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二闌干閒倚遍

1.貢舉

嘉祐二年,公主年屆雙十,依大宋風俗,若女子過了這年還不出閣,便屬婚嫁失時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開始命人準備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會先進封公主,對其母苗淑儀,也會推恩進秩,遷其位分。

苗淑儀有望成為繼張貴妃之後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嬪御,這是目前愁眉深鎖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對公主一番長談之後,公主不再對父親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隨著婚期一天天臨近,她情緒越來越低落,苗淑儀曾驚喜地向她提及今上欲風風光光地為她舉行進封冊禮,這是國朝公主從未有過的殊榮,卻都無法激起她一絲喜色。

今上沒有忽略她的鬱鬱寡歡,也曾關切地問:「徽柔,你不高興麼?」

而公主只是擺首,輕聲回答:「不過是終日無事,有些悶罷了。」

今上便微笑著建議道:「今年宜春苑的花開得好,你去看看罷。」

於是三月裡,今上命鄧保吉撥了數十名皇城司侍衛,與公主平日的儀仗侍從一起,護送公主往宜春苑。

樹疏啼鳥遠,水靜落花深,宜春苑還是舊時模樣,新鶯掠過柳梢頭,千樹楊花滿路飛。但這喧囂春色卻點不燃公主眸中一點微光,她獨立於苑中赤闌橋頭,漫視足下一渠春水,長久地保持靜止的姿態,任影飄池裡,花落衫中。

正午時,她轉身看我,道:「我們回去罷。」

歸途並不太順暢。行至繁台街時,前方有人聚集喧嘩,週遭路人多駐足圍觀,以致道路堵塞,雖侍從連聲呵道,車馬仍不能行。

鄧保吉已復勾當皇城司之職,今日也隨侍而行,見狀立即引馬過去查看。須臾,鄧保吉回來,朝公主稟道:「是一群落第舉子圍住了歐陽內翰,出言詆斥,不許他走。」

聽了這話,公主褰簾,與我對視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間狀況。

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學士歐陽修權知貢舉,做本屆貢舉的主考官。近年來,太學士子愛寫險怪奇澀的文章,引來學者效仿,乃至在國中成一時風尚,號為「太學體」。據說歐陽修很厭惡這種文風,決意痛加裁抑,批閱試卷時,若見「太學體」,一概棄黜。所以,禮部貢院省試結果一出,舉世皆驚,之前時人推譽者皆不在中選之列。而今廷試已畢,考官選取的進士名單已上呈皇帝,最後結果明日將在宮中唱名宣佈,歐陽修已解除鎖院狀態,現在應是剛散朝回來,那些落第舉子可能算好了時間,故意候在這裡刁難他。

「懷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我答應,即刻策馬趕去。

此時歐陽修已被舉子重重圍住,雖有幾名隨從及街卒邏吏護衛,無奈鬧事的舉子人數眾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隨從衛卒只能環聚於他所騎朝馬周圍,盡量不讓舉子碰觸到他。

舉子有的怒髮衝冠,有的目意輕蔑,有的含笑嘲諷,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熱鬧:

「太學體既無駢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鋪直敘,流於平淡,遣詞用句皆有新意,足可體現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風,舉世推崇,卻為何獨不容於內翰?」

「貢舉是為天子選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歐陽內翰挑門生,你豈可因一人好惡而棄黜世人公認的太學才俊?」

「聽說,歐陽內翰在鎖院期間常與其餘幾位考官王珪、梅摯、韓絳、范鎮吟詩作樂,再加上小試官梅堯臣,唱和之下作的詩都夠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於酬唱,我們的試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細看了麼?」

「據說幾位考官酬唱之時佳句頻出呀。歐陽內翰你曾形容考場情景『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而梅聖俞如此描述貢院景象:『萬蟻戰時春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嘖嘖,你們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輩為蠶蟻,足可見試官謙德!」

……

此類話語此起彼伏,而歐陽修始終保持緘默,勒馬而立,並不回應。

少頃,又有一人開始質疑他的學問:「禮部試中,內翰你出的題目是『通其變而使民不倦』,這倒奇了,我怎麼記得,《易傳》裡這句話原文是『通其變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話:「這何足為奇,如今誰不知道,『試官偏愛外生而』呀!哈哈……」

週遭舉子聞之皆笑,歐陽修神態尚算鎮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歐陽修確實喜歡在文中用「而」字。他曾應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畫錦堂記》,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寫罷寄出,其後推敲之下又覺不妥,便派人快馬將追回原稿,修改後再送上。來人閱了改稿,發現他只是將以上那句改為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

當然,此刻舉子提這個並非意在討論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只是借「外生而」的諧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傳言。

這一語立即把舉子的興趣引到了他閨闈事上,有人笑問張氏近況,有人開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後,歐陽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聲音,唱起了一闋《醉蓬萊》:「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裊娜。紅藥欄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麼?強整羅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問假如,事還成後,亂了雲鬢,被娘猜破……」

這詞語意丑穢,描寫男女偷情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著,一壁引臂翹手,作女兒嬌羞推脫狀,越發引得眾人謔笑。而唱到後面,有好幾人揚聲相和,看來這詞並非此時新作,應是傳唱了一段時日的。

「這詞也是歐陽內翰填的?」圍觀者中有人問。

褐衣人停下來,笑道:「若非『天賦與輕狂』,誰能解詞中境界,長是為花忙?」

「天賦與輕狂」與「長是為花忙」是歐陽修另一闋《望江南》中的詞句。聽這人言下之意,竟是指適才唱的那首艷詞也出自歐陽修之手。

歐陽修兩眉微蹙,但一時也未出言駁斥。眾人笑聲益熾,我正思量著如何為歐陽內翰解圍,卻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來。

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頎長,眉疏目朗,面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走到褐衣人身邊,問道:「閣下可是鉛山劉幾?」

鉛山劉幾,這名字我也曾聽過,在禮部省試之前,他作為擅長太學體的優異生徒,被視為狀元熱門人選,而考試之後,世人如此驚訝,有一半也是因為看到他的落榜。

褐衣人也不掩飾,揚了揚下頜,傲然笑道:「正是區區。」

「失敬失敬。」那青衫士人含笑施禮,緩緩又道:「劉兄這一闋《醉蓬萊》詞意旖旎,柔媚婉轉,堪稱花間佳作,足以流芳後世,又何必將此詞歸於歐陽內翰名下,令他人掠美呢?」

劉幾頗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正欲作答,卻又被那人出言止住:「此詞在下看來,已臻完美,但劉兄一向謙遜,這幾日仍反覆推敲,多次問人意見,不巧問及我同年好友,這位同年又拿來問我,我拜讀之下大為歎服,珠玉在前,自不敢再妄改一字……」

劉幾聞言倒沒反駁,只是冷笑而已,想必這《醉蓬萊》如那士人所指,是出自劉幾筆下,故意令人誤會是歐陽修寫自己情事的。

見劉幾無語,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適才質疑歐陽修寫錯試題的人跟前,道:「貢舉試題,雖每句皆須有出處,但並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通其變使民不倦』中加個「而」字,意義未改,但誦讀之下語氣更為舒緩,抑揚頓挫,更能體現詩賦音律之美,有何不可?」

略等一瞬,不聞聽者分辨,他又轉視周圍士人,朗聲道:「昔西昆鼻祖李義山詩文譽滿天下,一日拜謁白樂天,談論文體詩風,頗有自矜之色。其間問及白樂天奇思妙喻從何而來,樂天答道:『某作詩為文不求奇思,惟望其辭質而徑——質樸通俗,淺顯易懂,令人一目瞭然;其言直而切——直書其事,切近事理,讓聞者深誡;其事核而實——內容真實,有案可稽,使采之者傳信;其體順而肆——文字流暢,易於吟唱,可以播於樂章歌曲。』義山聞之,慚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來,文教衰落,風俗靡靡。聖上慨然歎息,欲澄清弊端源頭,招來雄俊魁偉敦厚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叢錯采繡之文,為此曉諭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過當,每每雕琢語句,為文奇澀,讀或不能成句。連通順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論其他?西昆餘風未殄,太學新弊復作。歐陽內翰親執文柄,決意一改考場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順應帝意之舉,又何罪之有?」

劉幾此刻嗤笑,側目反詰道:「兄台處處為歐陽內翰辯解,想必也是他所招的『天下奇士』中的一位了。不知明日唱名,位在幾甲?」

那青衫士人笑而應道:「省試之前,我居於僻遠之地,此番應舉,是首次進京。鄉野之人,消息閉塞,歐陽內翰欲革太學之弊,我也是省試之後才知道,考試時用的是一貫文風,並未曲意迎合,與歐陽內翰更是素昧平生,今日偶經此地,才得一睹內翰真容,而舉子人數眾多,內翰更不會知我姓甚名誰。省試時我與諸位兄台一樣,試卷經彌封糊名及謄錄,無從作弊。雖勉強獲禮部奏名,參加了廷試,但對明日唱名結果亦無把握,或與諸位兄台一樣落榜,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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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內翰」是對翰林學士的尊稱。

2.文法

大概這「落榜」二字正中落第舉子痛處,他們皆對那青衫士人怒目而視,其中有人不憚以惡意猜測他目的:「若你們此前素昧平生,那現在你主動為考官辯護,必是想討好他,相與結交,求他讓你高中了!」

青衫士人擺首道:「唱名放榜雖在明日,但如今進士名次已定,豈會再更改?我若有心結交內翰,早在貢院鎖試之前便上門拜謁,又豈會等到現在?」

眾舉子哪裡肯聽他解釋,紛紛道:「誰知你此前有沒有上門拜謁過他?」

「若是作弊明顯得人盡皆知,那就不叫作弊了。」

「縱然你們此前不曾來往,日後若同朝為官,必定也會結為朋黨。」

舉子們越說越激動,竟轉而圍攻那青衫士人,開始對他推推攘攘。

我見勢不妙,立即揚起馬鞭,「霍」地揮下,重重擊打在路邊的楊樹上,朗聲喝道:「住手!」

舉子們聞聲一愣,都停下來,側首看我。

我環顧他們,道:「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諸位皆是讀書人,卻在這裡詆斥師長,圍攻同年,豈非有辱斯文?」

他們都詫異地上下打量著我,估計是在猜測我的身份,一時無人回應,於是我繼續說:「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而今諸位腢聚喧嘩於街市,難稱操行恭謙;公然出言詆斥師長,對尊者更有失敬禮。諸位應舉,無非意在日後出仕,輔佐君王,為民求福祉。但若現在連『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將來何談『養民也惠,使民也義』?」

有一人反駁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聖上,你豈可以考官代之?」

我答道:「考官是考生之師,而師與天地君親同列,應受天下士子尊崇。若不尊師,其為人亦難孝悌。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若不懂尊師孝悌之道,那離犯上作亂也不遠了。」

這時劉幾一聲冷笑,走至我馬前,道:「先生衣冠,似屬宮中物?」

我欠身道:「在下的確任職於宮中。」

劉幾斜睨我,道:「中貴人引經據典,在下佩服。不過,我也想到一句聖人的話,用來形容中貴人,倒十分貼切。」

我知道他不會有好話,但還是頷首:「願聞其詳。」

他驟然振臂指我,厲聲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不待我有所反應,他又連聲道:「你這樣的閹宦,平時奴顏媚骨慣了,滿口說著討主子歡喜的話,內則邀寵於君王,外則獻媚於大臣,為求私利,毫無氣節,居然還敢引用聖人語言來指責天下士人!」

他周圍的舉子旋即附和,都調轉矛頭指向我:

「黃門內侍也敢妄讀聖人經書?」

「小小閹宦,讀書意欲何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前代內臣,恃恩恣橫,我等還道國朝引以為戒,不會有如此禍事,但你這小黃門今日已敢攻擊士子,將來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漢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國之禍,皆始於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訓,不許宦官預政事。貢舉選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種,而你公然非議應屆舉子,已是干政,為防微杜漸,現將你就地誅殺亦不為過!」

他們相繼迫近,步步緊逼。我不覺引馬退後,面對如潮的斥責聲,我頭暈耳鳴,臉頰灼熱,難以抑止的羞恥感與身上的冷汗一樣,一層層自內滲了出來。

忽然,有人在我身後不遠處揚聲喝道:「鄧都知,把這些犯上作亂的傢伙統統抓起來!」

那是公主的聲音。我驚訝回首,發現她已從車中下來,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後,沒有侍女羽扇遮擋,只戴著個幃帽蔽住了面容。

跟著她過來的鄧保吉領命,引臂一揮,守候於不遠處的皇城司侍衛立即躍馬趕來。數十騎兵過處煙塵滾滾,馬嘶犬吠,行人驚呼,一陣短暫的喧囂之後,率眾鬧事的十來名舉子已被押跪在地上。

劉幾等人不服,跪著拚命掙扎,忿忿道:「我們只是想向考官討個說法,怎能說是犯上作亂?」

公主一指我,道:「你們冒犯了他就是冒犯了我,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爹爹,冒犯了我爹爹就是犯上作亂!」

劉幾一愣,問:「你是誰?」

這時鄧保吉從旁解釋:「這是福康公主。」

歐陽修聽見,立即下馬過來施禮,週遭百姓聽了也陸續下拜,鬧事的舉子大多緘默不語,只有劉幾還在含怒質問:「今上禮眷文士,從不濫加刑罰,而今公主為私怨洩憤,如此折辱我等,既有違君父教誨,更有悖君子仁恕之道!」

公主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就是你們聖人說,和你們一樣很難養的女子。」

劉幾還欲爭辯,公主杏目一瞪,先就壓制道:「再說廢話,我立即讓他們把你押到大理寺問罪!」

劉幾怒而低首,再不說話。

我見狀欲出言勸解,但剛開口,就被公主止住:「你呀,什麼都別說了……剛才還費那麼大力氣跟他們講道理,沒用吧?還不如我以直報怨、以暴制暴來得乾淨利落……這些人,書越讀得多就越刁鑽,若你的道理講得通,他們也不會去圍攻歐陽內翰了……」

她的話還未說完,卻聞馬蹄聲又起,我們放眼看去,見是一匹適才未繫牢的馬突然發力狂奔,跑得極猛,一腳踩死了一隻臥於街道上的黃狗。

歐陽修見了,若有所思,隨即上前朝公主一揖,道:「請公主允許臣對眾舉子說幾句話。」

公主頷首答應,歐陽修遂轉朝眾舉子,手指那條適才被逃跑的馬踩死的狗,道:「剛才的情景,各位賢俊應該都已看見。各位既有心借貢舉出仕,將來便很可能會入館閣修書治史。修但請各位試書此事,一言以概之。若賢俊用語比修的說法言簡意賅、通順直切,修明日便辭去翰苑之職,自請外放,再不預文教之事。」

眾舉子左右相顧,略有喜色。沉吟片刻,一人先開口回應:「有黃犬臥於道,馬驚,奔逸而來,蹄而死之。」

歐陽修不動聲色,很快另一人又給出第二種說法:「有犬臥於通衢,逸馬蹄而殺之。」

歐陽修仍不語,轉顧其餘人,於是又有人說:「有馬逸於街衢,臥犬遭之而斃。」

歐陽修淺笑道:「若這樣修史,萬卷難盡一朝之事。」

劉幾聞言,揚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騮逸,逾通衢,臥犬殂。」

此言甫出,便有人嗤笑出聲,循聲望去,見是剛才那位青衫士人。

劉幾怒道:「我這話很可笑麼?」

青衫士人含笑欠身:「哪裡。我只是乍聞太學體佳句,喜不自禁,不慎形之於色罷了。」

劉幾「哼」了一聲,道:「想必兄台另有佳句,在下洗耳恭聽。」

青衫士人道:「歐陽內翰早已胸有成竹,我自不敢班門弄斧,還是請內翰指教罷。」

歐陽修再問周圍士人可還另有說法,而那些人大概見劉幾都已說過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請內翰指教。

於是,歐陽修徐徐說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馬殺犬於道。」

六字言簡意賅,頗類太史公筆法。在一瞬的靜默後,公主先開口道好,圍觀的人群中也逐漸響起一片撫掌喝彩之聲。

歐陽修再轉朝劉幾,和言道:「出仕入朝,無論任館職還是做言官,無論修史還是寫章疏,都應謹記『文從字順』四字,行文須簡而有法、流暢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應怪僻晦澀。質樸曉暢,方能準確達意,讓人易於理解。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道理說清楚了,不須著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輝光。」

劉幾默然,似有所動,垂目沉吟,也不再爭論。其餘舉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還在想歐陽修所說的一席話。

歐陽修又代舉子向公主求情,請公主放了他們,公主雖不悅,卻還是依言命皇城司侍衛放人。

待鬧事舉子相繼退去後,公主問歐陽修:「他們如此冒犯你,怎能不稍加懲戒?」

歐陽修道:「治民以刑罰,雖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無所感化,於君國無益,不若曉之以理,齊之以禮,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公主道:「雖如此,但此番內翰得罪的舉子太多,未必個個都能受內翰感化,只怕還會有人伺機生事。我還是撥一些侍衛護送你回家罷。」

歐陽修施禮拜謝,公主微笑道:「內翰無須多禮。若真要謝我,以後就少寫些詩文罷。」

見歐陽修不解,我遂於一旁含笑解釋今上要公主背誦他大作之事,歐陽修頓悟,不由解頤,向公主欠身道歉。

公主連連擺手,笑道:「我是說笑的。朝中這麼多大臣,我最愛看的還是內翰你的詩詞文章。」

待送走歐陽修,公主上車後,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馬四顧,見他展袖闊步,已走至數丈之外,忙策馬追去。待馳至他身邊,我下馬,拱手道:「秀才妙論,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諱,可否告之在下?」

那士人微笑還禮,道:「學生眉山蘇軾。」

我亦告訴了他我的姓名,再道:「我尚有一事,想請教蘇秀才:適才你所說李義山拜謁白樂天之事,出處為何?」

蘇軾大笑,大袖一揮:「何須出處!」

原來果真是他杜撰的。我未免一笑。

「千百士子在側,竟只有你一人質疑,足見先生高才。」他笑道,又稍作解釋,「論事作文先有意,則經史皆為我所用,何況亦真亦假的典故乎!」

3.冊禮

回到宮中,公主先就在父親面前告了落第舉子一狀,把他們圍攻歐陽修之事說了,也敘述了歐陽修出題經過,只是略去她威脅劉幾等人一節不提。鄧都知聞後與我相顧而笑,但也都沒多嘴補充這點。

今上獲悉歐陽修之事,不由歎息:「這些落第士人忒也囂張了。攻擊考官,這並不是第一出。據說歐陽修前日剛從貢院回到家裡,便有人從牆外扔了一卷文書到他家院中,他拾起一看,見竟是一篇『祭歐陽修文』……」

公主揚眉道:「這等鬧事的舉子,不如抓一個來,殺一儆百,至少,也打斷他一條腿,或關他個一年半載的,估計他們就老實了。」

「如此,他們更會口誅筆伐,連朝中大臣也會幫腔,把你爹爹形容成欲鉗人口舌、焚書坑儒的暴君。」今上笑而擺首,諄諄教導:「女兒呀,這世上有兩種東西萬萬碰不得,見了也要繞道走,一種是馬蜂窩,另一種,就是扎堆的讀書人。」

公主瞬目想想,忽地笑彎了腰:「真是呢,今日歐陽學士的模樣,可不就像是捅了馬蜂窩麼!」

笑過之後,她也沒忘為歐陽修說話:「歐陽學士此番得罪之人太多,明日唱名,又有一批參加了殿試的舉子會落榜,難保這類事日後不會重演。爹爹總得想個法子,別讓他再被馬蜂蜇呀!」

今上思忖著,微笑:「嗯,我一直在想。」

次日唱名,我們才發現,他為保護歐陽修,作了一個多麼非同尋常的決定:這年凡參加殿試者皆賜進士及第,不落一人。

因此,數百人名字一個個唱出,令這次唱名儀式顯得尤為漫長。太清樓上的宮眷看得興味索然,好幾位打著呵欠,低聲抱怨說站得太累,而且,今年狀元容貌並不怎麼出色。

本屆狀元是建安章衡,他年約三十,老成莊重,但論容止風度,自然遠不及昔日馮京。

就公主與我而言,唱名中亦有意想不到的亮點:進士第二人,是前一日曾為歐陽修辯護的那位青衫士人——眉山蘇軾。

公主看來對他也頗有好感,所以在眾進士於太清樓前拜謝皇后時,她特意命人多賜塊餅角子給他。

皇后見狀問:「徽柔也聽過蘇軾文名麼?」

公主說沒有,也許一時也不好細說前因,便很簡單地找了個理由:「我瞧他順眼。」

這一語立即引來宮人笑,她也懶得辯解,心中無所私,神色倒相當坦然。

皇后含笑,亦顧蘇軾,道:「這蘇軾才思敏妙,文風跟歐陽學士有相似處。他有個弟弟,名叫蘇轍,今日也是一同中舉了的。如今兄弟倆在京城已頗有聲名,你爹爹前幾日看過他們的殿試文章後喜不自禁,特意跟我說:『歐陽修果然慧眼識人,本屆貢舉選出了不少文章才學之士,其中有一雙兄弟,名叫蘇軾、蘇轍的,皆為宰執之材,蘇軾文章更為可喜。只是我年事已高,也許用不上這二位相材了,不過把他們留給後人,也不錯呢。』」

公主奇道:「爹爹既如此喜歡,為何卻不點蘇軾做狀元?」

皇后道:「這我也不知道,回頭你自己向你爹爹打聽罷。」

後來,公主果真問今上此事,今上笑歎:「這事說起來竟是個誤會。殿試的試卷由考官先閱,再按考官建議的名次呈上來給我審批。起初歐陽修批閱殿試文章,見了蘇軾文章大為讚賞,有意定他為第一人,但那時試卷糊名,他不知道作者是誰,又覺此人文風正好是自己喜歡的那一類,擔心這文章是出自他的門生曾鞏筆下,若點為狀元,恐日後惹人非議,便抑為第二,另取了章衡的文章排在第一。我閱卷時,雖覺第二人的文章好過第一人,但轉念想,歐陽學士既這樣定,必有他的道理,若非有大不妥,還是尊重他的意見罷。所以,最後還是按歐陽學士的建議定的名次,委屈蘇軾做了榜眼。豈料唱名後,進士入殿謝恩,我見歐陽修盯著蘇軾,一臉愕然,問他原因,他才低聲告訴我此事,我們相顧無語,都頗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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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公主初封以二字美名,下降或新帝即位,推恩進秩之時改封以國名,禮遇俸祿皆有所增加。這年六月,今上進封福康公主為兗國公主。這時的歐陽修是最受今上重用的翰林學士,繼知貢舉之後,今上又對他委以重任,命他兼禮部侍郎,率禮院諸博士,為公主冊禮和婚禮擬訂儀制。

之所以要重擬婚禮儀制,是因為今上欲以前所未有的盛大規模和莊重古禮嫁女兒,而公主冊禮細節更是必須著意設計的,因此前國朝沒有一位公主曾行過冊禮。

故此,公主行冊禮之事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臣批評,尤其是在今上進封苗淑儀為賢妃,賢妃辭冊禮,而今上從其所請之後。

翰林學士胡宿為此進言:「陛下即位以來,累曾進封楚國、魏國二大長公主,都不曾行冊禮,今施於兗國公主,是與大長公主相踰越。何況賢妃亦蒙殊典進秩,若不行冊禮,母子之間一行一不行,禮意尤不相稱。書於史冊,後世將有譏議,必定會說陛下偏於近情,虧聖德之美。」

但這一次,今上並未接納他的諫言,仍命籌備公主冊禮,毫不掩飾地把他對女兒的偏愛明示於天下。

很快到了七月丁酉,兗國公主受冊這天。

按制訂的新儀,是百官拜表稱賀於文德殿,戶部侍郎、參知政事王堯臣與樞密副使、禮部侍郎田況任冊使,自文德殿奉冊印至內東門,此前由任內給事的入內都知前往儀鳳閣,請公主服首飾、褕翟之衣,冊使再於內東門宣佈奉制授公主冊印,內給事再奉冊印入內,捧冊印跪授公主,公主拜謝受冊印,升位受內命婦賀,然後前往帝后殿中拜謝父母。

那日宮中內命婦早早地來到了儀鳳閣外,依次排列好,等候公主出來,於庭中受冊印,入內都知也準時來到閣中,宣請公主服首飾、褕翟,而之後公主久久未現身,都知詫異之下又揚聲再請兩遍,卻也未見她有何反應。

苗賢妃在庭中統領內命婦,不便擅離,遂目示我,讓我進去看看。

我入內之前先問了公主門邊侍立的侍女,她們說公主早已梳妝好,但不知為何,又懶懶地躺下,也不肯著禮衣釵冠。

公主穿著襯褕翟的素紗中單,側身朝內躺在床上,髮髻由司飾精心梳過,倒仍是一絲不亂。

我過去輕聲喚她,她也沒有轉身,只是悶悶地說:「我不想行冊禮,你出去跟他們說,讓他們散了罷。」

我自然未從命,道:「公主欲免冊禮,之前便應力辭。而今諸臣及命婦皆已就位,公主閉門不出,是失禮之舉。」

「你道我之前沒有力辭過麼?是爹爹怎麼都不同意。」她側首看我,兩眸暗無神采,「我就是不想出去,你讓他們走,我不管了,大不了,回頭你幫我寫個謝罪的章疏交給爹爹。」

我微笑道:「臣只是伺候公主起居的內侍,草擬章疏不在微臣職責之中。」

「咦?你不是曾請我遷你為翰林學士麼?「公主起身,對我襝衽作萬福狀,道:「煩請梁內翰為本位草擬一篇謝罪表。」

我就著她話頭應對:「公主詔命於理不合,臣不敢代擬表章,謹封還詞頭,望公主恕罪。」

她撫掌笑:「你連朝中大臣那點臭脾氣都學會了!」

我但笑不語。她猶不死心,忽然又道:「你不是說,為我捉刀代筆寫字作文都是快樂的麼?你還說,你願意為我做所有我想讓你做的事……」

自那天晚上跟她說出這些話後,我們的關係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似比以前更親近,但彼此又都默契地不再去討論這事,這是她首次提及當日我的言語。隨著這話重現,雨夜中兩人相依的暖意好似春風拂過我心頭,那恬淡的喜悅如酒一般令人微醺,幸而,我殘存的理智尚能提醒我拒絕她的誘導。

「哦?臣這樣說過麼?」我若無其事地反問。

「當然,你當然說過!」她立即肯定。

我薄露笑意:「臣何時說的呢?」

「那天晚上,下著雨,我在哭,後來你進來……」她微怔,大概意識到了什麼,便住口不說了,瑩潔如細瓷的面上有一層緋色隱隱透出。

我故意忽略了她的異樣,輕描淡寫地說:「是麼?臣不記得了。」

然後轉首喚來門邊的笑靨兒和嘉慶子,吩咐道:「服侍公主更衣。」

「我說了要更衣麼?」公主不滿地頂我這一句。

我含笑應道:「兗國公主冊文是歐陽內翰寫的,臣猜公主一定會有興趣出去聽聽。」

「總不過是一些溢美之詞罷了,有什麼好聽的呢?」公主歎了歎氣,雖這樣說,卻還是任侍女將她扶到梳妝台邊,戴上九翬四鳳冠,飾以九株首飾花,再穿上大袖連裳的深青褕翟,系白玉雙佩,加純朱雙大綬……

終於將那一層層隆重的服飾披戴上身,她對鏡自顧,忽然朝鏡中身後的我笑了:「瞧我這樣子,像不像七夕那天任人擺佈的磨喝樂?」

我無言以對。

她轉身正視我,以平靜的語氣說出一句令人感傷的話:「他們也把我當泥偶,包裝成一個花花綠綠的大禮物,然後,就該拿去送給那傻兔子了。」

4.出降

嘉祐二年八月戊申,兗國公主出降。那日凌晨,秋和親自為她化盛妝,以螺子黛畫出倒暈眉,將金縷翠鈿貼在她兩側笑靨處,兩彎月牙真珠鈿飾鬢角,頰抹斜紅,額繪鵝黃,一筆筆勾勒好了,再在兩眉間加一朵精心攢成的雲母南珠花子。加上戴九翬四鳳冠和金箔點鬢的時間,僅頭部的裝飾,就花費了兩個時辰,這其中,也有不少的時間是用來掩飾公主眼周異樣的痕跡。

而公主很配合地坐著一動不動,直到嚴妝之後穿好褕翟,繫上金革帶和綬玉環,目光才越過侍女宮人搜尋到我,問:「好看麼?」

無懈可擊的妝容美輪美奐,只是那沉重釵冠和多層禮衣束縛得她舉步維艱,姿勢僵硬,使她成了我此生所見最華麗的磨喝樂。

好看麼?我還是對她笑,說:「當然。」

歐陽修與禮院諸博士擬訂的公主婚儀頗循古制,令駙馬家用雁、幣、玉、馬等物,陳於內東門外,再由入內內侍送入禁中。清晨駙馬李瑋乘馬而來,至東華門內下馬,禮直官引其入內,立於內東門外,躬身西向,以待公主。

公主先往福寧殿拜別父親。今上自己兀自悄然拭淚,卻還是微笑著連聲勸公主:「別哭別哭,秋和今兒給你化的妝很美,可別哭壞了。」

此時公主的鹵簿、儀仗已陳於內東門外。從福寧殿出來後,公主在數百宮人簇擁下,緩緩來到內東門,升厭翟車。

厭翟車駕赤騮六匹,車廂是赤紅色,飾以次翟羽,御塵的布幔幰衣是紫色,垂紅絲絡網、紅羅畫絡帶、夾幔錦帷。車廂內外有金飾,間以五彩,兩壁有紗窗,四面雕有雲鳳、孔雀,刻鏤龜文,頂輪上立著一隻金鳳,橫轅上則立鳳八隻。車內設紅褥座位,有螭首香匱,設香爐、香寶。整個車身金碧輝煌,精緻得像個精雕細琢的首飾盒。

美麗的磨喝樂在左右侍女攙扶下進入這個首飾盒,門簾隨即垂下,完成了禮物的最後包裝。

俟公主升車,李瑋再拜,先引馬還第。待吉時到,公主車駕啟行。儀仗行幕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數十人,各執掃具和鍍金銀水桶,前導灑注,稱為「水路」。其後是兩列著紫衫,戴卷腳帕頭的侍者,擔抬著公主那數百箱嫁妝。之後跟著的,是數十名乘馬的宮嬪,皆著紅羅銷金袍帔,戴真珠釵插、簇羅頭面,兩兩並行於道路左右導扇輿,這一行列名為「短鐙」。再往後,便是數十名陪嫁隨侍的宮人內侍和公主及后妃車馬。

公主厭翟車前後用紅羅銷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面,圓扇四面,引障花十枝,燭籠二十盞,行障、坐障各一。皇后乘九龍簷子親送公主,苗賢妃與宮中有品階的內命婦亦乘宮車緊隨其後。車馬隊列浩浩蕩蕩,綿延數里,一路行去,京中人潮湧動,觀者如堵。

此前我亦獲推恩進秩,階官升至內侍殿頭,帝后商議後決定,給予我一個新的職務——勾當公主宅,統領公主陪嫁宮人內臣,及掌管公主宅內具體事務。此刻我著青色公服,騎馬行於公主車駕之側,許是服色與前面著褐衣的內侍不同,我引起了圍觀者的特別關注。

「這位郎君穿青綠衣袍,莫不是駙馬?」有人指著我這樣問。

國朝男子婚禮禮服是用與自己品階相稱的公服,若無官,便穿綠袍,故這人有此猜測。

立即有人駁斥他:「好沒見識!駙馬都尉是從五品,應該穿紅袍。這小郎君細白面皮,臉上無須,多半是服侍公主的黃門官兒。」

問話那位愈發好奇地盯著我嬉笑,道:「原來是個閹人!看他眉青目秀的,可惜了……」

我置若罔聞,略略挺直了腰,目不斜視,面不改色,繼續策馬前行。

儀仗隊列前進徐緩,遷延一個多時辰,才至公主與駙馬的新宅第。李瑋早已在大門前等候,俟公主降車,有贊者上前引駙馬向公主長揖為禮,迎接公主入內,公主行至寢門前,李瑋又揖,並導之升階,請她入室盥洗。

公主重理妝容之後,婚禮掌事者請公主與駙馬對位而坐,李瑋又再向公主一揖,才與公主同坐,對飲三次,再拜,然後接受皇后所賜的御筵。

御筵共九盞,一一行過後,皇后與諸內命婦惜別公主,起駕回宮。公主最難捨苗賢妃,一路追至院中,拉著母親衣袖淚落不止。苗賢妃亦很傷心,但也只能含淚帶笑安慰她說日後可經常回宮,母女見面並不難。在內臣催促下,賢妃咬牙推開公主,疾步出門,匆匆上車而去,沒有再回顧女兒。

公主悲泣不己,幾欲哭倒在地上。乳母韓氏忙著力相扶,我亦想上前攙扶,不料有一婦人倏地閃出,搶在我之前從另一側挾住了公主。

那是公主的婆母,國舅夫人楊氏。

「公主莫再哭了。如今你雖與苗娘子分開,但既進了我家門,便同我的女兒是一樣的,我會像你娘那樣,好好疼你。」楊夫人笑對公主說。

公主嗚咽著,蹙眉看了看她。楊夫人盯著她面容,搖頭道:「嘖嘖,哭成這模樣,胭脂都花了……」

一壁說著,一壁牽過袖子,就要去給公主拭淚,公主厭惡地決然側首避過,她卻還不放棄,依然笑著說:「滿臉都是淚,來,娘給你抹乾淨……」

公主左右躲避,頗有怒意。我立即喚過幾名侍女,命他們扶公主入室補妝。此時有一人闊步趕來,對楊夫人一揖,道:「國朝儀制,公主見舅姑是在三朝後,夫人此刻不宜與公主敘談。」

說話的,是公主宅都監,我年少時的老師梁全一。他這些年在前省供職,已升至供奉官。公主出降,照例要選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級內臣去做公主宅都監,職責是指導公主與駙馬行止,觀察他們起居狀況,定期通報皇帝。梁全一品行出眾,有良好聲譽,今上選擇公主宅都監時,覺得在後省供奉官中無法覓得合適人選,我便向他舉薦梁先生,今上亦欣然接納,很快下令,任命梁全一為兗國公主宅都監。

現在楊夫人聽梁都監這樣說,只好作罷,悻悻退往後院。心裡大概很不自在,她邊走邊道:「這皇家規矩就是多,娶個媳婦,當家姑的想早些看看都不成……」

相較楊夫人過度的熱情,駙馬李瑋表現得相當穩重,略顯拘謹,一舉一動都完全聽梁都監與贊者吩咐。此後在與公主行同牢禮時,連咬那一塊羊肉時他都很是小心翼翼,不時看贊者,像是擔心所咬的幅度不符儀制。

而公主在此過程中一直面無表情,且不曾抬眼看看她對面的夫君。

我與隨行的宮人內臣始終侍立在公主身邊,直到夜間新人入寢閣,才相繼入席,領受公主喜宴。

忙碌了一整天的宮人們此刻終於鬆懈下來,一個個笑逐顏開,又是猜拳,又是祝酒。真是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獨我在其中心不在焉。

我凝視公主新房的方向,卻又不敢就此深思。為掩飾此際的失神,我攬過一大杯嘉慶子此刻斟滿的酒,仰首飲下。

這個乾脆的飲酒動作引發眾人一片喝彩,張承照當即又上前敬我一杯,我亦不推辭,含笑一飲而盡。這越發激起了他們探試我酒量的興致,幾乎每人都斟了酒請我飲,我來者不拒,喝下面前每一杯,轉側之間見梁全一對著旁人敬的酒面露難色,便走過去,接過那酒,笑對敬酒的人說:「梁都監不能多飲,這酒我代他喝了。」

於是,我又多了一重繼續痛飲的理由。但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善飲的人。數十杯醇酒入愁腸,終於換來我意料中的大醉。

公主現在……怎樣了?

在那烈烈酒意蔓延入腦,抹去我最後的意識前,我模糊地想。

5.初夜

這一夜不曾安穩深眠。腦海中掠過的零碎夢境雜亂無章,一幅幅似是而非的景象晦暗不明,像少時我在畫院整理的畫學生筆下的底本草稿。唯一清晰的是心底灼熱狂燥的感覺,彷彿有烈火在燃燒我的五臟六腑。我在這混沌夢境裡奔跑,直到有一種清涼的濕意碰觸到我臉部發燙的皮膚。

那清涼觸?感持續了許久,一點一點,好似盛夏山間偶遇的泉水迸到了眉間。

我在這令人愉悅的涼意中睜開眼,面前一段紅袖拂過,繼而映入眼簾的是公主美麗的容顏。

「你醒了?」她微笑說,又用手中的棉質巾帕拭了拭我的額頭。

瞬間的愣怔之後我迅速坐起,轉首一顧,見我身處公主宅內自己的房間榻上,天色還只濛濛亮,庭戶無聲,而房中除了公主,便只有服侍我的小黃門白茂先侍立在門邊。

我在劇烈的頭痛中艱難地思索,漸漸想起昨天的事,不免又是一驚,未及行禮,先就問:「公主,你為何來這裡?」

「哦,我想看看你,就來了。是小白給我開門的。」她說,把巾帕投入身邊的一盆涼水中,擰了擰,又展開要給我拭面,自然得像這是平日常做的事,「怎麼喝了這麼多酒?臉都燒紅了,一定很難受。」

我一把按下她的巾帕,低聲道:「公主,你大喜日子不應擅出寢閣。快回去罷。」

「回去?你要我回去守著那傻兔子麼?」她黯然道,見我無語,她忽又一挑眉尖,笑道:「你知不知道我這新婚之夜是怎樣過的?」

這問題讓我難以作答,我低下頭,並不接話。她淺笑著,壓低了聲音說:「我事先囑咐了雲娘和嘉慶子她們,就睡在我臥室外面,如果李瑋對我無禮,我開口呼喚,她們就立即進來。不過,那傻兔子還真是傻,見房間裡只剩我們兩人,倒比我還緊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腳也不知該往哪裡擺好。我就對他說,我不習慣與別人共用衾枕,讓他取一套被褥,在帳外另選一處鋪了睡。他也沒意見,抱了被褥在窗邊地上鋪好,就在那裡睡下了。」

「這一夜,駙馬是在地上睡的?」我訝異之下脫口問。

公主頷首:「不錯。」

我沉默許久,才說出一句:「公主何苦如此。」

「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鼾睡?」她這樣應道。

這原本是太祖皇帝的名言,當年他出兵圍攻南唐,南唐後主李煜乞求保全家國,他便如此回應。如今公主這樣引用,未免顯得有點不倫不類,我聽後不禁一笑。

「駙馬是公主的夫君,並非『他人』。」我對她說。

「他就我而言,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陌生人。」公主道,凝眸看我,話鋒一轉,又指向了我:「我以為,告訴你這事,你應該會感到高興。」

我頗感窘迫,側首看窗外:「這與我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麼?」她反問,亦側身過來,一定要直視我的眼睛,然後笑道:「我一不留神,發現有人昨晚喝了悶酒。」

心中的防禦工事不堪這一擊,我節節敗退。

理智在提醒我公主的做法是不對的,從她對駙馬的態度,到目前在我房中的言行,我應該勸阻、制止。但是,如果說我沒有因此感到一點愉快和溫暖,那也相當虛偽罷。

明知延續目前的話題會是件危險的事,卻又硬不下心來請她出去,我回眸觸及她目光,於這矛盾感覺中對她澀澀地笑。

「你出來找我,駙馬知道麼?」我問她。

「不知道。我出來時,他睡得像隻豬一樣。」她回答。在我注視下,她的輕鬆笑意逐漸隱去,繼續說:「他還真是『鼾睡』呢。昨晚我和衣躺下,過了很久才勉強睡著,但半夜又被李瑋的鼾聲吵醒了。我睜大眼睛,藉著龍鳳燭光打量那陌生的環境,才漸漸想起我嫁給了那個睡在地上的人,再也回不到父母身邊了。

「他的鼾聲一陣響過一陣。我輕輕走到他身邊,仔細看他。見他是一副腦滿腸肥的樣子,無心無思地睡得正熟,嘴還沒合攏,流出的口涎在窗外映入的月光下發著晶亮的光……

「我默默地在他身邊站了好一會兒,想著這就是將要與我共度此生的人,以後幾十年中,每天都要與他朝夕相對,那麼這一輩子,又還有什麼是值得期望的呢?……我轉頭看窗外夜色,覺得這天再也亮不起來了。」

她的語調平靜,目中也未盈淚,然而此時說出的話卻比日間與母親離別時的悲泣更令我感傷。

「那一刻我真想回到十年前,做回一個沒有煩惱的小姑娘,在這樣的月夜,和你吟詠『簷下芋頭圓』。」她勉強笑了笑,「所以,我想來找你,看你還有沒有月光下的小芋頭。」

我無奈地對她笑:「真抱歉,現在我這裡沒有芋頭。」

她搖搖頭:「無妨。看見你,就會有還在家中的感覺。」

我很想擁她入懷,安慰她,回應她,告訴她我此刻那些細微複雜的感受。然而,感覺到室內逐漸明晰的晨光,我終於什麼也沒做,最後只另尋話題,和言建議道:「公主宅花園中花木繁盛,清晨空氣清新,公主不如移箜篌去那裡練習,或可稍解心緒。」

公主同意,於是我請她先往園中。待她離開,我隨即披衣加冠,稍事盥洗後手持橫笛出了門,才發現白茂先不知何時已遠遠避了開去,此時正立在庭中,看見我便迅速過來請安,問我可有何吩咐。

小白這年十二歲,聰穎靈秀,愛讀書,行事也穩重。我讓他去找人移箜篌去花園,然後自己朝園內走去,邊走邊想,他還真是個聰明孩子。

很明顯地,公主與駙馬的第二夜也是這樣過的。翌日公主的侍女竊竊私語,甚至笑說地上太涼,不如給駙馬搬個軟榻擱在公主房間的角落裡。

關於公主這閨房中的細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開,成了宅中內人侍者的主要話題。當然,最關心這對新人相處狀況的尚不是他們。

「國舅夫人在後院數落駙馬呢。」午後張承照頗有些幸災樂禍地向我報告他看到的情景,「說他乾綱不振,連老婆都不敢碰,真不是男人。說得冒火,還伸手去擰駙馬的耳朵,嗓門也越來越大,聽得周圍的小丫頭們都偷偷地掩口笑。」

我遲疑著,向他提了一個問題:「那駙馬是何反應?」

「嗨,咱們這李都尉是個悶葫蘆,還能怎樣?」張承照笑道:「無非是捂著耳朵一味低頭聽老娘教誨,半天沒吭聲。」

楊氏與李瑋雖是母子,外貌與性格卻都大大不同。李瑋樸陋敦厚,楊氏卻是面尖唇薄,目中透著幾分精明氣。李瑋全盤接受公主的一切安排,而他母親對此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這個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這日晚膳後,我與梁全一正在商議公主與駙馬三朝復面拜門時的禮儀行程,韓氏於此時進來,取出一段白綾,低聲告訴我們:「這是國舅夫人剛才交給我的,要我鋪在公主的床上。」

我與梁都監相視一眼,一時都無語。

雖然身為內侍,我卻也聽說過這種在婚床上置白色布帛,以驗視新婦貞潔的習俗,可這一細節並不適用於公主婚禮。

「你可曾跟國舅夫人解釋過,公主下降,無此儀制。」梁都監問韓氏。

韓氏歎道:「當然說了,但她笑著說,她萬萬不敢質疑公主節操,只是民間習俗如此,也是李家家規,此前為駙馬的哥哥娶嫂子,也都是這樣做的,公主既然嫁入李家,按李家的家規行事,並不為過,就算官家知道,應該也會應允的。說完,硬塞在我手中,說了聲她明天來取,便走了。我實在不知該怎樣做,便只好來找你們,請你們出個主意。」

我也相信她此舉並非質疑公主節操,而只是借此逼宮,給公主施加壓力,希望造成既成事實的結果。但以公主性情,又豈會甘受她擺佈?

於是,我開口對韓氏道,「不能讓公主知道此事。她必會認為這是對她的侮辱,若因此與國舅夫人傷了和氣,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梁都監沉吟著,道:「國舅夫人已明令把白綾置於婚床上,若不這樣做,她一定會反覆要求,甚至親自向公主提出,若不先跟公主說明,屆時事態恐怕更加難以收拾。」

他說的自然也有道理。我惟有歎息:「但要將這事跟公主說明,談何容易。」

「不必為難,我已經知道了。」公主聲音在窗外響起,隨後裙幅一旋,她已出現在門邊。

我們來不及顯露太多驚訝表情,一個個迅速起身,向她行禮。

她面上仍是淡淡地,並無羞惱憤怒的模樣,只徑直走到韓氏面前,朝她伸出手:「把白綾給我。」

韓氏依言遞她以白綾,她接過,垂目打量,唇邊勾起了一絲嘲諷笑意。

翌日公主回宮復面拜門,在父母面前不露一點情緒,對駙馬亦未冷眼相待,尤其在面對父親詢問時,更是連稱一切皆好,令今上怡然而笑,像是鬆了口氣。

然而,一俟回到公主宅中,這段婚姻中的隱憂很快顯露。

從宮中回來,公主依國朝儀禮,在宅中畫堂垂簾端坐,接見舅姑。

國舅已過世,如今要見的其實也只有楊氏。楊夫人早已穿好禮服,著盛妝,歡歡喜喜地進來,在簾外朝公主福了一福,說了兩句吉利話,便趕緊噓寒問暖:「公主這幾日在我家過得可還習慣?在宅中伺候的下人可還稱公主心?若他們有何不妥公主儘管告訴娘,娘該打的打,該罵的罵,一定會調教好了再給公主使喚。」

公主暫未理她,側首一顧身邊的張承照,問:「堂下說話的是何人?」

張承照躬身回答:「回公主話,是駙馬都尉的母親楊氏。」

「哦,原來是楊嫂子。」公主作頓悟狀,再對堂下道:「賜阿嫂坐。」

「阿嫂?」楊夫人嘀咕著重複了一遍這個稱呼。

張承照走至簾外,笑對楊夫人道:「國舅夫人,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為恭。如今說來,你是公主的嫂子,切莫再對公主自稱『娘』,亂了輩分。」

楊夫人略有慍色,梁都監見狀對她好言解釋:「國朝儀制是這樣規定,夫人想必以前也曾聽人說過罷?禮儀如此,不便擅改,其中不近人情處,還望夫人海涵。」

楊夫人勉強笑笑,道:「我知道。對公主自稱『娘』無非是想讓她覺得親切一些,像是在母親身邊。既然公主不樂意,我改過來就是了。」

「國舅夫人果然明理。」張承照銜著他那不甚嚴肅的笑容,又提醒她另一點,「還有一事,也望夫人稍加留意:修建這公主宅的土地和一切花銷費用,都是官家賜的,這宅第本是官家賜給公主的陪嫁物之一,公主是這裡的正主兒,並非住在國舅夫人家裡。國舅夫人原是客,隨駙馬住在這裡,若覺有任何不適之處,倒是可以隨時跟公主提出,公主必會盡心為夫人安排妥帖。」

楊夫人的臉色越發沉了下去,卻又不好反駁,只得恨恨地應道:「如此,老身先謝過公主,公主費心了。」

公主聞言一哂:「阿嫂不必客氣。」旋即又吩咐左右:「賜國舅夫人見面禮。」

隨後兩列內臣各托禮品,絡繹不絕地從門外進來,將禮品一一擺在畫堂中。

公主賜舅姑之禮不薄,有銀器三百兩,衣帛五百匹、妝盝數匣、禮衣一襲、名紙一副、藻豆袋一個……這些都是儀制中規定的禮品。但最後內臣送呈入內的,是一個紅錦覆蓋著的托盤,暫時看不出其中所盛何物。

每送入一個禮物,都有內臣高聲唱出名目,而當送來這最後一個時,內臣噤口,沒有再唱名。

這時公主褰簾而出,緩步走至楊夫人面前,再掀落托盤上的紅錦,讓楊夫人看到其中的禮品。

楊夫人轉頭看了,立時變色——那是一段白綾,潔淨得跟她送到韓氏手中時一樣。

「我為阿嫂準備的這禮物,阿嫂可還滿意?」公主低目問楊夫人。

不待她回答,公主即牽起白綾一角,大袖一揮,白綾如虹,在空中舒展開來,旋出波紋狀優美的弧度,再裊裊落下——其中每一寸都是潔白的,沒有任何被別的顏色污染過的痕跡。

看白綾的末端掃過楊氏驚愕的臉,公主的目光徐徐上移,盯牢她的眼,挑戰般地,對她呈出了冷淡笑意。

6.納妾

楊夫人自然無法忍受新婦對自己的態度,次日便入宮,求見帝后。

梁都監見勢不妙,亦隨後入宮,望能在楊夫人抱怨訴苦之下為公主稍加解釋。我在公主宅中靜候消息,不免也有些忐忑,不知楊氏會在帝后面前怎樣形容公主。

將近黃昏時,梁都監與楊夫人一齊回來。楊夫人面色不佳,未按儀制向公主行昏時禮,便徑直回自己房中去了。而梁都監則先找到我,敘述了宮中情形。

「楊夫人入宮時,恰逢官家下朝回來。那時官家手握一卷章疏,憂思恍惚,鬱鬱不樂,楊夫人向他噓寒問暖,他也未聽進去,楊夫人連喚幾聲他才有反應,雖勉強笑了笑,但還是一副愁眉深鎖的樣子,開口問楊夫人的第一句話便是:『公主一切可好?』於是楊夫人大概也不敢隨便抱怨公主了,只唯唯諾諾地說一切都好,宅中也平安無事,她是專程來向帝后謝恩的。

「倒是皇后看出了楊夫人入宮是有話要說。待官家離開後,她和顏對楊夫人說,公主原是官家獨生女兒,一向受父母寵愛,比起尋常人家的女子,性子難免要強幾分。若有言行不當之處,還望國舅夫人多體諒,她日後也會多加勸導,讓公主收斂性情,秉持婦道。楊夫人聽了思前想後,欲言又止,最後終於什麼也沒說。皇后又賜她珠寶綢緞若干,再請苗娘子過來,與她略坐了坐,便讓她回來了。」

聽了這話,我方才放下心來,鬆了口氣。梁都監沒有忽略我這一刻的釋然,著意看我,道:「雖則如此,但公主與駙馬是夫妻,這樣長期下去,終究不妥……你是公主近侍,不妨尋機會多勸勸她,既然已成婚,這夫妻相處之道還是應耐心經營。平日在公主面前,切勿說駙馬短處,若她有怨言,你也要多為駙馬辯解。主子夫婦歲月靜好,對我們做侍者的內臣來說,才是福分。」

我默然受教,頷首一一答應,但亦不想就此問題與他繼續討論。須臾,問了他另一事:「今日官家不懌,先生可知是何緣故?」

梁都監道:「我後來問了隨官家上朝的鄧都知,他告訴我,今日歐陽修上疏請皇帝選宗室子錄為皇子,在朝堂上公開說,以往官家未有皇嗣,但尚有公主之愛,上慰聖顏。如今公主既已出降,漸簄左右,則皇帝萬幾之暇,處深宮之中,誰可與語言,誰可承顏色?不如於宗室之中,選賢良可喜者,錄以為皇子,使其出入左右,問安侍膳,以慰悅聖情。官家聽了沉默著未表態,偏還有好幾位臣子附和,都請他正式下詔選立皇子。官家始終未答應,亦沒有了好心情,一路回到禁中,眉頭都是皺著的。」

三朝之後,公主乾脆請李瑋搬出公主寢閣,於別處獨寢。韓氏擔心駙馬難以接受,在得到梁都監默許後,特意去跟李瑋說,國朝有規定,駙馬須先經公主宣召才可與公主同宿。李瑋也未多問,從此後便與公主分居,獨處一閣,每日晚間與公主共進晚膳後即回自己房中,並不打擾公主。

楊夫人看得氣悶,常旁敲側擊地說家裡不像娶了新婦,倒像是請了一尊神來。公主也未與她計較,不理不睬,只當是耳邊風。最後還是楊氏沉不住氣,索性到公主面前,直接提出要為兒子納妾:「駙馬以前原本有兩個屋裡人,但後來我怕公主進門後見了不喜歡,便都賣了出去。可如今駙馬房中沒了持帚的人,亂糟糟的,畢竟不像話。公主矜貴,我原不敢以這等事煩請公主操心,想自己去尋個丫頭放在駙馬房中,做些灑掃侍奉之事,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韓氏瞠目,道:「公主出降才幾天,夫人就要為駙馬納妾?」

公主向她擺首,示意她不必去爭,再平靜地答應了楊夫人的要求:「如此甚好。阿嫂儘管去尋合適的人,將來那小娘子的月錢由我來給。」

楊夫人果然立即開始行動,物色適當人選。最後她看中了一名自幼養大的侍女,十六歲的春桃。春桃容色可人,性格也溫順,豈料一聽楊夫人說要將她納為駙馬妾室,她竟泣不成聲,跪下不住哀求,怎麼也不肯答應。

楊夫人勸了春桃幾次,都不見她回心轉意,不由大怒,竟把她拉到公主寢閣近處,公然指桑罵槐:「你進了我家門,我把你好吃好喝地供奉著,卻沒想到竟養出個忒有脾氣的祖宗!我兒子是國舅爺生的,皇帝的血脈裡還有幾分是與他相同的呢,哪裡配不上你這個賤人?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眼睛生到頭頂上,誰都難入你這仙女兒法眼!你既存心到我家當烈女,老娘就成全你,今日就地打死,明日再請官家給你立個牌坊……」

她邊罵邊打,鞭聲霍霍,疼得春桃不住尖叫痛哭。我聽得不安,轉顧公主,剛喚了一聲「公主」,她便已明白,吩咐道:「懷吉,你去把春桃帶到這裡來。」

我當即出去,命人拖住楊氏,又讓兩名侍女扶起春桃,把她引至公主面前。

春桃戰戰兢兢地,跪在公主膝下,仍輕聲啜泣。公主好言撫慰,親自查看她傷勢,再命人取良藥,燉補品,好生為春桃療傷。

春桃感激不盡,向公主連叩了幾個頭。公主扶起她,微笑道:「你不想做駙馬的妾,是顧忌我罷?其實無須擔心,你服侍好駙馬,也等於是為我盡心做事,我會善待你的。」

春桃拚命搖頭,依舊泣而不語。

「難道你不答應,不是因為這個?」公主奇道,見春桃不答,她很快又有了新的猜測:「那你是厭惡駙馬,所以才不想嫁他?」

「不,不!」春桃忙否認,低聲道:「駙馬和善,待奴婢一向是很好的。」

公主笑了:「既如此,你嫁他又有何不可?」

春桃踟躇難言,頭一脈低垂,又開始落淚。

見她這等形狀,公主忽然領悟:「哦,你一定是有心上人了!」

春桃雙頰紅盡,越發深垂首,雙手不停絞著衣帶,沉默不能語。

公主遂摒退左右,只留我和韓氏在身邊,再含笑對春桃說:「別害怕,你且把隱情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

春桃猶豫許久,在韓氏隨後的鼓勵下,終於說出了此中緣由。原來她此前回家探望雙親,曾偶遇姨母家的表哥,後來接觸了幾次,兩人漸生情愫,私訂終身,表哥亦開始做生意掙錢,想早日為她贖身,締結良緣,不料如今楊夫人要她做妾,所以她寧死不從。

公主安靜傾聽,聽到最後,也許聯想起自己往日之事,目中亦浮起了一層水光。

「我來為你贖身。」她對春桃作出承諾,「你的心願,我來為你實現,一定會讓你從這宅子裡出去,嫁給你喜歡的人。」

然後,她遣人去請楊夫人。楊氏不久後入內見公主,隨她同來的還有駙馬李瑋。

公主開門見山地提出要為春桃贖身,對楊夫人說,無論當初是花多少錢買春桃,她都會付十倍的錢給楊夫人。

楊夫人聞之冷笑,道:「這丫頭我已經養了十年了,為調教她,花的心血不知有多少,哪裡是錢可以計算的!公主想買,我可不願意賣。如今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她不肯做妾,我也不會放了她,我倒要看看,這小賤人有什麼三頭六臂,敢跟我鬥!」

公主也不客氣,直言道:「今日請阿嫂來,不是要跟阿嫂商量。我是這公主宅的主人,宅中所有奴婢應由我處置,是放是留,由我決定。我已同意讓春桃歸家,現在不過是知會阿嫂一聲,明日就讓她出門。錢我已備好,取不取就是阿嫂你自己的事了。」

楊夫人愈加惱怒,回應的語氣更是咄咄逼人:「這丫頭是我真金白銀買來的,賣身契還在我那裡,怎的忽然就成公主的人了?公主說宅子是你的,我都認了,卻沒想到連個奴婢公主也要搶我的,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今日我就把話擱在這裡了,春桃是我的人,公主無權為她做主。公主若有不服,儘管去找人評理。相信就算是告到官家那裡,他也不會覺得公主有理。」

「夠了!」此前一直沉默不語的李瑋陡然開口,對他母親道:「我又沒說要納妾,你逼春桃做什麼?公主要讓她走,就讓她走罷,有什麼好爭的?」☆思☆兔☆網☆

楊夫人驚詫不已,少頃,才回過神來,立時怒斥兒子:「老娘操這麼多心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你這混帳東西!如今你倒好,娶了新婦忘了娘,對她惟命是從,也不想想人家有沒有把你放在眼裡……」

李瑋不願聽她嘮叨,站起身就朝外走去,楊氏猶不解氣,一路追出去,亦步亦趨地跟著李瑋,不時拍打他幾下,繼續喋喋不休地斥罵著。

我與公主都以為楊氏不肯放人,會讓春桃的贖身變得有些棘手,但結果卻出人意料。

晚膳時,李瑋來得比往常較晚,也略顯疲憊。見了公主,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遞給她,訥訥地說:「這,是春桃的賣身契。」

7.古墨

次日,春桃收好公主賜還的賣身契,回到父母身邊。臨行前拜別公主,公主命人取出一百緡錢給她,還叮囑說日後若遇難事便回來說,她自會相助。春桃自是千恩萬謝,含淚跪下磕頭,反覆表達感激之情。公主扶起她,笑道:「不必謝我。看到自己能促成一樁好姻緣,說不定我比你還開心呢。」

這讓她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如此愉快地綻露歡顏,在她出降後,還是第一次。

晚間,她把自己帶來的侍女召集到面前,對她們說:「你們服侍我許多年了,如今也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若有意中人,儘管告訴我,我會讓你們回娘家待嫁,並給你們準備一筆不薄的嫁妝。」

侍女們紛紛道謝,但暫無一人申請歸家。公主再問,亦只有香櫞子站出來,吞吞吐吐地說:「奴婢並無意中人,但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奴婢又無兄弟,姐姐皆已出嫁,所以……」

公主瞭然,不待她說完便道:「好,那你回家罷。我多賜你些錢,供你買幾塊田地或做點小生意,日後再招個上門女婿,與你一起侍奉父母。」

香櫞子大喜,再三謝恩。之後又有兩名小丫頭表達了想歸家之意,公主均同意放人,且厚賜財物。待到無人再表態,公主又重申了想給予她們自由的意思,並許了她們一個長期承諾:「無論何時,只要你們尋到了合適的人,或思念父母想回家,都可以跟我說,我都會立即放你們出去。」

眾侍女皆有喜色,齊齊拜謝,對公主善行稱頌不已。待她們退下後,我含笑問公主:「公主把她們都放走了,以後誰來伺候公主呢?」

「不是還有你麼?」公主作勢瞪我一眼,然後,又黯然歎息:「我希望她們每人都可覓得如意郎君,將來離開公主宅,相夫教子,過快樂的生活,不要像我,一輩子被困在這裡,不得脫身。」

沒想到她今日的愉悅會終結於這個關於困境的話題,我笑容亦隨之凝結。

「而你,就沒她們那麼好命了。」見我默然不語,她又故作輕鬆地,用玩笑般的語氣說:「我可不會放你走。如果我被關在這裡一輩子,那你也要在這裡陪我一輩子!」

這一語如陽春薰風,吹得我心中和暖之意如漣漪漾開。我朝她拱手長揖,道:「臣領旨謝恩。」

出降之後,公主需要我陪伴的時候也比以前多了許多。在宮中時,她每日要定省父母,承歡膝下,自己也有很多女伴,例如后妃們的養女,以及秋和那樣,與她年齡相差不太大的年輕嬪御,與她們的交往也足以填滿她閨中的閒暇時間。而現在,她身為公主宅中最尊貴的女主人,不必承擔侍奉舅姑的義務,何況自春桃之事後,楊氏越發看她不順眼,處處迴避著她,除了例常問安和家宴,並不主動前來與她敘談,駙馬的兄弟皆各有宅第,妯娌們也不常往來,所以公主相當寂寞,除了練習箜篌,便借清玩雅趣之事消磨時間,而此時一般都會要求我從旁作伴。

起初對環境的陌生感覺逐漸消失,我們漸漸適應了這種全新的生活,在很少有人打擾的情況下彈琴吹笛、弈棋斗茶,或者吟詩填詞,偶爾我也會指點她寫字作畫。她現在對翰墨丹青表現得遠比兒時有耐心,不再胡亂畫上兩筆就想往外跑,為完成一幅滿意的作品,她可以在書房裡練上一整天。我訝異於她的變化,問她:「公主以前不是說練習書畫太浪費時間,通常是老夫子所為麼?」

她回答說:「沒錯呀。正如你所見,我時間很多,而且,人也老了。」

雖未同宿,李瑋倒也經常來看公主,但兩人很少有話說,就連進膳時李瑋也只能找到一點可有可無的問題來問公主,例如某道菜是否合公主口味之類。公主通常是隨口敷衍,不過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李瑋都能用心記住。有次公主不過是提了句江南的醉蟹味道不錯,但宮中已無存貨,第二天公主的餐桌上便有了一盤江南醉蟹,也不知李瑋是從何處尋來。

為求取悅公主,他表現出了無限誠意,但有時會弄巧成拙。

某日公主情緒不佳,閉於閣中不願出門,李瑋入內問安時小心翼翼地建議她去花園散心,公主懶洋洋地應道:「這園子就那麼點大,每個角落都走遍了,有什麼好看的?」

李瑋想想,道:「前日我去宜春苑,見附近有一大片荒地,比咱們這園子大三倍有餘。回頭我去打聽打聽,看這地是誰的,索性買了來,再建一個有亭台樓榭的大花園,以供公主遊樂。」

公主道:「罷了,當初修這公主宅都大費工時呢,若園子再大上三倍,買地和建房子都要花許多錢,勞民傷財的,還是省省罷。」

「不妨事,」李瑋立即應道:「我不缺這個錢。」

或許他是無心,但這話我聽著尚覺刺耳,更遑論公主。公主微蹙著眉頭凝視他半晌,最後漠然回了一句:「好,你自己看著辦罷。」

李瑋似乎並未意識到他令公主不快的原因所在,繼續以他最不欠缺的財力頻頻為公主獻禮。見公主常習翰墨,很快又送來一批文房用具:瑪瑙硯、牙管筆、金硯匣和玉鎮紙。

「真是恨不得連墨都用金銀來做。」看著這堆熠熠生輝的禮品,公主不無鄙夷地說。

不久之後,李瑋又送了一塊名墨給公主,雖然不是金銀做的,但同樣未擺脫弄巧成拙的命運。

冬至那天,天子照例要受百官朝賀,京中所有有官銜的官員都要穿戴簪纓朝服入宮參加朝會,莊重如大禮祭祀,這個儀式稱為「排冬仗」。排冬仗結束後,皇帝會宴請群臣,並賞賜新衣禮品。

駙馬都尉李瑋亦入宮參加了朝會,其後的宴會剛罷,他便興沖沖地趕了回來出席家宴,一進門即取出一段廷珪墨雙手呈給公主:「公主,這是官家今日賞賜的。上次我便想尋一段古墨給公主,但沒找到合適的,如今恰好補上。」

歙州李廷珪是南唐制墨名家,其墨能削木,墜溝中經月不壞,且有異香,一向為士大夫所推崇,而且由李廷珪親自製造的李墨已越來越少,宮中所存也不多,故世人莫不以獲賜廷珪墨為榮。現在李瑋奉上的這段呈雙脊龍樣,上有「廷珪」二字,確是李廷珪當年進貢的珍品。

公主接過看了看,不置可否,但問李瑋:「爹爹賜你的就是這塊?」

「那倒不是。」李瑋如實作答:「官家賜我的原本是另一塊,從上面刻著的名字來看,那墨工也姓李,叫『李超』,大概是李廷珪的後人罷……」

「哦,」公主不動聲色地再問他:「那你怎麼又拿了廷珪墨回來?」

「後來我發現身邊學士們獲賜的都是廷珪墨,可能廷珪墨存世不多,官家一向禮眷文士,所以賜給學士們。」李瑋解釋道:「我向鄰座的蔡君謨蔡學士借他的廷珪墨來觀賞,他大概看出我喜歡,便主動提出跟我交換……」

公主不由冷笑:「於是你用李超墨換了廷珪墨?」

李瑋點頭,不忘稱讚蔡襄:「蔡學士竟肯割愛,真是慷慨。當然,我不能白領了他這人情,日後會再備些禮送給他。」

公主無話可說,將廷珪墨擱在桌上,推回李瑋面前,然後起身,默默離去。

她的反應自然不是李瑋所預料到的,這令他茫然失措,站起目送公主遠去後才轉頭看我,惴惴不安地問:「梁先生,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我思忖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他真相:「都尉,李超是李廷珪的父親。」

李瑋愕然,呆若木雞。而一直旁觀的楊夫人此時對這古墨亦有了興趣,開口問我:「梁先生,那這墨是李超制的貴還是他兒子制的貴?」

我回答:「世人喜愛收藏古墨,制墨世家的精品,年代愈久遠,存世量愈稀少,便會愈貴重。」

楊夫人頓時火冒三丈,一戳她兒子額頭,斥道:「你這敗家子,竟拿個好東西去換了個便宜貨!這般不會做生意,再多十倍的家底也會被你敗光,難怪公主看不上你!」

8.書畫

每年正旦前,帝后會賜新年禮品予宗室戚里,這年歲末,公主早早囑咐我,務必作好準備,在外選購一些宮中沒有的清玩雅趣之物以備還禮。

楊夫人知道此事後過來對公主說:「公主駙馬的禮品是作一份子送進宮的,不如便交給駙馬去採辦。尚公主之後,他還沒什麼機會向官家、娘娘略表孝心,現在他親自去備上一份厚禮,也是應該的。」

公主道:「懷吉昔日在宮中常侍帝后,很清楚他們的喜好,禮品由他來採辦更合適。」

楊夫人不悅,道:「駙馬是官家女婿,難道選擇禮品的眼光會不如下人?往年國舅宅的禮品他也備過好幾次,沒見官家不喜歡。」

見公主幡然變色,我立即先開口道:「國舅夫人言之有理,禮品由駙馬親自採辦,足可見公主駙馬孝心,官家見了會更喜歡。」

梁都監也在旁附議稱善,力勸公主接納楊夫人建議,公主最後只好勉強答應。

李瑋的態度倒是遠比其母謙和。出門採購之前,先來徵求我的意見,問買什麼樣的禮品比較合適。

我告訴他:「宮中不缺奇珍異寶,帝后平日尚儉,也不愛奢華器物,但都很喜歡翰墨丹青。都尉若能進呈幾幅書畫精品,他們必會欣然接受。」

李瑋依言而行,十數日後,帶回了六幅書畫,交給我與公主過目。

我展開一一看了,然後默默遞與公主,公主先看其中售價最高的一幅王羲之尺牘,玩味須臾,忽然眉頭輕顰,側目掃了掃李瑋。

李瑋一驚,惶惶然轉顧我,像是在問我:「這字有何不妥麼?」

我向他友善地微笑,道:「都尉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罷。餘下的雜事不妨交給懷吉來做。」

待他走後,公主拋下手中尺牘,頗有怒色:「這傻兔子又當了一回冤大頭,花重金買了幅摹本回來。」

那時白茂先亦伺候在側,聞言拾起尺牘仔細端詳,然後請教公主:「公主因何確定是摹本?」

公主道:「王右軍少年時寫字多用紫紙,中年以後多用麻紙,又用張永義制紙,而這幅尺牘雖精心做舊過,仍可看出是竹紙塗蠟。國朝以來士人才以竹紙寫字,晉人尺牘用竹紙,必是贗品。」

語罷,她又問我:「其餘那幾卷,可也有偽作?」

我從李瑋送來的書畫中揀出兩卷交予公主。

公主先看一幅歸於張萱名下的宮苑士女圖,琢磨片刻,覺出了其中破綻。

「這女子穿的裙子從質感和花紋上看,是荷池纈絹,這是國朝才有的布料。」她指著畫中人說。

我頷首,又一指畫上一內臣模樣的人,道:「張萱是唐代玄宗朝時人,那時內臣戴的是圜頭宮樣巾子,而這畫中人頭上卻戴漆紗纏裹的帕頭,這是唐末才出現的樣式。」

白茂先亦輕輕走近,看了看這幅畫,道:「梁先生跟我提起過張萱,說他畫女子尤喜以朱色暈染其耳根,而且他擅畫嬰兒,既得童稚形貌,又有活潑神采。而這幅畫中這兩個特點都沒有,侍女所抱的嬰兒面目老成,只像是把成人的面目縮小了……」

他略一顧他,他立即垂首噤聲,公主見了對我道:「小白又沒說錯,你何必阻止他說下去?這畫確是後人托名偽作的,連小白都能看出來,可歎李瑋還懵懂不知。」

她歎息擺首,又展開另一幅據說是五代著名山水畫家李成所繪的《讀碑窠石圖》,這次沉吟良久,仍未發現可疑之處,於是問我:「此圖置境幽婁,氣韻瀟灑,筆勢穎脫,畫樹石先勾後染,清澹明潤,饒有韻致,的確是李成筆法。絹本設色,亦無異常之處。你又是從哪裡看出是偽作呢?」

我答道:「此畫仿製者比諸前兩位,顯然敬業多了,摹本惟妙惟肖,連刻畫圖記名字,都幾可亂真。但也正因為摹者敬業,所以他遵守了製造贗品高手的一項原則:在摹本中故意留下一點破綻,以供識者分辨。這圖中的破綻在碑石之上。原作殘碑側面有一行隱約可見的細微字跡『王曉人物,李成樹石』,這是李成的署名,說明畫中人物是邀其友人王曉所繪。而如今這幅畫中卻無這行字,因此臣斷定是摹本。」

「那你又如何得知原本上有那行字?」公主追問。

我告訴她此間緣故:「幾年前裴承製從民間訪求得此畫原本,已藏入秘閣,臣亦曾見過。」

公主擱下圖卷,舉目凝思,意極惆悵。須臾,又是一聲歎息:「李瑋坐擁金山,見識卻不如你們這些內臣,重金購得六幅書畫,竟有一半是偽作。想想後半生必須與他繫於一處,頓覺活著也無甚趣味。」

我默然,最後這樣開導她:「但駙馬待公主很真誠,人是極好的。」

她淡淡笑笑,換了個話題:「懷吉,看來還須煩勞你外出,去尋些能入眼的書畫獻給爹爹和孃孃了。」

我欠身領命,她又露出一絲憂慮之色,道:「只是如今所剩時間不多了,你此前又很少在坊間行走,知道應在哪裡尋訪麼?「

我應道:「公主無須多慮,臣知道該去何處。」

9.雅集

次日我帶白茂先離開公主宅,直往崔白居處。

此時崔白已成譽滿京師的畫家,頗受士大夫賞識,常與文人墨客過從雅集,他的居所也從昔日那狹窄陋巷搬到了相國寺附近的風景佳勝處。

我按路人的指示找到崔宅,叩門數下後,門嘎地開了,一個十餘歲的小孩自內探首出來,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我,卻不說話。

「元瑜,來客是誰?」我聽見裡面傳來崔白的聲音。

於是我朝那孩子自報姓名,請他代為傳報。

那孩子點點頭,跑了回去,少頃,崔白親自迎了出來,滿面笑容地對我長揖,口中連聲道:「許久不見,懷吉別來無恙?」

寒暄之後,他引我入內,我記掛著購畫之事,一壁走,一壁跟崔白簡單敘述了緣由,問他可願選幾幅新作給我進呈帝后。他聽了笑道:「我原是為畫院所棄之人,豈敢再進呈塗鴉之作以供御賞?不過說來也巧,我正與兩位好友在園中飲茶賞畫,相與切磋,他們畫藝倒都不俗,亦有新作在此,你且去看看,若有合適的,便請他們取幾幅給你罷。」

正想再問他這二位友人是誰,卻見曲廊一轉,他已引我進至後院園中。

這後院面積不大,但中植松檜梧竹,內設小橋流水,清曠雅靜,人行於其間,如處畫中。

小橋邊有一座竹子建成的亭閣,崔白的友人皆在其中,一位年逾半百,戴高裝巾子,著交領襴衫,正反系袍袖,提筆在案上圖卷中點畫,另一位年齡與崔白相仿,三十多歲,頭戴高士巾,身穿大袖直裰,此刻坐在茶爐邊,似在等湯瓶聲響,以注湯點茶。

崔白帶我進去,先將我介紹予二人,他們皆過來見禮。我問崔白兩位先生該如何稱呼,他卻笑而不答,只說:「你且看兩位先生大作。」

我移步至案邊,先看適才作畫的先生未完成的作品。他畫的是一株牡丹,花朵不以墨筆描寫,只以丹粉點染而成,嬌艷鮮妍,而無筆墨骨氣,大異於畫院盛行的黃氏畫法雙鉤填彩。

於是我有了答案:「沒骨畫花鳥,綽有祖風,又出新意,先生必是金陵徐氏長孫崇嗣先生。」

金陵徐氏是指南唐花鳥畫家徐熙,崔白一向喜愛他的野逸畫風。徐熙子孫亦都雅擅丹青,其中長孫崇嗣以「沒骨法」畫花卉,將其祖遺風與黃氏富貴氣相結合,於國朝畫壇是創新之舉。

我所料未差,那位先生含笑欠身:「慚愧,不才正是徐崇嗣。」

崔白又讓我看一側壁上所懸的幾幅山水畫,說那是另一位先生所作。我逐一端詳,但見他筆致巧贍,稍取李成之法,畫四時山水,遠近、淺深、風雨、明晦、朝暮景象各異,峰巒秀起、雲煙變滅,晻靄之間千態萬狀,佈置筆法頗有獨到之處。

我略一思索,也大致猜到:「先生筆下四時山景各盡其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如此筆力,非河陽郭熙不可得。」

我沒猜錯。郭熙雙目大睜,很是詫異:「我乃一介布衣,久居外郡,又不似徐先生出身世家,美名遠播於天下,中貴人卻又如何得知鄙人姓名?」

我含笑道:「十年前,子西便已向我稱讚過先生筆意精絕了,近年畫院故友亦不時向我提及,先生大作,此前我也有幸欣賞過。」

這日餘下的時光,便在三位畫家熱情款待下度過。閣外水石潺湲,風竹相吞,室內爐煙方裊,簾卷墨香,我們點茶評畫,言談甚歡,連小白與那叫元瑜的孩子都一見如故,兩人坐在小河水邊,元瑜一手執著樹枝,不時在地上比劃,教小白畫樹上寒鴉。

其間我說出來意,徐、郭二位先生當即各取了幾幅新作,慷慨相贈,我自不肯受此大禮,命小白取出銀錢給他們,他們推辭幾番,見我堅持,才略略收下一些。

「子西真不肯賜我一幅新作麼?」我問崔白。

他笑了笑,喚過元瑜,低聲囑咐了幾句,那孩子旋即跑開,像是去取什麼了。

這孩子真機靈。我看著他背影微笑,再問崔白:「這是令郎?」

崔白大笑,道:「元瑜姓吳,是我的弟子。」

然後,他笑意稍減,補充道:「我尚未娶妻。」

我垂目無言,帶著禮貌的和悅表情默然聽徐崇嗣與郭熙笑說崔白眼界過高,天下好女子成百上千,竟無一人能獲他青睞,迎娶入門。

須臾,元瑜攜一卷畫軸進來,雙手呈給我。我展開看,見畫的是秋江景致,一隻蘆雁獨立於蒹葭衰草水岸邊,抬首眺望遠處,意態寂寥。%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黃昏時,我向崔白等人告辭,他們極力挽留,說難得如此投緣,不如少留一宿,今宵四人把酒暢談,明日再歸亦不遲。

這時有暮鼓聲從附近的相國寺中傳來,我想起一事,心念微動,遂頷首答應。

次日清晨,我甫至公主宅門前,便見張承照與嘉慶子雙雙迎出,口中都道:「謝天謝地,你可回來了!」

我訝異問道:「你們一直在這裡等我?出了什麼事?」

張承照一面為我牽馬,一面說:「你走後,駙馬約了幾個朋友在園子裡的擊丸場打球,那場邊原是公主的妝樓,公主聽見聲響,便走到欄杆邊看了看。駙馬的朋友中有一人大概猜到樓上簾後的身影是公主,存了輕薄之心,便故意發力,把球擊到了公主身邊一卷竹簾上。公主大怒,立即命幾個小黃門下去把駙馬的朋友全部趕走。駙馬呆立在場內好半天,倒沒多說什麼,不過國舅夫人聽說這事可不樂意了,趕過來指著那幾個小黃門大罵,污言穢語的,嗓門又大,公主聽了氣得掉淚,我本想再帶幾個人下去回國舅夫人幾句,卻被梁都監喝住,讓我別再生事。我只好聽命,但這樣一來,公主的氣就沒法出呀。她後來坐在樓上生了一天的悶氣,偏偏你又沒回來,她等到半夜,又擔心你出事,派了許多人出去找,自己越等越急,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我立即加快了步伐,問:「公主現在何處?」

嘉慶子道:「在寢閣廳中,一夜沒合眼,現在還在等著先生呢。」

見到公主時,她的確是憔悴不堪的模樣,雙目紅腫如桃,皮膚暗啞無光,頭應還是昨日梳的,現已有好幾縷散發垂了下來。

發現我進來,她眸光閃了閃,下意識地起身,但臉色旋即一沉,向我斥道:「外面既有逍遙處,你還回來做什麼?」再顧左右,吩咐道:「把他大棒打出去!」

周圍內臣侍女都暗地偷笑,並無一人上前逐我出去。

我含笑上前,把手中托著的一個紙包遞至她眼前。她惱怒地側首,但應是聞到了其中散發的香味,猶豫一下,終究還是問了我:「這是什麼?」

「相國寺燒朱院那個大和尚賣的炙豬肉。」

她果然好奇,低目看了看。我一邊解開包裝一邊解釋:「我購畫之處就在相國寺旁。議妥這事後天色已晚,我想起昔日公主提過燒朱院的炙豬肉,便想等到天亮,買一塊新鮮的給公主,遂應友人相邀,留宿一晚。今日天還沒亮我就去了燒朱院,等著烤好第一塊,便買下給公主帶回來。」

她立即問了一個她關心的問題:「你見到那大和尚了麼?他長什麼樣?」

「很可惜,沒有。」我歎歎氣,「他生意做大了,人的架子也大了,現在的豬肉都交給徒弟烤,自己輕易不見客。」

「哦……」這答案令她悵然若失。

我趁機遞給她一小塊竹籤穿好的炙豬肉,她亦接過,仔細看看,又嗅了嗅,似乎準備品嚐,那神情看得我不禁笑起來,她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原本是在生氣的,於是又羞又惱地把那塊豬肉擲於地上,「呸」了一聲,復又坐下扭頭不看我。

四周響起零零碎碎的輕笑聲。公主怒道:「笑什麼笑?都給我退下!」

眾人銜笑答應,行禮後相繼退出,只有嘉慶子未走遠,還在門外伺候。

見室內只剩我與公主二人,我才擱下炙豬肉,認真向她告罪:「此番臣在外留宿,未先求得公主許可,其罪一;擅離職守,未及維護公主,其罪二;逾夜未歸,令公主擔憂,其罪三。臣確已知罪,可向公主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還望公主恕罪。」

我等了等,見公主一動不動地,並無應答的意思,於是又道:「公主既不肯寬恕臣,請容臣暫且告退,待安置好所購書畫,再除冠跣足,過來向公主長跪請罪。」

言訖,我退後數步,再轉身欲出門,先前沉默的公主卻忽然疾步衝來,於我身後摟住了我腰。

我不由一顫,步履停滯。門外的嘉慶子聽見聲音,回眸一顧,也是被嚇了一跳的樣子,紅著臉轉首避開。

「我不是生你的氣,」公主緊緊摟著我,將一側臉頰貼在我背上,低聲道:「我是怕再也見不到你了……你外出的這天,我在這裡真是度日如年。倘若你離我而去,我寧願下一刻就此死去。」

我默然僵立著,暫時未作任何回應。她的悲傷像夏季不期而遇的雨,再度打濕了我的心情。一抹莫可名狀的傷感與她的淚水一起,循著我衣衫紋理,逐漸洇入我心間。

《孤城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