部的大姐特地跟蘇青一條一條地說升職後的待遇,這樣那樣的,蘇青以一副見多識廣瞭然於心的樣子說我明白了。

從人事部出來之後,到了沒人的角落,蘇青才敢猛拍大腿一副雀躍的樣子。

MD,這薪水幾倍幾倍地翻,年終有大額獎金,每個項目她還有百分之幾的抽成,太讓人心曠神怡了。

蘇青掰手指頭算了一下,買房子仍是不可能,但明年是不是也能買輛小車開開了?

但Rose那邊畢竟跟國際接軌,去鍍層金的誘惑還是太大了。

而且當時求著Rose,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現在給推了,是不是有點兒駁劉戀的面子?

有點兒拿不定主意,於是給劉戀打了個電話,劉戀那邊不知道正幹嗎呢,一直占線中。

蘇青回到辦公室,發現下班時間,還跟早市一樣,人來人往的。

蘇青納悶:「活兒也沒那麼多啊,你們怎麼還不下班呢?」

一向加班就走的小姑娘過來拍她肩膀:「蘇青姐,你加班飯一般都吃什麼啊?」

「就是樓下送外賣的米線啊炒飯啊什麼的,要電話嗎?我給你單子。」

一堆人聚在一起開始窸窸窣窣地看菜單。

坐在椅子上,蘇青才意識到,這幫人敢情想複製加班時碰到老總,一起吃加班飯的經歷呢。

她升職的消息,一下子就傳開了,大家最近對蘇青這個大姐那是相當照顧。

前幾天蘇青閒得蛋疼要幫他們弄的那點兒活兒,這幾個小孩跟商量好一樣趕緊重新接過來哭著喊著要自己弄。

每天午飯時原本形單影隻,現在一堆人圍過來,晚上還有姑娘約蘇青一起逛街看電影。

蘇青為了表示客氣,稍微誇獎一下姑娘妝化得好,過幾天就有姑娘遞過來個口紅,給她錢,她還不要,說沒幾個錢,要是非想還,那就請吃頓飯吧。

結果又湊了一個局,單也有人悄悄地埋了,跟雷鋒似的。

切,這幫見風使舵的小蹄子。

蘇青愜意地伸了伸懶腰,倒也心安理得。

在辦公室當了那麼多年大姐,替他們擋風擋雨,遲到早退請假還幫他們掩飾,這一切倒也顯得有些理所當然。

債放出去不少日子了,到了吃利息的時候了。

劉戀的電話這時候打過來,問蘇青什麼事。

「沒啥事,我就是聽說一個叫蘇青的女人,因為她的朋友重色輕友,不理她,快要上吊了,你快請她吃頓好的。」

劉戀笑罵道:「你趕緊死,我眼都不眨。」

蘇青和劉戀在電話裡碎碎念了一些八卦,各自生活裡發生了什麼好玩的事兒,約定好什麼時候吃飯,電話也就掛了。

掛掉電話,蘇青才想起沒跟她說起公司要給她升職的事兒,本來要撥回去,想想又算了。

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什麼事兒都讓劉戀出主意了,她也該試著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選擇題了。

劉戀要結婚了,婚後,最重要的是老公,而不是她這個姐妹。

以防自己到時接受不了,還是現在慢慢地給自己打預防針吧。

這世間的一切相遇,都是緣分。是緣分,就會斷的。

蘇青想,即便是劉戀,也不例外。

她雖然珍惜,但也得接受,她抗不過命,也從未試圖要抗。

那麼現在,到底是要在愉悅的老環境中,在老張的庇護下,當個小頭頭呼風喚雨。

還是在一個看似很高端的新環境裡去鍍金,孤立無援地等著下一個奇跡發生?

蘇青思考了三秒鐘,毅然選擇前者。

她罵自己沒出息,也許後者才是職業發展道路上正確的選擇,但是苦了這麼多年,還要繼續拼下去嗎?

這次升職太意外了,蘇青準備先抓住。

因為她知道,都市裡這種傳奇已經越來越少了。

當女強人,還是等著來世吧,她更願意當只坐在井底的幸福的蛙。

想到這裡,蘇青撥通了Rose的電話,在電話沒接通的幾秒內,蘇青在想更好的說辭能禮貌地拒絕Rose的這份offer。

正想著,夜深了,落地窗變成了一面鏡子,映出了蘇青的臉。

嘿,還是挺好看的。

掛掉電話,蘇青對著落地窗弄了弄自己毛茸茸的短髮,忽然問一個女同事,「你上回說那個剪頭髮挺好的地兒在哪兒?」

女同事嬌滴滴地說:「下班後我帶蘇青姐去吧,我這裡有會員卡,能打折呢。」

哎喲,這新生活如沐春風的,蘇青還真有點兒不適應。

《我也會愛上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