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茶經

次日宗雋並未出門,晨起後在書房看書,讓柔福在一旁焚香侍侯。柔福雖頗為不悅,但也未拒絕,為他點上一爐香後便徐徐打量他書架上的書,但見其中大半是漢書,例如《史記》、《資治通鑒》、其餘歷朝正史及各類兵書,而他現在正在看的仍是《貞觀政要》。

「這麼多書,你都看過?」柔福問他。

宗雋點頭,說:「我七歲時,我母后命人去汴京為我請來了兩名漢儒先生教我漢文。」

柔福微微一笑,掠他的那一眼滿含優越的驕傲。宗雋分明看見,卻不理睬,繼續埋頭看書。

須臾,有侍女奉茶進來。柔福揭開杯蓋一看,當即便蹙起了眉頭:「這裡面加了些什麼?」

宗雋聞聲一望,淡淡道:「是酥酪。」

「你們就這樣烹茶?」柔福不屑地搖搖頭,用一細細銀匙自杯中挑起一點茶葉看了看,再放入口中輕輕一抿便已知此茶品種:「這是白茶,福建北苑貢茶中的極品。」

「不錯。」宗雋微笑說:「還是自你們汴京宮中取來的。」

柔福雙眸一暗:「可惜,多好的東西,落入你們蠻夷手中竟被如此糟蹋。唉,你們簡直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哦?」宗雋將書一卷頗帶興致地問:「那你們是怎樣享用這茶的呢?」

「這茶經若要細講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說完的,何況個中精妙處絕非蠻夷所能領會,就揀要緊的說,只怕你也未必聽得懂。」柔福輕撥杯中茶葉,悠悠道:「昔日汴京禁中貢茶主要有平園台星巖葉,高峰青鳳髓葉,大嵐葉,屑山葉,羅漢上水桑牙葉,碎石窠、石臼窠葉,瓊葉,秀皮林葉,虎巖葉,無又巖芽葉,老窠園葉等,香味各異,各擅其美,但終究不如這北苑白茶。

「這白茶與尋常茶葉不同,其葉最是瑩潤纖薄,自崖林之間偶然生出,若移來培植是決計種不活的。此茶樹千里之內不過一、二株,每年產的茶葉僅夠制兩三個餅茶,而且尤難採摘蒸培,稍有不慎,湯火火候一失,就會損香折味,變為凡品。擷茶要選在每年驚蟄之時,黎明時分,日頭一出便采不得了。採茶應以手斷芽,但不得以指去揉,否則氣汗熏漬,茶便失之鮮潔。茶工要隨身帶上新汲清水,採下新芽則馬上投於水中以保鮮。那種剛剛萌生便採下的新芽精製成茶後形似雀舌谷粒,細小嫩香,為最上品,一槍一旗亦可,一槍二旗次之,其餘的都是下品。

「茶的蒸壓火候不得有一絲馬虎。蒸太生則芽滑,會使茶色清而味烈;過熟則芽爛,會使茶色赤而不膠。壓久了會導致香竭味薄,若壓得不夠又會令色暗味澀。洗芽的器皿要絕對潔淨,蒸壓好後需細細焙火。若滌濯不精,飲時品出些微砂土,自不免大煞風景;若焙火之過熟,則茶文理燥赤,色香俱失。造茶之前要先度算好時間工力,以決定采擇多少,要在一日內造成,否則茶一旦過宿,便有害色味。

「烹茶之水以清、輕、甘、潔為美。古人說江南中泠惠山之水為上品,但相隔太遠,縱使人千里迢迢地送來也無法保有原來的新鮮水質。平時可取清潔甘美的山泉,其次,清澈的井水也可勉強一用,江河之水,有魚鱉腥味及污髒泥濘,就算味道輕甘也不能取用。以前我們烹茶用的水,主要是父皇命人修渠自汴京城外引入禁中的山泉與艮岳自生的泉水。山泉也有區別的,味美者曰甘泉,氣芳者曰香泉。自城外引入的是甘泉,而我們艮岳山中自生的則是香泉,兩種泉水烹出的茶各有妙處,難分優劣。

「我看你們這兩杯酥酪茶多半是用無焰的死火煎的罷?好茶須緩火炙、活火煎才可喝。知道什麼是活火麼?即有火焰的炭火。但也不一定非要用炭火,以前我常去艮岳撿枯松枝或松實,用來煎茶效果並不比活火遜色,隱約還有些別樣香味。

「唐人煎茶,多加以姜、鹽。本朝蘇子瞻蘇學士認為加少許姜尚可,鹽則不必用。而我們宮中所飲之茶均不多添雜物,專品茶、水純味。世人常用梅花、茉莉等花薦茶,雖能增花香,卻亦損茶原味。好茶有真香,非龍麝之俗香可擬,入盞便馨香四達、沁人心脾。若茶葉為中下品,加香花入內也許可稍掩其粗陋寡味,但若佐以上等之茶,則完全是畫蛇添足。」

「所以,」柔福將面前茶杯遠遠推開,一臉鄙夷地瞧著宗雋說:「像白茶這樣的茶中極品,以往我們連香花都不敢擅加入內,惟恐折損了它,而如今,你們竟以油膩味重的酥酪與之同煎,如此蠻飲,當真令人為此茶扼腕痛惜。」

宗雋笑笑,問:「這些茶經是誰教你的?」

柔福下頷微仰,道:「我父皇和我三哥楷哥哥。他們均是品茶斗茶的高手,若論茶道,只怕全天下無幾人能勝過他們。其實何止茶道,但凡清玩雅趣,又豈有他們不精的?」

「怪不得,」宗雋似恍然大悟:「他們無力守住祖宗基業,原來把心思全花在烹茶之類的事上,哪還有精力去治國呢?」

柔福一愣,雙唇微動了動欲反駁,話到嘴邊像是自覺不妥,一時未能說出什麼。

「好,以後我不再如此『蠻飲』了。」宗雋微笑看柔福:「我喝的茶便交由你烹。以前我常覺你父親庸碌無為,一無是處,如今看來竟錯了,至少他調教出了一個可為我烹茶添香的好女兒。」

柔福一怒之下伸手奪過他手中的《貞觀政要》:「你既看不起我們漢人,又為何要巴巴地學漢文、讀漢書?」

宗雋也不與她爭,悠然笑著往椅背上一靠,說:「你不覺得,我愛看的書與你父皇或你楷哥哥愛看的不一樣麼?」

柔福聞言後一陣靜默,垂目久久地凝視手中的《貞觀政要》,若有所思。

第十一節 通鑒

此事奇異地激起了柔福的閱讀興趣,書房因此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宗雋看書時她願意作陪,他看完遞給她的書她不急於擱回書架,貌似隨意地翻翻,目光卻總帶著一抹渴求的意味烙在一張張書頁上,像是在尋覓她思之反覆而不得的答案。

宗雋外出時她也總泡在書房,當某日宗雋突然自外歸來,在書房找到正在凝神看書的她時,她略顯慌亂,彷彿她私守的秘密被他窺破,迅速起身,將手中握著的書隱於身後。

那書封面在她行動間倏忽一閃,她刻意的掩飾躲不過他冷靜的眼睛,他笑:「《貞觀政要》看完了?」

她猶豫一下,終究還是點頭承認。

「看懂了麼?」

「現在還不太明白,」她坦白地答:「但我想以後會看懂的。」

「為什麼選《資治通鑒》來看?」

她聞言緩緩移出身後的書,以指輕撫封面上的「資治通鑒」四字,說:「因為這部書看上去最舊,想必被你看得最多。你這麼愛讀它,肯定是有道理的。」

宗雋微笑坐下:「那你看出什麼了麼?」

她默思片刻,然後道:「我想它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我的國家會遭受你們的劫掠……或者,還有中興的方法。」

「這些書,你若想看就隨便看。」宗雋一擺手指著滿架的書:「但你就算讀懂了,想明白了,找到了中興你國家的方法又能怎樣?你不過是一柔弱女子,我的侍妾,你不可能會有機會像男子那樣為宋建功立業。」

「不。」她抬頭直視他:「只要我活下去就有機會。」

「等你的九哥?」他揶揄地問。

她嚴肅地頷首:「對,我的九哥。」

「你的九哥……」宗雋沉吟著,笑意隱約,意味深長:「他五月在應天府稱帝了,你知道麼?」

她的神采被這話轟然點亮,兩頤嫣紅,眼眸浮光:「真的?你怎不早些告訴我?」然後他看見她唇邊漾出一波他從未見過的明媚笑容,澄淨清澈如春日陽光。「是啊,本應如此,終歸會是如此!他那麼英武剛勇、冷靜睿智,舉手投足滿蘊著天璜貴胄的高貴氣度,中興之主,捨他其誰!」

她快樂地奔向朝南的窗邊,仰首眺望無雲的藍天:「登基那天的他該多麼漂亮……他穿戴的一定是高貴的天子之服袞冕。那袞服是青色的,上面所繡的日、月、星、山、龍、雉、虎蜼附於他身上必也沾染了靈氣,隨他步履宛轉游移呼之欲出。他的紅蔽膝上會織以龍紋,間以雲朵,飾以金鈒花鈿窠,裝以真珠、琥珀、雜寶玉,其下的紅羅襦裙色澤如殷紅的霞光。金龍鳳革帶繫在他身上粲然生輝,那光芒必不會比艷陽遜色。他足蹬紅襪赤舄,腰佩鹿盧玉具劍,手按在劍柄上,穩步登壇受命,所戴之冕前後十二旒,透過其上所垂的真珠,可以隱約看見他淡定自若的神情。他立於天壇之巔,以從容目光俯視眾生,昭告於昊天上帝,從此他就是大宋新的國君……」

雖早有預料,但她超常的熱情仍使他詫異。聽著她細緻入微的描述,他笑意顯示的愉悅並不比她的聯翩浮想真實:「說得像是你親眼目睹一般。」

「可惜,我不能親見九哥登基。」她回首微笑看他:「但當時情景必是這樣。」

「那你是否關心他即位以後做的事?」

「當然,」她說:「現在他應該在運籌帷幄,以求盡快攻入金國中興復國。」

「很抱歉,我真不忍心讓你失望。」宗雋展眉笑道:「你九哥的軍隊在我們元帥婁室的進攻下節節敗退,開封尹、東京留守宗澤連續上疏請求他迴鑾汴京以安人心,他卻不聽,而在黃潛善、汪伯彥建議下準備轉幸東南。」

她怔了怔,但馬上抬目決然視他:「或許現在他兵力不足,不得不暫時避讓。這只是他一時權宜之計,待局勢穩定之後,他一定會重返汴京,並調兵遣將揮師北上。」

「是麼?」宗雋微微擺首:「恐怕將來他行事未必會如你所願。」

她忿忿地盯他良久,最後得出個結論:「你嫉妒他。」

「哦?」他故作好奇狀:「理由呢?」

「我九哥年輕有為,才二十歲就當上了大宋皇帝。」她唇角微挑,一臉不屑:「而你比他還大一些,卻碌碌無為,擔著個無足輕重的文職,終日無所事事,只知享樂,於國於社稷都無建樹。你比之於他,豈不慚愧!」

她若對別的金國貴族如此直言,再有九命也難保。宗雋呵呵一笑,倒不慍不怒,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她都把他看成碌碌無為的庸人,起碼說明他的韜光養晦頗有成效。

「嗯,沒錯,我終日無所事事,清閒之極。」他曖昧地打量她,微笑:「我看你似乎也很閒,或者我們可以一起找點事做?」

她一時沒明白,愣愣地看他不懷好意地笑,半晌才反應過來,當即狠狠啐了他一口,紅著臉跑出書房,手裡還握著適才那冊《資治通鑒》。

第十二節 山色

秋七月,完顏晟決定帶京中宗室皇子出城田獵,宗雋也將奉命隨行,府中奴婢得知消息後,立即提前數天早早地準備鞍馬刀弓帳篷雕鷹等所需物品。

柔福見他們忙得熱火朝天,便問:「如此大費周章,是要去好些天麼?」

宗雋說:「只是去城外圍場,不過三四日。如今在圍場田獵,其實只是以軍隊佈置好圍場,再把準備好的狐狸、野兔、野豬和鹿獐等動物縱放於其中,大家放箭去射,或者以雕鷹捕捉,做做狩獵的樣子罷了。」說罷歎了歎氣:「我小時候常跟父皇去長白山打獵,往往一出必逾月。那裡珍禽異獸漫山遍野,模樣美觀漂亮的有紫貂、黑鸛、金雕、梅花鹿、丹頂鶴;味道鮮美甘香的有秋沙鴨、麝、水獺、猞猁、馬鹿、青羊;可捕來玩賞的禽鳥有鶚、鳶、蜂鷹、蒼鷹、雀鷹和花尾榛雞……當然,還有很多兇猛的野獸,步入密林時須處處小心,經常會有黑熊、棕熊、豺狼、金錢豹出沒。最危險的是虎,它常常靜伏於灌木叢中,發現落單的行人後會跟著他在近處潛行片刻,待其不備便猛撲過去,一口咬住人的脖子,使他避無可避,然後再撕咬嚼食入腹。」

柔福一直仔細聽著,聽他說起珍禽異獸時露有淺淺笑意,但聽到猛虎食人之事,不禁呈出一絲驚懼神色。宗雋見狀淡淡一笑,又道:「可是這樣的猛虎,我從小到大跟著父皇一共獵殺了五頭。長白山上的猛虎毛色十分艷麗,背部和體側是淡黃色的,而腹面淨白,全身佈滿的橫紋黝黑油亮,每個女真人都會以擁有這樣的虎皮為榮。我臥室和書房中的掛毯,便是我親自獵殺剝下的虎皮。在長白山狩獵,才是真正的狩獵,對男人來說,最大的快樂莫過於贏得以生命為賭注相博的東西。而如今的城外田獵,不過是作戲式的消遣。」

「那如今你們為何不去長白山狩獵了?」柔福問。

「京城離那裡頗有段距離,來回需要很多時間。何況,現在的皇帝……似乎比以前忙?」宗雋忽然朗然地笑:「自然是不便輕易遠離京城,花這麼多時間在狩獵上的。」

「有那麼多珍禽異獸的地方,風景一定很美罷?」柔福再問。

「對,」提起記憶中的長白山景,宗雋微微有些感慨:「許久沒去了,不知那裡的山色湖光是否還跟以前一樣……」

那裡的天,純藍而明淨,空中飄浮著的雲朵蓬鬆潔白,在山腳望去,雲低低悠然游移,感覺離你非常近,彷彿奔去縱身一跳,便可扯下一把雲絲。行至山腰,有若置身雲端,伸手出去,那縷縷白煙緩緩掠過掌心,恬淡的清涼。縱然夏季也是十天九霧,密林上空,更是雲海滾滾。最高的白雲峰立於雲海之中,巍峨磅礡。而另一端的玉雪峰,由玉白色浮石砌成,四季皆白,雪石難辨,山下有冰穴數處,常見穴中炊煙如縷,傳說有仙人在那裡煉丹。

天池泊於群峰之中,池水清澈清泠之極,天晴時看去,色澤幽藍若寶石,其中無任何生物,唯一靈動的東西,便是碧水中飄著的白雲。天水相連,雲山相映,被藍白二色淨化的景色寧靜秀美,卻又遼遠深邃,站在天池岸邊,縱目遠眺,有置身於滄海之濱的感覺。

天池水蜿蜒流下,自懸崖峭壁上墜落,衍作瀑布飛流而下,便若銀練飛掛,衝向深深谷底,激起層層水霧朵朵水花,似焰火紛紛揚揚地飄落,一經陽光照拂,水霧間又幻化出一彎光影繽紛的彩虹,立於終紫、杏黃的巖壁間。

山中林木鬱鬱蔥蔥,繁盛茂密,無邊無際。其中的美人松樹腰纖細挺拔,樹幹光滑細膩,呈粉紅色,而針葉短而密,蒼翠無匹,疏疏落落地散生於紅松、雲冷杉林間,如偶遇的美人。高山苔原碧草如茵,隨四時節氣開有不同色彩的花,淡黃、橙紅、淺紫,各擅其美。深秋時,有種名為「越桔」的草會結出狀如櫻桃的果實,滿佈於山坡上,鮮紅如錦緞。在積存冰雪終年不化的溝谷旁,可以看見一些色調淡雅的小黃花,花名不太好聽,叫「牛皮杜鵑」,但奇異的是這種貌似脆弱的草本的花卻有梅花的風骨,在嚴寒中綻放,花葉之下便是白雪……

宗雋一邊回想,一邊徐徐向柔福描述山中景象。柔福聽得入神,凝眸間隱有憧憬的意味,最後問他:「那牛皮杜鵑京城附近有麼?」

宗雋道:「自然沒有,這花只生長在長白山中。」

柔福便輕輕一歎,有些悵然。

「你……」宗雋打量著她,忽然問:「會騎馬麼?」

「騎馬?」柔福微愣了愣,隨即一仰首:「會!」

宗雋當即起身,一握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出去。直奔府中馬廄,親自為她挑選了一匹小白馬,再命瑞哥給她換身短裝,然後領她到騎射場,指著小白馬對她說:「騎騎看。」

那馬通體雪白,頭小而秀氣,骨量較輕,皮薄毛細,看上去也很靈敏。柔福看上去似很喜歡,乍驚乍喜地朝它迎面走去,伸手輕輕撫摸它的鬃毛,那馬也不怕生,像是十分溫順。

「騎上去。」宗雋出言促她。

她回首看看宗雋,略猶豫地垂目,但不過一瞬便又睜目,決然地拉住韁繩,左腳一踩馬身左側的馬鐙,奮力揚身上馬。行動間似有些慌亂,那馬被她一拉便朝左轉移了數步,她尚未坐穩,一急之下猛抓鞍前突起處,待馬停下才鬆了口氣,調整好坐姿,兩手抓牢韁繩,傲然朝宗雋一揚首。

宗雋一笑,也騎上自己的馬,策馬行至她身邊,以足輕磕她馬腹,白馬立即邁步前行。起初那馬行得徐緩,柔福甚是開心,格格地笑著,手中韁繩漸漸放鬆,那馬也隨之加速,開始小跑起來。越跑越快,柔福神色舉止開始變得緊張,一面緊拉韁繩一面俯身向前,身體隨著馬的奔行搖搖欲墜。宗雋定睛一看,發現她所抓的韁繩兩邊不平衡,一長一短,更嚴重的是她的雙足居然沒有踩住馬鐙,兩側的馬鐙空空地垂著,不住晃動。

頓時明白,她其實並不會騎馬。宗雋啞然失笑,馬上揚聲指導:「收一收韁繩,兩側要一樣長。腿夾緊馬肚,踩住馬鐙。」

她聞聲照做,試著去踩馬鐙,試了好幾下才夠著,不想那馬鐙是銅製的,內側頗光滑,她鞋弓甚小,一踩即滑,馬一顛簸她雙足即刻又探出,根本踩不住。

宗雋這才注意到,穿著南朝式樣繡花鞋的她的足,實在是要命地小。

她終於放棄,不再嘗試去踩馬鐙,而是猛力拉韁繩,那馬跑得正歡,被她這一勒當即高高抬起前腿,大有將柔福自背上掀下之勢。柔福一驚,便放開韁繩,轉而緊抓馬鬃,雙腿緊夾馬肚,一臉煞白地緊俯在繼續狂奔的馬上。而那馬鐙,依然空空地晃。

宗雋立即策馬奔至牆邊,提起一根一丈多長的套馬桿,再朝柔福的馬衝去,待離得近了,猛然向前探出身,身下的汗血馬也隨之一躍,宗雋右手一揚,套馬桿在空中劃出一大大的弧線,柔韌的長桿一抖,將上面的繩套抖出個圓圈,直飛出去,不偏不斜正搭在奔跑中的小白馬的脖子上。那白馬一聲嘶鳴,正欲揚蹄抬前腿,而此時宗雋移身向後靠,以後鞍橋卡住身體,兩手緊握套馬桿回收,硬生生將馬首拉轉過來,於是那馬前身像被猛地定住,後腿急急地兜了個半圓,然後漸漸停住。宗雋再一抖手臂,整個繩套就繞在了桿梢上,再策馬過去,伸出手,將柔福抱到了自己的馬上。

奔回場邊,他抱她下來,正色道:「不要強做不會做的事,賠上小命並不好玩。」

柔福訕訕地低首,臉上一片潮紅。

宗雋亦垂目,視線鎖定在她的三寸纖足上。須臾,一下將她抱起,朝自己房中走去。

第十三節 裸足

「呀,放開我!」柔福掙扎著想落地,看清他前行的方向,臉越發紅了。

宗雋不理,進到房中才把她放在床上,然後一把捉住她還在亂動的腳,兩下便把她的鞋除下。接下來的舉動跟她猜測的不盡相同,他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她的雙足上。緊捏住她的足踝,他開始去解她小腿上纏足白綾的結。

她驚恐得無以復加。自五歲偶遇九哥那次以後,她的裸足從未暴露在除自己與貼身侍女之外的人眼中。每日的洗足纏足無異於閨中最大的隱秘,必在深夜緊閉宮門時才可進行。纏足非她本意,但隨著年歲漸長,在別的女子艷羨的目光中,她也會隱隱為自己雙足的尺寸感到驕傲。被俘北上途中雖然處境艱難,她卻也堅持尋機洗纏保養自己的纖足,當然,先要確保夜闌人靜無人窺見。

佼佼金蓮,宛若新月,瘦欲無形,柔若無骨。但這種美須以綾帛繡鞋裝裹文飾才能入目,而其間真相,是纖足美人絕不可示人的禁忌。那附足的白綾所起的作用似比小衣更為重要,雖夫君亦不能除綾直視,縱然燭紅帳暖,兩情繾綣。

面前的男人,與己有數次肌膚之親,但他亦從未見過自己裸足的狀態,這次欲解纏足,分明是有甚於解衣的莫大羞辱。

羞忿之下,柔福朝著宗雋猛踢猛踹,雙手也不停地推搡抵抗:「住手,這種野蠻行徑非君子所為!」

宗雋一笑:「我是蠻夷,並非君子。」然後一手鎮壓她的反抗,另一手繼續此前的工作。

那兩丈有餘的纏足白綾在他手下層層鬆脫,當她感到最後一道布縷與皮膚決然相離,左足輕觸著清涼的空氣裸呈於闊別已久的日光中時,兩滴淚珠隨之而落,於羞赧與憤恨間,她闔上了雙目。

錦鞋緞面下變形的醜陋,是必須嚴守的隱秘的根源。

青白的皮膚上不見任何血色和生氣,潮濕而脆弱,像火傷之後脫去陳皮腐肉的變顏的肌膚。足上只有一個翹起的大腳趾還停留在本來的位置上,其上指甲仍依稀可辨,而其餘四個腳趾無一例外地向足心轉折,完全壓於足掌下,而指甲均已脫落。腳跟臃腫,足背凸起,可見是以強力限制足掌生長,使足的長度及寬度不及天足的一半。

宗雋把著她的足踝反覆轉側端詳了許久,又繼續拉過她右足,依樣把白綾解開。柔福此刻已無心再抗拒,只以袖遮面,輕輕地啜泣,其間隱約聽見宗雋吩咐侍女,似乎是命她們取個什麼物品進來,那詞她聽不懂,何況也不關心,赤足躺在床上,甚是傷心。

宗雋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掩好她的雙足,然後自己也在她身邊躺下,面露微笑,狀甚悠閒。

約莫一柱香的工夫後,侍女端了盆熱湯入內,升騰的白色蒸汽中混有姜與桂枝,及一些不可辯的草藥的味道。其後還跟有一名中年僕婦,一見宗雋便立即跪下行禮。

宗雋坐起,將柔福抱坐於身邊,命僕婦:「給小夫人洗足。」

僕婦答應,立即接過盆置於床邊,然後輕輕去拉柔福的腳。柔福聞見藥味,一邊縮足一邊蹙眉問:「這是什麼?」

「舒筋活絡、活血化淤的湯藥。」宗雋淡淡答,一伸臂便緊緊攬住了她,讓她上身無法動彈,然後再命侍女助僕婦摁住她的腳。

僕婦一看柔福的雙足,當即露出驚異的神色,抬頭問宗雋:「八太子想給小夫人如何治療?」

宗雋道:「每日給她以湯藥清洗按摩,逐漸往回展腳趾,盡量恢復原狀。」

僕婦會意,便拉過柔福右足,仔細清洗後即開始按摩。女真人一向戎馬倥傯,喜好運動狩獵,常有傷筋動骨處,因此貴族家中常備有擅長按摩術的醫師僕婦,今日宗雋召來的便是其中一名。

足底按摩本就頗為疼痛,何況柔福這小足又與天足不同,骨骼已變形,宗雋又以恢復原狀為要求,因此僕婦著力更重,柔福一時吃痛,便伸足亂踢哭叫起來:「我不要!我不要!不許動我的腳,你們這些可惡的蠻子!」

僕婦便停下來,猶豫地看看宗雋。宗雋微一揚頷,說:「別理她,繼續。」

於是狠狠把住柔福的腳,僕婦繼續為她按摩。足足花了一個時辰,兩支腳才洗療完畢。宗雋命瑞哥為柔福找來一雙較小的女襪和一雙女真童靴,給她穿上卻仍顯松大,放她落地行走,她一時不慣,幾欲跌倒,引得宗雋哈哈笑,然後對瑞哥說:「你扶她回去,以後每日有陽光時帶她到院中除了鞋襪曬曬太陽,平時領她多走路,過幾日等她習慣些再帶她去騎射場跑跑跳跳。那裹腳布是決計不可再纏了。」

柔福自不甘心聽他擺佈,回到房中馬上便找來新的白綾,待夜間侍女們睡下後自己悄悄地按原樣纏好。次日起床時瑞哥發現,她便拉著她手說:「我平日待你不錯罷?我也不要你為我多做什麼,不過是當沒看見罷了。以後當著八太子的面我會穿靴子,但回到房中我依舊纏足你就不要管我了。」

瑞哥面露難色:「但是……若八太子知道……」

柔福笑道:「我房裡的事他都能看見?他哪里長了這麼多眼睛!」

話音剛落,便見瑞哥直愣愣地朝外望去,柔福回首一看,只見宗雋負手立於門邊,與她四目相觸,遂淺淺一笑。

他知她必會私自再纏,故此早早過來查看。

柔福意外之下卻也不懼,快步走至他面前,仰首盯著他,示威般地說:「我要纏足,你拆一次我就纏一次!」

宗雋不疾不緩地問她:「你為什麼要纏足?」

柔福道:「我們大宋,好人家的女兒都要纏足的,只有下人和窮人才留有天足。」

「這規矩是誰定的?」宗雋問。

柔福想了想,說:「不知道。但在宮裡,這是父皇的要求。」

宗雋微笑道:「說到底其實很簡單,這是漢人男子強給你們女子定下的規矩,旨在束縛你們的行走,弱化你們的體質。你們南朝的男人早已在清玩雅趣、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以及無休止的意氣之爭中消磨了自己的陽剛之氣,變得越來越羸弱,不堪一擊,而把你們女人變得嬌柔可憐、弱不禁風、舉步維艱就成了他們自以為可以重振乾綱的妙方。但你有沒有想過,有失陽剛的父親和弱不禁風的母親豈會生下強健的後代?由你們這樣的小腳女人養出的男兒又怎能抵擋我們女真鐵騎的進攻?」

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此言,但柔福依然瞪他,憤然道:「纏足女子有柳腰纖步之妙,便若魏晉書畫、唐宋詩詞,其中之美非你等蠻夷所能體會。你既不懂欣賞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強迫人像你們的蠻夷女子一樣恢復天足模樣?」

「哪裡,小足之妙我非常明白。」宗雋道:「著繡鞋的小足香軟纖小,可供我等男子日間目睹品鑒,夜裡撫摩賞玩。對你們漢人女子來說,是否纏有一雙纖足是可否獲得夫婿寵愛的關鍵,所以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都會盡力把女兒的腳纏小,宮中女子,更是這樣,纏有纖足是種爭寵的手段。可是如此一來,這小腳的女子又與純粹的玩物有何異處?何況小腳美麼?我不覺得。你拆開裹腳布看看你的雙足,你也認為很美麼?我們女真的姑娘均是天足,我母后年輕時隨我父皇南征北戰,若纏有你這樣的小腳,早慘死在馬蹄下千百次了。」

說到這裡,宗雋又著意深看柔福一眼:「而且,依你的性子,我想你原本一定不願纏足的罷?」

柔福微微退後一步,訥訥地道:「誰說我不願意……父皇和九哥都要我纏足……他們說的話一定是對的……」

「呵呵,這麼說,是他們強迫你纏的。」宗雋撫撫她的小臉,歎道:「為何你對我強迫你做的事反抗得如此激烈,卻又對你父兄強迫你做的事甘之如飴?」

柔福沉默片刻,繼而又抬目倔強地道:「無論如何,我不要你管,我會繼續纏足!」

「好。」宗雋也不直接表示反對,只說:「你既然堅持要我享受把玩你『香軟纖小』的纖足之妙,我只好被迫接受,此後每晚都會召你侍寢。」

「啊,你……」柔福不免又羞又怒,暈紅了蓮臉斥道:「無恥!」

宗雋笑得無比閒適:「我說到做到,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第十四節 獵虎

幾日後,郎主完顏晟帶著宗磐、宗雋、宗幹、宗弼、訛魯等一干宗室皇子出城田獵,隨行的還有國相宗翰、元帥右監軍完顏希尹、元帥左監軍撻懶等權臣猛將。此外,完顏晟帶了一個小孩與他同輿而行,起初宗雋以為是他的皇孫,仔細一看,才發現竟是太祖的嫡孫完顏亶。

太祖共有十六子,其中元配皇后唐括氏生有三子:宗峻、烏烈和宗傑。宗峻是嫡長子,而完顏亶為宗峻正妻蒲察氏所出,是太祖嫡孫。

金國的嫡庶之分非常嚴格,嫡子與庶子的身份地位有天淵之別。尋常人家中,繼承家產的通常是嫡子,庶子若非異常出眾,深得父親歡心,處境便十分淒涼,非但不能繼承父親遺產,甚至還有可能被父親的正室嫡子當作奴僕役使。對宗室子來說,嫡庶之分最重要的表現就在於皇位繼承權。金國的兄終弟及制規定,皇帝應優先立其弟為諳班勃極烈,通常被立的是皇帝的同母弟,若無弟或無條件合適的兄弟可立,便應選先帝的嫡子或嫡孫為皇儲。

宗峻已薨於天會二年,宗雋與九弟訛魯雖名義上也是太祖皇后所出,但紇石烈氏畢竟是繼後,身份遜於唐括氏,何況本來握有重權的宗望一死,立即便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因此他們兄弟在皇位繼承權上無甚優勢,不能跟嫡長子及嫡長孫相比。如今的諳班勃極烈完顏杲是完顏晟的同母弟,但已年逾五旬,身體一直較弱,若薨於完顏晟之前,依兄終弟及制推測,那最有希望繼任諳班勃極烈的不是宗磐,亦不會是宗雋兄弟,而是宗峻這個八歲的兒子完顏亶。

完顏晟即位以來一直有意栽培自己的兒子宗磐,因此朝野議論紛紛,均認為他有可能棄祖制而不顧,將來必會設法立宗磐為儲君。但他最近似乎忽然特別關注重視太祖的子孫,今日他言笑晏晏地帶著完顏亶出行,看上去儼然一幅祖孫和樂景象。

完顏亶平時甚少有機會出城,因此興致大好,一路上不時自車輿中探頭出來觀賞風景,一雙烏亮的眼睛好奇地左轉右盼,前腦門剃得光溜溜的,顱後兩根細細的小辮隨著車行悠悠地晃,模樣甚是可愛。宗翰見狀笑呵呵地策馬至車輿旁,問:「小王爺這般年幼,也會打獵麼?」

「會!」完顏亶當即清脆地回答,馬上摸出一彎小小的弓箭,空手拉滿對著宗翰作瞄準狀。

「不可對國相如此無禮。」完顏晟笑斥他,然後轉首對宗翰解釋道:「昨日亶兒入宮向朕請安,一聽朕要出城田獵,便非要跟著來。」

宗翰笑道:「小王爺小小年紀已這般英武,長大必有一番大作為。」

完顏晟擺手道:「哪裡,他長大後若能及國相一二已是他的造化了。國相英武勇毅,武功蓋世,不妨對他多加指導。今日田獵,就讓他跟在國相身邊學習騎射狩獵之道如何?」

「那自然沒問題。」宗翰道:「只不知小王爺意下如何?」

完顏亶聞言看看他,問:「你是英雄麼?會打老虎麼?」

宗翰尚未回答,完顏晟已大笑開來:「國相是當今大金第一英雄,年輕時不知打死過多少老虎。」

完顏亶便笑了:「好,我跟著他打獵!」

宗翰笑著一伸手,將他抱到了自己的馬上。完顏亶坐穩後又側首看著他問:「今日我們可能打到老虎麼?」

宗翰搖頭:「現今城外的老虎已經被獵殺光了,待以後我帶你去長白山打罷。」

完顏亶點點頭,說:「那我這次就多打幾隻小鹿。」

待眾人到達圍場時,先行抵達的軍隊已準備完畢,早將獵物縱放入其中,並列守在圍場外,禁止外人進入。大家紮好帳篷卸下隨身行李後便紛紛策馬入圍場林叢,宗雋自己對田獵興趣不大,卻一直留神觀察他人情形,但見完顏晟不常行動,只坐在自己大帳前飲酒笑看眾人田獵,宗翰帶著完顏亶,倒是一直在頗盡心地教他騎射技巧,而其他人,都在自顧自地放雕引弓尋捕獵物。

正午時,眾人回到營地環坐暢飲,將剛捕殺的獵物燒烤而食。一席宴罷,完顏晟環顧一周,忽然驚問:「亶兒怎麼不見了?」

大家左右查看,果然不見完顏亶蹤影,於是紛紛起身高呼尋找,始終不見回音。

宗雋凝神一想,記起適才環飲時有一梅花鹿自後方一閃而過,被完顏亶看見了,於是馬上起身提起他的小弓追去,當時大家都在把酒對飲,幾乎沒注意到此事。

宗雋當即背弓提矛,揚身上馬,朝著完顏亶所跑的方向奔去。

很快奔至一處密林,道路狹小,甚難行走。宗雋只得下馬,一路向內探去。繁茂的大樹蔽住了大部分陽光,只偶有幾點斑駁的亮點灑落,空氣陰鬱,混有草木與腐敗物的氣息,地面潮濕,不時有灌木擋住去路,而四下杳然,難覓人影。

準備放棄,折道而返,卻於轉側間無意發現,濕軟的地面上有一道小小的腳印向右方小路延伸。

立刻沿腳印尋去,轉過三四道彎後,終於看見完顏亶立於一棵大樹下,一臉失望地望向遠處,小弓軟軟地垂在他手中,顯然他追捕的小鹿已經消失無蹤。

一下釋然,正欲開口喚他,忽覺迎面吹來風帶有詭異的味道,除了原來的草木香與腐敗味外,另有一絲源自動物身上的腥風。

屬於猛獸的腥風。

當下心一涼,抬目四顧,果然發現左前方灌木叢中有一黃黑相間的東西在急速竄動,它瞄準的目標,應該是樹下的完顏亶。

前行或後退,他有兩種選擇。他有一瞬的猶豫,而他亦只給了自己一瞬的時間來作決定,或,下賭注。

一場有關生命的賭博。於生死一線間,他忽地找到了那如光芒豁然一現的前程契機。

於是不再猶豫,他躍上馬背,奮力策馬,讓它朝完顏亶飛馳而去。

馬疾如閃電,一轉目已奔至完顏亶面前,而那猛獸卻也呼嘯著同時撲來。淡黃色的艷麗皮毛,腹面淨白,身上道道橫紋黝黑油亮,額間有橫槓條紋,略有貫聯,好似一個「王」字,正是生長在長白山中的東北猛虎。

虎的捕食目標本是完顏亶,但經衝來的馬一擋,那虎爪就狠狠落在了馬的臀部上,撕脫一大片皮肉,馬一聲痛鳴,轟然倒地,宗雋也跌落在地。那虎停了停又再度朝完顏亶撲去,宗雋連站起的時間也無,只略略支身伸左臂一攬完顏亶,迅速將他抱住順勢一滾,使老虎撲了個空。

然後宗雋將完顏亶猛地向旁邊一推,雙手緊握長矛,眈眈地緊盯面前的兇猛對手,準備接下來的關鍵一擊。那虎此刻也意識到宗雋是應最先解決的人,隨即張開血盆大口,低沉綿長地怒吼一聲,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

宗雋緊握長矛中段,在猛虎撲來之際用盡全力朝它左目刺去。那虎來勢洶洶,猝不及防間無法收勢,果然中招,那矛順利地刺入了它的左目中,而矛也應聲折斷。

虎驚痛之下瘋狂猛撲,宗雋奮力朝左邊滾去躲避,卻畢竟晚了一步,那虎右掌落下,拍在他左肩上,傷處頓時血肉模糊,錐心火燒般地疼痛。

幸而那虎左目失明後一時驚慌無措,悲吼著四處亂撲亂咬,目標倒不僅僅鎖定在宗雋身上,無意間再次撲在宗雋那剛剛站起的馬身上,當即摁住一陣狂噬,倒讓宗雋贏得了些時間。他立即站起,左臂攬住完顏亶命他摟緊自己的腰,右手扯下身上套獵物用的繩索往頭頂的樹上一拋,達在一較高樹枝上,然後快速扯下成兩股垂下,猛地一拉,向上躍去,終於在虎再次進攻之前置身於樹椏之上。

長吁一氣,隨後宗雋取下背上彎弓,抽出一支箭頭泛著綠綠幽光的箭,引弓對準正衝著樹狂躍的老虎。

尋常捕殺獵物不須用毒,但每次出獵均要備一兩支餵過毒的箭,以防猛獸襲擊。像老虎這樣的猛獸,皮厚而韌,不易刺破,一人遇上時甚為危險,關鍵時刻可以用帶毒的箭射其雙目,使其中毒而亡。這是父皇教他的,而他也一直遵守,無論是在哪裡狩獵,都會帶上一支喂毒的箭。

現在,他瞄準的,正是樹下老虎尚存的右目。

一箭射出,立即中的,見血封喉。那老虎狂吼數聲,盲目之下狂奔幾丈,終於漸漸無力,一斜倒地,氣絕而亡。

宗雋這才完全放心,將弓擱下,閉上雙目,仰靠在樹幹上。而肩上的傷口也越發顯得疼痛,可以感覺到那裡的鮮血如何汩汩地沿著背部流下,浸濕了半幅衣裳。

驚呆了的完顏亶此時才回過神來,拉著他的手臂喚:「八叔……」

宗雋牽牽已變得蒼白的唇,微笑道:「沒事了。」

完顏亶一陣靜默。少頃,忽然睜著一雙烏黑清亮的眸子問他:「八叔,是不是有人想殺我?」

第十五節 券書

宗雋側首看他,不免有些詫異,笑容卻不改,問:「你怎會這樣想?」

「國相說這裡的老虎都被獵殺光了,外面有那麼多兵守著圍場,如果老虎從外面跑進來,他們應該會知道。」完顏亶說:「而且,剛才我追小鹿的時候,好像看見有人在前面跑,小鹿也跟著他跑,我喚他,請他停下來幫我捉小鹿,他肯定已聽見,卻不管,跑到這裡就不見了。」

「八叔,」他再問:「這虎是有人故意放進來的罷?你知道是誰想殺我嗎?」

宗雋一時不語。能從這一尚無實權的小小孩子的死亡中得益的人,必定是有機會爭奪皇位繼承權的人,因此這樁未遂謀殺案的主謀應該是宗室中人,或是與他們關係密切的角色。如果今日完顏亶死於虎口之下,這將是今年發生於宗室中的第三次意外死亡。先遭厄運的是二哥宗望,他的死,公佈於眾的正式說法是「身染寒疾兼舊傷復發」。宗望薨後沒幾天,太祖唐括皇后所生的第三子宗傑也「暴病而薨」。唐括皇后另一兒子烏烈早亡,至此,太祖元配皇后所生的三位嫡子均已離世。

林間的風間歇地吹,和著秋意,帶給皮膚低涼的溫度,卻終難有心底衍生的寒意那麼沁骨。若完顏亶一死,下一個意外身亡的或許會是自己,太祖繼後所生的皇子,屆時,他們又會給自己安一個怎樣的死因?

可憐的二哥,生命於他最志得意滿鵬程萬里時嘎然而止,將權力和皇位繼承權分別遺給與他有競爭的權臣和其餘的宗室子。為他剺面送血淚者眾,然而他們隨後的環飲歡宴卻比靈前的血淚來得由衷。他的死,透過上至完顏晟,下至宗翰宗弼宗磐隱約的笑意看來,倒顯得十分眾望所歸,於是具體的死因便成了誰都樂意忽略的問題。

三位嫡皇子與二哥的死,使宗雋忽然發現自己與皇位的距離瞬間縮短,也徹底理解了母后讓自己韜光養晦的深意,而如今面前這個孩子,也成了他與藏於暗處的冷箭之間的最後一道屏障。

於情於理於遠略,都應盡力保全這小小的嫡孫,至於是誰想殺他,最有動機的人自不難猜,但他寧願再多看多想,他記得母親那句話「事情未必總如看上去那麼簡單」。

他對完顏亶淡淡一笑,撫了撫他光溜溜的腦門:「有人想殺你麼?我不知道。如果有,你會怎樣?」

完顏亶答:「把他找出來,殺了他。」

他說這話時眼睛依然專注而純真地看著他,一清如水,語調卻平靜,彷彿說的「他」不是指人,而是一隻再尋常不過的小鹿小兔。

不愧是完顏氏的孩子,這般年幼卻已有了王者的勇狠決絕,而特殊的身份與處境,顯然引發了他的早慧。

「那你怎麼找?」宗雋問他。

完顏亶垂目想想,說:「我現在也不知道。八叔教我。」

宗雋再問:「你願意聽我的?」

完顏亶點點頭:「八叔捨命救我,是對我最好的人。」

「好。」宗雋微笑:「現在你不必刻意去查是誰想殺你。他既希望你死,你就反其道而行,好好地活下去,去爭取他不希望你得到的東西,屆時他忍不住,必會站出來與你作對,然後,你就可以設法殺他了。」

完顏亶眨著眼睛思索一會兒,又道:「可是,他這次殺不了我,肯定還會繼續想法害我的。」

「所以,你現在要找一個可以保護你的人。」宗雋道。

完顏亶聞言朝他笑了:「八叔,你不就可以保護我麼?郎主說我今年生辰他還沒送我禮物,問我想要什麼,我回去便請他封八叔做大官!」

「不,八叔只可在暗中保護你。」宗雋笑而搖頭:「你需要的是一個大英雄,一個別人一聽他名號就會感到害怕的保鏢。」

「大英雄……」完顏亶雙眸一亮:「八叔是說國相?郎主說他是大金第一英雄。」

宗雋頷首:「是,你二叔薨後,國相自然也就成了『大金第一英雄』。」

完顏亶便問:「那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保護我呢?」

宗雋略一沉吟,再告訴他:「一會兒咱們回去後,郎主可能會問國相的罪,說他沒有照顧好你,使你身入險境,或者郎主不直說,但國相也一定會主動請罪。這時,你要站出來,當著眾人面說,是你自己貪玩才誤入密林,與國相無關。而且國相此前告誡過你不得擅自離開他,以便保你安全、隨時教你騎射狩獵,所以國相不但無罪,還應嘉獎。既然郎主答應送你生辰禮物,你便請他賜國相免罪券書,免去他將來除反逆外的一切罪過。」

聽到此處完顏亶插言問:「只要不反逆,隨便殺人放火都沒關係?那免罪券書很重要罷?郎主肯聽我的,把這麼重要的東西賜給國相麼?」

宗雋一笑:「肯,他會肯,但你一定要當著所有大臣面請求,不要私下對他說。」

完顏亶點頭,又問:「然後呢?」

「然後……」宗雋仰首望向被樹上枝椏裂碎的青天,語調清淡和緩:「然後你就不必再擔心了,國相會幫你殺退所有想傷害你的人,並會全力助你得到你將來想得到的東西。」

「好,八叔,我會照你說的去做。」完顏亶應承,神色頗鄭重。

有馬蹄聲漸漸傳近,宗雋移目朝來路望去,從樹叢曲徑間瞥見了一行熟悉的騎兵身影,於是對完顏亶淺笑道:「有人來找咱們了。記住,切勿把我今日跟你說的話告訴任何人。」

回去後的事一如宗雋所料,完顏晟得知完顏亶遭虎襲擊的事後大發雷霆,一面差人細查縱虎入圍場之事,命帶來的太醫為宗雋包紮傷口,一面不點名地責怪「身邊人」沒照顧好完顏亶,宗翰一旁聽見,面色青紅不定,終於忍不住出列單膝跪下,道:「小王爺受今日之驚,是臣照顧不周,一時疏忽所致。臣甘願受罰,請陛下降罪。」

完顏晟聞言看了看他,徐徐坐下,正欲開口,不想此時完顏亶跑到他面前,先跪下伶俐地叩了個頭,然後揚聲把宗雋教他的話說了一遍,聲音響亮得足以令在場的每一位大臣都聽得清楚明白。

「賜國相免罪券書?」完顏晟大感意外,一時沉吟不語。

宗翰聽完顏亶非但為他求情,還請郎主賜他免罪券書,當下大喜,感激而讚許地看看完顏亶,但又見完顏晟躊躇,知此物干係重大,他不見得會願意,便又再拜出言推辭:「小王爺好意臣心領了,但臣功勞微薄,才智有限,於大金也無甚建樹,實在不敢領受免罪券書。這券書陛下請留下,日後賞給作為遠勝微臣的人罷。」

完顏亶當即睜大眼睛問完顏晟:「郎主不是說國相是大金第一英雄麼?還會有人功勞能勝過他?」

完顏晟便若被他將了一軍,當著群臣之面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略顯尷尬地笑。

其餘人也不便插言,也都沉默。須臾,元帥右監軍完顏希尹忽然開口,微笑著說:「國相功勳蓋世,大金的確再無人比他更應得免罪券書。」

此言一出,宗翰的心腹密友紛紛附和,高慶裔與蕭慶二人更是開始列舉宗翰破遼滅宋所立的赫赫戰功,雖不明言請求,但意在促完顏晟答允此事。

終於,完顏晟呵呵一笑,道:「眾卿所言甚是。國相功勳蓋世,為國屢立大功,理應特別嘉獎。朕明日會下旨,賜國相免罪鐵券,除反逆外,余皆不問。」

宗翰此時也不再推辭,雙膝跪下鄭重朗聲謝恩,那喜色滿溢於言笑間。完顏亶轉目去看一直冷眼旁觀的宗雋,目光暗含詢問:「我做得好麼?」

而宗雋若不經意地側首避開,神色淡定如常,只把笑意隱於心間。

宗翰是前國相撒改的兒子,雖然是現下第一權臣,但始終不像太祖或完顏晟諸子一樣,有繼承皇位的希望,所以完顏亶的存在與否本來就對他影響不大,而現在,藉機讓完顏亶施恩於他,可讓他知恩圖報而大力保全完顏亶,說不定還會幫他爭取皇儲之位。何況,就宗翰自己的利益來說,輔佐與控制一位年幼的君主,遠比受成年皇帝制約要好得多,扶持完顏亶必會成他以後主動積極地去做的大事。

「此番亶兒能脫險,全靠宗雋捨命護衛,宗雋自然也應嘉獎。」完顏晟忽然注意到了宗雋,溫和地看著他問:「說罷,你想要什麼。」

宗雋微微一笑,應道:「臣近日頗愛玩賞漢人書畫,陛下就把取自汴京大內秘府的珍品賞臣一些罷。」

完顏晟聞言開懷大笑:「宗雋喜好漢學,倒真變得越來越風雅了。好!回京後朕即刻讓人送一大堆漢人書畫到你府中。你好好養傷,慢慢看。」

宗雋是被隨從抬回府的。過多的失血使他幾度昏迷,皮膚像是突然褪色,面上指間儘是瘆人的蒼白,而活力隨著鮮血溢流殆盡,前所未有的虛弱使他無力地閉目,進府之後奴婢們因看見受傷的他而發出的驚呼此起彼伏,生生傳入耳內,令他不堪其煩。

入到房中才稍稍安寧。靜靜側身躺了一會兒,忽然聽見一個清泠悅耳的聲音響起:「怎麼受傷了?」

他緩緩睜目,眼前朦朧的景象逐漸變得清晰,他在俏立於床前的柔福眸中窺見自己模樣,便淡淡笑了:「我又帶回一張虎皮。」

她說:「我以為只有長白山才有老虎。」

「嗯,我以前也這樣想。」宗雋微笑道:「但事實往往出人意料。」

因是左肩受傷,所以他面朝右方側臥,柔福就立於他面前,他順勢往下一看,發現她今日穿的是一雙寬鬆的女真童靴。這發現令他覺得愉悅,遂伸手,想拉她過來坐下。

她一閃躲過。而他這一動牽動了傷口,似又有血流出,他收回手,痛苦地瞬了瞬目。

她悄然走近,盯著他的傷口看了許久,見有新鮮的血液自包紮的白布縫隙中滲出,便輕輕地用右手食指沾了沾,指上頓現一點鮮紅。

他再度睜眼時,正好看見她笑。她透過他的鮮血和他微蹙的眉頭品嚐著他的疼痛,於是綻開了一抹笑,但這笑意有欠明朗,像雪山上穿透冰封空氣的稀薄的陽光,又似在霧氣深重的林間點亮的篝火,遼遠而模糊。

而她的眉宇間,多了一種他從未感知的神情,似是憂愁?那常常在他面前大怒大悲的小女孩,也會有了如此纖細的情緒?但他無力再想,傷口的劇痛有所緩解,而頭卻越來越沉重,在失去意識前,他只記得她曾以指沾著他的鮮血,憂思恍惚地笑。

第十六節 浮影(上)

依稀醒來時,頭痛欲裂,而身體越來越灼熱,血液彷彿有了滾水的溫度,在四肢百骸中一味奔流,薄薄的汗滲於髮膚間,而肩上疼痛也隨之甦醒。勉強睜開眼,只見室內深暗,而庭戶無聲,四下靜謐,應是夜半。

他茫然躺著,雙目微晗,思緒飄浮,一時不辨這是何時,身在何處。

那門,忽然無聲地徐徐開啟,一道清麗窈窕的影子撥開瑩瑩月光,如雲飄落於室中。

靜立片刻,她終於緩步入內,悄無聲息地漸漸走近。他所見景象不盡清晰,只覺她穿了一身淺色衣裙,頭上白羽有月色光華,在被攪動的空氣中輕輕地顫,而臉,卻模糊。

多麼熟悉的情景。又是她麼,阿跋斯水溫都部絕美的女子?

嚥下凝結的歎息,他像往常那樣迅速闔眼,作沉睡狀。她停在他床前,一脈沉默。閉著雙目,他仍可感覺到她的目光如何在他臉上婉轉流連。

她悄然在他身側坐下,冰涼的手指開始踟躇地輕觸他額頭。那超常的熱度似令她一驚,倏地縮回手,停了停,才又以手心撫上他的額。

還如往常,那手清涼纖小,有柔和的觸感。他其實並不厭惡這樣的感覺,這一瞬,不妨就此停留。但這些話,他從沒有,也永不可能對她說。

從不得已地接受她為妻的那天起,他就決定以疏離作為他對她的基本態度。新婚之夜,她在匆匆看清了他的模樣後便垂目含羞地笑,而他只給她那傾城容顏漠然一瞥,便轉身離去,任她在錯愕委屈中流了一夜的淚。

此後也甚少與她同宿,府中美婢頗多,他從來不缺侍寢的人。而她並不敢就此多言,在他面前,她永遠是一副柔順賢淑樣子。他不愛睬她,偶爾有事喚她一聲,她便驚惶地抬首,仿若受驚的小鹿。這令他更為不快,覺得她根本與她的家族一樣卑微而懦弱。

某日,他著涼發熱,卻拒絕她慇勤的照顧。於是在夜半他半夢半醒間,她悄然進來,輕撫他的額頭,用冰水浸過的布給他降溫。他其實已經清醒,卻始終不睜目看她。

從此漸漸成習慣,她常在他獨寢時於夜半進來看他,默默地坐在他身邊,怯怯地撫摸他的臉龐他的手,動作輕柔無比,惟恐驚醒了他。而她一直不知道,他的沉睡從來都是偽裝,他可以感覺到她每一次觸摸,聽見她每一聲郁然低回的歎息。

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與感受。夜半時,在她依依目光與輕觸下他會感到很安寧,甚至開始期待,若她不來,會略感失望。但,一旦他與她相遇在日光中,幽浮於夜色中的那縷柔情似瞬間消失,她又成了卑微怯懦的庶族女子,別人居心叵測地硬塞給他的妻,看見她連坦然迎視自己的目光都不敢的軟弱模樣,他會覺得對她保持冷面鐵心的狀態實在再自然不過。

後來他自請去曷蘇館任職,一大目的就是避開她。其間她亦曾前往曷蘇館探望他,而久別的他對她依然很冷淡。她失望地回京,自此一病不起。他得知消息後又等了許久才起身返京,待到府中時,她已逝去,穿著婚禮時的盛裝,如沉睡般躺著,艷美無匹。

這次是他伸手撫過她髮膚,她的額頭她的唇,她的脖頸她的眉,在生氣消散之後,卻呈現出他從未感知過的奇異的美。她雙眉淺顰,唇際卻有一縷恬淡的笑意。他木然看著,心底一片空茫。

「唉……」現在,他又聽見了歎息聲,幽長細柔,無盡的悵然。

然後,有冰涼、尖銳的東西輕抵在他頸間。那是什麼?她的指甲她的刀,還是她的積怨她的恨?

此物邊緣鋒利,在她的加力下已劃破他皮膚,瞬間的清涼感消失後,那一絲傷處有和著輕癢的刺痛。

他無力亦不想反抗,其實喉內鬱結的隱痛更甚於肌膚之痛。還如往常,他始終不睜目看她,但終於開口,夜半,絕無前例的首次,自己也訝異。

無聲地歎息,他說:「穎真,對不起。」

女子的動作就此停滯。那一刻時光凝固,夜色不再流轉,她默然而立之處,是他聲音淺淡掠過的空間。

良久,他感覺到那迫人的鋒芒與她一起離他而去,她起身那一旋,髮絲拂過他的臉。

脖上有兩三滴水珠緩緩滲流而下,似是傷口落了淚。

第十七節 浮影(中)

次日一睜目,便看見憂心忡忡地凝視著自己的母親。周圍的太醫與侍女正在忙著為他治傷降溫,一屋斑駁的人,見他醒來都驚喜地出聲相慶,而他只對母親安慰地笑。

紇石烈氏輕輕拭擦宗雋的額、臉,溫言問:「好些了麼?」

仍是四肢乏力、耳鳴目眩,不過這並不重要,他自然地點頭,說:「放心,我不會有事。」

紇石烈氏手中的白巾忽然停在他耳後,「怎麼傷的?」她問。

「遇虎。」他簡單地答,此刻也無力詳細地解釋更多。

「這事以後再說。」她搖搖頭,手指橫橫地輕撫過他的脖頸:「我是說這裡,怎麼傷的?」

宗雋自己亦摸了摸脖上那道淺細的傷痕,傷口已凝合,手觸之處是一絲凸出的細線和已干的血痕。昨夜那青衫白羽的身影漸漸自心底浮出,一時間他也有些迷惑,若非傷處確切,他會以為那只是舊日幻影。

穎真?明亮的光線喚醒清晰的思維,他從來不信會有魂魄能入夢,何況她還有手中刀,可以著實切過他皮膚。

轉瞬之間,他已隱隱猜到她是誰,於是慵然半闔著眼,似漫不經心地回答:「在密林中被銳利的樹葉邊緣劃傷的。」

母親便不再作聲,也不要他多說話,只繼續照料他,直到黃昏後才乘輦回宮。婢妾們爭先恐後地前來看望,他的目光撥開重重粉黛朱顏,卻始終未見柔福。

「小夫人呢?」他問身邊侍女。

侍女說:「聽說小夫人今天不大舒服,一直閉門在房中休息。」

心下瞭然,亦未追問下去。到了夜間,他吩咐侍女:「以後若無我召喚,不得讓府中任何人入我臥室。但……小夫人除外。」

雖已無性命之憂,然此後兩日病勢仍不輕,終日躺於病榻上靜養,將婢妾摒於室外倒也保得耳根清淨,而唯一有權接近他的柔福也一直未曾出現。

第三日拂曉初醒時感覺有異往日。與景象無關。破曉的晨光融合了室內暗鎖的夜色,那光有淺藍的色調,透窗而入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潮濕,兩廂一觸,便變得幽幻溟濛。這些,都與平日無甚區別,不同的,是在窗前那光影溟濛中,立著一皎皎少女。她斜倚在窗邊,望著柳梢上尚未完全消去的淡月痕跡,舒展的眉間,有一抹磊落的愁緒。

沿著她手臂看下去,見衣袖下素手所執之物並非刀刃,而是一方正在被她無意識地糾纏著的絲巾,宗雋唇角一牽,本想喚她,但終於還是選擇了沉默,繼續躺著,在感覺到她即將轉身看他時閉上了眼睛。

她也只是轉身看他,並不再動,亦不走近,靜靜地凝視他,正如他預料的那樣。

如此良久,直到有人啟門進來打破了此間的靜默。

「小夫人,原來你在這裡!一醒來就不見了你,讓我好找。」壓低了的女聲傳入耳中仍很清楚,宗雋聽出來人是柔福的侍女瑞哥。

「我正要回去。」柔福似小吃一驚,倉促回答間透露出一些忐忑意味。

瑞哥輕輕笑:「沒關係,我知道你在這裡就好了。八太子說你可以隨時進來的,倒是我不能久留。」

「我跟你一起走。」柔福像是要立即出去。

「別,別!」瑞哥拉住她:「你在這裡等,等到八太子醒來,別跟穎真夫人一樣……」

說到這裡覺出了顧慮,一下便滯住了,卻引起了柔福的好奇:「穎真夫人怎樣?」

瑞哥一時噤聲不說,柔福連連促她:「說呀,別怕,他傷得那麼重,昏睡著呢,現在不會醒的。」

又過一會兒,瑞哥才開始悄聲對她說:「穎真夫人以前也常常在八太子睡著時進來看他,可從不敢等到他醒來,總是看一陣就悄悄走了。」

「她……」柔福問:「一定很喜歡他罷?」

「唉,豈止喜歡,他簡直是她的命啊。」適才的輕快蕩然無存,瑞哥的語調變得很是沉重。

柔福一時沒接言,須臾才又問:「她的死,跟他有關?」

瑞哥遲疑半晌,大概是反覆看了看宗雋,確信他是在沉睡,這才輕聲告訴柔福:「穎真夫人不是九姓貴族之女,八太子一直不喜歡她。八太子後來去曷蘇館,許多人都猜他是為了避開她才去的。穎真夫人等了很久沒見他回來,在娘娘催促下終於決定自己去曷蘇館看他。那時我是服侍她的侍女,但她沒讓我跟她去,說怕八太子見她帶太多人去會覺得煩,便只帶了她的一個陪嫁丫頭和必要的侍衛。」

「後來呢?見到八太子又如何?」柔福追問。

「我也不知道。」瑞哥說:「反正穎真夫人很快就回來了。我私下問過她八太子好不好,她微微笑著說:『好,他很好。頭頂大金國廣袤的藍天,足踏曷蘇館眾女子的愛情。』」

「這句話……」柔福似在細細琢磨:「你再說一遍。」

瑞哥又長歎一聲,放慢語速,把那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說:「當時我也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也來不及細問,穎真夫人便病倒了,待八太子終於歸來時,她已經……」

第十八節 浮影(下)

那輕盈的浮影隨著侍女的回憶重又飄落於心間,逐漸清晰的是穎真望著悲哀微笑的面容,不曾有過的接近,忽又驚覺其實她從未遠離。在不斷加強的晨光中波瀾不興的他的臉可以助他在人前嚴守秘密,而驕傲卻向難以遏止的隱痛俯首認罪,他悄然向自己承認,昔日他不肯一顧的妻終究以生命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烙印。

各異的感傷引起相同的沉默,其後還是瑞哥先開口道:「其實八太子對小夫人已經很好了,要是當初穎真夫人能得到你所得的兩分寵愛,不知會多開心,可你為什麼不願安下心來,好好跟八太子過日子呢?」

「你會跟把你搶來的強盜好好過日子麼?」柔福反問。

瑞哥想想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女真人有搶親的習俗,我奶奶就是被我爺爺搶來的,後來還不是與他恩恩愛愛地過了一輩子?」

柔福一怔,說:「那是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呀!」瑞哥笑著示意讓她看宗雋:「何況那個強盜還這麼英俊勇武又聰明。難道你敢說,你就沒有一點喜歡他麼?」

「不,我怎會喜歡他!」柔福斷然否認,隔了一陣,又幽幽輕聲說:「我喜歡的人跟他完全不同,斯文有禮,舉止從容,從來不會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去年春天我見他,是在華陽宮的櫻花樹下,他穿著窄袖錦袍緋羅靴,騎著一匹白色駿馬,眉間衣上儘是光華……我踢飛了毽子,他在馬上一揚手便接到了,看見我,便微笑……」

起初她跟瑞哥說話都是用近來學的女真話,最後這一段,不知是否因為表達有難度,她全用漢語說出,聲音漸趨細微,倒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

瑞哥聽得很是困惑,便問:「小夫人,你在說什麼?」

「他,終有一天會騎著白馬來救我。」柔福提高聲音預言般地擲出這句話,然後步履聲響,她逃也似地離開了宗雋的臥室。

宗雋的傷一天天好起來,人也漸漸有了精神,依然像往常那樣常召柔福來陪他說話或看書,柔福若不願意來,他便讓人一遍又一遍軟硬兼施地去請,迫使她忍無可忍地衝過來對他胡亂發頓脾氣,而他目的達到,便只是笑笑,繼續逗她或不理她不過是選擇的問題。

他的傷處需要隔兩三天換一次藥,每次換藥之前要先以薄竹片刮去腐化的血肉,這顯然很疼痛,雖然每次他都面不改色,一旁看著的柔福卻總會不禁地流露出異樣神情。有一天她看著侍女為他刮傷處,眉頭再度微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並側過頭去,宗雋一時興起,便揚手喊停,命侍女把竹片遞給她,讓她來刮。

柔福不住搖頭不肯接竹片,宗雋就揶揄她:「是心疼,還是不敢?」

她受此一激,果然乾脆地接過,走到他背後細細查看傷口半天,才下定決心以竹片去刮。

她的動作很輕,力度比剛才的侍女要小許多,而且一下一下刮得徐緩,不知是格外仔細還是有所猶豫。

「那接住你毽子的人是誰?」宗雋忽然問,悠悠地回首看她。

她的手如他預料的那樣抖了一下,竹片被打亂的運行節奏暴露了她內心的悸動,然而她很快反應過來,挑釁地抬抬下頜,祭出的冷笑有類似報復的快意:「他是第一個吻我的人。一個有別於你這野蠻夷狄的完美的人。」

「今晚侍寢。」他簡單地命令,以短短四字瞬間捻滅了她眼中剛剛點燃的驕傲與鋒芒。

一剎那的悲哀失神之後,她又怒了,揮動手中竹片狠狠地剮了一下他的傷處,新生的肌膚隨之破損,再度鮮血淋漓。

「去死,你這可惡的金賊!」她痛斥一聲,猛地扔下竹片,在一屋侍女驚愕的目光中疾步奔出。

宗雋透窗望去,見她跑得急促,長長的秀髮與翩翩的裙袂攜著秋意一起飛,庭院樹上有黃葉驚落,在空中劃過不規則的軌跡後無奈地沉寂於她所經之處,而她,決然離去,不思回顧。

忽然沒了繼續與人談笑的心情,他垂首,無言。

《柔福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