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御史
我把公主的意思轉告了苗淑儀,她對此一哂:「她能好好學麼?肯定是胡亂學兩天後就拋在腦後,再也不碰了。」
話雖如此說,她還是向皇后提了這事,於是皇后命人選了位善於彈奏箜篌的老樂師向公主授課。而結果大出苗淑儀意料,自從開始學習後,公主無一日不練習,且視為最重要的事,幾乎所有空閒時間都用在箜篌上,因此,數月後她已彈得似模似樣了。
初時,公主對音準不甚敏感,有次獨自練習時,我在旁略作提醒,說有幾根弦似乎未調好,她便一點點調試,讓我幫她聽。後來每次練習之前都要先讓我確認音準,我為求方便,就找了支笛子,學了基本音階,她調弦時吹相應的音給她參考。公主對這種校音法很滿意,又興致勃勃地建議我學吹笛子,以便將來給她伴奏。
我知道她很期待有一天能與曹評合奏,在此之前或許會把我作為練習的對象。就我而言,這樣的初衷並不令人愉快,但還是接納了她的建議,向樂師學習吹笛。
只要她開心就好。
今上對公主的箜篌技藝很感興趣,幾次三番想看公主演奏,但公主一直不答應,若練習時今上忽然駕到,她也會立即停止,不讓父親聽見她不成熟的樂曲。
「等女兒自覺彈得略可入耳了,就會請爹爹來聽的。」她對今上說。
皇祐三年八月,苗淑儀生日那天,在母親要求下,公主終於鼓足勇氣,準備在儀鳳閣午宴後為父親演奏箜篌。
但那天直等到正午,仍不見今上駕臨。幾個過來向苗淑儀賀壽的娘子等得久了,都左右相顧,頗為疑惑。最後俞充儀忍不住說出來:「莫不是散朝後又被寧華殿請去了罷?」
苗淑儀勉強笑道:「昨日官家答應要來看公主彈箜篌的……縱不給我這點面子,女兒的事他還是會在意的。」
儘管這樣說著,她看上去也不甚放心,還是喚來了張承照,讓他去這日今上視朝的垂拱殿看看。少頃,張承照回來,說官家仍在殿內與群臣議事。
苗淑儀鬆了口氣,笑對諸娘子說:「不知那些官兒又不許官家做什麼事,拖了這許久。」
張承照接話道:「臣見張貴妃遣了個小黃門在垂拱殿屏風後候著,恐怕今日所議之事與她娘家有關。」
娘子們當即交換了個眼色。
「難不成,她又唆擺著官家升她伯父的官,今日又害得官家在殿上被包拯噴了一臉的唾沫?」俞充儀隨後說。
聽得眾娘子都笑了起來。
張貴妃從伯父張堯佐此前被任命為三司使,掌財政大權,諸臣大為不滿,言官因此屢次上疏。去年八月,侍御史知雜事何郯以侍奉年老母親為由,自請出知漢州。臨行前上疏彈劾張堯佐,說他驟被寵用,只緣後宮之親,不是真有才能。三司使位高權重,再往上升,便是二府宰執之位。何郯指出,用張堯佐至三司使,已是預政事,若進處二府,必將難平天下之議。最後他勸今上以社稷為重,對張堯佐應像對李用和那樣,僅以富貴處之,而不假以權,勿因寵一人而失天下之心。
今上遂有了罷張堯佐三司使之意,張貴妃窺知他意思,便又代伯父討官,想讓今上封張堯佐做宣徽使。
宣徽使也是個極重要的官職,位於樞密使之下,樞密副使之上,總領內諸司、殿前三班及內侍之名籍、遷補、糾劾等事務。還掌郊祀、朝會、宴享供帳之儀,內、外進貢名物,也是由宣徽院檢視。這是個位尊俸高的美差,而且可以借總領內諸司的機會干涉宮中事,這也是張貴妃極力勸今上封她伯父做宣徽使的原因。
後來今上終於應允。宣佈遷官詔令那天,張貴妃直送他至大殿門前,撫著他背千叮萬囑:「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今上亦連聲答應,在殿上宣佈罷張堯佐三司使之職,改封他為宣徽南院使、淮康節度使、景靈宮使和同群牧制置使。不想剛一降旨,即激起一場軒然大波。
多名官員在殿上表示反對,今上置之不理。退朝之後,御史中丞王舉正留前來上朝的諸司百官面諫皇帝,並率所有御史台官員及諫院諫官上殿廷諍。
諸司向來是輪班上殿議事,並非人人每日皆到,這次台諫聯合集體上殿廷諍是百年難逢的非常之事。今上本已很惱火,而王舉正與御史包拯、殿中侍御史張擇行、殿中侍御史裡行唐介及諫官陳旭、吳奎卻還輪番上前,高聲勸他收回成命,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之勢。其中包拯措辭尤為激烈,直斥張堯佐「籩羞不知,真清朝之穢污、白晝之魑魅」,又對今上曉之以理:「爵賞名數,天下之公器,不當以後宮縉戚、庸常之材,過授寵渥,使忠臣義士無所激勸。」
他一口氣便洋洋灑灑說了數百言,且情緒激動,邊說邊上前,逼近御座,唾沫星子直濺到皇帝臉上。今上不便躲避,眾目睽睽之下,連以袖遮擋都不好為之,只得強忍著。好容易等他說得告一段落,才拍案而起,拋下一句:「今後台諫上殿須先報中書取旨。」即冷面離去。
張貴妃之前遣了小黃門在殿後探伺,故此已知包拯犯顏直諫的事,忙迎出來向今上下拜謝罪。今上此時才舉袖拭面,責備她道:「適才包拯衝上前來說話,直唾我面。你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卻難道不知包拯是御史麼?」∫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這話一出口,又成了遍傳天下的名言。今上此後宣佈免去張堯佐宣徽南院使與景靈宮使之職,亦為他從諫如流的美名補充了個例證。除此之外,這事也讓娘子們在談起張貴妃的時候多了條笑料。
但此刻在儀鳳閣中,張承照又說了兩句話,令娘子們的笑容瞬間凝固:「俞娘子說不定還真猜中了。臣剛才去垂拱殿,靠近大殿屏風時,曾聽見殿上大臣反覆提到『宣徽南院使』,似乎也有人在說張堯佐如何如何,興許,官家在重提遷張堯佐為宣徽使的事。」
2.廷諍
苗淑儀頗詫異,問張承照:「上次那宣徽使的事鬧得這樣大,官家怎麼還會舊事重提?」
張承照目示寧華殿方向,道:「一定有人在他耳邊吹風唄。」
苗淑儀再問:「這回可又是全台全院的官兒上殿反對?」
張承照擺首道:「臣也想幫娘子看看,怎奈走入大殿後門,剛一靠近屏風,就被那裡守著的內侍殿頭呵斥出來了……可張貴妃派去的小黃門卻還在那裡……」
苗淑儀想想,對公主道:「徽柔,你帶懷吉和承照去垂拱殿,等你爹爹退朝就接他過來。」
公主答應,喚我一起出門。苗淑儀對張承照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地頷首,躬身後退而出。
走到院中,猶聽見身後有娘子抱怨:「這回可別真被她得逞。若她伯父做了宣徽使,往後我們豈不是連選誰使喚、遷誰留誰都要看她臉色?」
垂拱殿前後皆有門,御座之後有影壁,左右設屏風,皇帝及殿中內侍由後門出入禁中。公主帶我與張承照進至一側屏風旁等待,那裡的內侍殿頭見是公主亦不好阻止,倒是公主見張貴妃的小黃門仍守在那裡,不覺有氣,壓低聲音斥他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可是想探聽朝中之事?」
小黃門驚駭,連稱不敢,迅速退了出去。
這時忽聽殿上有人提高了聲音:「陛下!張堯佐自罷宣徽使,方逾半年,且還端坐京師,以屍厚祿,本已為千夫所指,今陛下復授其宣徽之職,天下物議騰沸、益增鄙誚,若制命實施,必將有損聖德。若陛下不納臣盡忠愛國之請,必行堯佐濫賞竊位之典,臣即乞請陛下將臣貶黜出京,以誡不識忌諱愚直之人。」
他揚聲說出這些話,竟大有以自貶要君之意。公主聽了立即靠近屏風,透過縫隙往裡看,旋即回頭跟我們說:「這人是誰呀?還真把烏紗帽給摘下來了。」
我與張承照也去看了看,見那人四十餘歲,穿的是御史中丞的服色,想必便是王舉正了。此刻他跪於殿中,已除下帕頭,高舉過頂,閉目低首,靜候今上表態。
而今上仍保持著溫和的語調,安撫他道:「朕知卿賢直,但有諫言,從容道來便是,何必如此。堯佐之事,朕適才已反覆解釋過,這次雖授他宣徽南院使之職,但同時讓他出外知河陽,所謂除宣徽使,不過是貼職以獎其勞績,出知在外,亦無法干涉朝中及宮中事,眾卿或可安心。」
他語音才落,便又有個官員站了出來,秉笏躬身,正色道:「陛下,宣徽之職僅次於二府,不計內外。張堯佐怙恩寵之厚,凌蔑祖宗之法,妄圖非分,屢次向陛下討職求賞。若除宣徽南院使,今雖出領外鎮,將來亦必求入覲,即圖本院供職,以至使相重任,陛下不可不察。」
這人一身綠色公服,顯然品階不高,年紀也不大,看樣子似乎是個御史台微官。剛才張承照向公主低聲介紹過王舉正,現在公主又問這綠衣官員,張承照卻也不認識,遂轉首請教一旁的內侍殿頭,那內侍殿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了:「那是殿中侍御史裡行唐介。」
公主打量了一下殿上官員,又問:「包拯是哪位?」
內侍殿頭答道:「如今御史台未經中書上報請得皇帝旨意便不能全台上殿,只能按日輪班,故包拯未能一起上殿。」
今上沉吟片刻,然後回應唐介道:「此次遷官,朕之前與中書商議過,宰執亦覺並無不可。」
唐介隨即上前一步,道:「張堯佐比緣恩私,越次超擢,享此名位,已為過越,倘不抑止,恐怕日後國朝亦有國忠楊妃之禍。若遷官出自宰執之意,此乃其不念祖宗基業之重,有順顏固寵之嫌,理應論罪而責之。」
見今上一時並不答話,唐介從袖中取出一冊章疏,雙手奉上,道:「之前臣等入白中書,請全台上殿,宰臣文彥博不許。臣自請貶放於外,彥博亦不報。如此蒙蔽聖聰,以求自保,足見其奸佞。臣擬了一份劄子,請陛下過目。」
今上示意身邊侍立的張茂則下去接過劄子。張茂則轉呈今上,今上展開一看,旋即大有怒意,將劄子擲於地上,不再細閱。
唐介卻並不驚慌,自己過去拾起劄子,展開後朗聲念道:「文彥博專權任私,挾邪為黨,知益州日,詐間金奇錦,入獻宮掖,緣此擢為執政;及恩州賊平,卒會明鎬成功,遂叨宰相;奸謀迎合,顯用堯佐,陰結貴妃,陷陛下有私於後宮之名,內實自為謀身之計……」
今上揚聲喝止,唐介竟毫不理睬,一徑念了下去:「自彥博獨專大政,比所除授,多非公議,恩賞之出,皆有寅緣。自三司、開封、諫官、法寺、兩制、三館、諸司要職,皆出其門,更相授引,借助聲勢,威福一出於己,使人不敢議其過……」
今上再次拍案命道:「住口!」唐介仍然恍若未聞,繼續照著劄子高聲朗讀:「臣乞斥罷彥博,以富弼代之。臣與弼亦昧生平,非敢私也……」
「裡行」即實習之意,殿中侍御史裡行資格卑淺,論其品階,連從七品的殿中侍御史都不如。唐介品低位卑至此,竟不懼天威,公然觸怒皇帝,這般表現直看得殿上人瞠目結舌,連屏風外見慣台諫奇言怪行的殿中內侍們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一個個圍聚過來,爭相朝殿內探看。
而今上氣得撫於案上的手都在顫抖,忽一揮袖,直指唐介道:「你這微末台官一年前才從外地遷補入京,竟敢如此肆意妄為,攻擊大臣,咆哮殿堂,就不怕被貶竄流放麼?」
唐介面無絲毫畏懼之色,仰首徐徐讀完最後幾句,從容合上劄子,才對今上道:「臣忠義激憤,就算異日受鼎鑊之刑亦不會躲避,又豈敢辭貶竄之責?」
今上當即喚幾位宰相執政出列,目示唐介,對他們說:「唐介論別的事朕尚可容忍,但現在竟說彥博是因貴妃才得執政,這是什麼話!」
而唐介未待宰執應聲,即指著其中一位著紫袍,系金帶,懸金魚的大臣道:「彥博宜自反省,若我所言之事屬實,請自對主上講明,不可欺君罔上!」
那位大臣便是文彥博。他儀容莊重,面色黝黑,往日亦頗有政聲,倒委實不像個奸佞小人。此時受唐介指責,一時也未應聲,只秉笏朝今上欠身拜謝。
樞密副使梁適看不過去,便出言呵斥唐介,道:「朝堂之上,豈可任你胡言亂語!難道宰相是要經你御史舉薦才能當的麼?還不速速下殿思過!」
唐介卻堅持立於殿上不去,反而扭頭氣勢洶洶地頂撞梁適:「我犯上直言,意在為國納忠。而你等小人實與彥博為一丘之貉,狼狽為奸,順承帝意以邀寵。若聖德有損,國家有變,你又承擔得起這等罪責麼?」
公主看得咋舌,輕聲對我道:「爹爹現在肯定又想一頭撞在龍柱上了。」
就在這時,但聞殿上傳來一聲脆響,我們不免驚詫,忙側首去看——原來是今上拂落了面前案上的青瓷筆架。
「來人,」他盛怒之下反倒鎮靜下來,聲音冷冷地,「把唐介押下,送御史台糾劾。」
兩名殿外侍侯的禁衛應聲進來,走到唐介身邊,欲挾持他出殿。唐介一振衣袖避開,略一冷笑,轉身自己闊步出門。
殿中的王舉正似還想為其辯解,但剛一開口,喚了聲「陛下」就被今上揚手止住,喝令道:「你也出去!」
王舉正默然,將手中烏紗擱於地上,拜退而出。
文彥博待二人離去後,朝今上再拜,道:「台官言事,是其職責,望陛下寬待唐介及王舉正,不因此事加罪於他們。」
今上不答應,顧左右道:「今日當制的中書舍人是誰?快召來為朕草制:殿中侍御史裡行唐介責授春州別駕。」
春州地處嶺南,乃窮山惡水之地,放逐到那裡的官員多有死於任上者。
這時今上意態堅決,怒不可測,群臣都不敢再進諫。片刻後,坐於大殿一隅執筆記錄君臣言行的修起居注官員擱下手中筆,起身,緩緩走到殿中。
此人長身美髯,舉止溫文,我一看即認出他是多年前見過的蔡襄。在因新政新波外放數年後,他和當初奏邸一案中被逐的大部分館閣名士一樣,又被召回朝中了。
「陛下,」蔡襄欠身道,「唐介確實狂直,今日言行甚為無禮。然容受臣子盡心諫言,是帝王盛德。陛下一向從諫如流,善待言官,故臣斗膽,望陛下矜貸唐介之罪,從輕發落。」
今上卻不欲再多言,說了聲「退朝」便起身入內。
公主立即後退,立於垂拱殿後門之外,待今上出來後便迎上前行禮問安。
今上見她,蹙眉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公主微笑道:「爹爹忘記了麼?今日說好要去儀鳳閣看女兒奏箜篌的。」
「哦,」今上記起來,但臉上滿是疲憊之色,「可否改日再去?爹爹很累。」
公主有些失望,但仍點頭答應:「那爹爹先回去歇息罷。何時想聽了,再告訴女兒。」
今上頷首,匆匆向福寧殿走去。公主目送他,忽然又開口喚了聲「爹爹」。
今上回首:「還有何事?」
公主以手撫胸,巧笑倩兮:「深呼吸。」
今上錯愕,旋即反應過來,看著女兒,終於展顏笑了。
3.絕句
這次台官的諫言未能奏效,今上還是堅持除張堯佐宣徽南院使,不過同時命他出知河陽,因此張氏對朝廷與宮中的影響也有限,娘子們雖然仍不滿,但倒也不似以往那樣多有怨言。
因御史中丞王舉正等人連續上疏抗爭,說對唐介處罰太重,所以今上把外放唐介的地點改了改,從春州改為相對好一些的英州。十月中,我又從張承照那裡聽到一個消息:今上命張茂則護送唐介去英州。
我很驚訝,立即去找張先生。那時他正在收拾行裝,亦證實了這個消息。
「官家為何會下這命令?」我問張先生,「貶放臣子,並無遣中使護送的慣例。」
張先生告訴我:「英州雖不若春州惡弱,但仍處嶺南,官家擔心唐介水土不服,死於道上,所以命我沿途護送,著意照料,讓他平安到任。」
此刻我更關心的是張先生。嶺南山邈水遠,世人皆畏其水土,雖名為護送,但張先生將面臨的危險並不比唐介少。
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只化為很簡單的一句:「先生多保重。」
他完全明白我心思,微微一笑:「別擔心。我是做了三十多年內臣的人,沒那麼矜貴。」
唐介與張先生啟程後沒幾天,今上出人意料地,又下了一道詔命:宰臣文彥博罷為吏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知許州。
有人說這是文彥博因燈籠錦事不敢安於相位,故自己請辭,今上順勢答應;也有人說這是今上在貶放唐介之時就做的決定,爭執的雙方均罷之,以示公允。無論是怎樣,效果都不錯,平息了諸臣關於宰臣交結後宮的議論,世人皆贊陛下英明。
一日我隨公主去福寧殿見今上,彼時皇后也在,正與他垂目同賞案上的一幅畫。行禮之後,公主興致勃勃地也過去看,一見即睜大了眼睛:「是唐介!」
我略微靠近,抬目望去,發現那上面畫的果然是唐介的頭像。
「徽柔也認得他?」今上問。
「哦,不是。」公主忙否認,手指畫捲上的字,說:「畫上寫了他的名字。」
今上一笑,對皇后說:「這次選的畫待詔不錯,據說也只見過唐介兩次,竟繪得頗為神似。」
公主很好奇地問父親:「爹爹讓人繪唐介頭像,是準備掛在天章閣麼?可是聽說他的官很小呀……」
天章閣中掛著國朝歷代名臣頭像,但以唐介的官位品階,顯然是無資格入選的。
今上笑而不答,喚了名近侍過來,一顧唐介頭像,吩咐道:「把這畫送到寧華殿,讓貴妃掛在閣中。」
我於一旁聽著,面上雖不會流露任何情緒,心下卻是暗暗稱奇,幾乎懷疑那日在垂拱殿所見,皇帝怒責唐介的景像是錯覺。
而這之後,皇后微笑著,向今上表達了她關於唐介的一點意見:「陛下英明仁厚,愛惜言官,雖問了唐介無禮犯上之罪,卻仍嘉其忠直,既為其畫像,又特遣中使護送,力保其周全。但台諫官貶黜,向來無此體例。一旦唐介因霜露之病死於道路,四海廣遠,此中真相又不可家至戶曉,倘若死訊傳來,臣民憶及唐介死時有陛下所遣之人在側,恐怕有人會就此妄自猜疑,徒使朝廷負謗於天下,或將有損陛下清譽。」
今上思忖片刻,然後笑了笑:「亦有兩位臣子這樣跟我說。既然皇后也想到了,可見這點顧慮確有道理。」
他很快下旨,命人追回行至半途的張茂則。而此後唐介也平安到任,任職僅月餘,今上又將他徙為金州團練副使、監郴州酒稅,讓他徹底離開了嶺南。
皇祐四年的上元節宮中氣氛比往年略有不同。
今上召回了在慶歷八年宮亂事件中被貶黜出京的內臣鄧保吉,雖未立即恢復他入內副都知之名位,但對其好言撫慰,承諾日後會加以陞遷。
鄧保吉原是真宗朝老內臣,為人和善溫厚,在宮中人緣頗佳,與張惟吉、張茂則、裴湘等人皆為好友,而他另一舊友,已致仕的內臣孫可久聞訊後亦從宮外趕來與其相聚。
上元節午宴上,今上特賜幾位老內臣坐,宴罷賜茶湯,留其閒談。因鄧保吉此前曾任穎州兵馬鈐轄,而歐陽修前兩年移知穎州,兩人多有往來,故今上頻頻問他歐陽修之事。鄧保吉一一回答,還讓人取來筆墨,寫下一些記得的歐陽修新近詩作給今上看。
今上閱後嗟賞不已,又喚過公主,讓她留心品讀。
以後的話題就集中於詩詞上。除裴湘外,孫可久也是個善吟詠,有詩名的風雅內臣。與宮中最常見的宦官不同,他賦性恬澹,對鑽營與晉陞並無興趣,才逾五十即乞致仕。而今出宮外居,都下有居第,堂北有小園,城南有別墅。每逢良辰美景,便以小車載酒,優遊自適。
讀完歐陽修詩作,今上笑對孫可久說:「聽說孫翁出宮後常與名士唱和,可否也賜新作一觀?」
孫可久忙稱「不敢」,又道:「今日臣入宮,先往禁中走了一圈,看了看諸閣門前的春帖子。閱後實在汗顏,學士們詩作實乃字字珠璣,佳句頻出,尤勝前幾年。臣縱胡謅過幾首歪詩,此刻也全被嚇回去了。」
裴湘聞言笑道:「孫先生過謙了。不過今年春帖子確實好看,皆因官家開恩,把前些年外放的文臣召回好幾個,故春帖子佳句也增了不少。」
孫可久順勢感歎皇恩浩蕩,今上捋鬚淺笑,道:「奉承話就不必說了。孫翁難得入宮,今日就為朕寫副春帖子罷。」
孫可久想了想,又看看身後站著的裴湘養子裴珩,再應道:「官家有命,臣自不敢違。見今日情景,倒也有了一聯,只是尾聯尚未想好。聽說阿珩由楚老悉心教導,詩也作得極好,不如便請他為我續這兩句罷。」
楚老是裴湘的字。裴湘聽了這話連連搖頭,道:「阿珩哪會作詩,平日胡謅的不過是幾句順口溜罷了。」
今上卻對孫可久的建議大感興趣,即命裴珩與孫可久聯句。裴珩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性情率真,亦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頷首答應,對孫可久道:「請先生先作首聯。」
孫可久笑著提筆,在紙上寫了兩句:「振鷺于飛繞紫宸,吹笙鼓瑟玉醪醇。」
「振鷺于飛」借《詩經?周頌》之典,意謂君子來朝,迎之以禮,用在這裡,有讚賞皇帝善待賢臣之意。
今上看了頷首嘉許。孫可久隨即把筆交到裴珩手中,裴珩略作沉吟,便一揮而就。
公主守在旁邊,一壁看著,一壁隨之念出這尾聯:「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
4.皇孫
公主聲音不大,卻也足夠令周圍的人聽清。緊隨其後的,是一陣微妙的沉默。圍觀詩作的人唇邊的微笑都還維繫著,卻暫時未有任何言談,一個個有意無意、或明或暗地,目光都掠過了侍坐於今上身側的張貴妃。
張貴妃肯定也聽見了裴珩的詩句。若是以往,對冒犯她的小黃門,她也許會出言斥責,也許會示意身邊的內侍代她責罰,但此刻,面對這空前的當面嘲諷,她竟然一時沒對裴珩有任何動作。在冷冷地瞥了裴珩一眼後,她開始定定地注視著今上,以此間沉默代替她的申訴和請求。
而今上居然沒有看她。或許看了,但用的只是心裡那隻眼睛。他不慍不怒,安然自若,目光從詩箋上徐徐移至裴珩臉上,面色像是被那少年黑白分明的雙眸映亮,他最後唇角上揚,引出一抹和煦如暖陽的笑意。
「好詩。」他說。
他是真的笑納了裴珩的詩句,甚至在裴湘代子請罪的話只說出幾字時便止住他,繼而命人取什物賞賜裴珩和孫可久。於是先前暗暗為裴珩擔心的內臣們皆鬆了口氣,跟著今上展顏笑,公主亦很開心,親自鋪紙要裴珩再寫一副春帖子。
包括今上在內的眾人公然渲染著這此間和樂氣氛,均像是視張貴妃如透明。她鐵青著臉枯坐片刻,最終用衣袖拂倒了面前杯盞,以打斷殿中笑聲,然後她在眾人矚目之下站起,未施禮告退便漠然走出大殿。
今上亦沒就此說些什麼,只讓人把杯盞碎片收拾乾淨,再對執筆側首關注著他的裴珩笑笑,溫和地吩咐:「繼續寫。」
裴珩的詩句很快流傳到宮外,頗得士大夫讚賞,都下也有人將這詩編成歌謠傳唱,未過許久,又傳到宮中。鑒於今上已公開表示過對這詩句的寬容,宮人們亦無顧忌,因此一時間,禁中飄滿了「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聲。
最後倒是皇后對這首歌下了禁令。「文彥博施政多有可稱道處,而且,聽說燈籠錦是他夫人自作主張獻給貴妃的,他本人之前並不知曉。這兩句詩寫得過了。」她後來說,從此不許宮中人再唱這歌。
張貴妃並未因此承她的情,對皇后依然時有冒犯之舉,而燈籠錦之事後,面對今上不可捉摸的態度,她顯得更加患得患失。
大概出於對失寵的恐懼,早在皇祐二年,她就請今上納了她的第八妹,封為清河郡君,但這個妹妹沉默寡言,並不怎麼得寵,於是,皇祐四年,她又把剛至及笄之年的養女周姑娘送到了今上面前。
周姑娘單純善良,且又是今上親眼看著長大的,因此倒是頗得今上眷顧,受封為安定郡君。但張貴妃此後情緒卻變得極不穩定,若今上數日不見周姑娘,她會建議他多去看她,而一旦今上當真臨幸了,她又常常會無名火起,不時打罵下人,甚至藉故怒斥周姑娘。
這樣日復一日的憂慮煩躁狀態也逐漸摧毀了她的健康,才滿三十,已是百病纏身,容色頗為憔悴。
兩年後,年號改為「至和」。每年元月初七,皇后養女、京兆郡君高姑娘都會帶她和十三團練的兒女入宮來探望皇后,這年也不例外,清晨即入宮,與皇后相聚一天。
高姑娘已育有二子二女,其中兩位公子先後由今上賜名為仲針和仲明,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生得極可愛,眉目之美尤甚於十三團練,公主非常喜歡,每次他們入宮,公主都會去與他們一起玩很久。
這兩個孩子容貌不無相似之處,但性格卻迥然相異。每次入宮,略小一些的仲明總是乖乖地待在皇后身邊,或者任由娘子們搶著抱來抱去,從來不哭不鬧,也很安靜。而仲針則活潑很多,總是四處尋找可以撥弄玩耍的東西,一刻也閒不住,且極討厭人抱他,從剛學會走路時起就是這樣,若有娘子抱他,不管是誰,他一概掙扎著下來,一定要自己走。
這次一碟蜜餞又使他們流露出了不同的個性。
皇后於殿中賜他們每人一碟蜜餞果子,梨干、膠棗、桃圈、烏李、沙苑榅桲、漉梨、林檎干之類,還配有幾塊西川乳糖、獅子糖和霜蜂兒。公主看見,就故意笑著向皇后懷中的仲明伸手:「仲明,把你的果子給姑姑好不好?」
仲明此刻正拈了一顆烏李準備塞進嘴裡,見公主這樣說,立即就把那烏李遞給了她。公主接過,當真自己吃了。仲明看見,又抓了一把蜜餞給公主,此後猶覺不足,索性撲向案上,把整個碟子都往公主面前推。
「全給我?」公主指著蜜餞說。
仲明點點頭,對姑姑微笑。他有一雙安寧柔和如平湖秋水的眼睛。
公主笑著撫撫仲明的臉頰,拈了一枚桃圈餵他,然後又轉身去逗他哥哥:「仲針,你的蜜餞也給姑姑麼?」
結果慘遭拒絕。停止分拆錦幔邊的一個鎏金銀香球,仲針回頭,盯著她直說:「仲明不是把他的蜜餞都給了姑姑麼?」
「不夠呀,」公主笑說,「姑姑小時候都吃不到蜜餞果子的,所以現在要多多的。」
「為什麼吃不到?姑姑是公主,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呀。」仲針問。
公主回答:「因為翁翁不許姑姑吃。」
「翁翁為什麼不許?」
「因為那時姑姑在換牙,他怕姑姑吃了蜜餞牙長不好。」
「哦,那我也不能給姑姑。」仲針很嚴肅而堅定地表明了他的態度,「蜜餞吃多了牙會黑,姑姑是女子,牙黑了不好看,所以我不能給你。」
這話一出,旁觀的殿中人都笑了。公主亦笑個不停,對仲針招手道:「你個鬼靈精!快過來,讓姑姑拍你兩巴掌。」
苗淑儀聽了自己先就作勢拍了公主一下,笑道:「你還真好意思呢,十七歲的大姑娘了,還跟小侄兒爭果子吃!」
這期間不斷有向皇后請安的娘子進來,見高姑娘母子在都很歡喜,紛紛留下與他們閒談。今上退朝後亦趕來,與皇后一起含飴弄孫,共享天倫之樂,看上去十分愉快。
張貴妃一直沒露面,將近午時才姍姍而來。皇后見了亦賜她坐,且讓孫子孫女向張貴妃見禮。
諸子施禮如儀,口中喚的是「張娘子」。今上聽見,便對他們說:「都是一家人,別那麼生分,日後就喚張娘子為『小娘娘』罷。」
京中孩子稱祖母為「娘娘」,這也是高姑娘子女對皇后的稱呼。皇后見今上這樣說,遂目示張貴妃,讓懷中的仲明先喚她。
仲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依照帝后的意思喚了一聲:「小娘娘。」
張貴妃微微一笑,又看向另一側的仲針,若有所待。
仲針亦在看張貴妃,與她目光相觸,遂開了口,聲音清晰響亮,但喚的卻還是:「張娘子。」
張貴妃笑容淡去,今上亦蹙了蹙眉。高姑娘輕輕拉了拉仲針衣袖,低聲糾正:「是小娘娘。」
仲針卻擺首,朗聲對今上說:「在這宮裡,仲針只有一個翁翁,當然也只有一個娘娘。天下沒有『小皇后』,仲針也不會有『小娘娘』。」
5.履道
這句話無疑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但在帝后未改容的情況下,照例悄無聲息地隱沒於各人心底。
今上沒有再勉強仲針喚張貴妃,他沉默著,面色倒仍然是柔和的。
高姑娘知趣地拉過此前在一旁與秋和玩翻繩花遊戲的兩個女兒,在她們耳邊低聲囑咐,於是兩位小姑娘上前向張貴妃行禮,口中都道:「小娘娘萬福。」
張貴妃見狀,起初僵硬的表情才略為鬆動,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淡淡吐出一個字:「乖。」
然後,她徐徐起身,朝皇后一拜,道:「皇后,十日後是臣妾母親生日,臣妾擬於明日前往相國寺進香,為母祈福,望皇后恩准。」
皇后和顏道:「貴妃為母行孝,自然無有不妥,我稍後會命司輿為你備好車馬,明天一早便可出行。」
「謝皇后。」張貴妃說,但她看皇后的眼色卻很冷漠,令人覺察不到半點謝意。
此後,她又提出一個要求:「臣妾車輦所的傘扇羽儀均已陳舊,尤其是那一品青傘,顏色最為暗舊,若明日出行再用,恐會招致路人指點,有損皇家威嚴。因此,臣妾想借皇后車輿上紅傘一用,望皇后亦開恩許可。」
后妃車輿儀仗有定制,紅傘僅皇后能用,張貴妃所提的是一無禮僭越的要求。而且,這並不是個新議題。她以前就曾向今上請求允許她用紅傘,今上命群臣商議決定,結果幾乎遭到所有人反對,最後只許她用青傘。明明已有定論,她卻於此時舊事重提,很像是對皇后的公然挑釁。
「紅傘?」皇后沉吟,看了看今上,她出言問他:「官家以為如何?」
未待今上開口,張貴妃便已先代他作答:「臣妾昨日已問過官家,官家讓臣妾來問皇后,說皇后許可便好。」
皇后再轉視今上,未見今上否認,遂做了決定。喚過張惟吉,她吩咐道:「一會兒你去跟司輿說,明日張娘子車馬配紅傘。」
張惟吉面露難色:「娘娘……」
皇后微笑著,像是鼓勵地,對他點了點頭。
其餘宮中人默默看著,都不敢妄發一言。未成想,最後竟是仲針表示了異議。
「翁翁,」他問今上,「紅傘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麼?」
今上一時未答,仲針便又說:「上次臣隨娘娘去金明池,見她車上紅傘很好看,就問姑姑,何不也用這顏色的傘,結果被她罵了,說紅傘只有皇后能用……姑姑說錯了麼?」
眾人屏息靜待今上回答,而公主在這一片靜默中悄悄對仲針眨了眨眼,讚許地笑了。
「她沒說錯。」今上終於表態,轉顧張貴妃,又道:「國家文物儀章,上下有秩,你若公然張紅傘出行,必不為外廷官員所容,徒惹物議罷了。皇后好意,你且謝過,明日出行仍用青傘。」
皇后身邊近侍,自張惟吉以下,聞言均拜謝今上:「陛下聖明。」而公主看見張貴妃此刻表情,差點笑出聲來。我適時送上一杯新點的茶,她接過以袖掩面做飲狀,但顫抖的雙肩仍洩露了她此時情緒,終於點燃了張貴妃的怒火。
「官家,」張貴妃略略提高了聲音,當眾質問今上:「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許人羞辱我?如今,從你的女兒、孫子、姬妾,到宮中最卑賤的小黃門,誰都可以拿我取笑作樂,我成了這宮中最大的笑柄!」
今上沒有接她話頭,只和言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是不是有點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罷。」
張貴妃卻擺首,拒絕循他鋪設的台階而下。她胸口起伏明顯,應是在壓抑怒氣,但收效甚微,兩目泛出了淚光,她繼續直言:「所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只是個笑話。十幾年來,我得到了什麼?不過是三千粉黛的妒忌和朝廷百官一次又一次的指責。你金作屋、玉為籠地把我困在這座皇城中,只許我和我的家人眼前富貴,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卻從來不給我……」
今上並不回應,但問身側的張茂則:「最近為貴妃視診的太醫是誰?」
張先生報上太醫名字,今上道:「撤了,換個高明的來。」
張貴妃聽見,冷笑道:「我沒病!入宮二十多年來,我從沒像今天這樣清醒過……你縱容台諫斥責我,以致芝麻大的官,都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敗壞國家的楊貴妃!而那些稍微跟我露過好臉色的大臣,你都會將他們貶放出京。賈昌朝是這樣,夏竦、王贄是這樣,王拱辰是這樣,連對文彥博也是這樣……皇后一派的官員內侍你倒是著意關懷,先前外放的也要一個個召回來。如今,鄧保吉都回來了,但楊懷敏呢?你卻又為何不召他回宮?」
她停了停,先看看張茂則,然後再顧未發一言的董秋和,忽又說了一句無禮之極的話:「你還真給皇后面子,連她的兩個心腹你都欣然笑納,一個隨你上朝堂,一個陪你上龍床……」
秋和臉色蒼白,無意識地勒緊了剛才閒纏在左手手指上的絲繩。
今上亦忍無可忍,幡然變色,揚聲喝道:「來人!」
任守忠立即趨上待命。皇后似看出今上的意思,一按他手背,搖了搖頭。
今上一怔,神色漸緩和。「請貴妃回寢殿歇息。」他以平和語氣命令任守忠。
任守忠答應,上前欲扶張貴妃,張貴妃猛地掙脫,一指皇后,凝視今上,聲淚俱下:「這一場仗打了十幾年,我終於還是輸給她了……你讓你的嗣子娶她的養女,生下的長孫也只認她為祖母。有朝一日,若那剛才羞辱過我的孩子坐在了紫宸殿上,屆時他又會怎樣對待我?」
見今上蹙眉不語,她又目指皇后:「你總說她寬厚端莊,對我屢次退讓,要我謝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呂後在劉邦生前,面對戚姬,擺出的不也是寬厚端莊的姿態?而一旦兒子即位,她就把戚姬殘害成了人彘!」
這時公主起身,上前數步,對張貴妃道:「張娘子,我倒也想問你,你有沒有想過,劉邦的姬妾不止戚姬一人,為何只有她落得個做人彘的下場?」
「她能有什麼錯?」張貴妃道,「不過是因她最得寵,所以招致呂後嫉恨。」
公主擺首,道:「如果不是她怙寵上僭,曾三番五次地慫恿劉邦廢嫡後太子,改立自己兒子為嗣,又豈會令呂後憤怒至此?履道坦坦,幽人自吉。如果你沒做錯事,又怕什麼報應?」
張貴妃側目怒視她:「公主,你也是庶出,我與你母親是一般人。你卻為何全幫皇后說話,處處凌蔑於我?」
公主應道:「我看不起你,不是因為你的嬪御身份……狹隘的心胸承載不起日益滋長的慾望,所以處處可笑。」
「慾望……」張貴妃重複著這詞,又反問公主:「難道公主就沒有慾望?設法尋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有什麼錯?」
這問題讓公主有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抬起眼簾,她清楚作答:「我也有想要的東西,但那不涉及權柄社稷,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最簡單的願望。而你才為貴妃,就費盡心機地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多年以來,還一直企圖培植黨羽密謀廢立之事,異日若為國母,必會極天下之養以填一己欲壑,這也是我鄙視你,群臣斥責你,和爹爹尊皇后而抑制你的原因。」
這話令張貴妃怔忡半晌,後來,她幽幽地笑了:「好個志向沖淡的公主!但是,我不妨現在告訴你,將來你一定會發現,你那尋常女子最簡單的願望有一天也不會為世人所容,你這樣的性子,也一樣會讓你落得個群臣怒斥、帝后抑制的下場。」
言訖,她傲然仰首,轉身離去,在將出殿門時又回頭,朝著公主詭異地笑。
「你可以把這看作是我的詛咒。」她說。
這日夜間,寧華殿傳來張貴妃急病發作的消息。今上匆忙趕往探視,張先生也帶著不同的太醫去了好幾次。出入寧華殿的人都面色凝重,且不時有貴妃哭喊聲隱隱自內傳出,宮中人都覺出事態嚴重,苗淑儀遂命張承照帶兩個小黃門去徹夜守候打探。
翌日清晨,張承照才回來,回稟道:「剛才任都知從寧華殿內出來宣佈:貴妃張氏薨。」
宮內大多數人都認為張貴妃是自殺,有人說她服毒,也有人說是吞金,不能即死,所以哭鬧了許久。也有少數人猜測是皇后所為,不過,我看不出皇后在這種情況下有任何謀害張貴妃的必要。
後來遇見張先生時,我還是未能免俗,像所有好奇的宮人那樣,問他張貴妃的死因。
他給了我一個簡單而透徹的答案:「絕望。」
6.追尊
王拱辰與馮京,本朝風姿特秀的兩位狀元,一位服紫,一位服朱,各秉白笏,分守於白玉欄杆琉璃瓦的福寧殿前,神情肅穆地等候皇帝召見。
任早春清冷的風吹拂著他們的曲領大袖,他們均目視前方,保持著長久的靜默,在一種類似對峙的氛圍下,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有過一瞬的顫動。
這幅奇異而優美的畫面下,隱藏著張貴妃以她的生命為代價引發的,與皇后最後的戰爭。
張貴妃薨後,今上頗為感傷,宣佈當日輟朝,在寧華殿悲悼不已,還向人敘述夜賊入宮,貴妃趕來護衛,以及久旱之時刺臂血書祝辭之事。寧華殿提舉官、入內押班石全彬乘機建議今上在皇儀殿為張貴妃治喪。
國朝儀制規定,皇后薨逝才可治喪於皇儀殿。石全彬此舉其實是建議今上追冊張貴妃為皇后。
消息傳開,大內嘩然。皇后在世而追尊貴妃為後,無異於公然損及當朝國母的顏面尊嚴。
這日輟朝,二府宰執不得入內,禁中可能就此事發表意見的,惟有兩名因公事值宿的官員——翰林學士承旨王拱辰和同修起居注馮京。
因與張貴妃有來往而被外放的官員中,只有王拱辰一人後來被召回京城,任翰林學士承旨。馮京這幾年則一直任館職,一年前新除同修起居注,隨從皇帝出入,負責記錄皇帝言論行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館修實錄與正史,這是只有進士高等、制科出身之有才望者才能拜的官職。由以上兩點也能看出今上對這兩位狀元確是另眼相待。
張貴妃噩耗傳至翰苑,王拱辰立即上疏要求追尊貴妃,而在起居院中的馮京聽見這消息,亦當即擬了章疏,稱追尊之事不可行。待今上回到福寧殿後,兩人齊齊來到大殿前,各自請求皇帝賜對。
我承了苗淑儀之命,往來於諸閣間,幫她傳遞消息,彼時路過福寧殿,正好看見二人對峙的景象。
問過殿前宦者,我知道他們的章疏早已傳交至今上手中,但今上卻遲遲未宣他們入內。而馮京與王拱辰像本朝每個言官那樣,均不缺乏堅持的耐心,分守在殿前東西兩端,於絕對的靜默中劍拔弩張。
又過半晌,殿中才有內侍出來,宣王拱辰入對,而對馮京和言道:「陛下口諭:今日輟朝,不必勞動馮學士執筆,請學士回院休息。」
馮京卻不領命。目送王拱臣入內後,他驀然在殿前跪下,一字一字,揚聲道:「臣馮京懇請皇帝陛下賜對。」
福寧殿中一片靜寂,並無任何回應。
馮京繼續跪著等待,直到我離開,他亦無放棄的意思。
我此後隨公主與苗淑儀去柔儀殿探望皇后,也留於其間靜候消息。須臾,張惟吉含淚進來,向皇后稟道:「官家接受了王拱辰的建議,欲追冊張貴妃為皇后,已命他待明日與宰執商議後寫詔令。」
「這怎麼可以!」公主當即起身,「我去跟爹爹說……」
「徽柔,」皇后喚住她,搖了搖頭,「不要反對。這是張貴妃生前最大的願望,也是你爹爹可以為她做的最後的事,他不會改變主意的。」
公主蹙眉道:「但是,孃孃……」
苗淑儀也朝她擺首,勸道:「只是虛名而已。人都沒了,何必跟她計較這許多。」
張惟吉隨即告訴皇后,馮京還跪在福寧殿前,但今上始終拒絕召見。
從柔儀殿出來,我折向福寧殿,果然見馮京還跪在那裡,在漸暗的光線下,他像一尊著了衣袍的石像。
片刻後,有一女子身影緩緩靠近他,青衣綠錦,白玉雙佩。他感覺到,側首一看,立即轉身伏拜:「皇后殿下……」
「馮學士回去罷。」皇后說,面上有溫和淺淡的笑容,「多言數窮,不如守中。」
馮京默然。少頃,他朝皇后再拜:「臣謝殿下教誨。」
禮畢,他終於站起,徐徐退去。
也許是得知皇后到來,今上自福寧殿內走出,步履異常遲緩。立於正門前,他徐徐抬目看階下的皇后,神情疲憊,暗淡無神的面容顯得格外蒼老。
帝后遙遙相望,彼此都無言。剛才王拱辰與馮京之間的靜默隱帶金戈鐵馬般的對抗意味,而此刻帝后目光交匯於這兩廂無語間,空曠的院落中只印有他們兩道孤單的影子,這景象蕭蕭索索,一片蒼涼。
這日夜間,我前往翰苑,尚在猶豫是否進去,王拱辰卻已在內窺見了我身影,高聲問:「誰在那裡?」
我自一叢翠竹後現身。他看清楚我容貌,竟能認出:「原來是你,中貴人!」
當日我給他留下的印象應不算太糟,他迎了出來,目中頗有喜色,甚至請我入內坐。我略一笑,應道:「中官入玉堂坐,於禮不合。」
他笑意微滯,沉默下來。
我看看他手中猶持著的筆,道:「在下斗膽,請問王翰長,今日倡追尊之事,是為禮義,還是為仕途?」
王拱辰打量我,淡淡問:「中貴人任職於皇后殿中?」
我擺首否認。他亦不追問,說:「我也知道,張貴妃無德,今上所舉功績亦不足以令她封後,皇后在而倡追尊之事,不符禮制道義。」
「那是為仕途了?」我問。
他徐徐搖頭,道:「中貴人也以為我是個只知曲承帝意的小人麼?」
我淡笑不答,但說:「王翰長聰明睿智,自不會看不清日後政局。」
他亦淺笑,道:「張堯佐無才無能,貴妃薨後,張氏衰敗是必然的。今上始終眷顧皇后,皇后又有十三團練為子,日後必將坐享太后之福。」
「既如此,王翰長為何還要提議追尊貴妃?」我再問他。
他坦然告訴我答案:「為報她瑞香花之恩。」
見我不語,他繼續說:「她想要什麼,就會為之努力,一定要達到目的,這點,我很佩服她。我前半生,常常瞻前顧後,喜歡的東西也不敢力爭到底,以致失去了很多……所以,現在我願意代她爭取,以她想要的皇后名位,向她的堅持致敬。」
「不惜以前程為代價?」
他這樣答:「我常做出錯誤的決定,在面臨抉擇的時候,也不在乎多這一次了。」
我再無話說,最後向他道謝:「多謝王翰長坦誠相告。」
他對我呈出一抹友善笑容:「拾笏之恩,拱辰亦沒齒難忘。」
7.溫成
這一日,關於張貴妃治喪事宜,宮中幾位都知曾有過一場爭論,其中多數認為今上既有追冊的意思,不若即將張貴妃靈柩移往皇儀殿,而張惟吉力排眾議、強烈反對,說此事須翌日與宰臣商議後再定。
文彥博罷相後,今上又把陳執中召了回來,已復其相位。次日在朝堂上,王拱辰力爭於群臣之前,堅持請求治喪於皇儀殿。陳執中見今上也有此意,最後終於點頭許可,讓參知政事劉沆為監護使,與石全彬等人負責處理喪禮事宜。
當這消息傳到禁中時,張惟吉老淚橫縱,望正殿方向頓首叩頭,直叩得額頭上血跡斑斑。
「陛下!」他哭泣著,高聲質問,「不能正嫡庶,何以嚴內外、正威儀、平天下?」
為張貴妃之事抗爭的遠非他一人。次日今上宣佈輟朝七日,四日後,追冊張貴妃為皇后,以後又陸續下詔令,為其立小忌、立祠殿,皇后廟祭享樂章。這些決定中的每一條都遭到以台諫為首的大部分臣子的反對,進諫的章疏絡繹不絕地被上呈今上,但也許正如皇后所言,今上覺得這是他可以為貴妃做的最後一件事,所以並不理睬這些反對者,唯一採納的,是樞密副使孫沔關於張氏謚號的修改意見。
起初今上為張氏賜謚為「恭德」,顯然這美謚與她生平所為嚴重不符,群臣嗤之以鼻。後來孫沔找了個令今上易於接受的理由來進諫:「太宗四位皇后的謚號皆用『德』字,乃是從其廟謚。今恭德之謚,又是以何為依據?」最終今上從其所請,將張氏的謚號改為了不溫不火的「溫成」。
因諫言不被接納,多名台諫官自請補外。而其後張氏喪禮越制,兩名禮院官員,同知太常禮院、太常博士、集賢校理吳充與太常寺太祝、集賢校理鞠真卿為此將奉行喪儀的禮直官移交開封府治罪,因此激怒了負責治喪的執政劉沆等人,於是建議今上,以吳充知高郵軍,鞠真卿知淮陽軍。
不久後,一份寫有馮京消息的朝報在後宮被眾人悄悄傳閱:直集賢院、判吏部南曹、同修起居注馮京落同修起居注。
此中細節也不難打聽到:他此前上疏論吳充等人不該被貶黜,言辭直切,說吳充等人所為是為維護禮法儀制,並無過錯,反而是溫成喪禮逾制,顯得今上薄於太廟而厚於姬妾,大損聖德,應追究治喪者之罪。執政劉沆大怒,立即請求今上外放馮京知濠州,但這次今上卻不答應,說:「馮京直言論事,又有何罪?」所以只暫時解除了他同修起居注的職務,不讓他做這期間的實錄。
但對這位當年轟動東京城的狀元郎,今上始終有一種如對子弟般的愛惜之心。不過數月後,又復其原官,仍命他執筆再修起居注。
整個至和元年,宮廷內外都籠罩在溫成之死引發的一系列事件陰影中。十月間,對皇后忠心耿耿的老內臣張惟吉與世長辭。為此難過的並不僅僅是他長年守護的皇后,也不限於裴湘、鄧保吉、張茂則和我這樣的同僚、朋友或下屬,還包括曾經拒絕聽他勸告而堅持追冊張貴妃的皇帝。
聽到張惟吉去世的消息那天,今上也淚流滿面,親往臨奠,並將張都知的謚號定為「忠安」。
關於朝中大臣,這年中最好的消息大概就是歐陽修奉召返京了。
至和元年九月,今上遷外放多年的歐陽修為翰林學士,兼史館修纂。
我於至和二年元月初才見到他。那天我與張承照因故外出,路過翰苑時正巧遇見他托著一卷文書出來,張承照忙低聲喚我看,目指他說:「那就是歐陽修!」
如果說王拱辰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清寒,馮京是秀美,那麼這位我仰慕已久的名士又該用什麼詞來形容呢?
滄桑。
是的,經年風霜已染白了他兩鬢,雙眉微垂,眉心有兩三道抹不平的皺紋,令他在如此平靜的狀態下都像是在蹙眉歎息。
他目不斜視地自我們面前走過,步履平緩,面上有明顯的眼袋,眼睛又是凹陷的,目中亦有神采,卻又並不像馮京那樣的明亮,或唐介之類的年輕台諫官那般銳利,是一種不露鋒芒的光彩,像泛著微光的古井水。
待他走遠後,我問張承照:「歐陽學士今年多少歲?」
他望天數指算了算,說:「好像是四十八歲。」
「才四十八麼?」我覺得詫異,「看上去竟如此蒼老。」
「是啊,他老得挺快的。」張承照說,「聽說他去年回京述職時,官家見他兩鬢斑白,臉上滿是皺紋,當時就忍不住要落淚了,一迭聲地問他:『卿今年多少歲?在外幾年?』不久後便召他回京,現在升他做翰林學士,對他挺好的,這不,看樣子是又召他去便殿了……他還手舉文書,不知道擬的是什麼詔令。」
後來我們得知,歐陽修那日所舉的並非詔令,而是他自己上呈皇帝的諫言章疏。此前今上宣佈要朝詣祖宗山陵,而群臣看出他其實意在借此致奠溫成陵廟。歐陽修雖已不屬言官,卻還是特擬了章疏論此事,說今上聖德仁孝,不可使中外議者謂皇帝意在追念後宮寵愛,托名以謁祖宗,虧損聖德,「陛下舉動為萬世法,亦不可不慎。」
而這次進諫也為今上嘉納,此後今上朝詣山陵時,過溫成廟而不入。
至和二年的端午節前,今上命翰苑詞臣寫端午帖子時也為溫成閣寫幾副。這時王拱辰已被遷為三司使,不在翰苑中,而翰林學士們面面相覷,都不願為溫成閣寫。後來給其餘閣分寫的都呈交入宮了,而溫成閣的卻遲遲未進。今上因此不懌,學士們聽見,又不免惶恐,但就是沒靈感提筆去寫。最後,是歐陽修接過了這任務。
他寫的帖子很快被送至後宮,宮中人皆圍觀爭睹,見他為溫成閣寫了四首,前三首是:
密葉花成子,新巢燕引雛。君心多感舊,誰獻辟兵符。
旭日映簾生,流暉槿艷明。紅顏易零落,何異此花榮。
彩縷誰雲能續命,玉奩空自鎖遺香。白頭舊監悲時節,珠閣無人夏日長。
但我想,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在第四首中:
依依節物舊年光,人去花開益可傷。聖主聰明無色惑,不須西國返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