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她盯著韋夫人,這樣喚道,竭力使語氣顯得平靜,然眉峰顰聚,櫻口緊抿,鬱結的怒氣加重了呼吸,胸口亦隨之起伏不定。
聽她如此稱呼,韋夫人一時有些茫然,下意識地轉目四顧,彷彿不知道她喚的是自己,想找出那個她言下所指的人。
「皇后娘娘,太上皇后娘娘,」柔福又開口,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明白:「我喚的是你。你沒聽說九哥已經遙尊你——他的母親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了?」
韋夫人頓時面如死灰,徐徐退後數步,直到忽地碰到屏風才一驚抬首,雙唇輕顫,半啟又無聲,淚水在眼眶中迂迴,辯解還是哭泣,也許自己都沒了主意。
宗雋當即起身一握柔福手腕,再向宗賢告辭,稱另有要事不便久留,改日再設宴賠罪,然後拉著柔福便朝外走。柔福拚命掙脫,衝至韋夫人面前,拉起她雙手殷殷地勸:「娘娘,北上蒙塵錯不在你,個中委屈,瑗瑗豈會不知?可是既然現在蓋天大王肯讓你回到父皇身邊,你為何不答應?你如今身為國母,行事應以家國為重,切勿貪念一時富貴而折損自己清譽,有負於父皇,影響九哥名望,使大宋國君淪為金人笑柄!」
韋夫人流著淚抽出手,迅速奔入屏風後,柔福欲再追,卻一頭撞在此刻走來以身相擋的宗賢身上。宗賢冷冷看她一眼,手輕輕一撥,她便被撂倒在地。
趙佶忙疾步走來扶起柔福,搖頭道:「好孩子,不要爭了,此事多說無益。」
柔福卻倔強地側首望向那屏風後的身影,含淚道:「不行!她是九哥的母親,九哥的母親豈可主動委身事敵!」
宗雋又再過來,一言不發地拖著她離開。柔福掙扎,也一如往常那般無效,身體不由自主地被他拖著出門。她無可奈何,卻又心有不甘地頻頻回首,向內喊道:「娘娘,娘娘!你是大宋的太上皇后……想想九哥,想想九哥……」
屏風後的影子默然而立,裙幅不動,隱約可窺見雙肩在微微地抖,但始終未再現身露面。
宗雋將柔福扔進馬車中,自己也上車在她身邊坐下,命家奴策馬,馬車便轆轆地應著清脆的馬蹄聲向宗雋府駛去。
淡掃柔福一眼,見她虛脫般地倚在車廂一角,雙目倦怠而悲傷地半晗著,微嘟的小口邊尚有餘怒,宗雋不意安慰她,只說:「她這樣選擇沒錯,是很明智的做法。」
柔福轉身不理他,一瞥間,頗不屑。
他亦不看她,雙手枕在腦後仰靠下去,直視前方,道:「她以前很受寵麼?你父親有無正眼瞧過她?我聽說,你父親是在你九哥出生後才給了她一個像樣的封號,而最後的『賢妃』,也是你九哥用出使金營為代價為她換來的。」
她繼續沉默。他便說下去:「她與你父親相處多年,大概苦大於樂罷?福沒享多少,倒因他給她的身份受盡苦楚,若非遇上宗賢,現在會怎樣,便說不得了。剛才你也看見,她一身衣飾華麗,作正室打扮,可見宗賢對她何等重視。京中人都暗笑宗賢放著那麼多南朝少女不選,卻撿了個半老徐娘當正妻,他卻全不在意,對韋夫人呵護有加,這等情意,可是你父親曾給過她的?
「就算她能漠視宗賢的關切,為了忠貞名節回到你父親身邊,結果又會怎樣?即便是現在,你父親身邊仍不乏女人,郎主不但讓鄭皇后一直跟隨著他,也給他留了幾個嬪妃,應該都比韋夫人年輕貌美。據說今年二三月間,其中三位嬪妃又先後為你父親生了二子一女。韋夫人本就無寵,再以失節之身而歸,你父親就算表面上能與她相敬如賓,但心下豈會不介意?屆時韋夫人處境之尷尬,可想而知。同是南朝女子,你為何不能設身處地地為她想想?你既能原諒趙妃,為何又不肯原諒她?」
「因為她跟玉箱不一樣,也不同於我父皇的任何嬪妃。」柔福終於忍不住回頭駁道:「我知道她有苦衷,可是她如今身為國母,所涉的榮辱就不是她一個人的了。家可破,國可亡,但一國之母的氣節不能喪!我大哥的朱皇后為免受金人折辱而屢次求死,自縊不成便投水而薨,不給金人借自己羞辱大哥與大宋的機會。韋賢妃前度蒙塵想必也非她所願,情有可憫,但今日既有機會離開,她為何還要甘心留下侍奉金人?一己感情私利,在大宋尊嚴前根本微不足道。心之失節,遠甚於身。我九哥在國破之後苦苦收拾殘局,如此艱辛地領兵復國,而他的母親卻在金國主動以身事敵,且不說此事傳出後他會如何遭人奚落恥笑,單說他自己……他自己該多麼傷心難過……」
說到這裡,已哽咽不能語,淚珠撲簌而下。
宗雋倒笑了笑,道:「你九哥,你九哥……你一喜一怒似全繫於他身上……你確信他真值得你這麼全心維護?」
「當然。」她抹著淚說:「他是我的九哥,身繫大宋中興重任的國君,我不允許任何人對他說不敬的話,做有損於他的事。」
宗雋悠悠地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而柔福越想越悲傷,一路不停地哭,回到府中也未止住。那夜宗雋躺在她身邊,轉側間觸到被她眼淚浸濕大片的枕頭,聽著她持續的抽泣聲,不禁想起她失身於自己那晚也是這樣地哭,而自那次以後,她還從未如此傷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