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家姑
勾起一個交織著忿怒與嘲諷的冷笑,楊夫人又徐徐回視我,道:「梁先生服侍公主真是上心,不僅白天形影不離,連晚上也跟到公主閨房來伺候。難怪諾大個宅子,公主只瞧得上先生你一人,這種心思和本事,原不是人人都有的!」
嘉慶子跟在她後面進來,此時忙為我辯解:「梁先生並非每晚都在這裡,昨夜是公主不大好,所以我才請他過來。」
楊夫人嗤笑:「我聽看門的院子說,昨天公主和梁先生悄悄出去,在外玩了一整夜,將近三更才歸。後來不知公主怎麼不好了,特意請梁先生到閨房裡來。想是梁先生醫術高明,有獨門秘方,又捨不得讓別人看見自己療法,所以把一干丫頭內侍都請到外面去守著,誰都不讓進……」
公主見她語意不堪,不由大怒,道:「你是我什麼人?我傳宣一個祗應人都要先行上報經你批准,再請你過來看著?」
楊夫人頓時也動了氣,索性直接頂撞公主:「我是什麼人?是你夫君的娘,你的家姑,和你的母親是一樣的!怎麼,新婦把不相干的人叫進閨房過夜,家姑問一聲都不行?」
公主氣得發顫,幾步走至她面前,斥道:「什麼家姑?公主哪有家姑?哪來的瘋婦敢與我父母平起平坐!」轉首看門外,公主又揚聲問:「張承照!張承照在哪裡?」
張承照立即在門外響亮地應了一聲,隨即入內,不待公主吩咐,已銜笑對楊夫人到:「國舅夫人,這事怪我,沒想到你年紀大了,有些事若不經常提醒你可能就記不住。今後我一定每天都跟你說一邊:公主下嫁,駙馬家例將昭穆一等,也就是說,除了駙馬,你們全家的輩分都得降一輩……」
「哪來的糊塗規矩!」楊夫人打斷他,直視公主,怒道,「你們皇家規矩多,但能大過天裡人倫?皇帝女兒出了嫁也是人家媳婦,沒見過天底下有媳婦爬到家姑頭上不認她做娘的!你就算是回宮告訴你父母,他們一定也會要你孝順我這家姑。家姑管教兒媳有錯麼?官家朝堂上都是些懂大道理的讀書人,今日之事我倒想讓他們評評理,看看到底是誰不懂規矩亂了輩分!」
張承照口中「嘖嘖」,只是搖頭,喚了聲「國舅夫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公主根本沒耐心再聽,對他喝道:「你還跟她廢什麼話?她擅闖公主寢閣,出言詆毀,無禮之極,直接把她轟出去便是!」
張承照答應,依舊笑笑地靠近楊夫人,一邊說「夫人請」,一邊伸手想挾持她出去。楊氏惱怒地掙脫,兩人正在拉扯,忽見韓氏受托了個藥碗匆匆進來。
看見此間形狀,韓氏忙道:「承照,休得無禮!」
張承照遂停手站住。韓氏故意瞪他,斥道:「我才走開些許時候,你竟鬧成這樣,如此驚擾國舅夫人,回頭我告訴梁都監,揭掉你一層皮!」
張承照賠笑,連連頷首稱是,也再不多說話。
韓氏又走到楊夫人身邊,告罪道:「昨晚公主吃了幾個冷圓子,半夜說胃疼,還疼得掉眼淚。丫頭們都著了慌,又稀里糊塗的,連個藥都不知道在哪裡找,所以我就讓嘉慶子請懷吉過來瞧瞧。還是懷吉冷靜,三言兩語就把抓藥的、煎藥的、內外照應的全安排好了,還和我一起在房中守著公主。剛才藥煎好了,但公主嫌太燙,所以我端藥碗出去用冰水涼了涼。沒想到才出去這麼一會兒,承照那混小子就惹得夫人生氣,確實該打,夫人放心,我一定會讓梁都監教訓他。」
楊夫人冷笑,問韓氏:「公主既有恙,左右要留夠使喚的人才是,怎麼屋裡就只有一兩個人伺候著?何況,冰藥碗那種小事也要煩勞郡君你親自去做?」
韓氏作為公主乳母,在公主出降之後亦獲推恩,封為昌黎郡君。此時聽楊氏質疑,她也不慌張,從容應道:「別看公主帶來這滿宅子的祗應人,其實中用的沒幾個。那些丫頭都笨手笨腳的,起初見公主捂著肚子說疼,一個個想也沒想就上去幫她揉肚子,結果弄得公主更疼了。看得我生氣,所以乾脆讓她們都出去,有需要她們跑腿的時候再叫她們。這藥等了半天才煎好,我也是怕她們粗枝大葉的把藥汁灑了,或是弄些水進去,才不敢讓她們端出去,只好自己動手了。」
楊夫人撇撇嘴,應是不大相信,但韓氏態度和善,始終和顏悅色地跟她說話,她便也沒再發作,不過取過了韓氏手中的藥碗,直直送到公主面前,道:「既如此,公主就快喝了這藥吧。有病,還是早些治好。」
公主有些猶豫,但韓氏在楊夫人身後向她瞬了瞬目,做了個喝的動作,公主便接過碗,一飲而盡。
見公主喝完,楊夫人容色略為鬆動,也就敷衍著解釋了幾句:「我也是聽人說公主半夜請梁先生過來,不知出來什麼大事,所以天一亮就趕來探望公主。如今看來,公主面色不錯,中氣也足,應無大礙,那我也放心了。」頓了頓,又加重語氣道:「不過,無論晝夜,公主身邊總該多留幾個丫頭服侍才是。梁先生管的宅子裡的事務本來就多,以後這種事就不必麻煩他親自過來料理了。公主有郡君在身邊,還擔心什麼呢?」
最後這兩句,她是盯著我說的。我向她欠身,應道:「謝國舅夫人體諒。」
她保持著那抹別有意味的笑容,冷冷地斜睨我,帶有明顯的警告意味,良久後才向公主告辭,公主不應,她也不多話,掉頭便走了。
待她走出閣門,我立即問韓氏:「公主喝的是什麼藥?」
她低聲道:「放心,是開胃健脾的,不會傷公主身體。這幾日我胃口不好,所以煎了擱在房中。剛才聽見國舅夫人在這裡大呼小叫,便端了一碗出來,編個緣故讓她無話可說。」
我向她道謝,想對與公主獨處時的情形稍加說明,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躑躅半天後,倒是她先說話,笑道:「我是看著你們長大的,你們之間是怎麼樣難道我會不清楚?也就她那樣的市井俗婦才會往齷齪處想。現在你只需考慮如何向梁都監解釋公主外出的事便好。」
她隨即又朝公主走去,拉她坐下,好言撫慰。而公主忿忿地,越回想越有氣,忍不住又以袖拭淚,而此刻偏偏有小黃門進來傳報:「駙馬聽說公主欠安,在閣門外求見。」
這「駙馬」二字又點燃了公主滿腔怒火,當即回復道:「先出去,誰有工夫見他!」
小黃門愕然,不知是否該聽命,我便對他道:「你去跟駙馬說,公主鳳體違和,現已睡下,請駙馬晚些時候再來探望。」
2.閨閣
黃昏時,李瑋又來看公主,公主在往繡幃中取出的金鴨香爐裡換夕薰,雖然他進來了,卻不曾正眼瞧他,李瑋恭謹地向她問安,也只是一旁的韓氏在代公主回答,而公主垂著眼簾冷著臉,一味沉默著做著自己的事。
她閒閒地以火箸撥了撥爐中香灰,讓嘉慶子搛來一枚燒紅的清泉香餅,在爐中擱好了,她輕抹一層香灰覆上,用火箸點出幾個氣孔,探手於上方試了試,覺得火候合適,才置上雲母隔片,然後拈起銀雕香匙,準備往內加香料。
這一系列動作公主做得流暢而優雅,她手又生的極美,膚色瑩潤如玉,手指纖長,起伏行動間想兩朵悠悠飄舞的辛夷花。李瑋怔怔地看著,一時竟忘記了繼續與韓氏敘談。
後來公主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的失神,眼波短暫地拂過他臉上時不由呈出了一點冷淡微光,她旋即轉顧我,一銀匙指香盒,巧笑倩兮:「懷吉,你說今晚我用什麼香好?是花浸沉香,還是木犀降真香?」
這是個曖昧的問題。金鴨香爐擱在香閨屏幃中,她所問的那兩種香品往往也被人稱作「帳中香」。
她是故意的。
果然李瑋的雙眸像霎時燃盡的香餅,目中惟余死灰一片。他沒有出聲,但置於兩膝上的雙手緩緩抓緊那塊衣裾,手背上的青筋也凸顯了出來。
我不想與公主合謀實施這次報復,於是畢恭畢敬地朝她欠身,說了個善意的謊言:「這些香品,臣都未曾聞過,無法為公主提供好建議。公主還是問幾位姑娘吧。」
公主抿嘴一笑,也不再問別人,逕直取了一匙木犀降真香添上。
李瑋坐立不安,勉強再與韓氏說了兩句話後便起身告辭。我欲送他出門,他冷冷地止住我:「不敢有勞梁先生。」然後加快步伐,迅速走了出去。
從此後他來公主處的次數減少了許多,越發潛心研究書畫,不惜重金購買藏品,日夜在書齋中畫墨竹,有時外出,也不外乎是與書畫名家或收藏者來往,或是去宜春苑旁,他買下的那片地裡監工——看起來,他確實想建一座美輪美奐的大園林。
公主很滿意駙馬開始疏遠她的現狀,一也找到了個新樂趣——不停地為我添置新衣裳,尋找最精緻的吳綾蜀錦輕越羅,讓人裁成東京城中最時興的文人儒生寬袍緩帶的樣式,命我在宅中終日穿著,而內臣的服飾倒被她下了禁令,若非入宮,便不許我穿。
有次她去相國寺進香時也讓我穿著這樣的文士衫袍隨她去,而那時相國寺剛換了新住持,並不認得我們,出門相迎時一見我從公主車輦旁下馬,立即過來施禮,連稱我為「都尉」,公主與周圍侍從內人聞言皆笑,卻都不說破,最後還是我向住持說明了自己身份,他聽後大窘,忙向我和公主告罪,而公主毫無慍色,倒像是很喜歡這樣誤會。
楊夫人自然看不慣,常冷言冷語,公主也我行我素,堅持按她的心意讓我著裝。而我所能做的也就是盡量與公主保持一點距離,再不與她獨處,就算白天在書齋內吟詩作畫,也大大開著門,且讓至少兩名侍女侍候在側。
楊夫人一定安插了人來刺探我與公主的相處情況,也沒找到什麼大把柄,但她始終對公主心存不滿,每逢有宗室親戚里家的女眷登門拜訪,她總是會向她們抱怨公主不尊重駙馬,又對她無禮,全無新婦的樣子。亦有人把這些話傳給我聽,令我有些擔心:若楊氏這些怨言傳到士大夫耳中,恐怕他們會說公主「驕恣」了——
嘉佑五年正月,今上封皇第九女為福安公主,第十女為慶壽公主。自去年董、週二位娘娘先後生公主,今上對她們有專寵之勢,她們再次相繼懷孕,三月間,董貴人秋和又為今上誕下了第十一女。≡思≡兔≡在≡線≡閱≡讀≡
雖然又失去一次獲得皇嗣的希望,但今上對秋和母女仍厚加賞賜,且欲進秋和為美人,秋和力辭,在今上堅持下,她最後說:「如果陛下一定要加恩,那就把給予我的恩典轉賜給我父親吧。」於是今上從其所請,為秋和父親贈官一級。
十一公主出生三天後,公主與楊夫人入宮相賀。那是皇后在秋和閣中,親自抱了十一公主,滿心愛憐地輕輕撫拍著,以很寵溺的語氣喚這個尚未命名的女孩為「公主」。公主見了這個小妹妹亦很喜歡,在旁邊逗她玩了一會兒尚感不足,又硬生生從皇后懷中把十一公主搶過去,自己抱了,到秋和身邊笑說:「九妹妹生得像爹爹,十一妹就跟你像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
秋和只是安靜地笑,輕聲應道:「剛生出來的孩子都是皺巴巴的,能看出什麼呢……若是像我,倒不好了……」
皇后見公主與妹妹玩得起興,便讓楊夫人與她出去在廳中敘話。我怕楊夫人在皇后面前數落公主,就跟著出去,侍立在一旁。
皇后對楊夫人略作問候之後,又詢問公主與駙馬相處近況。楊夫人立即唉聲歎氣:「還是老樣子,只怕官家將來報上第十個皇子時,也未必能見到一個外孫呢!都怪我那兒子老實巴交的,不會說好話,也不會挑好衣裳穿,讓公主見了知覺礙眼。」言罷有意無意地瞟了我一眼,淡笑道:「我還在勸駙馬呢,有空多去跟梁先生討教討教,請梁先生教教他如何說話做事,穿衣戴帽,也讓公主一見他就會笑。」
皇后聽出她弦外之音,便看了看我。我當即朝她欠身以應,再對楊夫人道:「懷吉惶恐。駙馬容止莊重,衣飾合度,豈是懷吉可以妄加議論的。」
楊夫人「呵呵」一笑,道:「梁先生太謙虛了。你模樣生得好,衣裳也光鮮,什麼書畫呀,詩詞呀,沒有不會的,駙馬就算拍死幾匹千里馬也及不上你啊。」說完這話,她轉向皇后。又道:「梁先生會的東西多,想必有一些絕技是別人沒有的,公主很喜歡,常請他到閣中切磋。梁先生服侍公主也盡心,從早到晚,成日相隨左右,說句玩笑話,不知道的看見他們這情形,都對他們指指點點,倒以為梁先生是駙馬呢!」
她說是「說笑」,但此刻目意陰冷,並無一點玩笑的意味。皇后自然全明白,略一沉吟,她抬目,微微對楊夫人笑著:「果然國舅夫人是見過大世面的貴人,不與那些乞兒一般見識,聽到一些狂言妄語,笑笑也就過了。記得當年我帶了乳母入宮,乳母見宮中內臣可以任意出入閨閣,乃至伺候娘娘們梳洗更衣、左右扶掖,不由大驚失色,說這些事豈是男子可以做的。章惠太后聽見了,便教訓她說:『內臣中官並非男子,與豪室之家所用的侍女無大異處,惟力氣頭腦都強過一般女子,更好使喚罷了。他們自幼淨身,又在宮中受過嚴格調教,行德無虧,全無穢亂宮廷的可能,出入閨閣又有何不可?你們只當他們是女孩兒看待便是,別一驚一乍,否則,知道的,會說你是嚴禮義,守大防,不知道的,只怕倒會笑話你小家子氣,使喚不慣這種天價祗應人。』我乳母聽了很是慚愧,以後也就習以為常了。想必宮外見過內臣的人不多,偶然看到懷吉,還把他當男子呢,所以才有些不三不四的話傳進國舅夫人耳中。好在國舅夫人往來禁中二十年,見識原與宮眷一樣,其中情形自然清楚,不會拿這種閒話上心,沒來由的生些悶氣。有如此明事理的家姑,實乃公主大幸。」
3.奪鞭
這些年來,楊夫人對小家出身這點是坡介意的,此刻聽了皇后一番話,也就位再多說什麼,只尷尬地笑著,頷首受教。
皇后又道:「官家向來對公主愛如掌珠,這二十多年來,連重話都未曾說過她幾句,也養成了她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因此,若她有不是之處,也請國舅夫人耐心勸導。與駙馬之事,還望駙馬與國舅夫人多擔待些,再給她些時間,日常往來,多加關愛,讓她慢慢感覺到駙馬與家姑的善意。我與國舅夫人一樣,也希望公主早日與駙馬誕下麟兒,讓我們有含飴弄孫之樂,但此事也急不來,總須公主自己願意,切勿讓她有被逼迫的感覺,否則,若將來事與願違,鬧得難以收拾,就不好了。」
楊夫人唯唯諾諾地答應了,隨後也不忘表示自己平時如何對公主關愛入微,皇后順勢讚她,照例又賜了些財物給她。楊氏頓時歡喜起來,連連道謝。皇后再命人送她至苗賢妃處敘話,然後對我說:「懷吉,我閣中有幾幅畫,不知可是唐人真跡,你去幫我看看吧。」
我答應,遂跟她回到柔儀殿。進入皇后閣,她摒退眾人,才對我道:「適才我對國舅夫人說的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那時要立即堵住她口,必須那樣說,不然當著那麼多宮人,還不知她會說出多少難聽的話來。」
我頷首:「臣明白,娘娘如此說,對臣與公主都好……」
何況,她並沒有說錯。我垂目,緩緩深吸氣,悄然壓下終於從心中蔓延至鼻端的一縷酸澀之意。
「但是,懷吉,」皇后柔和地看著我,用一種如對子弟般的語氣跟我說,「話雖如此,你與公主日後相處也需時時留意,適當保持些距離,以免落人口實,生出許多不必要的是非。」
頓了頓,她微微加重語氣道:「你畢竟是個男孩子。」
乍聽此言,我也不知是喜是悲。從可以「當女孩兒看待」,到「畢竟是個男孩子」,我模糊的性別為這兩種詮釋提供了瞬間轉換的可能,雖然這兩種說法都出自皇后的善意。
我點點頭,勉強笑了笑。
短暫的沉默後,皇后又道:「曲則全,窪則盈,少則得,多則惑。這道理,想必你會懂。持而盈之,不若細水長流。現在太接近,倒容易埋下生分的禍端,而且,你是個聰明孩子,應該知道,總有些禁忌,是永遠不可碰觸的;有些錯誤,只要犯一次,就會萬劫不復。」
我自然能感覺到她語意所指,而她隨後也進一步點明:「夜間不要再去公主閣中。有時面對公主的接近,你也應該學會退避和拒絕。」——
我謹遵皇后教誨,晚膳時辰一過再不入公主寢閣,公主夏日晚間納涼,我也再不陪她。她漸漸注意到這點,頗有意見,問我原因,我只推說宅中事務繁重,夜晚安靜,易於處理。她有時晚上來我居處找我,我也不許小白為她開門,她因此惱怒生氣,我便想法找各種各樣的借口敷衍過去。後來她被迫接收了我這決定,不再強求我在夜間陪她,但不讓我白天擅離她視線範圍內,也限制我外出,盡可能地增加與我相處的時間。
七月中周美人分娩,又是一位公主。三日內送過了早已準備好的禮品後,我又要開始準備十二公主的滿月禮。我選擇了些織物、瓷器、小孩子可用的首飾樣式,命人去採購,但購回的器物不盡如人意,於是我決定親自出門再選一些。
要去的地方有好幾處,大概要花一整天的時間,為免公主阻攔,我沒告訴她,私下讓人備馬,準備悄悄出去。但她還是很快得到消息,立即追到大門邊。
那時我已上了馬,只是還未揮鞭啟行。她怒氣沖沖地奔來,揚手奪下我手中的馬鞭,任身邊的小黃門怎麼勸都不還給我。
我笑著下馬,對她長揖,和言請她賜回馬鞭,她嘟著嘴,雙手緊握馬鞭兩端,忿忿地轉身不理我,我又含笑轉至她面向的那邊,再次作揖請求,她又決然扭頭朝另一側,就是不肯給我。那嬌癡的模樣惹得旁觀的內臣侍女都笑了起來,她也全不在意。
我想了想,手指尚在等待的那匹駿馬,朝小白做了個手勢。小白會意,過去一勒馬轡,馬立即發出一聲嘶鳴,小白旋即揚聲對公主道:「梁先生走了!」
公主一愣,轉頭去看。我趁她走神之際猛地自她手中抽出馬鞭,在眾人大笑聲中疾步走開,準備上馬,不想公主此時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種孩子氣的哭法在她長大之後已經極少見了,我一時無措,匆匆趕回後又是作揖又是道歉,最終承諾今日不出門後她才漸漸止住了哭泣,在我的陪伴下,一邊以纖手勻淚,一把緩緩回到閣中。
我的眼眶溫熱,托起橙子的指尖在輕顫,心中的防禦攻勢又嘩啦啦地倒塌一片,我聽到激流決堤的聲音,好容易才按捺住擁抱她的衝動。最後我刻意忽略了對她的回應,只是朝她笑了笑,然後在一片剝好的橙子上抹了點鹽,遞到她面前。
公主奪鞭之事迅速傳到了駙馬母子耳中,不消半日,張承照已為我帶回了關於他們的消息:「聽說這事,駙馬陰沉著臉不說話,而他娘氣得直指著他罵:『老娘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竟生下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娶個媳婦都不敢碰,還任由她……』」
說到這裡,張承照遲疑著,嚥下了後面的話。
「說完。」我命令他。
「唔,如果你要聽,我就說了,不過,這可全是她說的,我一個字都沒加呀!」張承照先聲明,隨後,才壓低聲音,把這句話說完:「……還任由她對著一個不男不女的傢伙……發浪……」
他小心地窺探著我的表情,見我未露怒色,才繼續說:「她還說,駙馬就是沒出息,若早些讓公主見識到什麼才是真男人,就不會受這些污糟氣了。」
4.女冠
為免公主生氣,我對宅中的內臣侍女下了禁令,不許她們把楊氏的話轉述給公主聽,以後我再見駙馬母子,也只當對此一無所知,不露半點情緒,他們雖對我冷淡,但當面倒也不會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隨後的幾天也就貌似平靜地過了。
後來楊夫人派人跟我說,國舅去世到今年是十週年,她想找幾個道士,在宅中為國舅打醮做道場。我自然沒意見,回過公主後撥了一筆款給她,請她自己安排。
兩天後她請的道士進到宅中住下,張承照去看了看,回來咋舌道:「不得了!你猜她請的是什麼道士?……領頭的,是三個風騷的女冠!一個叫玉清,頭上戴的白玉蓮花冠後面插著一把細篦,快有一尺長,上面鑲滿了金銀珠貝,眉心又貼著綠油油的翡翠花鈿,勾欄裡的行首用的頭面都沒有這麼花哨;一個叫逐雲,身上的道袍做成開襟褙子的樣式,不繫帶,裡面的抹胸穿得那叫一個低,胸脯上的溝兒都能看到;還有一個叫扶月,道袍樣式倒是沒什麼問題,但竟是用紗穀做的,下`身穿的鵝黃畫褲都清楚地透了出來!」
韓氏這時正在向我看告假,要回家去籌備兒子的婚事,在旁邊聽了張承照的話便道:「現在走家串戶的女冠,十有八九是暗娼,穿戴成這樣也不出奇。」
張承照擺首道:「但是,姑奶奶,她們可是國舅夫人找來為國舅做道場的呀!看見的人都在暗笑,說原不知國舅夫人如此賢惠,竟特意讓九泉之下的國舅爺享此等艷福。」
韓氏想想,問:「這幾個女冠,莫不是國舅夫人接著打醮之名找來,送去服侍駙馬的?」
張承照連連點頭:「我猜也是這樣,駙馬平日不怎麼近女色,所以國舅夫人找了這些騷貨來調教他。」
我聽他講得粗俗,不由瞥了他一樣,他立即自己揚手輕批臉頰一下,然後又趨上前來,賠笑請示:「讓她們出入公主宅,實在是有礙觀瞻,不如我帶幾個人,把她們趕出去?」
我思忖後道:「不必。人既是國舅夫人請來的,你若硬趕她們出去,徒傷和氣而已。何況公主也不反對駙馬親近別的女子,打醮也就幾天,隨她們去罷。」
但打醮結束後這些女冠仍未離去,還是住在宅中,整日鶯聲燕語、吹拉彈唱地嬉笑聚樂,引觀者側目。梁都監也看不順眼,委婉地問楊夫人讓她們何時離去,楊夫人則說,再過兩天就是駙馬生日,讓她們為駙馬賀壽之後再走亦不遲。
到了駙馬生日那天,公主處於禮貌,出席了晚間家中的壽宴,但行過三盞酒,向駙馬說過吉祥話後便告辭欲離去,此時那名叫玉清的女冠起身,過來向公主施禮道:「我們姐妹在公主宅中叨嘮這幾日,都未曾向公主請安,原準備了幾支曲子,想在壽宴上獻予公主聽的,還望公主賞臉,少留片刻,聽完再走罷。」
公主遲疑著,一時未應,楊夫人便在一側笑道:「她們為向公主獻藝,都練習好幾日了,公主縱沒興趣,就算是看我母子這點薄面,也請賞她們這個臉罷。」
她既這樣說,公主不好公然拒絕,便又坐了下來,玉清謝過公主,向逐雲,扶月示意,讓她們奏樂,然後從自己案上取了個盛酒的影青刻花注子,過來往公主的瑪瑙杯中斟酒,道:「這酒是我們自己釀的,叫桃源春,與別家不同,公主不妨嘗嘗。」
那注子制工精美,釉色素雅,從中流出的酒液呈琥珀色,在燈光下流光溢彩,很是好看。公主舉杯品了品,微微頷首,應是味道不錯。
此時逐雲吹笙,扶月彈著琵琶,唱起了一闋《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盃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公主聽後不置一詞,也不看身邊默默凝視她的李瑋,只是一曬,仰首飲盡杯中酒。
玉清撫掌叫好,立即又過來再為公主滿斟一杯,笑道:「剛才那杯算是我敬的,這一杯則是扶月敬公主的,公主若覺她剛才唱得好,便乾了這杯罷。」
公主微笑道:「你讓她再唱一曲,我覺好聽,方飲此杯。」
玉清滿口答應,讓扶月再唱,扶月頷首,與逐雲重按笙琶,換了個曲調,曼聲唱道:「暖日策花驄,嚲鞚垂楊陌,芳草惹煙青,落絮隨風白。誰家繡轂動香塵,隱映神仙客。狂殺玉鞭郎,咫尺音容隔。」
公主秋水盈盈,凝神傾聽,似有所動。聽完後輕歎一聲,取過那杯酒,仍是很乾脆地一飲而盡。那三位女冠相視而笑,扶月親自過來向公主行禮道謝。玉清又以逐雲的名義再斟一杯,要公主再喝,而逐雲換過了琵琶,朝公主笑道:「這回我來唱,公主可不許偏心,只飲她們的,獨不給我這面子。」
說完,她輕撥絲絃,唱了一闋《思帝鄉》:「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公主素日接觸的詞曲皆由我篩選過,就算是寫情愛內容的婉約詞,也都是清雅含蓄的,像這樣直白言情的曲子她極少聽到,此刻她眸子微亮,唇角含笑,像是聽出了幾分興致,扶月過來勸酒,她也未推辭,依舊飲盡。
她酒量本就不大,三杯過後,已面泛桃花,我有些擔心,輕聲喚她,勸她稍作節制,玉清卻又笑對我說:「先生無須擔心,這酒跟糖水似的,喝下去雖有些暖意,但醉不了人的。」
楊夫人也道:「姑娘們喝的酒,能有多大勁道?倒是兩位梁先生,駙馬一年才過一次生日,你們現在才喝這麼一點,莫不是瞧駙馬不上麼?」
我與梁都監忙稱「不敢」,楊夫人遂命我們身邊的侍女多向我們勸酒。
我自飲一杯,仍頻頻顧公主,希望她勿多飲,公主察覺,微笑著對我擺手:「不妨事,我清醒著呢。」又轉而命令玉清,「你們繼續唱。」
玉清答應,讓逐雲過來為公主斟酒,自己過去取了琵琶,邊彈邊唱:「手裡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做鴛鴦。」
她唱時眼波斜睨向駙馬李瑋,是含情脈脈的樣子,彷彿把他當成了歌中所詠的美少年。公主看得笑起來,問她:「你們是修道的仙姑,但這道也不知是怎麼修的,為何也想嫁情郎,做鴛鴦?」
玉清笑著應道:「修道又何妨?桃園深處有阮郎。」
公主頷首,纖手一指李瑋,正色道:「嗯,既如此,我就把這位阮郎賞給你了。」
玉清起身做拜謝狀:「謝公主恩賜。」
公主舉袂笑個不停,連帶著滿堂侍女都在笑,梁都監年紀大了,看得有些尷尬,適才喝了幾杯也有些上頭,遂起身告退。楊夫人也隨即站起,對公主道:「我也乏了,先回去歇息,你們年輕,難得盡興,只管多玩一會兒,聽她們多唱幾曲。」
說完,她深看李瑋一眼,似在暗示什麼。李瑋起身送她,還是沉默著,不發一言。
走到我身邊時,楊夫人略停了停,狀似關懷地對我說:「梁先生也辛苦一天了,早些回房休息罷。」
我欠身道謝,卻未答應。她一挑嘴角,又回視前方,揚長而去。
楊夫人與梁都監一走,玉清表現得更加活躍,儼然擺出宴會女主人的派頭,頻頻命其餘女冠和駙馬的侍女們向公主的侍從敬酒,公主杯中更是從不落空,每回酒一見底,玉清與逐雲、扶月便輪番上前為她斟滿。
公主已頗有醉意,我低聲勸她回去她亦不聽,只連聲命幾位女冠繼續唱曲。她們笑著領命,重拾管弦,演奏了一支《柳枝》,那曲調被他們演繹得溫軟纏綿,而扶月柔聲唱出的詞更是聽得我暗暗心驚:「瑟瑟羅裙金縷腰,黛眉偎破未重描。醉來咬損新花子,拽住仙郎盡放嬌。」
聽罷此曲,公主扶醉支額低首不語,隱有笑意,也不知是否在琢磨這詞意,而張承照倒聽得興致勃勃,還開口問扶月:「仙姑唱得很好,但我有一點不明白:這歌中的小娘子自己喝醉了酒,咬損了面花兒,又不關她情郎的事,她卻為何要拽住情郎撒嬌?」
扶月笑道:「面花兒貼在小娘子的臉上,她怎麼咬?喝醉酒,咬損面花兒的那位,可未必是她哦……」
若順她的語意去想,聯想到的自然是一幕香艷情景,這回一開口便是香閨中的旖旎景象:「玉樓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歌中描述的是男女偷歡之事,我甚覺刺耳,如坐針氈,再喚公主,卻見玉清拿了個青瓷粉盒到公主身邊,道:「適才公主說不知我們怎麼修道,現在便請公主看看,我們修道的秘訣,就在其中呢。」
公主垂目看,玉清指著粉盒內部,壓低聲音,繼續向她說著什麼。我所坐之處離公主坐席有一段距離,我聽不見玉清此時的話,也看不見粉盒中物事,而公主醉態可掬,眼神迷離,瞅著那粉盒淺笑,絲毫未聽見我在換她。
隨後唱歌的又換了逐雲,所詠的依舊是男女情事,而內容已不是「香艷」二字足可形容的了:「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鳳屏鴛枕宿金鋪。蘭麝細香聞喘熄,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
公主聽著,又回眸看粉盒,蓮臉暈紅,氣喘微微,斜倚在玉清身上,弱感不支。玉清攬著公主,笑看駙馬,挑眉道:「都尉,你娘子乏了,你也不來扶扶?」
李瑋躊躇,但在扶月連聲鼓勵下還是挨了過來,靠近公主,玉清一笑,把公主推到他懷中,公主迷迷糊糊地,抬頭看了看李瑋,又懶懶地垂下眼簾,竟也沒拒絕他的擁抱。
平常李瑋稍微接近公主,她都會立即皺起眉頭,更遑論這樣的身體接觸,現在看來,公主大概是神志不清了。
我旋即起立,揚聲喚來嘉慶子,笑靨兒和韻果兒,命她們送公主回寢閣休息。玉清卻擺手拒絕她們靠近,笑指公主道:「你們看看,公主這樣子,一定走不了遠路。駙馬寢閣就在後面,不如讓我們姐妹扶公主過去坐坐,喝點茶,說說話,待公主清醒些,你們再接她回去罷。」
說完也不等侍女們答話,她便與李瑋攙扶起公主,又喚過逐雲與扶月,一起簇擁著公主,就往駙馬閣方向走去。
我見狀快步跟過去,玉清回頭見是我,又悠悠笑道:「夜已深,梁先生這樣跟隨公主登堂入室的,不太好罷?」
我一滯,便停了下來。待他們行了幾步,我又命嘉慶子她們追著過去,務必請公主早回寢閣。然後我緩步回到設宴的堂中,見玉清剛才拿給公主看的粉盒還擱在案上,便拾起打開看了看,不料觸目所及的竟是一副難堪的畫面:盒中有兩個瓷質裸身小人,一男一女,相對而坐,兩腿交纏在彼此腰間,正做著交媾的動作。
我心下大驚,目光掃到粉盒旁的影青刻花注子,便又提起,揭開頂蓋聞了聞,裡面的酒幽香撲鼻,卻不是純粹的酒香,似混有草木藥材。我心跳加速,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朝腦中奔湧,開始意識到,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針對公主的陰謀。
我把注子遞給張承照,命他設法查查這酒中加了什麼,然後又疾步朝駙馬閣走去。
未走幾步便遇見了從駙馬閣回來的幾名侍女。「國舅夫人在駙馬閣中。」她們告訴我,「她說那裡也有侍女,公主不須我們服侍,便把我們趕了出來。」
「公主呢?」我聽見自己此刻暗啞的聲音在問。
「那幾個女冠把公主扶進駙馬臥室了。」笑靨兒怯生生地回答。
我不再多問,大袖一拂,以一種近似奔跑的速度朝駙馬閣趕去。
一進駙馬閣大門,便見國舅夫人端坐在堂中,似早有所待,她對我呈出一絲冷笑,擱下手中茶盞,徐徐道:「梁先生,今兒我不妨把話跟你明說了:駙馬今晚要與公主圓房,兩人你情我願,不關你事,你也干涉不了。還是趁早回去歇息罷,明日再過來道喜,我自會讓駙馬給你備上一份不薄的賞錢。」
5.玉體
我耳中轟鳴,我無法呼吸,我不想再聽她那翕張的嘴中說出的任何語言。側身轉朝駙馬臥室的方向,我開始疾步狂奔。
「抓住他!」楊氏追出門來,命令兩側家僕。
立即有五六個高壯家僕攔住我的去路,又有兩人上前,一左一右將我挾持住。
我憤而回首,對楊氏怒道:「公主不願意,你們不能強迫她!」
「不願意,」她嗤笑,「剛才的情形可不止一兩人看見罷?公主與駙馬把酒言歡,然後手拉手回到駙馬閣中安歇,誰說她不願意了?」
我猛力掙脫那兩名家僕的控制,揮袖直指楊氏:「她願不願意,你自己清楚。你有沒有想到這樣做的後果?」
「你是想說,你們日後會入宮向皇帝皇后告我麼?」她斜倚在門邊,有條不紊地揮動著手裡一方手絹,做扇風狀,「家姑撮合公主與駙馬圓房有什麼錯?別忘了,官家自己也想早日抱上外孫呢,梁先生若想入宮去編排我和駙馬的是非,小心別打錯算盤,告狀不成,倒讓官家問你個離間公主與駙馬的大罪……」
「她會死的!」我忍無可忍,朝她厲聲悲呼,「你一定想好了如何在官家面前為自己開脫,但對公主,難道全無一點憐憫之心,沒有想過她明天清醒後的感受?」
楊氏一愣,沒立即應對。
我推開攔路的人,欲繼續奔去找公主。楊氏回過神來,又連聲指揮家僕截住我。而我急怒攻心,身體每一寸血肉都像蓄滿了火藥,任何人的觸碰都會引起我爆烈的攻擊。這種暴力的宣洩是我二十八年的生命中從未出現過的事,無論我面對怎樣的挑釁,欺侮和折辱。
我朝企圖阻止我前行的每一個人揮拳相向,那麼猛烈,像是在用積聚了二十八年的力量,我搏命般地攻擊著他們,彷彿看見他們正在奪取我生存的空間,呼吸的空氣。
進入這個宅子的一千多個日子裡,這些人見過我許多表情,和顏悅色,溫和閒淡,或言笑晏晏,但此刻的眉目一定是他們陌生的,更沒想到那雙執筆的手現在會化作打鬥的武器,他們目瞪口呆,反攻為守,到最後甚至放棄招架,我想應是我狀若癲狂。
終於,他們丟盔棄甲,紛紛退卻,我立即邁步,朝公主所在之處奔去。
到駙馬臥室門前,恰逢那三位女冠從房中出來,剛才的打鬥在我右頰上留下了一道傷口,此時滲流出幾滴血珠,我停下來,冷冷盯著她們,引袖將血珠抹去。
我彼時的神情大概很可怖,她們驚惶地看著我,一個個舉袂掩口,摀住即將冒出的驚呼,連門也顧不得關上,便爭先恐後地落荒而逃。
我進入房中,放緩了步履,一點一點,向著床幃的方向靠近。
我不知道會看見什麼樣的景象,我也努力讓自己腦中保持空白,拒絕去做任何猜測與想像。
屏幃間香爐散發的蘭麝青煙在紅燭光影裡飄遊,融合了幾縷清晰可辨的酒味,讓此間靡靡夜色越發顯得曖昧而晦暗。我無聲地移步,週遭的環境也奇異地安靜著,偶爾迸閃出的只是燈花綻放的聲音。
是我來晚了麼?我忐忑不安地想。轉過床幃前的屏風,隔著一重紗幕,答案逐漸呈現在我眼前。
公主醉臥於床上,身上的衣裙已不知被誰褪去,散落在床邊地上,此刻她不著絲縷,線條美好的身體如白玉琢成,透過紗幕看過去,好似在煥發著七彩微光。
她雙靨酡紅,閉目而眠,但又似睡得並不安穩,睫毛不時顫動著,口中也有不清楚的囈語逸出,偶爾會引出絲淺淺笑意。
而李瑋就在她身邊,半跪在床上,僅著中單,衣襟也是敞開的,他臉色頗紅,應是也喝了不少酒,目光留連在公主身上,眼神灼熱,卻又帶著幾分恍惚醉意。
他的手在撫摸公主……但說撫摸似乎不太確切,他更像是在用手指一點點地輕觸,從公主的眉間、臉龐、嘴唇,直到觸到她的脖頸、胸部、和小腹。每次剛一碰她的皮膚他又回立即縮回手,然後在那種迷戀眼光的凝視下又開始下一次的試探。
我沒料到他會有這樣古怪的表現,彷彿他此刻面對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他重金購得的一幅名家字畫,他忍不住要用觸摸去體會接近與擁有她的感覺,但又怕自己的碰觸會玷污了她。
不過他這欣賞藝術品的姿態倒讓我鬆了口氣——事情還沒到最糟的地步。在李瑋開始用嘴唇去碰觸公主肌膚之前,我猛地掀開了紗幕,闊步過去,脫下`身上的大氅將公主包裹嚴實,再將她攔腰抱起。
公主有些受驚,在我懷裡不安的扭動。我加大力道抱緊她,在她耳邊說:「公主,我們回家。」她安靜了,「唔」地答應一聲,帶著甜甜笑容乖乖的依偎在我胸`前,任我抱著她前行。
這期間她的眼睛一直沒有睜開過。看著她唇際的甜美笑意,我傷口的疼痛卻開始蔓延到心裡。
在出門前,我回首看了看李瑋。他披散著衣服立於屏風邊,默默地注視我,當我們目光相觸時,他扭過頭去,以手心摁滅了一支光焰歡舞的紅燭。
我把公主帶回她的寢閣,讓侍女們悉心照料,然後找到梁都監,將此事告之。而一個時辰後,張承照回來告訴了我們那壺「桃源春」中的玄機:「我帶這酒去找了一位藥店老闆,他很快驗出酒中加了幾味催情藥,酒量不好的人喝多了也可能會昏迷。」
我們商議後,翌日帶酒去找楊夫人。我把酒置於楊氏面前,直言她此舉是侮辱公主,無視皇室尊嚴,為不至惡化公主與駙馬母子的關係,我們可以不把下藥之事告知公主和帝后,但請楊氏保證今後不會再有此事發生。
楊夫人大為不滿,又說她只是為撮合公主與駙馬早日圓房,帝后必不會怪罪。
於是梁都監對她說:「夫人若以這種手段迫使公主與駙馬圓房,即便帝后不怪罪,公主也萬萬無法接受。公主性情剛烈,一旦此事發生,公主極可能會憎恨駙馬,將永遠不原諒他,而且可能會做出激烈舉動,乃至以死表示抗拒。如果公主有事,夫人與駙馬又豈能全身而退?」
楊夫人不忿,又道:「公主此前拒絕駙馬無非是不瞭解男女之道,一旦圓房,知道此中妙處,便不會排斥駙馬了。」
梁都監到:「我不敢說夫人之言全無道理,但萬事無絕對,如此圓房之後,結果便有兩種,一種如夫人所說,公主從此接受駙馬,和和美美的過下去,那自然最好,但另一種則是公主憤怒,甚至放棄生命以示抗拒。若不幸如此,將來會受到牽連的,怕就不僅僅是夫人與駙馬了。所以夫人此舉無異於豪賭,賭注便是整個李家的安危,是否值得,還請夫人仔細掂量。」
此後幾天,楊夫人表現得略微收斂,不再有類似舉動,我們逐出那三位女冠她未有意見,對公主也較為客氣,公主清醒之後也不再提那天的事,我不知道她記得多少,但猜她大概是對那晚的動情感到羞恥,因此完全避而不提,而我也早就囑咐了宅中所有內臣侍女,不得向她談及駙馬生日那晚所發生的所有事。
但是有一天,她忽然盯著我臉上那道未癒的傷口問:「懷吉,你的臉,是怎麼傷到的?」
我對她笑笑,隨便找了個理由:「走路不留神,在牆上撞的。」
「怎麼撞得這樣重?」她伸手輕觸傷口,很憐惜地,又問。「在那面牆上撞的?」
我揚了揚眉,微笑作答:「南牆。」
她展顏笑,直笑得低下了頭,深深埋首於肘間。後來我只看到她雙肩不停地顫,卻聽不見笑聲,後來她再抬首時,我發現她的睫毛上有細碎的水珠。
「這麼可笑麼?」我若無其事地以指尖拂去她睫毛上的那點濕意,「眼淚都笑出來了。」
「嗯,」她點點頭,低眉靦腆地笑,「真可笑。」
6.醜聞
韓氏料理完兒子婚事,回到公主宅中,我與梁都監把最近發生的事逐一告訴她,她大感驚訝,直指楊氏大膽,對公主無禮之極,從此後,但凡駙馬母子出現在公主面前,她均寸步不離,駙馬與楊夫人進呈公主的食物她都會命小黃門先試過。駙馬看在眼裡,自然頗為尷尬,加上那日之後,公主面對他的臉色尤其難看,猶覆寒霜,完全不理不睬,他自覺沒趣,也盡量迴避著不見公主。
楊夫人覺出韓氏對自己的提放,也是大不痛快,明裡暗裡常對韓氏冷嘲熱諷。
八月中韓氏為公主整理換季的服玩器物,見去年公主用的定窯孩兒枕擱於櫃中沒有再用,便取出來對公主道:「我看今年公主榻上換了磁州綠釉刻花枕,這孩兒枕好好的,閒置著很可惜。我兒子剛成親,公主若不再用孩兒枕,不如便賜給我兒子和新婦罷。我也想請公主賜他們這個好綵頭,讓他們來年給我添個胖孫子。」
公主看了沒看便答應了:「你喜歡就拿去罷,我閒置的那些衣裳器物你也可以再挑挑,若有你新婦能用的只管拿去用,就算我賞她的。」
韓氏喜不自禁,再三謝過公主後便又去挑了些服玩器物,送到公主面前請她過目,並請我作一下記錄。公主也只瞥了一眼,對她說:「都不是多貴重的東西,不必記錄了,你找兩個小黃門,直接送回家罷。」
韓氏又詢問般地看看我,我也對她含笑道:「既然公主這樣說了,郡君直接帶回去便是。」
韓氏連聲道謝,我隨後命人包裝好這些物品,吩咐兩個小黃門,在韓氏下次回家時候幫她送過去。
她決定次日回家,那天陪公主進過晚膳後才出發,天色已晚,因她家在公主宅後方,她便帶了小黃門從後門出去。而出發沒多久,其中一個小黃門便匆匆跑回來找我,說:「國舅夫人截住韓郡君,說她私自偷公主宅中的東西回家,正在後門罵她呢。」
我立即趕過去,果然見楊夫人正咄咄逼人的要韓氏出示公主賜物的憑據,韓氏氣苦,紅著眼睛反覆辯解說公主面賜,並無憑據,楊氏不聽,堅決不許侍從放行。
我上前將公主賞賜的過程向楊夫人講述了一遍,她只是冷笑:「我就知道郡君會搬來你這大救兵。韓郡君與梁先生情同母子,這些年來,誰出了事都會為對方遮掩,今日自然也不會例外。」
我和顏道:「夫人若不相信懷吉所言,不妨親自去問公主,看賜物之事是否屬實。」
「公主?只要你梁先生在公主面前說一句話,死的都能變成活的,沒發生過的事,公主自然也覺得是發生過的了。」她靠近我,在我耳邊一字一字地道,「你說我在她的酒裡下了藥,我倒想知道,你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或者,種了什麼蠱。」
我默然直視前方,置若罔聞。她沒有再糾纏器物的事了,但冷面掃視著我們,帶有示威的意味,片刻之後才轉身離開。
我感覺到,她一定派人暗中監視著我們,欲尋出錯錯處借題發揮。於是,我也多次告誡公主身邊的侍從侍女務必處處小心,切勿生事,但不久後,一樁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事還是發生了。
翌日,我正在梁都監那裡與他議事,忽見楊夫人帶著幾名家僕進來,而其中兩名家僕還押著一位衣冠不整的侍女,我定睛一看,發現竟是笑靨兒。
梁都監也頗驚訝,立即問楊夫人:「夫人這是為何?是笑靨兒冒犯了你麼?」
楊夫人自己走到主座前款款坐下,這才開口:「都監別誤會,公主的人,我哪敢動她分毫?適才我路過張承照住處,不巧看見笑靨兒正從裡面出來,就是這副樣子,邊走邊系裙帶,那粉面含春的模樣真是美呀,我算是大開眼界了,所以就請了她過來,讓兩位梁先生都看看,一同欣賞欣賞。」
她明顯是指笑靨兒與張承照有不軌之事,而笑靨兒也未反駁喊冤,只是低頭嚶嚶地哭,我大感不妙,與梁都監相視一眼,見他也是神色凝重。
「此中或有誤會,夫人可問過他們兩人?」梁都監斟酌著,先這樣問。
楊夫人一瞥笑靨兒,回答說:「我也怕有誤會,所以特地進去找張承照,想問問他,看他們剛才是在下棋呢,還是投壺呢。不料才推門進去,那小子看見是我,立即抓了件衣服拔腿就跑,還光著兩個膀子,鞋都穿反了,現在也不知上哪裡躲著了,不過,卻在床上留下了點東西,我讓人帶了來,請二位過目。」
言罷她側首示意,立即有家僕上前,揭開一個布袋,嘩啦啦地將其中事物倒在我們面前的案上。我們粗略看了看,見其中有幾幅春宮圖,兩三個類似玉清給公主看的那中瓷粉盒,一瓶小藥丸,瓶身上也繪有秘戲圖,其中最觸目驚心的是,一個木製的男性器官。
張承照一向輕佻,常與侍女們調笑,而笑靨兒平日也不大穩重,兩人做出這等假鳳虛凰的事倒也不出奇,何況笑靨兒如今這神情,等於是默認了。
我趕到羞恥,也因此事覺得惱怒,臉上像是倏地著了火,開始發燙。楊夫人看著,又勾起了她那無溫度的刻薄笑意,故意問我:「梁先生,依你之見,此時該如何處理?」
我說:「稍後我會把張承照找來,聞名緣由,若此事屬實,自會觸發他們。」
她卻不滿意,乜斜著眼睛瞅我:「那若他一天找不回來,你便一天不處罰?這醜事他們肯定做下了,人證物證俱在,就算張承照過來也賴不掉。如何處罰還請兩位先生當機立斷,乘早決定,免得拖久了,怕是有人會多加猜測,生出些不必要的流言。」
梁都監便問她:「那夫人準備如何處罰他們?」
楊夫人一指笑靨兒,道:「先脫了這小賤人上衣,抽二三十鞭,再捆好手腳,讓她跪在院中示眾三日,張承照找回來,也一樣處置。三日後再將這事報呈宮裡,是殺是剮,任憑官家做主。」
笑靨兒一聽,立即放聲大哭,邊哭邊哀求我與梁都監救命,我聞之惻然,便對楊夫人說:「此事尚未查清,再說他們兩人皆是宮中之人,案情須先報呈帝后,再請他們遣入內侍省的都知前來處理,在此之前,不宜對他們施以刑罰。」
她卻不依不饒:「尋常人家的男女若有通姦之事,都會被抓起來遊街呢,何況是宮裡的人,這穢亂宮廷是天大的罪,當然更應該嚴懲示眾……」緊盯著我,她加重語氣,特意強調後面的話,「殺一儆百。」
我擺手,仍好言相勸:「未經審理便為他們定罪,且如此懲罰,必會使此事彰灼於中外,徒惹非議。夫人容我先找到張承照,查清事情經過,若真有此事,我自會請後省介入審理,按宮規為他們量刑定罪。」
她呵呵一笑:「梁先生如今也怕人議論這等醜事了?竟如此維護他們。」笑容漸漸斂去後,她對我側目而視,道,「前日駙馬說個詞給我聽,我覺著挺有趣,但今天又把那詞的意思忘了,現在想拿來請教先生,請先生再給我解釋解釋。」
稍作停頓後,她說出那個詞:「兔死狐悲。」
後來那一瞬,我保持著沉默,但卻聽門邊有人作答:「我不知道什麼是兔死狐悲,只知道有人狐假虎威。」
是公主的聲音,她緩緩入內,身後還跟著張承照和韓氏。
7.對飲
公主徑直走到楊夫人面前,半垂目,冷冷看猶保持著坐姿的楊氏:「你所在之處,是我的公主宅;你指責的人,是我的奴僕。你雖是駙馬的母親,卻不是我的家姑,對這宅中上上下下的人來說,不過是一過客,卻又是借了誰的膽子,敢欺負我的人?」
楊夫人瞥了瞥她,又漠然將眼光移開,微微仰首道:「是不是家姑,天下自有公論,我如今不與你計較,現在單說這宅中醜事。尋常人看見案發,還有檢舉揭發一說呢,而這事就發生在我眼皮底下,我豈有不管之理?說出來,可不是要欺負誰,而是為幫公主端正這宅中風氣。否則,若這等事沿襲成風,宅中這些下人,管他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都往一個房裡鑽,傳出去,人家恐怕會說公主管教不嚴,乃至有更難聽的說法也未可知。」
這時張承照忽趨近兩步,微瞠雙目做不解狀,對楊夫人說:「國舅夫人,你要檢舉揭發,那去抓那些確實犯了大錯的人呀。剛才我不過是在房中偷懶,睡了個午覺,值得你這麼興師動眾地讓人衝進我房間把我揪出來麼?」
「睡午覺?」楊夫人嗤地笑出聲,一指笑靨兒道:「你會享艷福,睡個午覺也要拉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陪你,莫非我反倒說不得了?」
「這是從何說起?」張承照連連搖頭,又轉而對廳中旁觀的人說:「本來我一個人在房中睡得好好的,國舅夫人忽然帶人闖了進來,再把笑靨兒使勁往房裡拖,幾個人拚命拉扯她的衣裳,又說要把我們一起鎖在房裡面,還光光當當地把一堆東西倒在我床上。我被嚇得半死,也不知我們怎麼得罪了夫人,被夫人這樣處治。眼見著門快被鎖上了,才回過神來,心想,被她如此構陷,我自己倒算不得什麼,頂多賠上一條小命,但此事被人借題發揮,影響到公主清譽就不好了。於是,我奮起反抗,以一敵十,終於突破重圍,衝出了房間。如今隨公主來到這裡,是想告知大家真相,也免笑靨兒蒙受不白之冤……」說至這裡,他又面朝笑靨兒,問她,「笑靨兒妹妹,你說是不是這樣?」
笑靨兒此時大概也明白他的意思了,止住哭泣,忙不迭地點頭。
楊夫人看得惱怒,啐了笑靨兒一口,斥道:「你這小賤人,裝什麼無辜?若是沒犯事,適才怎麼不喊冤?」
張承照立即替笑靨兒解釋:「當時笑靨兒已經被夫人你打得七葷八素了,我走後或許你又跟她說了些什麼,令她不敢喊冤呢?」
笑靨兒會意,一邊頷首一邊低聲道:「國舅夫人說,若我敢喊冤,日後就割下我的舌頭……」
「殺千刀的小蹄子,敢在這裡隨你的野漢子胡亂編派老娘!」楊夫人大怒,拍案道,「你們在房中幹不要臉的齷齪事,宅中有十來個人看見了,眾目睽睽之下,難道你們還想抵賴不成?」
公主聞言冷笑,問楊夫人:「眾目睽睽?卻不知看見他們犯事的人是那些?」
楊夫人揮袖一指她帶來的家僕:「就是他們,他們都看見了!」
公主也不答話,移步至書架旁,從上面取了個官汝窯天青釉三足洗,猛地擲於地上,三足洗應聲碎裂。公主指著一地碎片,問張承照:「承照,這三足洗是誰摔碎的呀?」
張承照向地躬了躬身,揚聲答道:「回公主話,是國舅夫人摔碎的。」
公主淡淡一笑,又問:「她是怎麼摔碎的?」
張承照道:「國舅夫人污蔑臣與笑靨兒,還欲詆毀公主,公主便反駁她,有理有據的,說得她啞口無言。最後她找不到話說,心中又憤懣,便隨手抓了這個三足洗擲向公主,幸好公主躲閃及時,才未被她打中,而這三足洗便被砸到地上,摔碎了!」
說完,他還環顧廳中公主帶來的小黃門:「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那些小黃門平時也大多受過楊夫人的氣,此時見張承照如此問,都強忍笑意彼此相視,後來有一人先答說「是」,其餘人立即響應,也紛紛稱是。
公主遂朝楊夫人一揚下頷,道:「看,你做的這事也有十多人看見了,也是眾目睽睽之下呢。」
楊夫人怒極,拂袖而起,直斥公主:「為包庇犯事的嚇人,竟昧著良心公然構陷家姑,天下哪有你這樣的新婦!」
公主的怒意本就如浸油的柴火,經她這一撩撥,火苗便躥了上來。「良心?你跟我說良心?」她橫眉冷對楊氏,目中泛出了淚光:「你若有半點良心,會想到給我下藥?把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用在新婦身上,天下哪有你這樣的家姑!」
這話一出,廳中頓時一片靜默,連楊氏也閉口不再多言,在公主盛氣迫視下。她略顯侷促地垂下了眼簾。
下藥之事,應該是張承照剛才告訴公主的,為激起公主的憤怒,以促使她與楊氏對抗,全力維護他。念及這點,我轉顧張承照,他一觸及我目光,馬上心虛地低首迴避,看來我所料不差。
再看韓氏,她也有些不自然,側首避過我詢問的眼神。張承照對楊氏的揭發,應該也得到了她的肯定。當然韓氏對楊氏心存不滿,我可以理解,但這樣一來,公主對楊氏連表面上的客氣都做不到了,以後又該如何與她在同一屋簷下生活?
何況,知道了下藥之事,對公主本身,更是一次嚴重的打擊。我在心裡黯然歎息。公主徐緩而沉重地呼吸著,竭力抑制著此刻異常的情緒,好一會兒後,才壓下哽咽之意,對楊氏說出了她最後的決定:「今日之事,我暫且不與你計較,但若你揪住我的內臣侍女不放,膽敢對外人說他們半點是非,我便立即入宮,把你給我下藥的事告訴爹爹和孃孃,若他們不處罰你,我誓不罷休!」
聽了公主的話,楊夫人難堪地沉默著,後來也只是在出門前朝公主重重地一甩衣柚,表達最後的怒意。看起來是公主勝利了,但她殊無喜色,待楊氏帶來的人全部離開後,她讓其餘閒雜人等退下,然後一指張承照和笑靨兒,對梁都督說:「這兩人犯了獵,請都督訓斥他們,想個懲治的法子,只是別被外人知道,落得他人嚼舌根。」
梁都監欠身答應,而公主也絲毫不聽張承照喊冤,靜靜地轉而顧我,目中兩泊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晚膳時,公主命人取酒來,一個人悶悶地飲了不少,後來韓氏將酒壺奪去,她才停止不飲,起身回寢閣,說倦了,想早些歇息。但是,當我晚間回到自己居處,正在批閱宅中文件時,忽聞有人叩門,讓小白去看,他迅速跑回,稟道:「是公主帶著嘉慶子,站在門外。」
我看了看漏壺,已時過二更。於是我掩捲起身,走至院門邊,對門外的公主道:「公主,時辰不早了,還是回去安歇罷。」
那扇未開的門後傳來她輕柔的聲音:「我睡不著,想跟你說說話。」
我像以往那樣拒絕:「有話明日再說也是一樣的。」
門外一陣沉默。片刻後,我試探著喚她,也未聞回音,我想她應該是走了,便回到房中繼續翻閱文書。但後來叩門聲又起,還伴隨著嘉慶子的聲音:「梁先生,公主坐在門外不肯回去。」
我立即趕去,將門打開,見公主當真坐在門外一側的地上,埋首在兩膝上,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聽見我開門,她微微側首看我,嘴角牽出個疲憊笑意:「懷吉,我好冷。」
這是秋夜,風露滲骨,她穿得又少,連斗篷都未披一件。我看得心疼,立即讓嘉慶子扶她進我房中。
她在房中坐下,一時又無話,過了半晌才問我:「你這裡有酒麼?」
有,但是我不想給她。「你今日已經飲許多了。」我和言跟她說。
她鬱鬱地擺首:「哥哥,我冷。」
我默然,終於還是妥協,命小白去敢一壺酒。
他很快取來,還帶了兩個杯盞,擱在我與公主面前。在注碗中加熱水溫好了注子中的酒,他又為我們斟滿,才退至一邊。公主舉杯,先飲了一半。我喚過嘉慶子,低聲囑咐她,讓她去廚房為公主煎一碗解酒湯。嘉慶子答應,立即出去,而小白也隨她出去,在外關好了門。
「為什麼要解酒湯呢?」聽見我時嘉慶子說的話,公主以指尖轉著酒杯淺笑,「都說酒能解憂,如果解了酒,憂不是又回來了麼?」
我對她微笑說:「世間哪有可以解憂的酒呢?以酒澆愁,不過是借這一醉,暫時忘卻自己的煩惱罷了。」
「能忘卻煩惱,也不錯呀,」公主歎道,「我有很多想忘掉的東西。」她仰首飲盡杯中所剩的那一半酒,然後道:「希望這一杯,可以讓我忘掉跟李瑋和他的母親有關的所有事。」
見我無語,她星眸半睞,看著我笑問:「你呢?你一定也有想忘卻的事罷?」
「我,也有的……」我沉吟著,托起面前那盞酒,一飲而盡,「這一杯,就讓我忘記幼時那些不愉快的記憶罷。」
「是什麼呢?」她問。
有很多,例如父親早逝,母親改嫁,以及我入宮……那深深刻在我記憶中。永遠無法磨滅的疼痛……
這些都是難以啟齒的事,我惻然不答,而她也不追問,自己找了個答案:「哦,你說過,你家很窮……」
我勉強對她笑笑,讓她以為是默認。
「每個人都有窮的地方,小時候我以為不能出去玩就是我貧窮之處,後來才發現我還有更窮的……跟若竹那樣的女子比,我才是窮到家了。」她黯然說,又自斟杯,一口飲下,「願這杯讓我抹去馮京和曾評給我留下的記憶……如果沒見過他們,我也不會知道我原來是這樣窮罷?」
說完,她又給我注滿杯中酒,催我再說:「你還想忘掉什麼?」
我思付良久,默默飲完那杯酒,還是告訴了她:「我還想忘記身為內臣這件事,和這個身份帶給我的遺憾。」
「嗯」她點點頭,做理解狀:「如果你不是內臣,就可以參加貢舉,中狀元,做大宮了。」
不僅如此。如果不是身為內臣,也許,我可以嘗試著去搶你過來了罷?我苦澀地想,無論是從曹評手裡,還是李瑋身邊。
當然,這話是說不出口的,而她也很快開始思考下一個問題:「我還想忘記什麼?……唉,讓我忘記我是公主這件事罷,這樣就一勞永逸了,因為我所有的煩惱,都是公主的身份帶來的。」
她又為此滿飲一杯,之後仍沉浸在這個設想裡,「如果不做公主,那我做什麼呢……」她目光飄至那仰蓮形的注碗上,忽然有了主意,「就讓我做一株荷花罷,年年生在秋江上,著孤帆遠影,看雲卷雲舒,自由自在,這樣多好。」
我按她語意想去,腦中有一幅美麗的畫面呈現,不由唇角上揚。她見了又連聲道「先別笑,說說你自己,你想做什麼?」
目光溫柔地撫過她眼角眉稍,我含笑道:「若你是荷花,那我就做你花葉底下的波浪,這樣我們便可以歲歲年年,隨風逐雨長來往。」
她撫掌道好,旋即又有點害羞,埋首在案上竊笑,須臾,抬目看我,晶亮的眸子一睨那壺酒,道:「快斟上,繼續喝,繼續說,說你想忘記的事。」
我依言斟酒飲下,這回卻久久不語。她再追問,我便對她道:「除了以上兩件,我暫時也沒有什麼很想忘記的大事了,如果一定要說,就換成一個願望罷。」
她沒意見,又問我此刻的願望是什麼。我無言地再飲一杯,才乘著兩分逐漸浮升上來的醉意告訴她:「我希望,無論我們怎樣裁剪自己的記憶,都還是能出現在彼此生命裡。」
這句話令她笑容凝結。怔怔地看我許久後,她輕輕挨近我,撫摸著我臉上尚未淡去的傷痕,忽然直身仰首,摟住我脖子,以她那溫暖柔軟的雙?唇印在我的傷痕上。
「我記得的,」她一點一點地輕吻著那道傷痕,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聲音說,「我記得跟你在一起發生的每一件事……我會記得你的笑容,你的憂傷,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和,你因我留下的每一道傷痕……」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終至湮滅不見,她略略低首,但額頭還是與我面頰相觸,讓我可以感覺到她的皮膚,她的溫度,以及她此時留下的淚。
她的一滴清淚滑落在我右頰上,緩緩蔓延至我唇角。我抿了抿唇,讓它消融在我口中。
「我的淚,是什麼味道?」她問我。
而我未及回答,她已再度擁住了我,之前親吻我傷痕的檀口這次觸到了我的雙?唇。我驚愕之下一時無措,還只是木然坐著,而她似欲自己尋求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小巧的舌尖已探入我口中,輕佻我牙關,像是準備在我唇齒間覓回那滴消失的淚。
8.風暴
夜色流觴,軟玉溫香,我被動地接受這新奇的體驗,於一種類似眩感的感覺中開始試探著回應她,卻又那麼猶豫,終究沒忘記,如此品取她賜與我的親密,是我不該領受的歡愉。
於是她停下來,稍稍縮身退後,偷眼看我,微微合笑。
此時燈花瑟瑟跳躍著,被撩動的光影以漣漪的姿態漾過她眉眼,染紅她雙靨,她赧然低首,是十分羞怯的模樣。「對不起……」她輕聲說,像做了惡作劇的孩子在向被打擾的人認錯:真的好抱歉。
這寥寥三字,像上元夜點燃焰火的導火線,讓所有積存於心的關於尊卑禮義、道德倫理的教誨轟然炸裂,我一手猛地攬住她的腰,另一手挽回她半墜的墮馬髻,將她引回我懷中,然後低首侵襲她吻過我的櫻唇。一切完成於電光火石的一瞬,以致她猝不及防之下發出的驚呼還未出口便已淹沒於我們相觸的唇舌中,化作她咽喉間一個沉悶的音節。
起初的驚訝逐漸消散,她開始在我懷中顫慄,但顯然不是出於恐懼。她左手環著我的腰,右手扶上我肩頭,抓緊了我那裡的衣襟。我們閉著眼,感覺著彼此亂了節奏的心跳,和流轉於口舌間的纏綿。
周圍的一切像被水墨暈開,我們淪陷於一個模糊的空間,耳中傳來空茫的嗡嗡聲,彷彿隔絕了空氣,我們相擁著在碧湖水中迴旋,一點點下沉,但又觸不到底有水的浮力在托著我們向上飄移。
我與她就這樣緊緊相擁,像兩條溺水的魚,在逼仄的空間裡相濡以沫,借對方的生氣避免窒息。
「懷吉……」良久後,她才艱難地擺脫這次深吻,仍然依偎在我懷中,但含羞斂眉,不敢看我,只埋首在我胸`前,輕輕喘著氣,夢囈般地喚我的名字。
我接著她,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低聲在她耳邊應道:「是,我在這裡。」
她安心地微笑著,闔目在我懷裡小憩,而我凝視著透窗而入、鋪了地的瑩潔月光,倚著兩分微醺之意,一時忘卻身處何境,彷彿真的覺得自己是個普通士子,而她是那段為我添香的紅袖,心中只有淡淡喜悅:霜華滿地,庭外應是薄煙籠月,一派秋夜美景,而佳人在側,今夕亦無玉蟾清冷桂花孤之憾。
我淺笑著望向那皎皎明月光拂過的窗欞,心想庭中植有三五株桂樹,少頃讓小白多開幾格窗,將那月桂清芬引入室中。
但這不經意的轉首,卻令我驚訝莫名——窗欞之上,除了幾縷婆娑樹影,還現出了一個人的輪廓,挽著髮髻,顯然不是小白,而身形也不像嘉慶子那樣的年輕女手。
我立即放開公主,站起來,揚聲問:「誰在門外?」
門被人從外一推,嘩地洞開。那人邁步進來,站定在我們面前,鐵青的面上兩道冰冷目光直刺我眸心。
「梁先生,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她睥睨著我,以威懾的語氣說,沒有太多詫異的表情,倒有打破謎局的快意,像是一切盡在她意料中,而她經過一場持久戰,終於找到了給對方致命一擊的武器。
怎麼會是她?楊夫人,駙馬的母親。我舉目往外看,見庭中還立著她的兩個侍女,而另有兩名家僕站在院門邊,雙雙架住小白,且掩住了他的口。我不及細想已從這情景中聞到了風暴的氣息。
公主看見楊氏,先有一怔,旋即怒色頓現:「你在這裡偷窺?」
「怎麼,看不得麼?」楊氏冷笑,「你們既有膽做出這等醜事,還怕人看?」
公主拍案而起:「放肆!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什麼!」
「是我說的話不乾淨還是你們做的事不幹淨?」楊氏直視公主,公然挑釁,「公主可否明示這庭中的下人,你與梁先生剛才在這屋裡做了什麼?」
公主氣結,雙目瑩然,一時未說出話。楊氏越發氣盛,瞥我一眼,再回首朝院門方向高減:「二哥,你給我過來!」
她是在喚李瑋。李瑋是李國舅次子,故楊氏私下喚他「二哥」。
聽她這話中意思,似乎李瑋正在院門之外。果然,稍待片刻,隨著忽然捲起的一陣落木風,李瑋慢吞吞地自門外挪步進來,也不知此前是未敢跟隨他母親入內偷窺,還是已看到我與公主的情形方才遠遠避開,而今他低垂著頭走到庭中,卻不再接近我們所處之地,緊抿著嘴,一直不看我們,不知是因為惱怒,感到羞恥,還是騾然面對此事之下暫時無所適從。
「把他押下去,明日請官家治罪。」楊氏指著我,命令李瑋。
李瑋抬起頭,冷淡的目光掃了掃我,再掠向公主。而公主早已朝他揚起了下頷:「你敢?」
覺察到兒子在公主威脅的言語下表露出的猶豫,楊氏火冒三丈,厲聲呵斥他:「你還磨蹭什麼?等著人家把烏龜殼按到你臉上當招牌?」
這話頓時激起了李瑋情緒,他胸口明顯起伏著,臉也開始漲紅,回頭看身後的家僕,然後朝我的方向一擺首,示意他們上前捕我。
未待家僕上前,公主已揚聲喝道:「想死的只管過來!」
面對宅中奴僕,她向來說一不二,家僕有顧忌,便未敢動手。而公主怒視楊氏,又道:「你若敢動懷吉一分一毫,我就……」
「你就入宮告訴官家,說我們欺負你,給你下藥?」楊氏拔高音量,堵回公主的話,然後銜著她那一絲永遠旋不進目中的冰冷笑意,對公主道,「你以為,官家會覺得,這是天大的罪過?從把你嫁到我李家的那時起,他就盼著你們圓房呢!家始調教調教新婦,有什麼錯?等你跟駙馬圓了房,就會明白,這選男人可跟吃白切雞不一樣,不能不要公雞要閹雞!」
她這句話像一柄飛來的利刃,扎得我可以聽見心底血流的聲音。我不知公主此時作何感想,但見她睜大眼睛瞪著楊氏,而摁在案上的手正在用力地向內收縮,指甲在桌面上劃出了細微的聲音。
轉瞬間湧起的堆烏雲蔽住了天際明月,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混合著泥土的味道,庭中光影變得如我此刻心情一般晦暗,而楊氏心滿意足地將我的表情盡收眼底,隨即又繼續催促李諱:「讓他們快動手呀!再不管教這無法無天的東西,滿院被騸的貓兒狗兒都要跑到樹上去叫春了……」
後來回應她的,不是李瑋的答覆,而是一件迅速飛來的瓷器撞擊她額頭的聲音——「砰」,有些沉悶。那飛來物旋即墜下,「啪」地一聲,四分五裂,這次聲音很清脆。
那是公主擲出的酒杯。
楊氏硬生生挨了這一擊,似有短暫的暈舷,未作及時反應,只愣愣地盯著公主,直到額頭上的血流下,她以手摸來看了,才「啊」地叫出來,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指著公主怒罵:「你這賤人……」
公主再不多話,直接衝至她的面前,一拳擊歪了她的下巴,此後猶不解氣,在楊氏目眩耳鳴立足不穩時,又左右開弓,給了她兩三耳光。
此舉太過迅速,又大出所有人意料,起初的一瞬無人有勸阻的舉動,後來我回過神來,立即過去隔在公主與楊氏之間,一面抓住公主尚在揮動的手,面以身做屏障,為公主擋住楊氏的反擊。
公主不聽我勸解,用盡全力掙脫我的掌控,又朝楊氏衝過去,但這一次,她撞到了李瑋身上。
李席張開雙臂箍緊她,不讓她有接近楊氏的可能,而他此際目中也泛著淚光,激動的情緒讓他變得有點結巴,反反覆覆地問公主一個問題:「為什麼,你,你要打我媽媽?為什麼……」
公主哪會有心思回答,只是在他懷中拚命地掙扎著,像一條被拋到岸上的魚。掙扎許久都未掙脫李瑋,公主怒極,又開始揮舞雙手劈頭劈臉地打他。
楊氏氣急攻心之下已坐在了地上,重重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後,面對兒子,拍著地面又是哭又是罵:「老娘怎麼生下你這個窩囊的兒子,娶個新婦七出之條都犯全了,你還這麼縱容她,任憑她和個連男人都不是的姦夫爬到你頭上作威作福,你竟然哼都不敢哼一聲,現在可好,她連你娘都敢打了……不知老娘是造了什麼孽喲……要早知是這樣,當年生塊燒豬肉都好過生你……」
這一聲「燒豬肉」話音剛落,公主又有一掌劈到了李瑋左頰上,聲音極響,可見出手之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李瑋那浮起指印的臉上,李瑋愣怔著看公主,眼圈逐漸紅了。在公主即將開始新的攻擊之前,他猛地揚起右手,向公主的臉揮下,也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9.宮門
此前喧鬧的世界立即安靜下來,李瑋垂下手,公主也只是徐徐摀住被打的那一側臉頰,沒有再動,楊氏停止哭罵,旁硯的人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從出生到如今,公主從未領受過任何體罰,就算是她的父親,大宋至高無上的皇帝,在最惱火的時候,也不過是對她稍加呵斥而已,從不會捨得打她下。被人劈頰這樣的事,對她來說,一定想都未曾想過,所以她全然怔住,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表情來應對這奇恥大辱。
須臾,楊氏磔磔的乾笑聲響起:「好,好兒子……」她邊笑邊說。
李瑋並不因母親的誇讚而喜悅,起初那一瞬的憤怒退去後,他凝視公主的眼神顯得有些惶恐,交織著一些焦慮和憂傷,他嘴唇顫動著,似乎想解釋什麼,但終於還是沒能說出來。
公主蒼白著臉,轉身面朝我,還如原先那樣輕聲喚我:「懷吉。」
之前那些惡毒的攻擊,刺耳的咒罵都無法如這聲呼喚一樣,令我痛徹心扉。我再也不顧眾人眼光,上前一步,拉她入懷,輕撫她背,低聲道:「沒事了……我帶你回去……」
我維持著溫和的表情,心裡卻只想放聲哭泣,無比憤恨自己的無力,讓她陷入如此難堪的境地,代我承受這種空前的折辱和痛苦,而此時我所能做的,只是給她這點微不足道的安慰。
「回哪裡?」她很平靜地問。
「公主寢閣。」
她抬起頭,盯著我眼眸,清晰地表達她的意願:「我要回家。」
「回家?」訝異之下我不敢確定她語意所指。
她頷首,繼續點明:「我要回宮。」
現在回宮?我蹙眉看了看戶外那釅釅夜色,對她道:「公主,現在宮城諸門已經關閉。」
「我要回宮。」我的話,她恍若未聞,斬釘截鐵地重複道。
就在我們對答時,天際電光一閃,轉瞬間已有悶雷滾過,沉沉地開始灑落一層冷雨。
「公主,下雨了,不如待明日天亮再……」我這樣勸她。但未及說完,她一手推開了我,轉身即朝雨中奔去。
我大驚,立即扯下衣架上一襲外氅,追了出去。在庭中追到她時,她已泣不成聲我拉住她手腕,引她回轉身來,錯落的電光映亮她的素顏,但見其上儘是水痕,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淚。
「帶我出去!」她緊抓住我一雙手臂,浴著夜雨幽風,淒聲對我道:「懷吉,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我不想被困在這裡!」
她在我面前痛哭,悲傷得像看不到明天。而這個「困」字,是一個隱秘的咒語,在我多年的宮廷生涯裡,常聽人提起,此刻公主以如此絕望的神情說出,越發激起了我心底一波悸動。
我殘存的理智承受不起她淚滴的重量。宮規是什麼?律法又如何?剎那間這一切都顯得無足輕重了,我可以將它們與我的生命一起拋諸腦後,只要能給她一點呼吸的空間。
「好,公主,我們回宮。」我對她說,展開外氅,披在她身上,盡量把她裹得嚴嚴實實,然後摟住她肩,讓她隱於我庇護之下,為她蔽去一半風面,就這樣帶著她匆匆趕住宮車停泊處。
當我們的宮車駛出宅門後,李瑋冒雨踉踉蹌蹌地追來。
「公主公主……」他奔跑著,朝車行的方向伸出手,失魂落魄地連聲呼喚。他是害怕了,想勸止公主入宮麼?我回首看,猶豫之下放緩了車速。
「快走!」公主哭著催促,不肯對李瑋稍加顧眄,一雙淚眼也沒有弱化倔強的神情,「再多留一瞬,我會死在這裡!」
我旋即揮鞭,讓犢車拉開了與李瑋的距離。他眼見難以追上,兩膝一軟,跪倒在積水的地上,竟也像一個孩子般嚎啕痛哭。
「為什麼會成這樣?」他望著車輪激起的兩卷水花失聲泣道,「我盡力了,為什麼你卻不肯略看一眼?」
西華門前,我向守門的禁衛說明她的身份:「兗國公主。」
他們驚訝不已不,敢相信這個狂扣宮門的「瘋婦」會是那位著名的皇帝的愛女,猶疑的眼光逡巡於我們臉上,最終發話讓我們在此等候,再回到城門下,揚聲向城樓上的監門使臣講述了此間情況。
監門使臣是內侍省中官,遠遠地仔細端詳我們片刻,終於確定我所言不虛,在樓上施禮向公主告罪,隨即迅速進入宮城內,向今上報訊。?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數刻之後,我看到了一個此生從未見過的奇異景象——宮門夜開。
金釘朱漆的皇城宮門沉重而徐緩地自內開啟,在大門內外拉出幾朵交錯變幻的扇形光影,門前禁衛高舉火炬分列兩行,門後內臣手提宮燈,所有人都屏息靜氣,令門軸發出的嘎嘎聲格外清晰。
宮門大開後,公主緩步入內。這是第一次,公主踏著火光燈影出入宮城。
門後捧著一排鍍金銅鑰匙的監門使臣立即率眾向公主躬身行禮,那些匆忙趕來的內臣彷彿尚在夢中,行禮的節奏並不整齊——以如此簡易倉促的形式迎公主中夜入宮,對他們來說,也是第一次。
選擇西華門,是因為這是離禁中最近的宮門。但要抵達今上所在的福寧殿尚有幾道宮門與殿閣要經過:平拱門、皇儀門、垂拱門、垂拱殿……所有宮門前都立著這樣一個匆忙趕來開門的監門使臣,看見非時入宮,且沒有魚符,沒有墨敕的公主,他們都難以把面上的驚詫神色掩飾得不露痕跡。
公主並不理睬他們,揚首快步穿過一道道宮門。而我們經過後,那些宮門又迅速在我們身後關閉,傳來嘩啦啦上鎖的聲音。這略顯驚惶的聲音令我忽然想起幼年初入宮時所受的教育:監門使臣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輕者徒流,重者處絞……
當公主步入福寧殿時,今夜已雲收雨歇,但我卻毫不樂觀地預感到:這禁門通往的可能是個風雷交加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