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時風雨一時晴,連天都賤。
胖子這個人,突然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蘇青有點兒不適應。
這是死亡第一次如此真實地,環顧在她周圍。
沒有想像中那麼傷心,就像是早就約好的飯局。
提前到,入座,可最重要的那個人遲到了,餓得心發慌,希望那人趕快過來吃飯。
結果旁人說他來不了了,出國了,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你「哦」了一聲,開始點餐,內心卻有點兒遺憾,早知如此,之前應該多多瞭解他。
直到胖子死後,蘇青才發覺,自己對胖子一無所知,即使鬼壓床時游離到奈何橋,她也無法對孟婆描述自己要見的那個人。
胖子,親愛的胖子。
說是胖子,卻是個瘦高的男人,顴骨突出,嘴很大,一笑嘴角能咧到耳根。
富二代,愛炫耀,半夜聽到他開著轟隆的跑車,想殺了他的心都有。
但卻不能殺,因為他是難得的好心腸的人,每次見到或真或假的乞丐,他都忍不住要扔張百元大票,旁人說你受騙了,他卻一臉天真地回問,萬一是真的呢?
撕開表面後,再往深處,卻發現這個男孩像一個礦,越挖越奇怪。
不學無術,卻是北大法語系畢業的。
愛漂亮,品位卻甚差,新買的豪宅佈置得跟高級洗浴中心一樣。
在上大學前,他是個身高和體重都是185的胖子,喜歡美女,也夠主動,所以身邊不缺女孩。
看上他的女孩都是貪圖他家的條件,被騙錢之後,他卻說,我也得到開心啦,大家互不相欠,要是細算,說不定還是我賺,我得在家裡高唱《感恩的心》。
上大學後,發現用錢實在追不到中文系的某美女,發誓減肥,節食到臉發綠,終於瘦了下來。
變成了名不副實的胖子後,泡中文系美女依舊失敗了。可獲得一張好人卡後,他自卑轉換了個角度,學會了泡夜店,老毛病沒變,還是愛好美女。
開始都在玩,但每回到最後都上心,這麼大男人了,在外面裝成花花公子,失戀後卻獨自一個人在家掉眼淚。
講義氣,愛搶單,卻捨不得雇阿姨和小時工,住的房子大,大半夜拿個小抹布,跟個小媳婦似的在那裡擦啊擦的。
蘇青聽到胖子的細節越多,就越懂他的寂寞。
胖子啊,你為什麼從來不說?
她想要掉幾滴眼淚,眼前卻又浮起胖子的笑臉,眼淚就被風吹散了。
李文博說,你知道嗎,我單身好久了,有次喝多了,胖子接我去他家睡,半夜我摟著胖子,說好想要。
胖子事後跟我說,當時他困得不行,我又老不讓他睡,他都想獻上菊花供我發洩。
現在想想,他真是我的好基友。
原來當時很快樂,只我一個人沒發覺。
去西郊墓地的路上,李文博像是胖子沒離開一樣,一路上喃喃地講胖子從小到大的各種趣事。
一邊開車一邊抽煙,車裡都是煙霧,跟著火了一樣。
煙灰缸都是煙頭,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蘇青就默默地聽著。
仍然沒找到方怡然的冰冰愁眉苦臉地坐在後座,煙灰缸的煙頭沒掐滅,他拿礦泉水把煙頭澆滅。
「刺」一聲,湮沒了,尼古丁的味道更重了。
李文博正講去夜店時,胖子拿著一個啤酒瓶,以一敵十的戰績。
冰冰突然「咦」了一聲:「你怎麼敢在高速公路開車了?」
是呢,早晨七點,天還暗著。
高速路上車很少,孤單的道路指示牌,像是睡不醒一樣指著路。
遠處,大片被雪覆蓋的白色與荒涼,不知不覺就走到高速公路上來了。
李文博笑了。
胖子不在,誰提醒你還有這古怪的習慣?
與永遠不能改變結果的死亡相比,這點兒心理恐懼,想想都顯得矯情。
年會那一晚,交警從胖子的通信記錄裡找出的頭一個人就是小天,小天哭著給蘇青打了電話。
蘇青在電話裡得知,在開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上,胖子前面一輛車突然爆胎。
路面滑,胖子的速度太快,直接撞到了上面。
後面七車連撞,其他人還能從車裡出來,可胖子的腿卡在車裡出不來,血就這樣流啊流的。
然後一聲巨響,所有人都傻眼了。
兩小時後,電視台的晚間新聞播報這事兒時,胖子已經變成了白布單下面的一個冰冷的數字。
重傷三人,死亡一人。
如果從新聞裡看,這個「一」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不經腦子就忘了。
但當這個「一」是你的朋友時,這個一就瞬間變成了一座山,重重壓在你的心頭。
只有你知道,世界上又多了一個悲傷的家庭及失魂落魄的幾個人。
變成數字的這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而你們,卻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講。
到達西郊墓地,胖子的家人還在靈堂裡佈置。
李文博看到一個井然有序指揮現場的中年女人,跑了過去,像小孩子一樣把頭埋到那女人肩上,遲遲不願離去。
胖子媽媽戴著一副金邊眼睛,慢慢摸著李文博的頭髮:「小博越來越男人了,阿姨都摟不住你了。」
小時候住的四合院,李文博和胖子是同年的,那一撥男孩之中歲數最小。
大孩子老欺負他倆,後來他倆就老一起玩。
李文博爸媽工作忙,他脖子上永遠掛著一串鑰匙,胖子媽媽見了幾次,就把他帶回家吃飯。
胖子能吃,李文博那時候特瘦小,胖子媽媽就心疼他:「你多吃啊,別讓胖子都吃了。」
都是獨生子女,兩家就這麼因為孩子相好,相互幫襯出了情誼。
先後搬離了四合院後,兩家的聯繫卻沒斷過。
胖子爹去做房地產,李文博媽媽在國企的職位越做越高,工作上也是你來我往。
後來每逢過年過節聚餐,雙方家長都有點兒遺憾:「為啥都是男孩呢,一姑娘一小子,就成親家了。」
當大學老師的胖子媽此時沒走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風格,電視劇裡播出的白髮人送黑髮人都是臆想出來的。
眼淚是太廉價的悲痛,痛失獨子,那悲哀是延續性的。
如靈堂上的胖子媽媽,除了眼睛太紅,平靜如水,胖子爸爸更像是在指導一場裝修,那麼略略的,如同事不關己。
但其實,只是魂丟了。
小天來的時候,胖子媽媽和爸爸表情都有點兒嚴肅。
她穿了一件黑色大衣,沒有濃妝,一張清秀的小臉露出來,頭髮簡簡單單紮了一個馬尾,差點兒都沒認出來。
陪她來的是一個戎裝的中年人,蘇青想起小天發過來的家庭合照,那是小天的父親。
小天的父親握著胖子媽媽的手,低聲地說了幾句什麼。
蘇青想,如果沒有這場死亡,兩家人的見面不會如此無奈。
兒子去看女友的路上車禍身亡,你在葬禮上看到兒子的女朋友,你會做何感想?
蘇青不知道,也希望自己永遠不用知道。
2
小的時候,蘇青去山東鄉下的老家參加長輩的葬禮。
雖然是農村,但是大家族,禮數多,站在房頂上,看下面黑壓壓的一群人,腰間圍著白布,跪下時激起一蓬塵土。
一聲喊,媳婦兒子女兒女婿侄子外甥女們,高聲痛哭。
然而午飯時,大家又都嘻嘻哈哈地說起各家的好事。
那是成熟的、接地氣的、可以控制的葬禮,除卻死亡,包含很多。
作為孫女,蘇青還跟著大隊人馬,從村頭走向村尾,走幾步便磕頭,爸爸毛料的褲子,膝蓋都磨破了。
那是禮儀周全,宛若一場聚會的祭祀。
活著的人就在這天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然後在那塊土地上,用餘下的日子,替亡人活出他們所沒經歷的部分。
在城市,一切都簡化起來。
這是蘇青成人後參加的第一場葬禮。
靈堂之上,胖子的黑白照片咧嘴笑著,分不清是遺照還是什麼。
親屬朋友稀稀疏疏的,一點兒也沒電影裡的那樣井然有序。
訂的場地有些大,白色的花束有些少,胖子爸剛想打個電話,一群沉默的男人邁著整齊的步子,不聲不響地搬來幾大捆白色花束。
遠遠地,胖子媽媽朝穿著軍裝的小天父親微微地點了個頭表示感謝。
默默無語,現場眾人的情緒是淡的,然而一種無可名狀的力量,讓蘇青的胃覺得有點兒難受。
她終於發現自己骨子裡,依舊還是那個穿著小碎花裙子就坐車到山東老家去參加葬禮的小孩,面對此時成人化的一切,她雖身處高齡,依舊有些接受不了。
在過去,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帶有各自稱謂的親戚的情緒,是可以被控制的,集體的哭聲是洗腦的,一切都是肆意的。
她雖也會被那氣氛影響著,流下幾滴眼淚,可無關真實的傷悲。
那葬禮是無關痛癢的,甚至有些治癒系的。
而在胖子的葬禮上,所有人都把感情節制起來,這種感覺讓蘇青有點兒害怕。
原來一個人的死亡,可以帶給人如此隱秘又無從宣洩的悲傷。
無法痛痛快快地疏洩出來,只能以葬禮為標題,在剩餘的人生中,慢慢調整自己活著的態度,挫骨揚灰般,靜靜供著各自複雜的喜悲。
那種遙遠的難過,彷彿鈍刀割肉,不見血,不會死,卻刀刀疼入骨髓。
眾人的表現,也彷彿成為鑒別與亡者關係遠近的一個舞台。
如最親密的父母,因為悲痛已經比哭泣更深一步,哭無可哭了,還得支撐著接待來的親戚與朋友。他們是平靜的,面無表情至彷彿絕口不提傷悲,可你看得到,那些比悲傷更悲傷的情感。
如最知心的朋友,李文博、蘇青和冰冰,他們只能不停地站起坐下,時刻盯著現場有什麼可幫忙。他們貌似游刃有餘,可某一個瞬間,你總能看出他們的手足無措。是啊,我的朋友永久地離開我們了,我們如今在這裡,克制住感情,試圖人模狗樣,想要恰到好處。
如最深愛的女友,小天與他父親站在家屬的後面,還未取得未亡人身份,只能站在親屬隊伍的遠處,家屬答禮時,偷偷在一邊鞠躬,胖子的媽媽假裝看不到這一切。小天貌似手足無措,可你又能看到她的平靜。
那份平靜,叫你去了,我也跟著走了。
大致相同的情緒,微微不同的感覺,貌似大同小異,卻又涇渭分明。
死亡在這一刻,如此學術,如此哲學,如此黑色幽默。
一水兒黑白靜寂的這場葬禮中,唯一帶有顏色的,是零零散散美女們的出現。
不敢搶風頭的朝陽V姐們,依然穿著看上去會得關節炎的衣服,手捧著白色菊花,不知道交給誰,李文博會上前跟她們聊一下。
是胖子的前女友們,如果非要給她們個角色。
有情有義並不是好男朋友或好凱子的標準,但他謝幕時,卻值得這麼多人送上最後的尊重,證明這人,這輩子,活得不賴。
蘇青曾想過自己葬禮的樣子,主題曲最好是王菲的《不愛我的我不愛》。
但必須邀請的人,卻是那些已經不愛自己的李川、白凱南們及時一鳴。
感情分手後一拍兩散,死亡已經終結了愛和恨,但也送上最後的禮物:前男友們四處打量,發現自己不跌份兒,蘇青的愛是不將就的,每一個愛他的人都這麼像樣。
但今天蘇青才知道,她其實不是個好愛人,她誤會自己了。
每一段或真或假的愛情之中,對方的愛消失後,滾滾紅塵之中早就忘記她的名字,她沒這個魅力活在EX(前任)們的心中。
假若真有她走在前面的那麼一天,EX們聽到消息後,應該會問蘇青是誰?或是根本懶得記起。
對比一下,胖子真成功。
這才叫好好愛過,認真地愛,連被傷害也會微笑著把最美好的獻給對方,總覺得自己賺了,不計較,不抱怨。
那一點點笑臉在對方心裡激起的漣漪,漾成一朵塵世中的白蓮花,是讓她們來參加這場葬禮的動力。
悲傷,在一小時後達到頂點。
到了火化的時候了,多麼希望胖子只是跟大家開了一個大玩笑,此時,也不得不接受胖子真正要離開的現實。
胖子被推進了烈焰滾滾中,蘇青眼睜睜地看著,覺得眼前的一切,現實又超現實。
所有人的情緒都彷彿都脫韁了一般,一直講究儀態的胖子媽媽已經處在癲狂狀態,大家都愣住了,還好有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冷靜又有經驗地處理這一切。
當蘇青的第一滴淚奪眶而出時,李文博突然扯著蘇青的胳膊:「拉我出去,快!」
殯儀館的空地上養了一群白鴿,被李文博的笑聲驚得四處飛散,它們用凌亂的翅膀在相互交流,說,這個人瘋了。
李文博樂得蹲在地上,蘇青被他嚇得說不出話來。
一會兒,笑聲停止,李文博抬頭望著臉上還掛著淚痕的蘇青。
「為什麼我哭不出來呢,為什麼我想笑呢?」他笑著說。
那一刻,李文博身上所有的光環都消失了,蘇青覺得自己認識那種感覺:卑微。
殯儀館的哭聲達到了最大值,焚化爐連接的煙囪見怪不怪地吐出一口日常的白煙。
李文博終於停止了,望著那股白煙,彷彿望著一隻飛鳥。
「你終於不再受苦了……」
靜了一會兒,李文博摟住早已泣不成聲的蘇青。
「胖子,咱們天上見。」
3
胖子的葬禮過後,蘇青覺得自己記憶力越來越有問題了。
這個案子下個月的今天才交?我怎麼記得是今天?
報價單上需要多添一筆費用?什麼時候說的?
場地改在僑福芳草地?好,我找錯了,馬上打車跟你們會合。
在蘇青第三次忘記向直接領導匯報工作時,老張指著鼻子大罵了她一頓。
第二周,有個神色伶俐的小姑娘來蘇青這兒報到,說是給蘇青當助理的,幫她記錄一切行程。
助理可以提醒她幾點幾刻該去跟誰開會,然而卻不能提醒她什麼時候問李文博。
你確定我是你的女朋友嗎?
順理成章的現狀是,在幾段不完美但完整的感情之後,快三十歲的女人,應該知道如何調整戀愛中的狀態,何時退,何時進,何時發揮女性的柔情,何時有脾氣該發就發。
但對不起,儘管我眼角已經有了干紋,但我的情感智商依舊沒見過世面,那些李川白凱南,沒讓我學會我這個年紀的女人應該如何愛。
是做情侶們該做的事情嗎?
在4S店看車,他問哪個顏色好看,蘇青說屎黃色,最後他卻挑了綠色,蘇青沒發飆說你都決定了你問我幹嗎,她只是真心覺得無所謂,什麼顏色都挺好。
週末時一起逛街,他實在逛不動了,就找個地方待著,她一個人在優衣庫試廉價衣衫,也覺得未嘗不可。
下班時接她吃飯,兩人去電影院看一個人從來不看的爆米花電影,戴著古怪的3D眼鏡時,手被他攥得汗津津的。
這一切都有。
可還有點兒什麼呢?
哦,應該是可以上床,兩個人相擁而睡,最後被他的呼嚕吵醒。
大概也算有,兩個人尷尬地脫著對方的衣服,李文博從床頭櫃裡拿出套套,嘴撕開包裝,蘇青不看他,躺在床上等著他自己戴上套套,剛要配合地哼哼唧唧,李文博卻盯著她身下,蘇青支起身子,發現她身下一陣紅。
大姨媽處理完後,大家很熟練地抱著睡。
再次醒來,發現碩大的雙人床,兩個人背對背,中間隔著條亞馬孫河。
清晨,兩個人慌亂地擠在衛生間刷牙洗臉。
跟李文博滿洗手池的護膚品相比,蘇青覺得自己就是個糟老爺們兒。
李文博開著自己的新車先送蘇青回單位,堵車堵得人氣不順。
蘇青摸著沒吹乾的頭髮,看後視鏡,她覺得鏡子裡的李文博,像是行價一萬的高端性服務工作者,一夜服務後開車送邋遢的恩客回到性生活不和諧的現實世界。
因為工作壓力,蘇青最近煙抽得有點兒勤,想抽一支煙。
蘇青滿包裡找煙,未果,焦躁得像個嬰兒。
李文博看著她實在難受,抽出一根煙,幫她點上,遞了過去。
大概是今日第一根煙的關係,蘇青竟然有點兒暈煙,費了半天勁要打開車窗,卻不知道按哪裡。
李文博靠在方向盤上,微笑著看了一會兒,才幫蘇青打開車窗。
「不用幫我,我知道。」蘇青怒。
「你知道什麼?」
「李文博,我問你兩個問題。」
李文博被她不著調的問話弄蒙了。
「嗯?」
在話說出口的兩秒鐘前,蘇青腦袋裡閃過了跟白凱南在一起時相同的感覺:前路凶險,前途漫漫。
理智告訴她要裝乖,別那麼衝動,但那一根筋的性格,卻讓她忍不住想用兩個蠢問題來映襯自己的在乎,來把自己的主動權拱手相讓。
「我們倆現在是什麼關係?」
「你說呢?」
「我問你。」
「你怎麼了?沒事兒吧你?」
依舊是堵得快成行為藝術的北京路況,不耐煩的喇叭隨時響起,煩得蘇青忽然覺得,今天真不想上班了,她決定問清楚。
「我們是在交往嗎?」
李文博像是聽見了世界上最傻的問題:「不然呢?」
「你從來也沒說過你喜歡我,你到底喜歡我哪兒。是不是你現在感覺再也不會愛了,想定下來,你想找個人結婚,胖子和方怡然都在這時候出事兒了,兵荒馬亂的,你就隨便把我撿起來了,想先試試看,反正沒損失!」
這串毫無順序和邏輯話,說得蘇青一陣眩暈。
然而她清楚自己的悲的哀:安全感,稀薄得像喜馬拉雅山上的空氣一樣。總是想要更好的,卻又覺得自己配不上。
她討厭李文博身上的光芒,淡淡的,懶懶的。
那光芒在胖子的葬禮上,曾經消失過一陣子。
然而葬禮結束,回到北京後,又出現了。
這光芒讓蘇青糾結得無法平靜,她欣喜兩個人關係更進一步,這一兩年的相處,蘇青不傻,知道李文博對她好,然而現在她不確定,這種好是關於愛情,還是一種情感上的憐憫:你這麼傻,讓我照顧你一下下,然後一段時間後,憐憫消失,他就又順理成章地回到滾滾紅塵中了……
李文博什麼女的找不到,為什麼非得找她!
蘇青這時,終於肯承認心底的自卑。
李川白凱南們齊心合力,把她心底的黑洞越擴越大。
一個人的時候,那黑洞迴盪著寂寞的聲音,洞口長滿了悲哀的苔蘚。
她每進入一段感情時,總是要把希望降低一點兒,而這些苔蘚呢,就像是溺水人抓住救援者一般死死不放,直到對方體力不支,只能把她拋棄。
越是憎恨這樣的自己,越是忍不住釋放這種負能量。
李文博歎了一口氣:「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讓我非常討厭。」
聽完這句話,蘇青內心竟然有一種變態的釋然。
她彷彿看到,海洋裡,鯨魚集體噴水;森林裡,東北虎集體呼嘯;非洲草原上,長頸鹿們用脖子cosplay千手觀音——一切奇觀歡呼著,恭喜你蘇青,你果然配不上這段感情,你擅長把任何一段感情搞砸,在作這方面,在惹人討厭這方面,你橫跨哺乳、雙棲類,無視進化論和馬克思主義,世界第一等。
蘇青不知道說什麼,只好從後座上拿出包,準備開門下車。
李文博瞇著眼點了一根煙,抽了幾口,按了個鈕,車窗升上,門鎖「卡嚓」一聲啟動,好像要殺人滅口。
「你幹嗎?」
「我怕你聽到我接下來的話,你會跑掉。」
第二次,李文博這麼說,蘇青隱隱約約意識到,也許一切不是她想像的這樣:
「蘇青,你的直覺是對的,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我討厭你,世界上我最討厭你。
「第一次見面,我開了點兒玩笑,你不樂意,就找我的碴兒,說話跟把小刀一樣,一刀一刀的,一下子就讓我見骨頭了。
「後來在球場碰到,我原本是想看你的笑話的,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在公共場合嘔吐得那麼醜,鼻涕都吐出來了,多丟人。
「可是下一秒鐘,你戰鬥力就恢復了,跟人吵架吵得那麼認真,跟玩命一樣。
「你工作時非常不要臉,為了案子順利通過,就差給客戶舔腳了。
「弄得我連偷懶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咬著牙拚命完成,累得半死,覺得特對不起自己。
「可怎麼辦,我不想輸給一個女人。
「後來我發現,這一切努力,都是無用功。
「你非常不知道好歹,有一搭沒一搭的,忽然一陣子親密,忽然一陣子冷漠,甚至陞官了漲工資了也不跟我分享。
「我終於生氣了,想冷淡你,心想你有什麼可牛的呢,我可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可是你腦袋裡跟缺根弦一樣,一點兒都不在意我的冷漠,需要我幫忙時才給我打電話,我是聲訊台小姐嗎?你簡直是不把我當男人!
「漸漸地,我開始羨慕那些你喜歡的男人,我特別想見見他們,到底怎樣的男人,才能讓你牽腸掛肚,才能那麼利落地傷害你。
「後來,我又很賤地想,你不重視我,不把我當男人,也有好處,你被人甩掉的時候,肯定會來找我哭訴。
「日子一天天過,我發現了你的很多特質。
「你是找輛車就能自己搬家的女人,你是用冰箱裡剩餘的東西就能變出一大桌菜的女人,跟草一樣,給點兒陽光,自己就傻呵呵地燦爛了,不給你機會,你也能在石縫裡自己就開出花了。
「漸漸地,我在你面前自卑了。
「我突然發現跟你比,我有好多毛病,我好面子,我不願意吃苦,我享受所有人都哄著我、我又不搭理他們的優越感。
「可我發現全世界都吃我這套,但在你面前不好使了。
「我拼了命展示我比其他男人強的事實,我能找出跟蹤方怡然的人是私家偵探,我叫你來就是想讓你知道,我對朋友多夠義氣,我人脈有多廣,心思又有多縝密。
「我可以在胖子面前說小天跟雞一樣,我其實只想讓你知道我三觀正得跟《新聞聯播》一樣,我不屑那些找乾爹的妖精……
「我累了,我不想在你面前這麼不放鬆,原來討厭一個人要耗費這麼多精力。
「我特別想順理成章地一巴掌呼到你臉上去。
「幹嗎呢,牛逼烘烘什麼呢,裝什麼能幹,你消停一點兒,你再這麼讓我手足無措,我就把你綁了,扔到後備廂裡,把車開到河裡,然後我在河邊抽著煙,看著車咕嚕嚕地沉下去。
「可是護城河的水早就干了,而我長這麼帥,前途這麼好,不能因為你而葬送在監獄裡。
「後來,我想到一種更好的方法。
「就是我們在一起。
「天天綁在一起,白天也見,晚上也見,我拼了命對你好,你再不重視我,再在我面前想其他男人,其他人就會抨擊你,說你不守婦道,這樣你受到約束,不得不乖乖地重視我的一舉一動。
「等你完全把我裝在心裡了,我就可以報仇了,把你拋棄,讓你也嘗一嘗拿我無可奈何的狠勁兒,等我到天上,胖子會讚歎我終於報了仇,哥們兒是條真漢子。」
三環依舊堵著,車流半天沒有動了。
望著前方的茫茫,蘇青想,在北京生活了這麼久,第一次發現堵車這麼嚴重,嚴重到讓一個男人可以絮絮叨叨半天有多討厭一個女人。
疊加的討厭,卻讓這缺乏安全感又來大姨媽的女人平靜了下來。
蘇青有點兒想哭,卻怎麼樣都溢不出淚來,湧到臉上,就成了微微的笑。
她忽然覺得車中有花香。
李文博像是在陳述總結:「你現在知道,剛才你問的問題有多蠢了吧,我那麼討厭你,現在才剛開始,怎麼可能那麼快結束,就這麼輕易放過你?」
停滯的北三環,車流終於猶如被說解開的情緒一樣,開始流暢地移動起來。
彷彿一個日常的小奇跡。
李文博發動汽車,兩個人快要遲到了,得開快點兒。
「我這麼讓人討厭嗎?」
李文博左手握著方向盤,另外一隻手抓住蘇青:「非常討厭。」
直至車開到蘇青公司,兩個人也沒再說其他的話,蘇青想。
1/這是我這輩子聽到的最好的情話了,高手就是高手。
2/李文博的手這麼汗津津的,是腎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