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朝陽公園新居的夜,總會想起流著淚的你的臉

1

李文博千辛萬苦策劃的訂婚party,被井上那美夏小朋友搶了風頭。

在場所有人玩著擊鼓傳花的遊戲,這朵花就是這個小嬰孩。

李文博鬱悶得想抽煙,被方怡然趕到外面。

他叼著煙沿著樓梯往下面走,好傢伙,冰冰倒像是今晚的男主角,正給被趕出來的男人們派煙:「小孩抽不了二手煙,哥們兒啊多包涵……啊,新郎官抽抽我這日本煙。」

這次訂婚party的地點,在工體北門的裡面,VIC再往南邊的喜喜酒吧。

一樓是舞池,二樓都是包間,酒吧外面有個院子,露天桌椅總有人喝酒,從大門口能瞅著那小小的舞池竟然也人頭攢動。

冰冰特崇拜李文博:「你怎麼找到這麼有個性的地方,我以為按照你的浪漫性子,得包個草坪打個陽傘,有牧師出席呢。」

「被蘇青給否了,她說這是咱們爽了,來的朋友大太陽曬著,光好看不實用,而且那樣太像婚禮了。不知道的,到真正婚禮時,還以為我倆二婚呢。」

「嗯,蘇青想得對,大家在一起樂樂多好。」

「你也不能把那美夏抱來這種地方啊,是從小就熏陶她變成夜店咖啊。」

「哎喲,這兒不挺好嘛,二樓包間一關上,啥聲音都聽不到。我們這也是沒辦法,我老丈人恨不得在公司開會都抱著我閨女。方怡然都有點兒生氣了,再這麼抱下去,估計遺產繼承人都得寫我閨女名了。」

「現在就開始惦記這個了?」

「我算是想明白了,找方怡然這樣家底的北京姑娘,我也不能硬逼得她跟她爸劃清界限啊。他家有錢也不是錯啊,我還非得倔非要過苦日子,來表明我不稀罕他家錢?這是小男人的做法。而且,那美夏越來越大了,我不想她都懂事兒了,還問我,你還在給李大爺打工嗎?咱們這種接單子跟作坊一樣的影視公司,這種生活我過夠了。」

李文博怒從心中來:「聽你這意思,你是想入贅他爸公司了?告訴你,甭想!你不幹活我都養了你快一年了,現在想走?打斷你的腿。」

「你對我,要是像對蘇青那麼有耐心就好了,誰說我要拋棄你,除了親嘴上床給你生孩子,我什麼沒為你做過?」

「滾蛋,少跟我說好聽的!

「我是想,咱們這麼混日子該到頭了,為了方怡然,為了那美夏,我也得重新想想日後怎麼過了。」

「反正不管你怎麼過,必須跟我搭伴兒過。」

「瞧你這樣,你還記得,咱倆當時是怎麼認識的嗎?」

李文博一愣,跟冰冰相處太久了,開頭的記憶都有點兒模糊了。

韓國釜山影展有個新導演培植基金計劃,冰冰和剛從美國回來的李文博本來是最有力的競爭者。

嗨,這話說得有點兒客氣,冰冰接地氣的風格,比愛玩先鋒、玩概念的李文博靠譜多了。

兩個人鬥得你死我活,結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最終大獎被一個參加過印度什麼影展的新導演給搶了。

冰冰和李文博這兩個失敗者才抱成團,二人相互在首爾明洞邊上的咖啡店交流了一下國內製片人天天吹牛逼的風格,以及扶不起來的群眾觀影品味,自此成了朋友。

李文博和冰冰在中國電影界又轉悠一年,發現新人出頭太難了,重新遇到的時候,已經是冰冰山窮水盡的時候。

李文博開著車拐過山路十八彎,來到冰冰在燕郊的房子。

進屋一看,一堆啤酒瓶,遍地煙灰缸,只有一個床墊子,十分符合他典型不得志的新晉導演的身份。

後來在樓下吃到一頓難吃得令人髮指的烤串,聽冰冰講拉不到投資的一個劇本,十分精彩,李文博發現寫劇本寫不過冰冰,又不能吃苦,鑰匙包都是PRADA的。

得了,那就走曲線救國,先賺錢混個圈裡熟。

李文博把車賣了,兩人合夥開了個工作室,李文博找活兒,冰冰管拍攝。

兩人在辦公室睡了三個月後,一查賬單,發現收入還行,就逐步把公司建立起來,現在公司法人還是李文博呢。

時光荏苒啊,雖然賺不了什麼大錢,但是這種自己做主的生活還挺安逸的,這幾年,李文博換了兩輛車,冰冰說每次看到工商銀行愛存不存的縮寫,總有一種溫馨的感覺——如果按照2009年的房價,他的存款也能交得起首付了呢。

冰冰跳著腳:「咱們這兩年光顧著賺錢了,那些拍電影的夢想呢?!咱倆都忘了嗎?」

李文博覺得他今天有點兒瘋:「跳之前先把煙掐了行嗎?你煙灰都掉到我身上了,不太適合這麼文藝腔的聊天。」

冰冰望著天,一副被歲月蹂躪過平靜的樣子:「我都當爹了,你當爹還會遠嗎?你要是當爹了,咱倆除了定下娃娃親,還有什麼指望?不趁著現在市場對好劇本、好電影求賢若渴到變態的好時候,搏一把,還等什麼時候呢?」

「你想怎麼搏?」

「上周,我老丈人跟我說,有個電影項目,想找他做植入廣告,他找我問意見,還特意味深長地跟我說,那導演比我還小兩歲呢……這句話刺痛了我……」

李文博一愣:「你想找你老丈人投資?甭逗了,萬一賠了呢?你家剛過幾天好日子。」

「也不一定是找他,咱們找找別的投資啊,我老丈人認識這麼多人,也會幫忙找金主啊。」

李文博把煙頭扔在地上,用力地踩了踩:「這事兒,咱哥兒倆得好好談談。這可不是拍廣告拍MV,這是電影啊,得從長計議。」

正在這時,樓下跑來一個朋友,他一副呼朋喚友看熱鬧的口氣:「快回去看看,一個老外喝多了,脫衣服跳舞呢,這老外是誰的朋友啊,干健美的嗎?」

抽煙小組的人集體掐滅煙頭,進入包間時,最精彩的脫衣部分已經結束。

肌肉帥哥正對著方怡然猛跳呢,全場大部分女性都變成了雞尾酒,調酒的比例是30%的興奮要猛摸帥哥,30%的傳統教育又告誡自己不要變成蕩婦,30%的又在意別人的目光,10%的想法蠢蠢欲動:這帥哥單身嗎?活兒好嗎?推倒他需要錢嗎?

鬼佬跳的不是舞蹈,簡直是誘惑。

蘇青公司的小女生們過來邀功:「怎麼樣,我們請的帥哥還不錯吧,我都濕了。」

大家這才明白,這是請的脫衣舞男呢。

如今的北京城可真夠先進的,看來前幾天有人說三里屯已經有洋妞兒站街的傳聞不是假的。

鬼佬此時正摟著蘇青跳貼身舞,蘇青滿臉尷尬,手和眼睛不知道往哪兒放。

眼見方怡然在一邊都春心蕩漾了,連忙把她拉過來推到舞男身邊。

連生孩子這麼有技術難度的事情都做過了,人妻方怡然小姐尺度大開,來者不拒。

此時那美夏也被人抱著樂得哈哈的,也變相開展了人生的第一堂男體審美課。

李文博連忙找人把音樂關了,給這位帥哥奉上豐厚小費,連忙讓他走。

這惹得眾位女賓客十分惱怒,冰冰也抱過那美夏,埋怨方怡然不守婦道:「怎麼,還想給那美夏找個後爹?她看著你呢!」

「得了吧你,你當爹了,走到路上眼睛還不是亂瞟。」

「看看也不讓啊?」

「我摸摸也不行啊?」

或許這個小節目讓眾多一直矜持的女人尺度大開,場子這時才真正熱絡起來。

方怡然戀戀不捨地被夫君以及睡著的閨女逼著不得不回家:「哎喲,場子剛high起來,真不想走啊。」

有小朋友喊:「蘇青姐,你點首歌唱啊,你是今晚的女主角。」

蘇青冷笑:「別人唱歌要錢,我唱歌要命,你確定要我唱?」

還沒見過蘇青麥霸風采的小朋友啊,總是不知天高地厚:「讓我們見見你怎麼要別人命的。」

現場混亂,點歌要靠吼,蘇青連忙喝杯酒來潤潤嗓子,李文博打趣:「這位壯士,你待會兒唱什麼啊?」

「《祝你幸福》。」

「啊,誰的歌?」

「鳳飛飛啊,多應景啊,光靠目測,我就覺得今晚有四位女士不會睡到自己床上,希望大家都性福。」

李文博也笑:「哈哈,那就算是為咱倆積福了。」

2

蘇青電話確認方怡然和冰冰上車回家了,才放心。看到微博提示有很多條新消息,打開一看,是今天訂婚party上,好多人跟她合影,祝她訂婚快樂。

在一堆@她的喧鬧祝福之中,劉戀的那條微博更顯得孤單單:「等著看馬爾代夫的落日,海水突然變成白色,是一艘載滿牛奶的船在附近沉沒了嗎?希望載的不是蒙牛啊。」

配上的照片,是大片雲朵擁著橘色殘陽。

蘇青抬頭,在場子裡找Ethan。

嗅覺靈敏的單身女孩,自然嗅到了Ethan是個條件不錯的男人,他正被兩個女生圍攻著。

跟劉戀分手後,Ethan積極健身,那點兒小肚子瘦下去了,依舊愛穿又騷又花的襯衫,不抽煙,不酗酒,說幾句話就滿面笑容,永遠帶著請來請去。

多好的男人啊。

尤其是,劉戀跟他解除婚約後,他不自怨自艾,大大方方地迎接一切。

如果她有兒子,真應該送到Ethan那裡接受培訓。

Ethan抬頭,看到了蘇青的目光,他跑過來,「嗯?」

蘇青看了看周圍人:「有喜歡的女孩嗎?」

Ethan笑了:「有幾個女孩要了我的電話,這兩天應該會約出去玩吧,不過……我最近不太想談戀愛。」

「遇到好的,也別錯過啊。」

Ethan調皮地貼過來:「是很好,但是沒有劉戀好。為了劉戀,我也要找個比她好的啊。」

蘇青看了一圈場中的女孩,肯定地說:「是沒有劉戀好,也很難再有比她好的女孩了……Ethan,她在馬爾代夫看落日呢,你看。」

蘇青遞過手機,Ethan翻了翻手機,遞回來:「讓她一個人散散心也好。」

蘇青正要說話,那邊有人喊她:「蘇青姐,你的歌到了。」

她連忙找來一個麥克風。

今晚的女主角要唱歌,大家都停下聊天,鼓掌。

蘇青像個在香港紅館開演唱會的巨星,揮揮手,準備以一首沒幾個人會唱的老歌艷壓全場。

旋律一進來,蘇青看屏幕,連忙對點歌的人說:「錯了,是《祝你幸福》,不是《祝我幸福》。」

「啊,那這首歌切掉?」

「算了,身為人肉點唱機,我什麼歌不會唱!」

啊,陳小霞寫的曲子真好,楊乃文倔倔的嗓子,唱的滿是溫柔和不甘。

「滿天星星在眨眼,他陪在我身邊,輕聲細語溫柔的眼,看著我的臉。」

這樣的美好,蘇青嘲笑自己的公鴨嗓,真是無法描繪。

不過她懂。

唱著唱著,她唱進了這首歌裡,這哪是一首楊乃文的流行曲,這根本就是她的故事。

幸福離得越近,人心越是感慨萬千。

「一段回憶翻箱倒櫃,跟著我在追,想的是誰?」

是啊,想的是誰呢?

心裡那些模糊的影子又翻動起來,飄過來,仔細看,又看不清楚臉。

好像誰都是,好像誰又都不是。

曾經深愛過的人啊,如今散落四方,緣分盡了。

「一枚戒指在我眼前,是他的諾言,愛我永遠。」

有時候跟李文博擁抱,蘇青會悄然感激得熱淚盈眶。

這散發著香甜滋味的男人肉體,不知道需要經歷多少人的愛,才澆灌成今天的模樣。

她又何德何能有這樣的好運,接收這一切。

「我很幸福,真的幸福,卻渴望得到你的祝福。」

所以,愛與傷害都成前塵往事了,分別太久,因為無緣再遇到,他們逐漸在心裡被磨得珠圓玉潤,舊日裡稜角的枝丫早已不見,多希望你能見到我如今的一切。

我不是炫耀,我只是最後想念你一次,我曾那麼用心地愛過你,你的笑臉曾照亮了我黯淡的生命,忘記過去,就是否定自己。

「好想聽到你說,祝你幸福,只想聽到你說,祝你幸福。」

一張張模糊的臉,在變得清晰之前,忽然成為記憶片段的主角,跟放電影一樣昨日重現。

校園裡,穿著白襯衫的李川迎著人流,走向她,他的臉,明媚了整個青春。

而後,那臉又變了,是白凱南細長的桃花眼,孩子氣的臉,高大的個子,他左右尋找,終於找到她,奔向她,穿著一件運動衫,背著雙肩背包。

她笑著等著他,心裡卻想,這場景我在哪兒見過。

後來,又是時一鳴,年畫娃娃的兩團紅暈,拿著相機偷偷地拍她。

所有的面孔又都模糊了,而後又是劉戀那張臉,永遠無懈可擊的樣子,蘇青默默地看著她。

祝我幸福吧,劉戀。

間奏散去,一切恢復如初,游離的靈魂又回到肉身。

此時,抬頭看,周圍人鼓掌,李文博在那邊笑盈盈地看著她。

哦,是她的訂婚party。

一切如舊,又一切如新,這是她實打實的生活。

往事不能忘,浮萍各西東。

李文博說:「你正經唱起歌來,跟說唱一樣,都是一個調。」

蘇青正想說個俏皮話,以此掩飾這首歌的不祥,Ethan一把拉住蘇青,面無血色。

包廂裡亂哄哄的,Ethan的話說不清,李文博以為Ethan要走,打開包廂門,送他出去。

門關上,喧鬧消失,Ethan的話更顯得清晰而殘酷。

「我剛在微博上看到,最新消息,馬爾代夫海嘯了。」

蘇青一時沒反應過來。

北京,越來越像個國,三教九流,車龍混雜,喜劇不斷。

日本、汶川、北川、馬爾代夫,彷彿都是千里之外的虛幻之地。

海嘯?會嘯到北京來嗎?蘇青還想開玩笑,然而絕望的火苗漸漸躥上來了。

「劉戀一小時前,還在馬爾代夫的海邊看落日。」

「光當」一聲,蘇青心底原本的擔心終於被落實。

Ethan握了握蘇青的手:「我得先走了……」

Ethan和李文博抱了抱,登登登地下樓了,李文博推了推蘇青。

「蘇青?」

蘇青臉上硬擠出一個笑容,卻像是流浪狗討好人的表情一般:「你說,劉戀肯定沒事吧……」

李文博不置可否。

蘇青搖著他的手:「她這麼彪悍的人生,怎麼可能一下子結束,誰出事也不能她出事吧。」

然而李文博的表情很嚴肅,他想用手扶著蘇青的肩膀,跟她說……

蘇青卻自言自語:「不行,我得跟Ethan一塊兒去問問。」

沒等李文博反應過來,蘇青卻像是離弦的箭,衝到了樓下。

她衝過人群,衝過大門,衝過工體北門前面的小販,她穿著白色的禮服裙子,夜晚有風,吹得她裙角飛揚。

人群帶著奇怪的目光,看著這個打扮太過隆重的女人,發瘋一般向前跑。

跑到十字路口,李文博才追上她:「蘇青,你冷靜點兒!」

「她在海灘上啊,她去哪兒了,她一定提前離開了,沒事,她一定沒事。」

蘇青這是安慰誰呢?

拉不住她,十字路口的車不斷鳴著喇叭,在她身邊閃過。

Ethan去哪兒了,他怎麼跑這麼快呢?機場?大使館?三里屯附近有好多大使館呢,馬爾代夫的大使館在哪兒?

腦中的念頭不斷閃過,蘇青剛跑過去,一輛車幾乎貼身擦過蘇青,輪子扯住了她的裙角。

「刺」的一聲,裙角被撕破,強大的力量把蘇青拽到了半空中。

蘇青轉了個半圈,後背的肌肉扭在一起,痛得她縮成一團。

但她沒精力惦記落到地上該有多痛了,她腦中只想著。

1/我不能死。

2/劉戀,你也不能死。你還沒親口跟我說上一句,祝我幸福呢。

在頭撞到地上昏厥之前,蘇青狠命地咬住這兩個念頭。

3

你最愛的電影台詞是什麼?

很多人會愣一下,然後使勁想最近看的電影,那些永遠缺愛的少女心會說《河東獅吼》裡張柏芝那段「從現在開始,你只許對我一個人好,要寵我,不能騙我……」,敷衍派或許會學起中山美惠在《情書》裡的經典橋段,「你好嗎,我很好……」

如果有人說最愛的台詞是,「I am Bond,James Bond」。

基本上,你就可以跟他絕交了。

對比一下,劉戀在這個問題上比較有誠意,她會說最喜歡的電影台詞是,「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獨地活著」。

來自於《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

東方不敗跟虐待狂一樣把深愛她的雪千尋手腳打斷,然後東方不敗問她,你不怕死嗎,王祖賢演的雪千尋於是說出了這句話。

說完後,東方不敗豪氣萬丈地說,「不愧是我的女人」,blabla的。

初中時,劉戀在同學家看了這個電影,因為回家太晚,爸爸還站在院子裡一頓罵她,晚飯都沒讓吃。

劉戀說不知道為什麼,站在院子裡,就想起雪千尋那句話了。

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跟班上玩命學習的、瞎胡混的及那些沒主意的孩子不一樣了,因為我知道孤獨是怎麼回事了。

電影裡的故事,和現實的狀況,打通了任督二脈。

所有早熟並聰慧的女孩,成長故事都大同小異。

不過,劉戀沒機會將她的成長故事講給別人聽了。

沒事,蘇青記得,替劉戀記得。

蘇青問方怡然:「你最愛的電影台詞是什麼?」

方怡然納悶:「啊?」

蘇青笑笑:「我可能撞癡呆了,你要適應我現在的思維方式。」

方怡然放心了:「甭逗了,你見過哪個傻子主動說自己癡呆。」

好在天氣沒有那麼熱了,蘇青戴上帽子,別人也看不出她的頭髮楂兒。

醫院的玻璃大門映出了她現在的樣子,毛線帽,一身厚運動衫,醫院人來人往還有穿夏裝的。

對比一下,蘇青覺得自己像是病入膏肓,而且還是得癌症化療、頭髮都掉光的那種。

蘇青對著玻璃大門咬嘴唇笑,方怡然安慰她:「行啦,頭髮過幾天就長出來了。」

那場車禍,蘇青的腦袋上磕了一個洞,為了縫合傷口,把頭髮都剃掉了。

蘇青當場被撞成腦震盪,昏了過去。

不過醫生說,莫不如說這病人自己害怕疼,直接睡過去了。

醒來後,蘇青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頭髮的生命力真頑強啊,才一晚上,就能感覺到頭髮玩命地從頭皮下鑽出來。

住了一星期院,等傷口好利索了,蘇青獲得了一個小鹿般生機勃勃的短髮,比李文博還要短的頭髮,以及後腦勺一塊永遠都長不出頭髮的傷疤。

李文博和冰冰出來,李文博還是有點兒不放心:「這麼就完事了?不用交其他的單據?」

冰冰一副老前輩的樣子:「對啊,上回報銷時,人家告訴我的竅門,這樣咱們還能賺點兒保險公司的錢。」

上車之後,蘇青覺得路不對:「這是往哪兒開啊?」

方怡然說:「往毛主席紀念堂,咱們看他老人家去……多新鮮啊,當然是回家啦。」

「路不對啊。」

李文博邊開車邊說:「回我家啊……應該說咱們家。」

咱們家,其實是個新房子,在朝陽公園那邊,離方怡然家倒是挺近的。

一樓,房子80平方米,南北通透的房子,公共區域很大。

李文博知道蘇青的喜好,特意把過多的間隔給打通了,純木地板,淡黃色牆漆,窗戶都打開放著味道呢,白色的窗簾飄啊飄的,簡約得一塌糊塗。

蘇青走到窗子前面,外面還有個小院,鋪著防水松木,中間有塊黑土部分,可以種東西。

蘇青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冰冰給她潑冷水:「你別瞎喜歡,這是一樓,雖然這小區環境還挺靜的,但這一水兒的落地窗,這小院的牆可不高,屋裡啥樣,外面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這樓下的地下室,可潮呢,萬一下雨,水再淹進來,那可就成池塘了。」

方怡然拍了他一下:「你屬烏鴉嘴的嗎,當時看這房子的時候,你不也是喜歡得不行了嗎?」

「那都是啥時候的事兒了,現在我是居家好男人,看問題更深刻了。」

方怡然翻白眼:「別聽他瞎說,反正我是特別喜歡這房子。」

李文博也挺興奮,對著房子指指畫畫的,買什麼傢俱,床擺哪兒,地下室怎麼弄投影,都有個主意。

「當然,還得看你的意思。」

蘇青微笑:「你也知道,我有選擇綜合征,特別怕麻煩。」

在李文博的家裡,冰冰剛抽了兩根煙,方怡然和冰冰怕蘇青累,聊了一會兒就走了。

李文博摟著蘇青:「累不?」

「只是皮外傷,別跟我殘廢了一樣。」

「那你下樓洗車去好了,我想想還有什麼髒活兒累活兒讓你幹。」

「真捨得!」

「我想到了,有個活兒,最費力氣了!」

大概是因為憋了一個星期的緣故,李文博在床上這次興致很高。

一洩如注後,他邊抽煙,邊用手指捋著蘇青頭上綁傷口的網袋。

「這麼看,還挺性感。」

「不覺得我現在特別丑嗎?」

「挺好的,我發現你後腦勺挺圓的。咱倆現在一出去,大家肯定知道這是兩口子,兩個人頭髮都差不多長。」

蘇青的手指在李文博的胳膊上畫著十字,假裝一副很隨意的樣子:「她還在失蹤名單裡嗎?」

「新聞都報了,Ethan說,可能要找到她父母,跟馬爾代夫那邊做個DNA對比什麼的。」

「哦。」

李文博伸過手臂:「怎麼了?」

蘇青笑:「最近,你特別愛問我怎麼了?」

「我怕你一個人憋著。」

「沒事,胖子走了之後,你不是也好好的嗎?我都馬上三十歲了,難道要自拍一張掉眼淚的照片,發到微博上?該幹嗎幹嗎吧。」

「真乖,真好。」李文博摟住蘇青。

蘇青突然問:「你最喜歡的電影台詞是什麼?」

「嗯?什麼?」

蘇青適時制止了自己的病態問答:「沒什麼。」

「是不是想看電影了?要不過幾天咱們去看?」

「好。」

待李文博的鼾聲起來,蘇青抬起身子,下床,去衛生間,對著鏡子,使勁地看著自己的樣子。

這一周,她根本沒機會看看自己的樣子。

醫生的剃頭髮技術可真不怎麼地,新長出來的頭髮楂兒高高低低的。

後腦的疤痕隱藏在頭髮楂兒之下,估計頭髮再長點兒,就看不出來了。

臉色不太好,病態般白得厲害,因為缺少運動,脖子下面的紋路很多,一笑,眼角都有干紋了。

笑,蘇青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

這笑容挺唬人的,所有人都以為蘇青還跟以前一樣,甚至連李文博都信了。

原本,蘇青覺得,生活步入正軌,有李文博在,即使與劉戀失和,她也堅信心裡的那個黑洞已經逐步縮小。

而劉戀的離開,卻讓這個縮小的黑洞頓時發生坍塌。

蘇青覺得,心的一塊缺失了。

其他人,都不懂劉戀對她的重要意義。

你可以不懂我,你也可以不愛我,但是你要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站在那裡。

即使你跑到冰島去,與我老死不相往來。

只要我知道你還在這個世界,我贈予你的情感就不會消失,我的人生就是完整的。

然而現在你死了,帶著你知道的蘇青紛紛擾擾的情緒與過去,永遠消失了,那個載體消失了。

好可惜,我那麼多的故事、心事和情緒,都被馬爾代夫的海水淹沒,跟劉戀的屍體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劉戀,你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啊,你好自私啊,我該怎麼辦呢?

蘇青變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她顫抖著摀住了自己的臉,背對著鏡子。

多可怕,劉戀就像是她身體中隱藏的一部分,早就習以為常。

一旦消去,這個人還像往常一樣活著。但內裡,一切早已改變。

行屍走肉?蘇青被自己這個奇怪的念頭激得笑了起來,笑得很猙獰。

好在,有時間。

老張很奢侈地給蘇青兩個月病假,住院時,還親自去醫院絮絮叨叨了半天公司的事情。

公司的同事們也紛紛去醫院看她,她也是好人緣的人。

其實,蘇青難過得腦中的那根弦都快斷了。

然而這麼多人關心她,她咬著牙,笑對眾人,身體被壓制得微微顫抖,不想讓別人擔心。

但是,她知道,事情不會就這麼結束的。

4

李文博的生日快到了,蘇青實在懶得選禮物,直接去三里屯蘋果店買了台 iPad mini。

交錢的時候,蘇青多嘴問一下:「時一鳴在嗎?」

「他在二樓呢,你要預約他上課?」

「哦,不是。」

蘇青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去見見時一鳴。

很多年後,蘇青再想到這一幕,會覺得,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是老天爺想告訴她點兒什麼。

她老遠就看到一個黑黑的、高大的男人,丹鳳眼,穿著一件很熟悉的格子襯衫,時一鳴很耐心地在一個iMac前給他講著什麼。

男人抬起眼,隨意地瞟了蘇青這邊一下,繼續看著屏幕。

很快,他換上一張不可置信的臉,重新看著蘇青。

時一鳴看他不盯著屏幕了,也朝著蘇青這邊看。

時一鳴笑了,招了招手,蘇青走過去,時一鳴說:「你怎麼來了,稍等啊,我先給這位先生講課。」

男人的丹鳳眼依舊很孩子氣,他薄薄的嘴唇開啟:「蘇青……」

時一鳴驚訝:「你們認識?」

蘇青回答:「是,我們認識……」

她對著這個男人笑:「白凱南,好久不見。」

你若去過北京三里屯的蘋果店二樓,就會知道,最裡面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是個很適合跟舊日情人相見的地方。

旁邊人依舊在忙碌,這個角落自成一體得彷彿天賜。

白凱南說,當時應該聽蘇青的話。他去上海做英語教育的銷售後,果然不適合。

後來他又干回老本行做設計,做了一段時間,還是覺得沒意思。

跟在上海認識的女朋友分手後,他就辭職了,回到北京。

「接下來做什麼呢?」蘇青問。

「沒想好,先休息一段時間,我買了個iMac,想先做點兒自己喜歡的事情。」

白凱南胖了好多,臉部更粗糙了,生活的失意終究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點兒痕跡。

與蘇青翻天覆地的人生變化相比,這個曾經愛過的男人,依然停在原地。

不過蘇青願意他依舊是那個樣子,畢竟,那是她曾最愛的樣子啊。

時過境遷,蘇青突然發現,其實白凱南是個很好的男朋友,起碼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百般遷就蘇青那時的倔脾氣。

至於結局的不堪,在某種角度上看,其實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現在,蘇青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地跟他聊著生活的狀況。

是,她還在原來的公司做,升職了,漲薪水了。

白凱南讚歎:「蘇青你真的變了好多。」

蘇青想想自己剛出院,臉色一定不好看:「老了是吧?」

「不,覺得你現在特別篤定,以前我們……認識的時候,你特別讓人如履薄冰,總是有情緒……唉,不說過去了,你什麼時候開始剪短頭髮了?」

「哈哈,記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嗎?」

白凱南依然記不住細節,一副茫然的樣子。

不過,現在的蘇青已經不在意了。

她幫白凱南回憶:「我們在金鼎軒,我拎著一大包宜家的東西,後來我們不歡而散。我先走了,你去我家給我送手機,結果我不在。其實,我在樓下的理髮店剪頭髮,從那個時候開始,頭髮就這麼短了。」

「很好看,很適合你,顯得特灑脫。對了,待會兒你幹嗎?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呃,時一鳴讓我等他一會兒。」

「哦,我聽說你快結婚了,是跟他嗎?」

蘇青大笑:「不是,他是我的朋友……我未婚夫,其實你應該聽說過。記得我跟你說過,跟我一塊兒合作的影視公司的老闆,我管他叫李賤人嗎?」

白凱南依然是一臉問號,弄得蘇青哭笑不得:「老白,你怎麼什麼都記不得啊。」

他一臉的自我解嘲:「我這腦子啊,這幾年也不知道用來幹嗎了。」

後來,兩個人互相加了微信,就此分別。

不一會兒,時一鳴手上的事兒也結束了,扔過來一個盒子,蘇青打開看,是一個星空投影燈。

比以前送她那個要更精緻一些,蘇青看了一下材質:「何必要送我這麼貴的禮物呢?」

「就當是你的結婚禮物了。」

蘇青笑了。

當你過得不好的時候,你會發現北京城很大,大到沒人管你死活。

當你重新又抖起來時,北京又變得很小,你的任何變化都會被口耳相傳。

蘇青結婚的消息被傳播了,劉戀死亡的消息卻沒人知道。

「結婚時,記得叫我……」

「帶著女朋友喲!」

「算了,我怕她認出你,她現在還以為你是個les呢。」

「還記得呢?」

「記得,謝謝你那晚的玫瑰花,我很感動。」

跟白凱南相比,時一鳴是個戀舊的老好人,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典型處女座,曖昧得太患得患失。

蘇青和時一鳴就這樣相互看著,蘇青想想,也說不出什麼了:「好了,我走了。」

時一鳴送她下樓,到門口,臨走時,時一鳴忽然快步上來:「蘇青……」

「嗯?」

時一鳴遲疑了一會兒,終於說:「祝你幸福……你是個好女孩,誰跟你在一起都會幸福的。」

蘇青歪頭,調皮地對他一笑:「那你怎麼不跟我在一起?」

「因為你從來都不愛我啊,我很清楚,」時一鳴輕輕地說,「跟你結婚的這個人,是有次我們看電影,在電梯裡遇到的那個男人吧?你看他跟一個女孩在一起,你就挺不高興的。我想,當時你可能還後知後覺,不知道自己已經喜歡他了吧。可是我很瞭解你,你從來都沒對我這樣,甚至你來我家找我,碰到別的女孩,你也是特大度地離開。所以,只能說,我沒那個運氣跟你在一起。」

時一鳴伸開雙臂:「祝你幸福,我們還是朋友?」

「是,你是最瞭解我的朋友。」

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蘇青覺得人生有些奇妙,蘇青最想聽到劉戀親口說聲祝你幸福。

結果老天不給她機會,卻又在這裡,讓她遇到白凱南與時一鳴。

她隱隱約約地感覺老天似乎提供了一個啞謎。

謎面漸漸展開端倪了,謎底是什麼?

不容細想,這時,一個陌生電話打來,是運傢俱的師傅,他說馬上就到。

5

李文博現在正拿著冰冰的一個舊劇本,忙著跟各大電影公司見面拉投資呢,安裝傢俱這事兒,只能她一手張羅了。

蘇青對新家還不太熟悉,找了半天,才找到。

運傢俱的師傅也迷路,蘇青在電話裡忙活半天,才指對路。

剛找出鑰匙開門,蘇青收到一條微信,是白凱南的。

她看了一眼,又繼續把注意力用在開門上,然而腦中卻不斷浮現白凱南那條微信的內容。

「我們在一起的所有細節,你今天依然能說出來,我又高興,又難過。也許關於過去,我會忘記很多事情,但我依然記得,在我的世界裡,你不叫蘇青,你叫樂樂。樂樂,祝你幸福,你值得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幸福。」

這門為什麼這麼難打開呢?蘇青反覆擰了幾次,鑰匙最後竟然斷在裡面。

而那邊,一輛運傢俱的貨車緩緩地開到樓下。

哎呀,怎麼辦?

蘇青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劉戀,我把鑰匙擰斷了,運傢俱的人來了,我該怎麼辦,你教教我。

劉戀,他們今天為什麼要擺出一副祝福的樣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難道一句祝福,他們就覺得,可以輕輕抹掉對我的傷害是嗎?

淚眼婆娑中,她彷彿看到了那個快被溺死在破敗感情裡的蘇青。

那些痛苦、那些掙扎、那些不甘,原來一點兒都不值得。

想到如此,她哭得更厲害了。

親愛的蘇青,你是什麼時候,把自己活成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而在搬傢俱的師傅眼裡,這只是一個因為打不開門,就哭得鼻涕都出來的女人。

他們連忙給李文博打電話:你快回來吧,你老婆哭得不行了,我們也沒幹啥啊。

待李文博趕到時,夜色已黑。

運傢俱的師傅說,你可算來了,快看看你老婆,嚇壞我們了,保安還覺得我們欺負她呢。

蘇青蹲在門口,哭皺的臉,擠出一個歉意的笑容:「我記錯門了,我把咱們家鑰匙,擰斷到鄰居的鎖裡了。」

李文博摟住她的腦袋,拍了拍:「沒事沒事。」

他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門,師傅們嘟嘟囔囔地把傢俱抬進去,李文博掏出幾包煙,還有兩張粉色紙幣給師傅,他們這才嘟嘟噥噥地組裝好傢俱。

一切都忙完了,這都半夜了。還好鄰居家還沒開始裝修,他們免去了道歉的麻煩。

因為白天跟電影公司舌戰群儒,晚上又干了運傢俱這種體力活兒,李文博在床上很快就睡著了。

睡到半夜,他習慣性地往右撲,卻發現床上撲了個空,他看看床頭櫃上鬧鐘,才凌晨兩點半。

客廳裡,煙頭像螢火蟲一樣一閃一滅,蘇青看到李文博,舉了舉手裡的煙頭:「再抽一根我就睡覺。」

李文博也抽出一根煙,點燃,揉了揉困暈了的眼睛。

他躺在沙發上,把蘇青的大腿當枕頭:「想什麼呢,還不睡?」

「電影談得順利不?」

「那幫老狐狸,看劇本都說好,一說投資,就開始挑毛病了。」

「親愛的,你最喜歡的電影台詞是什麼?」

「什麼?」李文博睡得有點兒迷糊,沒聽懂。

「你最喜歡的電影台詞啊,你是學電影的……」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沒事,我就隨便問問。」

「中文的嗎?」

「都行。」

李文博翻了個身,彈了彈煙灰,閉上眼睛,突然樂出了聲:「一時都想不起來了……嗯,不過有個台詞很好玩,《大話西遊》快結束時,那個夕陽武士摟著朱茵,看著至尊寶的背影,說,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哦。」

突然,李文博睜開眼睛,覺得不對勁:「親愛的,你這是怎麼了?」

「你看,又問我怎麼了。」

「你今天的確有點兒不對勁,你一個人平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怎麼今天搬傢俱,你就哭了呢……」

「嗯,我也奇怪」,蘇青不準備把今天遇到兩位前男友的奇遇告訴他,「可能是當時那個場景,讓我想起一件事。」

我爸媽上班,把我關在家裡,為了給我解悶,他們給我買了一隻荷蘭豬。

我跟它們玩得特別好,有一天,荷蘭豬自己跑到廚房,掉進下水道裡了,在那裡嗷嗷叫。

我就拿著鐵鉤子,想把那只荷蘭豬掏出來,那天下午陽光很好,想趕在爸媽回來之前弄出來,沒想到掏了幾次,就把那荷蘭豬捅死了。

我哭著不知道怎麼辦,我怕爸媽打我,就繼續掏。

而這時,我爸媽用鑰匙開門,打開門的聲音,是我最害怕的。

那個下午好漫長,荷蘭豬死之前的叫聲,現在還能縈繞在我耳邊,一聽就心慌。

今天,搬家師傅都來了,鑰匙斷在裡面了,不知為何,那個聲音回來了,我一下子就亂了。

李文博半天沒說話,蘇青還以為他睡著了。

她起身,要給他蓋件衣服,沒想到李文博眼睛眨呀眨的,清醒得很。

他坐了起來,看著蘇青。

「其實你,還是在介懷劉戀的死,對不對?」

蘇青淒慘地笑:「對不起,我騙不了自己。」

「她的死跟你沒關係啊,是她自己要去馬爾代夫的!」

蘇青搖搖頭:「不是這回事!」

「那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們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會活得很長,所以就得過且過,就混日子,就不追尋真正的答案。可胖子的死、劉戀的死,死亡離我們這麼近,我害怕,但我不害怕死。」

哦,雪千尋對東方不敗的台詞,「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獨地活著」。

又一個鏡頭閃現,劉戀說這句話台詞的樣子。

蘇青閉上眼,努力把這兩個鏡頭驅除掉,又張開眼:「可我不想這麼不明不白地活著,我不想騙自己了。我發現,我過去的日子,劉戀對我太好了。她哄著我,不讓我發現自己原來那麼可悲,她一直讓我覺得我還挺厲害的,其實真不是。」

是啊,過去的蘇青多可悲,她遭受的那麼多遇人不淑的苦難,並不能化成日後生命中的寶藏。

一切都是她自我感覺良好,自己想像出來的形象:我是自立、自強的女人,我一直在進步。

然而白凱南的那條短信,以及時一鳴對她說的話,打破了這一切。

原來被傷害,就是被傷害。

別理解錯了,對方不會覺得有絲毫不對的地方。

他們只會在時過境遷後,看你過得還不錯,才要默默獻上遲來的溫柔。

萬一有一天,我也像劉戀那樣死了,我的遺憾就真的是遺憾了。

去他媽的釋然吧,如果你不主動去解決問題,遺憾就會自動釋然?

不可能!

在我跟你結婚前,我要把我過去的遺憾好好弄明白。

你這麼好,你不能跟一個稀里糊塗的人結婚。

我要了無遺憾地嫁給你,即便這行為,做到不可原諒。

「親愛的,我要去紐約,我要為過去的自己,討個說法。」

老天的謎語終於露出謎面,白凱南和時一鳴都站在三里屯蘋果店的二樓,還缺點兒什麼?

哦,李川不也曾站在這個地方嗎?

謎底終於揭曉:找李川,問他討個說法。

起碼,能當面對他說一句我曾愛過你,也算了無遺憾了。

「哦,好啊。」李文博燃起一根煙,在黑暗中,微笑地看著蘇青說,「像我這樣開明的丈夫,你去哪裡找。」

夜深了,遺憾總會像花季一樣過去的。

人沒多少機會隨心所欲,蘇青的人生,終於肯不理智一次。

她忽然想起《頤和園》裡的余虹,春光爛漫的時節,她隻身一人,躺在操場上看柳絮紛飛。

那麼寂寞,但倔強得從不後悔。

蘇青沒有郝蕾那麼美,但她也不後悔,永不後悔。

《我也會愛上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