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榮德

到了九月,趙構將秦檜的觀文殿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觀之職也全部罷去,高世榮料想柔福會對這消息感興趣,便很快告訴了她。

柔福聽後問:『朝中大臣們怎麼議論此事?『

高世榮答:『都說皇上力圖中興國家,求治心切,才聽信秦檜之言,讓他主持內政。而秦檜能力有限,私心過重,不以寬大之政輔皇上仁厚之德,反而行苛政、植黨羽,大肆排擯異己。皇上雖一時誤用此人,但及時將其罷免,不失明主作風。『

柔福微微一笑,問:『而今那些秦檜培植的黨羽必定惶惶不可終日了罷?『

『是,『高世榮亦笑了:『都急著想法轉投呂頤浩門下呢……另有些看得較遠的,開始巴結朱勝非了。『

柔福頷首道:『秦檜空下來的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職呂頤浩定會建議九哥讓朱勝非補上……只怕張浚會有些麻煩。

『公主是說呂朱二人會聯手排擠張浚?『高世榮想想,說:『未必吧?當初朱勝非在苗劉之變後自請辭職,皇上問他何人可繼任,他就推薦了呂頤浩與張浚,可見他對張浚頗為賞識。『

柔福盯著他瞧了一陣,忽然不禁地大笑開來。高世榮不解道:『公主為何發笑?『

少頃,柔福收斂了笑意,這才對他說:『沒什麼。只是一下子明白了九哥為何說他為我作了最好的選擇。『

高世榮隱隱意識到什麼,略有些羞慚地垂首:『公主是覺得我愚笨,無甚見識麼?『

柔福搖搖頭,沒就此談下去,只說:『我聽說朱勝非當初答我九哥的原話是:『以時事言,還須呂頤浩、張浚這兩人。『玄妙處盡在短短『以時事言『四字上。『

『那麼說,是朱勝非辭相實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之舉,或許還受過張浚明裡私下的暗示譏刺,所以心有不甘,對張浚有牴觸怨懟之意?『高世榮再問。

『這我不能肯定。『柔福道:『苗劉之變中朱勝非與叛將虛與委蛇,有助於緩解事態、為勤王之師爭取了不少時間,可說有功。但張浚對他的確是頗有些不滿的,大概是認為他為相不力,以至引發苗劉之禍,且與叛將有諸多來往,難脫干係罷。在呈給九哥的密奏上疏中提及朱勝非,遣辭用句很值得人細細品味。『

高世榮詫異道:『公主可以隨意查閱這幾年來大臣們呈給皇上的上疏?『

『不過是偶爾聽我九哥說過一些罷了。『柔福手托茶杯,淺抿一口,輕描淡寫地說。

高世榮又問:『呂頤浩與張浚當年曾在勤王過程中通力合作,此後也未見有何衝突,若朱勝非欲排擠張浚,呂頤浩就一定會與他聯手?『

柔福冷笑道:『此一時,彼一時。親兄弟姐妹到了關係個人私利時都常會翻臉無情,何況一朝之臣?再說,但凡女子,總不願意與貌勝於己的美女並列於人前,想來男人也一樣,較強的潛在對手,還是早些排除比較好。『

其後事實確如她預料的那樣,幾日後,趙構下旨命觀文殿學士、左宣奉大夫、提舉醴泉觀兼侍讀朱勝非守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當時宣撫處置使張浚領軍駐於川、陝等地,行事剛正,不徇私情,一些士大夫有求於他而不達目的,便開始造謠誹謗他,稱他濫殺無辜、用人不當等等。朱勝非任相後聽到誹謗張浚的言論,便上奏趙構,頻頻論其所短,於是趙構遣顯謨閣直學士、知興元府王似為川、陝等路宣撫處置副使,與張浚相見,和他一同治事,名為輔助,實為監視。張浚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不久後便上疏辭職,趙構不許,但下詔罷去張浚宣撫處置使之職,命其回臨安,依舊知樞密院事,任徽猷閣直學士知夔州盧法源為龍圖閣學士、川陝宣撫處置副使,前往川陝與王似同治事。

『這知樞密院事張浚看來也做不長久,一時的失勢是難免的了。但呂頤浩與朱勝非也不見得就算贏,指不定哪天又會被人踩下去……這幫人,國沒治好,靖康前的朋黨之爭倒學了個十足,都以為自己有多高明,可惜他們遇上的主子不是父皇,是九哥。『說到此處,柔福雙目奕奕生輝,櫻唇挑出一道驕傲的弧度,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兩睫一垂,歎了歎氣:『唉,是九哥……『

高世榮佩服她在政治上的見解,可這卻並不是他希望她擁有的優點。他其實更願意與她漫步花間、吟詩賞月,聽她輕言軟語地與自己聊些生活瑣事,而不是目光犀利地與他討論國家大事。無奈她像是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為人妻者應有的舉止態度和性情,或者,即便知道她也不願意照此改變自己。她可以很乾脆地拒絕他提出的泛舟西湖的建議,卻不允許他在她問朝中發生之事時面露搪塞之色。

到後來,他被迫把與她討論政事視為一大樂趣,因為除此之外他們之間再無別的共同話題。

這年十二月某日,趙構忽然遣內侍至公主府請柔福入宮見駕。此前每逢宮中有何節慶之事趙構都會宣她入宮,但柔福總是稱病推辭不去,自己更不會主動去,這次也不例外,她冷眼看著內侍,說:『我最近不太舒服,行不得遠路,九哥也是知道的,請公公回稟九哥,說待我身體好了才能應召前往。『

內侍躬身道:『是,官家知道公主貴體違和,故特選了兩名最好的御醫一同前來,車馬宮人也都備好了,一路上奴才們會小心伺候公主,絕不會出半點差池,請公主放心。這次官家宣召公主實是有大事要與公主商議,所以再三叮囑奴才,要奴才一定要把公主請回宮。『

『什麼大事?『柔福問。

內侍壓低聲音答道:『有一從北方來的女子自稱是榮德帝姬,現已被送入宮,但官家與榮德帝姬並不熟識,一時無法辨別其真假,所以請公主入宮驗視。『

榮德帝姬是趙佶第二女,成年後下降左衛將軍曹晟,曹晟早亡,她獨守了幾年寡,後來在靖康之變時亦隨一眾宮眷被虜北上。現被接入宮的這個女子也稱自己是從金國逃歸,這姐姐早早出嫁,趙構早已不記得她的容貌,現今臨安宮中之人也無認識她的,問那女子一些宮中舊事,她答來倒也有些條理,不像是完全一無所知的樣子,但事關重大,趙構終究不好斷定,而榮德帝姬與柔福是姐妹,當年又一同北上,見面的機會理應不少,因此柔福顯然是現在最有可能辨別出其真假的人。

聽完內侍解釋,柔福一笑:『這倒有點意思。好,我去。『於是命人請出高世榮,二人同乘一車入宮。

柔福未見那女子之前,先聽趙構細說了一番她的相貌,然後趙構問她:『如何?像是真的麼?『

柔福一沉吟,輕笑道:『是真是假,我說的都作不得準,最好讓她自己說罷。『接著問嬰茀:『她見過你麼?『

嬰茀一愣:『我?我入宮時榮德帝姬已經出降,我並未見過她。『

『那麼這次呢?『柔福再問。

嬰茀說:『這次我只遠遠地看過她一眼,她肯定是沒看見我的。『

『好。『柔福隨即一牽嬰茀的手,說:『跟我一起去。『

那女子低眉斂目地獨坐在安置她的宮室中,年紀看上去確與榮德帝姬相若,亦有幾分姿色,態度溫良和順,見趙構帶著柔福等人進來,便立即起身相迎。

趙構命她平身,和言對她說:『二十妹瑗瑗來看你了,你應該還記得她罷?『

女子抬首,朝他身後看去。柔福與嬰茀並列站於趙構身後,高世榮未便走近,離他們略遠些。

女子目光先落於柔福身上,漸漸移去看嬰茀,須臾又移回柔福這邊,間或瞬目,似在思索。

柔福不等她開口便先笑了,轉首對嬰茀說:『瑗瑗,你怎麼不過去喚姐姐?是不認識了麼?『

嬰茀會意,走至女子面前,斂衽一福,輕喚:『二姐。『

那女子頓時雙目閃亮,笑容綻現,十分親切地拉著嬰茀的手說:『許久不見,瑗瑗妹妹越發美麗,與以前大不相同,姐姐都快認不出來了。『

柔福當即忍俊不禁地引團扇遮口笑了起來。女子迷惑地看她,問嬰茀:『這位娘子是……『

『二姐,『柔福揶揄她:『你認吳才人做妹妹,那我真不知道我應該是誰了,叫人怎麼回答你好呢?我記得上次見你是在三年前罷?我的變化就如此大麼,竟站在你面前你都會認錯。『

女子剎那間面如土色,頹然跪倒在地,深垂著頭無言以對。

『賤婢。『趙構冷道:『膽敢冒充金枝玉葉,你有幾顆腦袋?『

那女子嚇得全身哆嗦,不住流淚,拚命磕頭卻說不出話。

柔福笑笑地對趙構說:『嘖嘖,九哥拉長了臉好嚇人,嚇壞她了。『然後斜首看那女子,道:『你為何要冒充榮德帝姬?講來聽聽。『

女子遲疑了半晌,終於斷續道出真相。原來她姓易,是汴京人,嫁與一商人為妻,家境原本不錯,但靖康之變時與家人在戰亂中失散。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北方,後來偶遇一個昔日護衛宮眷的禁兵,帶她南下,並跟她講了許多榮德帝姬的舊事。建炎四年趙構迎回柔福帝姬,並待其異常優渥,此事已廣傳於民間。易氏聽後便心動了,現下她找不到昔日親人,那禁兵亦棄她而去,要生存下去甚是艱難。她知榮德帝姬身陷金國,歸國無期,覺得自己已知道不少關於她的事,年齡又與她相仿,若自稱是她,想必也無人能看破,因此才決定孤注一擲地試試運氣。

待她說完,趙構再不看她,直接命身邊內侍:『拖下去。『

兩名內侍應聲而出拉起易氏,再躬身問:『官家欲如何處置?『

趙構語氣淡淡,只語片言卻有如磨出利刃的冰:『著大理寺杖斃,示眾。

易氏聞言立時驚恐地哭喊起來。那是一種高世榮從未聽過的詭異的聲音,猙獰如獸鳴的嚎叫和悲絕哀慟、像被撕裂得支離破碎的哭聲,全不似一個如此柔弱女子所能發出,激烈震耳,於深重的絕望中表達著她對死亡的抗拒和對被剝奪生命的不甘。

聽得他心生寒意,不覺轉目凝視柔福,擔心她是否能承受如此情景。

柔福卻像是毫不害怕,依然是悠悠的神情,適才的笑意甚至還縈於她唇邊尚未隱去。待內侍把易氏拖出宮門後,她回看趙構,問:『如果我也是假帝姬,你也會將我杖斃麼?『

趙構蹙眉道:『我不作無意義的假設。『

柔福朝他走近,莞爾一笑:『你是不希望我是假的還是不想說你會殺我?『

『你現在還活著,所以你必定是真帝姬。這個答案滿意麼?『趙構似笑非笑地說,但旋即轉移了話題:『你似乎瘦了許多。『

『嗯,『柔福頷首:『因為我不開心。『

『生九哥的氣?『

『你說呢?『

『現在氣消了?『

『沒。『

『我看見你笑了。『

『我生氣的時候也會笑。『

『呵呵,不說這些了。我帶你去看瑗。『

『好啊好啊,他最近怎樣?『

『我在親自教他唸書。他天資特異,儼若神人,所讀之書過目不忘,領悟力也是極好的。『

『他現在在哪裡?『

『在我宮中寫字。『

『那帶我去。『

『好,我帶你去。『

他們繼續聊著,很自然地出門朝趙構的福寧殿走去,都沒想起身後的高世榮。高世榮尷尬地留於原地,不知是否該跟他們同往。

細細品味兩人的對話,訝異地發現趙構竟然完全放下皇帝的架子,對柔福以『我『自稱,而柔福對他亦直稱『你『,淡如花香的親密流動於他們尋常對答間,那是他從未企及的感覺。

怔忡間有人走到他身邊,喚他:『高駙馬。『

第十一節 紅梅

高世榮回首一看,見是嬰茀,忙點頭致意。

「公主與官家去看瑗公子了,駙馬怎麼不同去?」嬰茀問。

高世榮澀澀一笑,沒有作答。

嬰茀微笑道:「駙馬與公主是夫妻,出門應該形影不離才對。一會兒若公主想起駙馬,四尋不見,緊張之下興許會埋怨駙馬呢。」

她幾時曾為我緊張過?高世榮黯然想。低歎一聲,道:「公主並未讓我隨她前去,我若去了,說不定她會不高興。」

嬰茀搖頭道:「駙馬多慮了。公主顯然很重視你,已把你視作身邊最重要的人,請你與她一起入宮,既是表明她喜歡與你多相處,一刻也不忍分離,也是為了告訴宮中人,她從此與你共同進退、一生相系、終生相依。剛才未出言相請,也許是一時忘記,也有可能是認為你隨她去是理所當然的事,故而無須再說。」

「是麼?」高世榮不敢作如此樂觀的設想:「許是世榮過於愚鈍,對下降一事公主一直……似有怨意。」

嬰茀依然含笑說:「駙馬不必妄自菲薄。女子的心事是很難猜的,有時故意冷對丈夫,不過是為得到他更多的愛憐。再說,公主個性較強,新婚女子也難免害羞,即便深愛駙馬,也萬萬不會溢於言表,多半倒會與駙馬保持距離,顯得不十分親近。但若駙馬因此誤會而遠離公主,那可就當真違了公主本意,會惹她生氣了。」

高世榮聽得半信半疑,但想起嬰茀以前是服侍過柔福的侍女,與柔福相處日久,必然是相當瞭解她的,她說的話想必有理,於是心底那縷晦暗許久的希望被她的話點亮不少,誠懇地請教她:「那我應該怎麼做呢?」

嬰茀道:「說起具體應做什麼就很瑣碎了。無非是多接近她,設法討她歡心,多留意她喜歡的東西,然後不時找來送給她,也不必總選貴重的,只要做得別緻精巧新穎,胭脂水粉、絲巾香囊之類的小物件也是好的。我記得公主小時候總想跑出宮去玩,駙馬不妨常抽空帶她出府遊玩,盪舟遊湖或登山踏青都不錯……」

聽到這裡高世榮插言道:「這點我亦曾想到,可公主如今似對遊玩之事毫無興趣,終日自鎖於府內,連自己房門都不常出,更不願意與我一同出遊。」

「那怎麼會?」嬰茀笑道:「大概是公主最近心情不好,她未出降前整天牽著瑗四處漫步,宮中每一角落都被他們遊遍了……對了,公主很喜歡小孩,若與駙馬早得貴子,有子萬事足,性情必然會重又開朗起來,所有問題也都會迎刃而解。」

自己何嘗不想如此?只是以現在與柔福之間的狀態,如何能有孩子?此話高世榮無法說出,惟有呈出一絲苦笑。

嬰茀見狀略略朝他走近一步,聲音比剛才低了一些,卻仍然柔和而清晰:「駙馬真是謙謙君子。在公主面前表現溫文爾雅是沒錯,但一味恭謹守禮似顯太過。駙馬身為公主夫君,萬事都畢恭畢敬不符常理,而且也未必是公主真正希望的。」

這真是個聰穎明慧的女子,僅從他與柔福的神情舉止就猜出了他們之間的問題。高世榮詫異而感慨地看著嬰茀,頓時明白何以趙構在眾妃中特別看重她。再念及柔福,不免又有些感傷。他原本躊躇滿志的人生已被與公主的婚姻裁得殘缺不堪,卻換不來一個有嬰茀一半溫婉柔順與善解人意的妻子。當然,他不會言悔,但無法抑止自己為此深感遺憾。

紹興三年正月初七午後,高世榮自外歸來,進門時習慣性地問前來迎接的家奴公主在做什麼,家奴答說在花園梅堂賞梅。那日雪後天霽,滿府梅花均已綻放,尤以梅堂中各類佳品為盛,遠遠地便可聞見其清雅芬芳。高世榮亦有了些興致,當即邁步穿過中堂迴廊,朝後苑梅堂走去。

梅堂院中所植的泰半是紅梅,均屬福州紅、潭州紅、邵武紅、柔枝、千葉等名品。深深淺淺的紅色花朵或疏或密地簇於梅枝上,姿態千妍,映著一地淨雪,紅紅白白地異常瑰麗,有風吹過花瓣便似片片彩帛飄飄而下,拂面生香,落在雪上,像積了一層的胭脂。

高世榮舉目望去,不見柔福在院中,環視一周,發現她躺於梅堂廳中正對花圃的貴妃榻上。門上的錦簾綃幕半垂,她斜拉了一層有雪狐鑲邊的紅緞錦被搭在身上,朝著門外側臥而眠,睡意正酣。

走進去,侍侯在周圍的喜兒等侍女向他行禮請安,他以指點唇示意她們壓低聲音,以免驚醒了她。

他和笑看柔福睡中的嬌憨神情,輕聲問喜兒:「公主賞花賞倦了麼?」

喜兒答說:「公主先是漫步於院中賞花,後來乏了,便命人把貴妃榻搬到廳中門邊,斜倚在其上繼續看。覺得有些冷,又讓人取了半壺內庫流香酒,獨自飲了三杯,漸有點醉意,就睡著了。我們本想送公主回房休息,但一碰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直說不許。駙馬看是任公主繼續在這裡睡好呢還是送她回房好?」

高世榮彎身幫柔福掖了掖錦被,溫柔地凝視著她答喜兒的話:「她既喜歡這裡,就讓她在這裡睡吧。」

喜兒以袖掩唇吃吃地笑:「那好。駙馬在這裡陪公主吧,我們退到偏廳去,若駙馬需要點什麼,再命我們過來。」

高世榮點點頭,於是喜兒等人行禮告退離開。

他記憶中柔福的膚色呈蒼白色時居多,而此時許是因飲酒的緣故,她如玉雙頰上透出幾許紅暈,似曉霞將散,眉眼旁的顏色為淡淡荔紅,像著了唐人仕女圖中的「檀暈」妝,兩眉橫煙,不須再亮出她顧盼生輝的明眸,此刻已是嫵媚之極。

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蘇軾這句詠梅詩悄然浮上心間,卻覺得此詩本就應賦給此時的柔福,若用來形容那一片開得喧囂的紅梅,倒是浪費了。

有風吹進,依然間有零落的花瓣,有一片輕輕飄落在她的櫻唇邊。

這景象令高世榮想起壽陽公主梅花妝的典故。南朝宋武帝劉裕的女兒壽陽公主人日閒臥於含章殿,庭中梅花正盛,有一朵飄落而下附在她額上,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狀美麗,人拂抹不去,三日之後才隨水洗掉。宮中女子見後覺得美麗,遂紛紛效仿,都在額間作梅花狀圖案妝飾,命名為「落梅妝」或「梅花妝」。

柔福唇邊的花瓣有小巧的形態和嬌艷的顏色,唇際原不是個合適的位置,可襯在她臉上就連這點不妥也被輕易化去。花瓣下她的肌膚和唇色顯得魅惑莫名,若是被別的女子見了,也許也會效仿著在唇邊點貼花鈿罷。

高世榮一壁想著,一壁不禁地俯首下去,輕柔地以雙唇自她臉上銜起了那片花瓣。

她肌膚之味尤勝於梅花清香,馨香而溫暖,檀口中逸出的那縷淡淡酒香有奇異的醉人力量,令他一時心神恍惚。忽然想起,之前他似乎從來沒有觸及過她的任何肌膚,就連他以手扶她時,她都會小心翼翼地引袖掩好原本裸露的手。

他輕嚼含在口中的那片花瓣,滲出的花汁味道隱約苦澀。

他的目光復又凝於她唇上。飽滿的櫻唇弧線精巧,美如花瓣,並無施朱,但天然殷紅,應該也有溫暖的溫度。

無可救藥地為此沉淪。他再度低首,緩緩朝她唇上吻去。

她忽地睜開雙目,在他觸到她之前。

他一驚,所有動作就此停止,那時他與她的臉相距不過半尺。

她不驚訝,更不害羞,只冷冷盯著他,剎那間高世榮覺得空氣似乎不再流動,像冬日止水一般,被她的眼神凝成了冰。

高世榮站直退後,侷促不安,想向她解釋點什麼,但甫一開口所有言辭便縮回喉間,結果終是無言。

而柔福表情神色未變,甚至懶得起身坐正,仍以慵然的姿態躺著,只用凌厲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割裂他曾以為可以拉近他們距離的某種聯繫。

感覺寒冷,才想起現在其實仍是冬季。他終於承受不住,疾步離去。卻又無比憤恨自己今日的怯懦,竟在屬於自己妻子的美色面前如此顏面無存地落荒而逃。

第十二節 粉黛

此後許久,高世榮都盡量躲避著柔福,不主動接近她,但柔福依然常命侍女來請駙馬過去,讓他把最近的政事告訴她,面對著他神色也鎮定自若,像是全然忘了那日梅堂之事。漸漸地高世榮倒也能像以往那樣語調自然地與她交談,只是舉止更加恭謹,連她的衣角都不再碰一下。

一日高世榮與幾位好友相聚品茶聊天,其間眾人聞見一位校書郎身帶女子脂粉香,於是大家不免就此取笑於他,但那校書郎卻並不窘迫,只不緊不慢地笑著自袖中取出一粉青小瓷盒,道:「最近聽說坊間有售以趙飛燕所用古方秘製的『露華百英粉』,粉質淨白幼細,且雜以名香,芳香馥郁,一旦著面數日不散。我一時興起,便去買了一盒欲帶回給拙荊勻面。」

眾人接過一看,都覺粉質確實與眾不同,尤其那撲鼻異香,非尋常妝粉可比,就連那盛粉的粉青瓷盒也制得特別精緻光潤,小小的盒身上繪有筆觸婉約鮮活的飛燕「歸風送遠」舞圖。圖中立於男舞者掌上的趙飛燕裙袂飄飄,身姿輕盈婀娜,有即將御風而去之勢,觀者無不讚歎。

人問:「價值幾何?」

校書郎緩搖折扇,施施然答:「與金等價。」

眾人嘖嘖稱奇,都道校書郎捨得花重金為夫人購妝粉,可見伉儷情深。

高世榮聽在耳裡,便想起了吳才人勸他留意買禮物贈柔福的話:「只要做得別緻精巧新穎,胭脂水粉、絲巾香囊之類的小物件也是好的。」於是問校書郎:「這粉是在何處出售?」

校書郎笑了:「高駙馬必是準備也買一盒贈與你家那位長公主罷?如今皇上只剩這一位妹妹,一向十分看重,既下降給了駙馬,駙馬自然是百般珍愛的了,妝粉這種小東西也時時留意為公主尋覓,這駙馬當得果然上心。」

旁人也一併插言湊趣:「不錯不錯!駙馬當日擊鞠賽後當眾求婚,早已在朝廷內外傳為佳話,現在夙願得償,當然會與公主你儂我儂,情深意重了!」

此後的話題盡數轉為以高世榮與柔福為主題的玩笑,聽得高世榮面紅耳赤,也就不好再問下去。但一直對那盒與金等價的露華百英粉念念不忘,別過朋友後當即策馬直奔諸市,一間間店舖逐一詢問,直至天色黑盡才終於找到有售之處。喜不自禁,立即重金購下,並在商人的推薦下另購了同樣價值不菲的一盒磨夷花胭脂和一盒西域「回回青」石黛。

滿心喜悅地攜之回家,一進門便直接去找柔福。柔福倒沒睡下,坐在房中與侍女閒聊,見他跑得氣喘吁吁地趕來見她頗感詫異,因他很久未在夜間踏入她房中,且又這般著急。

他取出買的妝品給她,一一解釋了品名,只說聽聞這些東西質優於凡品,所以為公主購下,但把求購的情形略過不提。

柔福瞟了那被喜兒接過擱在桌上的妝品一眼,淺品一口散發著香草味的香薷飲,才淡淡道:「心急火燎地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你買了這樣的東西?」

仿若一卷冰浪迎面擊來,激冷之下,高世榮無言以對。

「那露華百英粉的製法古書上從未有詳細記載,而今商家胡亂加些香料,就附會著說是趙飛燕所用之物,你竟也相信?」柔福以二指拾起那盒露華百英粉,略聞了聞便蹙眉拋開:「好刺鼻的麝香味。想是配製妝粉的人聽說趙飛燕愛用麝香,便加足了份量,卻不知趙氏一味濫用麝香,最終導致不育。這樣的東西,豈是能用的?」

再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不語的高世榮,柔福從容說道:「我從來不用加了過多香料的水粉,那有損肌膚。平日用的粉,都是九哥命昔日汴京宮中的老宮人特意為我配製的。選料做法都與尋常坊間所售的粉不同。是以新上市的白米輔以一定量的微紫陳米,揀淨雜質後,須分別以大小不同的磨子細細研磨,磨後再以細紗篩子篩,然後再磨,反覆五六次,待粉磨至極細後再將兩種細粉按比例摻和,具體多少要據我當時膚質膚色來定,一絲錯不得的。鉛粉用量極少,僅以使米粉鬆散、不粘結、能著面為度,要防鉛毒影響膚質。至於香料,幾乎不加。製出的粉色澤微黃,很是細軟,我一向用慣了,若改用坊間妝粉,必有不適之感。」

言罷拈起磨夷花胭脂,又說:「據《扶南傳》記載,磨夷花產自南海頓遜古國,用來製成的妝粉胭脂芬芳馥郁,色彩諧和,但國中久已不聞有此花,應該早以絕種。這胭脂香味惡俗,顏色暗啞發烏,估計也就是用尋常的紅藍花和石榴花相雜製成的。我只用以玫瑰或紫礦制的胭脂。玫瑰開花,不僅朵與朵之間色澤不一,就連同一朵中的各花瓣之間顏色深淺也大不一樣,因此制胭脂的宮人要於清晨玫瑰帶露初綻時將花朵摘下,仔細選取色澤純正一致的花瓣,其餘的一概棄去。選好花瓣後,將其放入潔淨玉臼,慢慢研成花漿,再以細紗濾去雜質,絞去黃汁,待花汁顏色全然純淨後,取當年新產的蠶絲,按盛花汁的胭脂缸口徑大小壓製成餅狀,或捲成圓徑三寸許的條狀,浸入花汁,五六天後取出,曬上三四天,乾透後驗過顏色,見著水化開色澤如新鮮花瓣才可貯存備用。如此精細的工序,宮外誰人能做到?那紫礦是紫膠蟲脂,只有南方極熱之地才產,與犀象、檀香、龍腦等價。用它製出來的胭脂色偏紫紅,品質極佳,且有潤澤肌膚的功效,因此我也頗喜歡。」

高世榮面色青紅不定,聽她說完胭脂,目光不禁落在剩下的畫眉石黛上,知她少不得又要對這石黛加以貶損。果然柔福冷眼看著那「回回青」說:「回回青出自海外,一般見過什麼世面的村姑俗婦見其價格昂貴便以為是多好的東西,其實若論畫眉效果,比起波斯螺子黛可差遠了。以前汴京宮中女子多用螺子黛,但這種青黛每顆值十金,南渡之後九哥覺得宮人用此畫眉太過奢侈,便不許再用,所以現在我們只得用自製的畫眉集香丸。若論製法倒也不算複雜,只是要費些工時:以真麻油燈一盞,多著燈芯,搓緊後點燃,其上覆一個小小碗碟,讓燃燈所生的青煙凝結於碟底,集多了便掃下,反覆數十次直到量足。然後用少許龍腦調入一點油中,傾入煙內,和勻,待凝結後就可用了。製出的畫眉墨細膩純淨,馨香宜人,畫出的黛色相當漂亮,遠非用柳枝、杉木燒製的炭墨煙煤可比。雖仍比螺子黛略差些,但也可以將就著用,石黛顆粒太粗,我是不大敢用的。」

明裡看似在解釋她尋常所用粉黛的製法,實是近乎不留情面的奚落,聽得高世榮心灰意冷。本想盡量以淺笑來化解是時的尷尬,卻終究無能為力。強自壓下湧上的一口氣,任它鬱結在心中,一咬唇,道:「是世榮唐突,擅自為公主買來這些粗糙妝品。既然公主用不上,那就扔了吧。」

「那倒也不必,始終是駙馬費心買來的,扔了可惜。」柔福微微一笑,轉首看看喜兒,再問高世榮:「若我把這些脂粉石黛賞給喜兒,駙馬介意否?」

高世榮漠然道:「公主看著辦。」隨即掉頭摔簾而出。

柔福收斂笑意,對喜兒道:「還不拿去?是你的了。」

喜兒遲疑地看著妝品,訥訥地說:「公主……駙馬其實對您很好,買這些東西都是為了讓您開心,您就算不喜歡,也不必……不必如此……」

「我若收下他這些東西,他又該想入非非了。」柔福淡然道:「很多時候的確不能對人太好。我還真後悔當初對他那一笑,引他飛蛾撲火般地闖進來。否則,現在我與他都會自在許多。」

第十三節 鞦韆

弄巧成拙的粉黛事件令高世榮再不敢輕舉妄動,在柔福面前日趨消沉而被動,除了日常的噓寒問暖外,亦不隨便做什麼意在討她歡心的事。而柔福像是相當滿意他們之間的這種狀況,日間請他過來聊聊時事,晚上各自就寢,互不干犯,在人前倒也知道顧及駙馬的面子,每每裝作與他十分恩愛的樣子,偶爾還會為他向趙構討些封賞,因此外人談及時都道這是段美滿良緣。

「駙馬爺,公主的生辰又快到了,今年您可得準備個別緻一些的禮物。」紹興四年春天的某個傍晚,喜兒如此提醒高世榮。

「又」快到了?是,她生於春天,一年前他在府中為她慶賀生辰,贈她名貴的珠寶,她卻不屑一顧。回想他當時那喜宴後慘淡的心情,依然清晰如故,一切像是昨日剛發生的一般。

他們成婚已經一年多了。一年多的時光消逝無痕,他放棄了曾經擁有的戰場,卻在感情上一敗塗地,渾渾噩噩的生活甚至磨平了他目中原有的銳氣,而讓他學會凝望著她遠處的身影頹然歎息。

面對喜兒,他淺淺苦笑:「再別緻的禮物,由我手中送出,她都不會喜歡。」

「不是呀,若是用心選擇,必會找到公主中意的東西。」喜兒歎道:「唉,您這麼快就放棄了麼?這才多久呢?你們還有大半輩子要過。公主以前是個很和善的人,對任何人都十分友好,現在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但只要駙馬持之以恆地關心照顧她,她應該總有被感動的一天罷?這次公主生辰,您要把握好這個機會,我想到了一個禮物,並不貴重,但可以保證是公主喜歡的。」

高世榮默然良久,問:「那是什麼禮物?」

喜兒一笑:「鞦韆。記得公主以前在汴京宮中最愛這個,後來隨道君皇帝退居龍德宮,也還常常偷跑出來,去艮岳櫻花樹下蕩鞦韆。現在我們駙馬府裡什麼都有,惟獨沒有鞦韆架,駙馬不如為公主在後苑樹一個,待公主生辰那天帶她去看,公主必定會很喜歡。」

他採納了喜兒的建議。私下命人造了一個鞦韆架,在柔福生辰前一天夜裡悄悄運進府,連夜樹好在後苑中。第二天柔福到後苑散步時看見鞦韆,果然雙眸一亮,走至鞦韆旁,以手輕撫那據喜兒的描述、按艮岳宮中的式樣製出的精緻坐墊和雙索,若有所思地細細看著。

「公主,這是駙馬精心為您挑選的禮物。」喜兒忙走近她身邊解釋說。

「是麼?」柔福轉首看了看高世榮,道:「駙馬費心了。」

雖然她臉上沒有明顯的喜色,但至少沒有像以前那樣冷言相向,語調甚至可以說溫和。高世榮暗自一喜,慶幸這次的禮物選得適當。

那一天她像是心情不錯,命人就在後苑設宴,席間頻頻與高世榮對飲,卻又不勝酒力,不久後便飛霞撲面,閉目以手支額,最後仍是支撐不住,便索性伏案而寐,嬌慵無限。

「公主醉了,你們扶她回房休息吧。」高世榮見狀吩咐兩旁侍女。

侍女答應,過來攙扶,但柔福卻揚手推開,不要她們扶。於是喜兒輕輕朝高世榮努努嘴,示意他自己過來相扶。

短暫的猶豫後高世榮終於下了決心,起身去扶柔福,發現她此刻渾身無力,柔若無骨,幾乎不能站立,於是乾脆伸出雙臂將她整個人橫抱而起,邁步朝她臥室方向走去。

她並未因此受驚,其間只迷濛地半睜星眸看了他一眼,旋即安寧地闔上,還將臉埋在他懷中,乖乖地依偎著他任他抱著走。

放她在床上睡下,一時不捨得走,便坐於她床頭,欣賞她的睡態。此時的她多麼可愛,眼簾輕合,蔽住了平日冷漠的目光,她美麗的面容頓時顯得柔和,並且不會拒絕他的接近。

「公主……」他不禁地輕喚出聲。

她無任何反應,依然一脈沉睡模樣。

沒有了咄咄逼人的公主架子,眼前沉睡著的溫婉柔順的小女子才更像是他夢想中的妻。忽然想起以前一直是叫她「公主」,而從未喚過她的名字,其實他很想改變他們夫妻間客氣的稱呼,只是每次尚未來得及嘗試,便都在她盛氣凌人的注視下退卻。

此刻的情形給了他自然的機會與勇氣,他滿心愛憐地以手去撫她的額發,她的臉頰,柔聲喚她:「瑗瑗……」

並未期盼得到她的答應,然而她居然應聲,依然閉著雙目,迷糊地「嗯」了一聲。

不免驚喜,很想擁她入懷,卻又怕把她驚醒,從而自己也被迫清醒。他在心底歎息,卻無法阻止自己的目光和手指繼續在她臉上戀戀流連。

漸漸地感到灼熱,像是有火從指尖蔓延到了心裡。呼吸趨於急促,他的手遲疑地沿她臉龐滑下,撫過她細長美好的脖頸,終於探入她衣中。

似感到癢癢,她格格地笑醒,一邊啟目一邊喚:「九哥……」

四目相撞,兩廂都是愕然。

他在想,如果他沒有聽錯的話,剛才她喚的是……九哥?

一點疑惑,如滴落在生宣上的墨,逐漸擴散滲染在心間。他有些茫然,思緒一時混亂,暫時來不及為他適才的行為感到羞慚。

他以為她會尷尬,她會憤怒,然而她沒有。她只是從容坐起,起初的醉意瞬間煙消,側首看他,神態幾乎可說是悠然閒適。

「剛才是你抱我進來的?」她問。

他點點頭。

「我讓你這麼做了麼?」

「瑗瑗,我……」他想解釋一二,卻被她冰冷堅硬的一句話打斷:「誰允許你直呼我名字?」

他再次被她刺痛,而這次他不準備退縮:「我以為,駙馬喚公主的名字並不逾禮。」

「你沒有資格。」她面上不帶過多表情,但清晰地吐出的這話卻字字含有分明的輕慢。

他終於憤怒:「我們是夫妻,我怎會沒有資格?」

她冷笑:「我九哥與潘賢妃張婕妤吳才人也可說是夫妻,她們敢直呼他的名字麼?」

「那不一樣,皇帝與妃嬪間有尊卑之分。」

「怎麼不一樣?你還真以為我們是平等的?」

他一愣,怒極反笑:「是,公主是天潢貴胄,世榮不過是一介草民,能躋身於公主府做一名家臣已是榮幸之極,居然還敢奢望與公主平等相待,當真無自知之明!」

她不理他,起身下床牽著裙子朝後苑疾步走去。他隨之而出,不明白她想幹什麼。

走到後苑,面對正在收拾酒宴殘局的奴婢,她伸手一指鞦韆架,說:「即刻給我拆了。」

奴婢們面面相覷,一時不敢動,隨即都把詢問試探的目光投向高世榮。

高世榮幾步走至柔福面前,緊鎖兩眉振臂道:「這鞦韆好歹也是你喜愛之物,你就算不高興,也不必拿它來出氣!」

「誰說我喜歡?」她仰首直視他,毫不妥協地針對:「半年前的鞋子,瑗現在都已不能再穿,何況是多年前的舊物?此一時,彼一時,你還當我是十三四歲只知蕩鞦韆的小姑娘?我剛才沒讓人馬上拆去是給你面子,但既然你現在如此直率,那我也不必遮掩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再說,你每次做討好我的事都有企圖,我既不準備讓你達到目的,你的好意自然也就不便接受。」言罷再掃視一旁看得瞠目結舌的奴婢們,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拆!」

眾人答應一聲,聚攏過去開始七手八腳地拆鞦韆架。

她竟以為我為她做這些事都是「有企圖」?高世榮連發怒的力量都被她的話消磨殆盡,和著悲哀黯然坍坐在石階上,心神俱傷。

柔福淡掃他一眼,也徐徐坐定在喜兒為她搬來的椅子中,一言不發地看家奴拆鞦韆架。

少頃,有內侍自宮中來,呈上一個長方形錦盒,說:「這是官家賜給福國長公主的生辰賀禮。」

柔福問他:「是什麼?」

內侍答:「是一幅字。」

「又是晉人真跡?」

「不,是官家自己寫的。」

「寫的是什麼?」

「草書《洛神賦》。」

她悄無聲息地笑了,笑得近乎不著痕跡,稍縱即逝地短促,卻盡入一側的高世榮眼底。

她謝過內侍,命喜兒將錦盒送入書房,然後也移步去書房,其間路過呆坐在石階上的高世榮身邊,便垂目問:「駙馬要同去品賞麼?」

他憤恨地轉首避開她:「公主慢慢欣賞,恕世榮不能作陪。」

她一揚眉,遺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才緩步走開。

其實並不認為酒能消愁,但他找不到更好的發洩方式,於是獨自閉門在房中,一杯杯飲盡所能找到的所有的酒。

有人推門進來,坐在他對面,一截翠袖皓腕映入他眼簾,不由分說地奪去他面前的酒壺。

他抬目一看,道:「還給我,喜兒。」

喜兒蹙眉長歎:「駙馬爺,您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高世榮慘淡一笑:「我但求一醉,不想卻是這般難……再讓我多飲幾杯。」

喜兒搖搖頭,將壺中之酒盡傾於地,然後倒了一杯茶默默遞給他。

他接過,凝眸看著杯中液體,茶水明淨安寧,他的悲傷卻霎時滿溢:「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她既然從來不準備接受我,當初為何要答應嫁給我?」

「唉,今日之事是我的錯。」喜兒亦黯然道:「如果不是我勸駙馬爺送公主鞦韆,也許不會鬧得大家都不開心。」

高世榮擺手:「不,你不明白的,她永遠不會滿意於我送她的任何東西,為她做的任何事……也不對,有例外,我告訴她想知道的政事時她會很高興……她從來沒把我當成她的丈夫,我充其量只是她的家臣,和她打聽朝堂之事的工具。」

自嘲地笑笑,又繼續說:「現在想來,她一定是認為我一開始對她的追求就是有目的的,是為高官厚祿、榮華富貴,然後,是她的美色。可是,那是我的目的麼?喜兒,那是我的目的麼?我對她的好難道不是出自真心?她難道就感覺不到麼?」

喜兒再次歎息,問:「那駙馬爺當初為什麼一定要娶公主呢?」

高世榮眼神一暗,變得茫然:「我也不知道……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消瘦憔悴,頭髮蓬亂,衣裙蒙垢,可不知為何,當她驕傲地立於我面前,我就是覺得她全身纖塵不染、高貴無匹……告別她去永州的那天,她穿了紅色的衣裳站在同樣艷紅的流霞下,脆弱而華麗的身影,像迎風微顫的虞美人……那一簇紅色的艷光,讓我覺得很溫暖,忍不住便想接近……她似乎很喜歡穿紅衣,她穿紅衣也真是好看,總給我溫暖的錯覺,但其實她是塊永遠融化不了的冰,或者只是對我,她根本沒有任何熱度可釋放。」

喜兒勸道:「想必是公主經歷過許多磨難,所以現在性情大變……不只是對駙馬,她對我們這些身邊人也總是冷冷的,很少見她笑。」

「她會笑。」高世榮忽地抓起茶杯猛擲於地:「她會對某人笑!生氣的時候也會對他笑!她也有喜歡的東西,宮裡的粉黛,草書的《洛神賦》!」

他赤紅的目中激射出一道喜兒從未見過的獵獵怒火,喜兒一驚,當即起身退後兩步以避。

「哦,現在我明白了,她同意嫁給我,只是為了掩飾她不可見光的感情。」又是一波悲從心起,高世榮兩肘支在桌上,以手摁額:「是呀,難怪她看不上我。我拿什麼跟那人比?出身、地位、才華,還是清玩閒趣?也許我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一無是處的愚笨武夫。」

「駙馬千萬不要如此貶低自己。」喜兒復又過來緊挨他坐下:「我不知道你說的『那人』是誰,但我相信駙馬絕對是位不輸於任何人的好男兒。還記得麼?在慶還蹕臨安的擊鞠賽上,你是多麼氣宇軒昂,表現得是多麼的出色,連皇上也被你擊敗了,這都在臨安城內傳為佳話了呀!」

高世榮搖頭:「沒用的,這算不得什麼優點,她也不會喜歡。」

「公主不喜歡不等於沒人喜歡。」喜兒目中忽然蒙上一層瑩瑩淚光:「駙馬爺,你可知,有一人很喜歡你,就像你喜歡公主那樣……不,應該比你喜歡公主還要……」

高世榮一怔:「誰?」

喜兒憂傷地看他,繼續道:「她曾因生活所迫,淪為歌妓,但駙馬爺一遇上她就為她脫籍贖身,帶回府中好好安置。平日對她非常友善,從不把她當下人看待。她仰慕駙馬,但因身份低微,絕不敢高攀,只能默默為駙馬祈福,祝願他與公主恩愛度日、永結同心。可是公主對駙馬並不好,時常冷語相向,她在一旁看著,每每覺得心如刀割。她想方設法地為駙馬出主意,想使公主開心,因為公主開心,駙馬也會開心,駙馬開心,她也便會感到開心……」

「喜兒?」高世榮驚訝地喚。

「是,是,是我。」喜兒頓時淚流滿面:「我本想把這秘密深埋於心,永不告訴別人,但今日見駙馬如此消沉,妄自菲薄到這般地步,這才忍不住說了出來,只想讓駙馬明白,你是個好人,一個好男人,你不應因公主不喜歡你就懷疑這點,在我這樣的女子心中,你是完美無缺的。現在我說出來了,心事已了,雖死亦無憾,不管你怎麼看我,輕狂也好,下賤也罷,我都不在乎……」

高世榮凝視她,感慨而無言。她說不下去,哭得梨花雨重。她沒有柔福那種時常令他感到驚心動魄的美,但在今夜幽浮的燭光下,卻讓他看出了以往不曾注意到的俏麗,和忽然間令他心折的楚楚可憐。

他擁抱了她,她亦順勢偎入他懷中,小鳥依人。

一切顯得順理成章。他先是去吻她臉上的淚痕,然後雙唇滑落在她唇上,她熱烈地回應,最後他抱她入帳,嘗試用身體彼此慰籍。其間有柔福的侍女來到門外,輕聲喚喜兒,說公主在找她。喜兒大驚,支身準備起床,卻被高世榮止住,在她耳邊說:「管她呢……」於是喜兒重又柔順地躺下。

次日高世榮甫一睜目便看見喜兒站在床前,早已梳洗完畢,臉泛紅暈地含羞低頭,向他請安,服侍他起身。他穿好朝服,準備出門去上早朝,她直送他到大門口,並依門而立,久久地目送他。高世榮偶然掀開轎子窗簾轉頭回望,只見門邊的喜兒臉上的嫣紅尚未褪去,眼含秋水,目光鎖定在他的轎上,輕咬著一方絲巾,乍喜還羞。

心有一動。那是他憧憬已久的情景:有個女人將心縈繫在他身上,從他出門的那一刻起,就期盼著他的歸來。

雖然,這個女人並非他深愛的那個——想起他所謂的正妻,他的心又隱隱作痛——但,她愛他,能給他希望從幸福的婚姻中所能得到的一切,他勸自己為此滿足,這畢竟是他充滿陰霾的生活中好不容易出現的一束光亮。

回來後,他會給她一個名分。他想,縱然柔福,甚至趙構會為此不悅,他也必定會這麼做。

第十四節 玉碎

散朝歸家,先回房中換衣,兩名侍女上前服侍,他隨口問她們:「喜兒現在在何處?」

侍女對望一眼,神情忽然顯得慌張,先後低下了頭,須臾,才有一人輕聲說:「自然是在公主那裡。」

高世榮注意到她們的臉有些泛紅,猜自己昨夜與喜兒的事她們必已心知,當下也略有些不自然,便也沉默,任她們為自己換上家常衣袍,再朝柔福那邊走去。與往日不同,今日平地多了些期待。

柔福還是常見的樣子,在房中慵然坐著,不著胭脂的時候,血色與喜色均不上蓮臉。

見他進來,柔福抬目看看,然後客氣地請他坐。想起自己的越軌,高世榮倒覺對她多少有歉意,全然拋開昨日與她爭執的不快回憶,和言與她聊天,只是在她看他的時候,每每不敢與她對視,目光常躲閃。

她像是並未覺察到他有異於往常,仍斷續問他朝中事,他也一句句作答,務求使她聽得明白。這期間亦未忘記掃視她身邊侍女,很快發現喜兒不在其中。在回答完她所有的問題,她暫時沉默的間隙,他終於問:「喜兒……今日怎麼不在公主身邊服侍?」

她清眸一轉,淡定視他。他不禁垂首,掩飾性地咳嗽一聲。

「她今日不太舒服,正在她房中休息。」柔福說。

他未接著談喜兒,立時把話題岔開,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聊了一會兒,才告辭離開。

匆匆趕去喜兒所居之處,見房門虛掩,便推門進去,愉悅地喚:「喜兒!」

她伏臥在床上,側首向內,一床錦被嚴實地蓋住了全身,只遺一頭黑亮、但此刻顯得蓬亂的頭髮於被外。

他忙過去在她床頭坐下,再次喚她。她徐徐轉頭,透過絲縷散發,他看見一張青腫得近乎可怖的臉。

他驚訝地睜大雙目,伸手拂開她臉上的頭髮,難以置信地觸摸她唇角的血痕:「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駙馬爺……」喜兒流下兩行淚,虛弱地說:「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

隨著她剛才艱難的轉側,一點裸露的肩自被中露出,上面有分明的新鮮傷痕。

高世榮心一涼,呆坐了片刻,才去掀她的被子。動作遲緩,手在輕顫。

被下的她全身赤裸,觸目驚心的杖擊傷痕從雙肩一直蔓延到兩股,皮開肉綻,體無完膚。掀開的被子裡也滿佈斑斑血印,想是她一動不動地伏在床上時間已久,部分傷口已與被子粘結在一起,被他拉開便又被再次扯破,不住地滲出血來。一件白色單衣捲成一團扔在床角,上面也滿是血跡,他抓來一看,發現背部已殘破不堪,想來是她受刑時所穿的。

阡陌縱橫的血色傷痕、青紫的斑塊、染血的破衣,他忽然一陣暈眩。

然後他起身,說:「我去請郎中。」

「不。」喜兒勉力伸出一支手拉住他:「我不成了……你陪陪我,不要走。」

他只得又坐下,握著她的手切齒道:「她真狠!」

喜兒淒涼一笑:「她怎麼會變得這樣……她不是當年汴京宮中的柔福帝姬……」

這句話說到後來氣息越發微弱,微微喘著氣,眼睛逐漸闔上,像是再沒力量睜開。

高世榮忙安慰道:「別說這麼多話,先歇一會兒,我馬上讓人去請郎中來為你治傷。」說罷沖外面連喊幾聲「來人」,不料竟無人答應。

「不必。」喜兒輕歎一聲:「你抱抱我就好……世榮……我可以這麼喚你麼?……世榮,抱抱我好麼?」

高世榮鼻中一酸,目中變得潮濕,匆忙點頭,隨即輕輕摟她起來,怕弄痛她的傷口,便讓她伏在自己膝上。

喜兒安心地伏在他懷中,微笑:「嗯,這樣真好。」然後閉目而眠。

高世榮輕撫她頭髮,怔忡地枯坐著,腦中所思與眼前所見都變得模糊,惟余蒼茫而已。良久,再次輕喚喜兒,不聞她應聲,他猛地一把摟起她,兩滴淚就此滴落。

衝進柔福房中,他對她冷道:「喜兒死了。」

柔福淡漠地頷首:「好,知道了。」

「你讓人打死了她。」

「不錯。」她並不否認:「她兩次背叛了我,我原諒她一次,並不等於我會永遠容忍她的錯誤。」

「這不是她的錯,她只是順從了我。」

她笑了:「所以,是你害死了她。」

「我可以把你的狠毒理解為出自你的妒忌麼?」

「不,沒有感情,就談不上妒忌。我打死她,是因為你是我的駙馬,你答應過要永遠尊重我,忠於我。我不允許你有別的女人,這點如果你以前沒有理解,那以後最好記住。」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正坐在妝台前,臨鏡閑雅地將發上一支釵拔下,有條不紊地放在首飾盒中。

高世榮幾步搶過去一把扯她起來,對她怒目而視:「你既從不把我當你的丈夫,又憑什麼要求我對你忠貞?你討厭我接近你,好,我放棄,但是我親近別的女人又與你何干?我只是把你不屑一顧的感情分了一些給喜兒,你竟因此殺了她。我無法想像,你竟是這樣的惡婦!」

柔福亦怒了,倔強地迎擊他銳利的目光:「憑什麼?憑我的公主身份,憑你對我作出的承諾!你們男人都是些慣於偷腥的貓,三妻四妾,偷香竊玉,做起來得心應手,彷彿天經地義,女人的感受在你們看來根本微不足道。如果我只是一名普通女子,也許就無能力管住自己的丈夫,幸而我是公主,長公主,我可以用我所有的皇家權力來要求我的丈夫對我忠貞。是,我是從沒真正把你當成我的丈夫,但是你既當了駙馬,就是屬於我的人,哪怕我無意理你,你也不許做對不起我的事。我父皇的一些妃嬪,十幾年都見不到他一面,可她們如果紅杏出牆,就是死罪。既為女子定下如此苛刻的規矩,為何用在男子身上就不行?何況在下降以前,我明白地問過你,你答應了,對我作出了承諾,隨後也享有了我答應帶給你的地位與財富。現在違背諾言的是你,犯錯的是你,你倒有臉來質問我!」

「犯錯的是我,那你何不乾脆殺了我,為什麼要殺那個無辜的弱女子?」

「因為殺她比殺你更能讓你感到愧疚和痛苦!」她咬唇道:「而且她無辜麼?我不覺得。」

高世榮怒極,揚手欲打她。一旁的侍女們見狀忙圍過來,拉的拉,攔的攔,勸的勸。

「都給我住手,一邊去!」柔福命道。侍女們在她凌厲的目光下漸漸鬆手,各自退開。

然後柔福傲然抬頭,挑釁地緊盯高世榮,柔潤如常的雙唇彎出一絲冷笑。

明明既恨且怨,那高揚的一掌不知為何卻遲遲無法揮下。兩人針鋒相對地怒視許久,高世榮的手終於擊落在她妝台的首飾盒上,那木質的盒子應聲碎裂,一些珠狀飾物從中逸出,滾落在地,滴滴答答地彈跳。

他推開她,掉頭出去。她倚著妝台站穩,在他身後說:「你不可再碰別的女人,否則,你碰一個我殺一個。」

高世榮剛走到門邊,聞言駐足,回首:「你敢?!」

她說:「你可以試試,看我敢不敢。」語調淡淡。

高世榮搖頭,一字字對她說:「我可以忍受你的冷漠、你的尖刻,但是你為什麼要撕碎你留給我的最後一點好印象,向我展示你的冷酷和殘忍?」

第十五節 凝光

路過梅堂,看見那滿院梅花樹,再度怒氣上湧。高世榮回房抽出佩劍,折轉,揚手挽出道道劍影刃光,花樹葉散枝斷,依次委落一地。

當日夭夭紅梅早已凋盡,驚惶地亂舞而下的是零碎的枝葉,墜於他臉上,有時尖銳,令他有刺痛感。

再不見一朵梅花,看著滿地暗淡的殘枝,他卻還是覺得這院中有艷紅的色調,令他聯想起許多與紅色有關的東西:流霞下的虞美人、竹簾下的曳地羅裙、新婚那日她所穿的褕翟之衣、紅梅開時她微醉的容顏……最後是喜兒身上斑駁的傷痕。

以前他從未想過,她的華麗艷紅會與血色有關。

依舊揮劍怒斬,直到不剩一株花樹,直到筋疲力竭,才拋劍於地,倚著廊住微微喘息。

「把這些殘枝收拾乾淨。」他聽見有聲音響起,清泠的感覺。一看,是柔福在吩咐周圍的家奴。

她不知在這裡站著看了多久,見他在看她,便微微一揚首:「就把喜兒埋在這院中。」她是在命令家奴,但目光的落點是他的眸心。

他陰沉著臉疾步離開。快速的步伐攪動了空氣,走過她身邊,隨之而起的風吹開了她鬢邊的散發,和如漣漪般輕柔漾開的一絲微笑。

是夜,高世榮命以往服侍他的侍女采箐侍寢。他早知采箐亦傾心於自己,但與柔福成婚時便決心一生不納妾,不願讓她無名分地跟著自己,所以一直未與她有何瓜葛。而今日惱怒之極,便什麼都懶得再顧,在采箐服侍他洗漱後即命她留在房中。

與慾望無太多關係,只是難平的郁氣需要消散的理由。

次日出外歸來,首先回房找采箐。

不見。

奔至梅堂前,果然發現院中又多一處動土的痕跡。

呆立半晌,他憤然出門,轎也不乘,策身上馬,復朝皇宮疾馳而去。

見了趙構,他不下拜,不請安,逕直說出他的要求:「臣出身低微,生性愚鈍,行事莽撞,不配與福國長公主為偶。請陛下開恩,削去臣駙馬都尉稱號官爵,為福國長公主另擇良婿。」

趙構頗覺詫異。再看高世榮,一身塵灰,面額泛紅,鎖眉瞪目,行動舉止全失了禮數,顯然是盛怒之下匆匆趕來。轉念一想,心知他必是受了柔福的氣,遂淺笑勸道:「這駙馬都尉又不是普通官職,豈是說削就削的?朕那妹妹脾氣是大了些,偶爾會耍耍性子,但罪不當休罷?她讓駙馬受了什麼委屈,駙馬盡可告訴朕,稍後朕自會責罰她。」

怒火點亮眸光,高世榮緊盯著趙構,強忍了半天,才嘿地一笑:「臣豈敢休公主,而今但求陛下替公主休了臣。」

趙構蹙眉道:「這是什麼話!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讓你如此不堪忍受?」

高世榮道:「公主沒錯,是臣錯了,令府中兩名侍女無辜受累,平白丟了性命。未免繼續貽害他人,臣請陛下將臣逐離公主身邊。」

趙構再細問因由,高世榮卻倔強側首不肯再說。於是趙構當即下令,召福國長公主入宮。

柔福既至,趙構讓她去嬰茀宮中,隨後自己趕去,與嬰茀追問半天,柔福才道:「我殺了他兩個婢妾。」

趙構頓時瞭然,對她道:「你既不喜歡他,就讓他納幾個妾又有何妨?」

柔福側目看他:「你怎知我不喜歡他?」

趙構啞然失笑,搖頭道:「我們不爭這個。」

嬰茀柔聲勸道:「公主,其實男人三妻四妾算不得什麼,若公主實在看不慣,把那兩名婢妾趕出府,或配給人便是,她們也沒犯什麼大錯,就這樣殺了她們,傷了駙馬心,夫妻間就不好相處了。」

「要怎樣的錯才是大錯?」柔福冷道:「我對她們不可謂不好,她們卻慣於搶我的男人。」

這話聽得嬰茀頗不自在,不禁轉頭看了看趙構,但見趙構此刻也移目看她,目光相遇,旋即各自移開。

趙構讓嬰茀好生勸慰柔福,再命柔福帶入宮的兩名侍女隨自己前往偏殿,然後問她們:「朕看高駙馬一向溫良和善,也並非輕狂好色之徒,為何如今會一反常態,連納兩名婢妾?」

侍女都深深垂首,推說不知。

趙構再問:「可是公主驕橫無禮,失愛於駙馬?」

一名侍女細思良久,才答:「駙馬一直深愛公主,公主平日對他不甚友善他也不怎麼介意。是公主不喜歡駙馬,下降至今,他們始終分房而居……」

「什麼?」趙構凝眸看她:「你剛才說什麼?」

那侍女複述一遍:「公主下降至今,一直與駙馬分房而居。」

一抹笑意隱於心間,而面上仍只是淡淡的神情,趙構頷首說:「朕明白了,你們回去罷。」

重回到高世榮所在的殿中,趙構對他說:「朕已知詳情。此事確是瑗瑗不對,朕會命她思過,以後不許她再犯同樣的過錯,否則,朕必將嚴懲。你們只要彼此體諒些,又怎會相處不下去?以後無論是休妻還是休夫的話都不可再提。」

高世榮擺首,拱手欲再辯:「陛下……」

趙構臉一沉:「一個男人,既有膽向朕索要他想要的東西,就要有同樣的勇氣承擔此後的一切後果。」

高世榮一愣,終於放棄,冷笑:「陛下良言臣記住了。」

趙構神色稍霽,又和言勸他:「駙馬納妾並不為過,公主錯殺了你的婢妾,朕賠給你便是,切莫因一兩個女人就與公主傷了和氣。」隨即環視兩側的貼身侍女,點了其中最具姿色者的名:「凝光,你隨高駙馬回去,以後務必盡心服侍駙馬。」

那名叫凝光的侍女聞言大驚,立時站出跪下垂淚道:「官家,奴婢入宮已久,若要出宮實難割捨。況且奴婢粗陋笨拙,恐有負官家厚望,服侍不好駙馬。請官家恩准奴婢留在宮中吧!」

高世榮見她分明是不願意入駙馬府為妾,自己也並無此念,便也出言推辭。但趙構一擺手,道:「朕說過的話不可收回。」便命凝光回房收拾行裝隨駙馬出宮。

凝光知趙構主意已定,此事無法挽回,無奈起身,一邊抹淚一邊緩緩出殿。

註:柔福杖殺高世榮婢妾一事並非我虛構,史實的確如此。真假帝姬一案爆出後,趙構命人抄查她位於臨安城外漾沙坑坡下第一區的府邸,在後苑挖出幾名婢妾的遺骨,均為她下令所殺。她下嫁高世榮多年,卻並未生子,在柔福被審訊期間,高世榮也沒為她說話。柔福被誅後,高世榮因「不知情」而未受牽連,只被追奪了駙馬官職,可見他們之間無深厚感情,甚至是一對怨偶。

看到這段記載之初我也頗感詫異,考慮過要不要把這事隱去,但後來一想,便覺得也沒什麼不好理解的。公主一定要美麗溫柔良善,那是童話裡的邏輯,而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僅是黑白兩色。這樣的柔福倒比一個童話化的完美公主更真實,更能激發我描寫她的興趣。

第十六節 夜曲

晚膳後趙構命凝光乘車隨高世榮與柔福回去。凝光抱著一個小小行囊,愁眉深鎖,一派不勝悲苦模樣。趙構見狀對她說:「朕知你捨不得宮中姐妹,這沒關係,以後福國長公主入宮時你盡可隨她一同來。」隨即微笑著轉向柔福:「瑗瑗,以後你回宮把她也一併帶上。」

柔福看看他,目光再悠悠曳到凝光臉上,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凝光不寒而慄,低垂下頭,輕輕咬住發顫的下唇,退後一兩步。

待她們走後趙構召來管宮廷事務的宗正官,命他去查一下被柔福打死的兩名侍女家中的情況。少頃,宗正官回來,稟道:「那兩位侍女一名張喜兒,一名陳采箐。張喜兒是開封人,原本就是當年服侍福國長公主的侍女。她父母早亡,入宮以前由她姑姑撫養,靖康之變時她逃出宮去,但又與姑姑失散,後來流落到臨安當了歌妓,高駙馬遇見後為她贖身,帶入府中讓她再服侍福國長公主。陳采箐是臨安人,是高駙馬尚公主前在臨安買下的,父親打漁為生,家境貧寒,有兩個兄弟三個妹妹。」

趙構問:「如此說來,張喜兒如今在臨安無親無故?」

宗正官稱是。趙構便命道:「賜一千緡錢給陳采箐的父親,就說她是得急病死的。另外通知內侍省與各宮押班及公主府管事,禁止所有內侍侍女談論公主杖殺這兩名侍女之事,違者嚴懲。」

隨即又回到嬰茀宮中,張婕妤也在,正坐著與嬰茀聊得開心。二妃見趙構進來,馬上站起行禮迎接。趙構親自伸手一扶,讓她們平身,然後左右一打量她們,微笑道:「兩位愛妃身上衣裳顏色似乎暗了,一會兒各自去領十匹綾絹罷。」

張婕妤聞言詫異道:「我今日穿的是新衣……怎麼顏色看上去很舊麼?」

而一旁的嬰茀已再度下拜:「謝官家賞賜。官家如此厚愛,臣妾姐妹感激之極。」

張婕妤立即回過神來,忙也下拜謝恩。

趙構笑笑,在廳中坐下,命人召來教坊樂伎奏樂唱曲。樂伎問趙構想聽什麼,趙構隨口答說:「奏《漁父詞》。」

樂音響起,趙構怡然自得地聽著,不時隨其旋律淺酌低唱:「輕破浪,細迎風。睡起篷窗日正中……」

見他愉悅之情溢於言表,張婕妤含笑輕聲問:「官家今日似心情大好,可是逢上了什麼喜事?」

趙構尚未作答,嬰茀便先開口道:「想是又接到剿平流寇之類的捷報了。如今天下漸趨國泰民安,官家焉能不喜?」

趙構但笑不答,只轉首問張婕妤:「瑗現在在做什麼?」

張婕妤說:「在臣妾宮中讀《論語》。」

趙構點頭道:「這孩子真是聰穎好學……非但文才出眾,在騎射上也頗有天賦。昨日朕教他射箭,他小小年紀,卻已能穿楊。」

張婕妤目露喜色,道:「是官家教導有方。」

趙構想想,又對她說:「孩子大了,花銷也會增多,你如今的月俸夠麼?朕明日命人給你增加一些。」

張婕妤聞言當即站起一福謝恩。

此後張婕妤又與趙構及嬰茀聊了一會兒才告辭回宮。嬰茀親自出門相送,久久扶門望著張婕妤遠去的身影,不覺輕歎出聲。

趙構便問她:「為何歎氣?可有什麼不如意之事?」

嬰茀悵然回首,回趙構身邊坐下,強笑道:「沒什麼。張姐姐有子萬事足,自從有了瑗後,她終日神采奕奕、笑口常開,整個人看上去年輕了許多。與其相較,臣妾自覺形容憔悴暗淡,故而歎息。」

「養個孩子其實很麻煩。」趙構淡然說:「要付出很多心力,也是件極累人的事。」

嬰茀頷首:「官家說的是。臣妾只是年紀漸長,獨居深宮時常感孤獨無依,所以很羨慕張姐姐,有個孩子陪伴在身邊,可以不時說話解悶。即便教養孩子很辛苦,但也累得其所,有點事做,便再不會覺得長日難耐……」

趙構沉吟片刻,問:「你真的很想要個孩子?」

「那是自然。」嬰茀答說,隨即又微笑搖頭:「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可惜臣妾無福,當日瑗不肯選臣妾為母……」

「無妨,」趙構略一笑:「朕可以再命人選宗室子入宮交與你養育。」

嬰茀大喜,鄭重下拜叩首謝趙構恩典。趙構以手牽她起來,兩人相視一笑。

凝光隨高世榮回府後,高世榮命她做自己的貼身侍女,主理采箐以前做的事。柔福冷眼看著,也不說什麼,只有意無意地漫視凝光。凝光在她面前從不敢抬頭,永遠低眉順目地深深頷首,若非必要,盡量不讓自己出現在柔福的視野中。

如此平淡地過了兩日,其間高世榮也沒讓凝光侍寢。到了第三日夜裡,凝光像以前一樣服侍高世榮盥洗更衣後,便忙不迭地退到門邊,輕聲問:「駙馬爺還需要奴婢做什麼嗎?」

高世榮在床沿坐下,道:「沒什麼,你去歇息罷。」

凝光如獲大赦,馬上轉身欲出門。不料這時高世榮發現枕頭上似有一點污垢,想讓她換一個,便叫住了她:「等一等。」

凝光徐徐回頭,膽戰心驚地顫聲問:「駙馬爺?……」

高世榮見她嚇成那樣,不禁啼笑皆非,故意不立刻說讓她留下的原因,只道:「你過來。」

凝光見他此時僅著一身內衣,坐在床沿略含笑意地盯著自己,不禁暗暗叫苦,緊捻衣角躊躇半晌就是不過去。

高世榮不耐煩地再催,凝光終於忍受不住,屈膝跪倒在地,兩滴淚珠應聲而落:「駙馬爺,您饒了奴婢吧……公主不會放過奴婢的……」

一提柔福高世榮怒氣再度蔓生,知凝光是怕柔福報復才擔心自己讓她侍寢,當下又有了賭氣挑釁之心,聲音變得冷硬:「過來!」

凝光珠淚漣漣,拚命擺首跪在原地不肯移動。高世榮也不再跟她多說,逕直走來一把拉起她就往床上拖。凝光頓時大哭出聲,不住懇求:「駙馬爺,不要啊……饒了奴婢吧……」

高世榮不理,黑著臉繼續拖她。凝光掙扎終是無效,眼見就要被他拉上床了,忽然驚聲尖叫起來:「救命呀!公主救命呀!公主快來救救奴婢吧……」

第十七節 白露

高世榮全沒料到她居然會求救於柔福,聞聲一愣,當下手便鬆開了。凝光立即敏捷地爬起,快速衝到門邊開門而出,提著裙子飛也似地朝柔福的居處奔去,一路上仍驚惶地連聲高喊:「公主!公主!……」

隨後高世榮亦沒想太多,下意識地出門追她。凝光見他果然追來,更為驚恐,尖叫著加快了步伐。終於跑到柔福門外,馬上伸雙手拚命拍門,泣道:「公主開門,救救奴婢……」

門依然緊閉,而高世榮已瞬間追至。凝光瑟縮著轉身滑坐下來,一點點盡量向後挨去,搖著頭哀求地看著高世榮,眼淚汪汪:「駙馬爺,求求您饒了奴婢吧……」

高世榮伸手正欲拉她起來,凝光身後的門忽然敞開,凝光先是往後一倒,但臉上卻迅速閃過一抹喜色,翻身站起跑到廳內端坐著的柔福面前,跪下叩頭:「公主……」

柔福挑眉一掠高世榮,悠然道:「駙馬爺怎不進來坐坐?」

高世榮默默走進,冷冷掃了凝光一眼,不發一言。

「凝光,」柔福輕搖羅扇,問她:「怎麼你惹駙馬生氣了,深更半夜的被他追著打?」

凝光遲疑地搖頭,垂首不敢說話。

柔福淡然打量高世榮,再對凝光說:「凝光,你服侍駙馬爺想必不盡心,連身衣裳都準備不好,害他一件外衣都找不到穿便跑了出來。晚來風急,要是著涼了怎麼辦?」

經她一說,一旁的幾名侍女也都注意到高世榮僅著了一身貼身單衣,見此情景當然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又是好笑又有些害羞,便都引袖遮面悄然而笑。

凝光聞言跪行挨近柔福,拉著她裙角懇求:「是,奴婢笨拙又粗心,無能力服侍好駙馬,請公主把奴婢調過來服侍公主吧,只要能在公主身邊做事,奴婢什麼粗活重活都願意幹!」

「那怎麼行?」柔福道:「你是官家特意賜給駙馬的人,我可做不了這個主。」

凝光哭著繼續苦苦哀求,柔福才又啟口對她說:「那你問問駙馬,看他是否同意你的請求。」

凝光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跪著轉身面朝高世榮,磕了一個頭,甫一開口便被高世榮擺手制止:「不必說了,以後你就留在公主身邊罷。」

凝光驚喜地連連拜謝。柔福星眸微閉,以扇掩口輕輕打了個呵欠,說:「好了,我要歇息了,你們都出去罷。」

「公主,」高世榮上前一步:「有些話我想跟你說。」

柔福側首問:「什麼?說罷。」

高世榮冷眼一掃廳中侍女,命道:「你們都退下。」

侍女一時不敢動,都抬目以觀柔福。柔福目中波光淡漠地拂過面色陰沉的高世榮,微一瞬目,對侍女們說:「退下。」

侍女退出廳中,輕輕掩上了門。柔福好整以暇地側身轉向桌邊,放下團扇,一手支頤,一手拈著一細細銀簪,閒閒撥弄紅燭上的燭花,說:「你看見了,我什麼也沒做,是她自己不服侍你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少恨你一點。」事到如今,吐出那個「恨」字,高世榮仍感疼痛。

燭芯光焰在她的挑撥下忽明忽暗。她神態安寧,只有眸中映入的兩簇火花在舞。如水晃動的燭光下,她容顏柔美,勝於日間所見。

「你的愛或恨於我來說都不重要。」她輕啟朱唇:「我只要你承諾過的東西。」

「我的承諾只給我的妻。」

她微微仰首垂目視他:「你是尚公主,不是娶普通的妻。把婚約當成交易豈不更好?可惜你始終不懂。」

他猛地過去拉她起來,以一臂緊緊箍住她的腰,迫視她雙目:「我一直很想跟你說,我厭惡你輕漫的眼神和高人一等的態度。有沒有辦法,可以碾碎你可恨的驕傲?」

「放開你的髒手。」柔福冷道:「出去。」

高世榮緩緩擺首,說:「我還一直很想跟你說,我是你的丈夫,不是你的家奴。如果你經常忘記,或許,我應該提醒你。」

「你想幹什麼?」柔福問。

他不答,簡潔利落地引臂將她抱起,不顧她的掙扎邁步走入臥室,鬆手一拋,把她甩在了床上。

「你找死!」柔福在床上支身坐起,盯著他咬唇道。

「你是不是準備明日入宮向你九哥哭訴?」他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聲說:「還有一句話是我想跟你說的:有權親近你的人是我,請不要在不適當的時候喚你九哥。」

他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她慍怒地猛烈抵擋反抗,無奈力有不逮,很快被他摁倒在床上,釵橫髻亂、衣衫不整,雪膚隱現。

他俯身吻她的唇,她決然側首躲過,目中迸閃出一道厭惡而憤恨的幽光。

「污穢!」他聽到她切齒地說,隨即見她胸下一湧,一口清水便不禁地自口中噴出。

這突來的變故令他惘然放手,柔福便轉身扶著床沿嘔吐起來。他跪坐在她身邊,一時不知所措。

良久,柔福才好不容易止住。以袖拭了拭唇角,看他,冰冷一笑:「這就是你想要的?跟金賊流寇有什麼區別?好,我不再反抗,但我鄙視你,高世榮。」

言罷她躺下,閉目,神情安寧如初。純然的靜止,再沒有起伏的情緒痕跡,不惱怒,亦不悲傷。

怔忡許久,高世榮黯然起身,拉被子蓋住了她的身軀,立在床邊說:「若時光倒流,我不會選擇遇見你。」

心神皆疲,而他堅持等待,想等她應以片言。可她終於沒有,高世榮覺得失望,才想起婚後的她永遠拒絕給他希望。嗤笑自己的不明智,這才緩步回房。

次日高世榮即向趙構上疏,請求他調自己長駐永州。趙構先是不許,而高世榮再三請求,趙構相勸無效,最後終於批准。

啟程那天,高世榮特意起了個大早,以免去面對是否要向柔福告別的問題。而在收拾停當,準備出門上馬之時,他仍不禁地回首望向柔福的居處。令他訝異的是,他竟然看見柔福輕移蓮步,自門中徐行而出,走到廊柱旁,朝他這邊看來。

她尚未梳洗穩妥,只著了一襲白色生絹衣裙,秀髮長長地披於腦後,幾欲委地。垂於兩頤的幾縷髮絲和她的睫毛都染上了初生霞光的顏色,微紅的淺金。似不慣這突然的光亮,在他的凝視下,她半閉雙目,慵然斜首靠著廊柱,眼波飄浮。

然而拂去霞光的掩飾,他知道她的膚色仍是一貫的蒼白,和著身上白衣,和始終淡漠的神色,感覺清粹冷冽如秋日白露。

艱難地收回目光,他迅速上馬啟程。揮鞭策馬,馬奮力揚蹄,跑得輕快。

身下名馬的每一次奔騰,都會在他與她之間多劃開一丈有餘的距離。他默然想。陡然意識到,原來他每次見到她時,都會在心裡不自覺地衡量與她之間的距離,有時他以為自己已經無比接近她,彷彿觸手可及,可是卻一探即碎,宛如水中幻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離她越來越遠,終至不見。高世榮勒馬止步,仰首望天,一聲悲嘯響徹天際,兩行淚水蜿蜒入心。

《柔福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