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天命

再次入宮看望母親之時,在慶元宮前,宗雋遇見正款款走出的玉箱。

移步如閒雲,衣袂輕揚,這女子一舉一動皆恬淡而從容,見了宗雋,薄施一笑似浮光。

宗雋亦施禮,低首間目光一掠她左右,便窺破她鎮靜表情下的不安,猜知她來見紇石烈氏的目的。

兩列的侍從,手中均托有價值不菲之物。人參、鹿茸、紫貂皮,南朝的古玩和珠寶,每件皆極品,數量不少,非紇石烈氏宮中物,顯然是玉箱帶來的,然一絲不亂地盛在托盤中,上覆的輕紗幽幽飄垂,像是根本沒被動過,亦證明了紇石烈氏對這批禮品的拒絕。

在大金後宮攬盡風華的玉箱,除了郎主的寵愛,其實一無所有。春日的雪花敵不過漸暖的天氣,消融是隨時可能經受的命運,她眼下的地位,便如此脆弱縹緲。

皇后失勢,並不意味著她這宋俘之女有被立為後的機會,而她如今的受寵引起了大金宗室權臣的惶恐,保住現在的皇后或設法讓完顏晟另立女真名門淑媛為後,是他們積極策劃著的事。

宗幹建議完顏晟立新後,並已為他挑選了數位候選女子,均為裴滿及徒單氏女,宗幹的母親與正室便分別出自這兩大家族。

宗幹的行為激怒了唐括皇后的長子宗磐,他一面與宗幹明爭暗鬥,一面與手下謀士黨羽商議,尋求讓皇后獲郎主諒解、重掌後宮的辦法。

後族唐括氏的人首要考慮的自是怎樣維護本族利益,皇后的長兄支持宗磐營救皇后,但卻也不敢將希望僅寄於此,他在自己女兒中選了數位有才色者,若皇后無法步出冷宮,便準備送女兒入宮。

無論如何,即便完顏晟果真廢後,再立的皇后也許會是裴滿氏、徒單氏,或另一個唐括氏,而不可能是玉箱這個趙氏宗室女。

縱然長袖善舞,她始終孤立無援。新後一立,她會瞬間回轉至一個普通妃嬪的狀態,這必是她最不願見到的。她需要一些可以助她的力量,與她一起阻止此事發生,而曾經有恩於她的紇石烈氏是完顏晟敬重的皇嫂,也是她現下唯一可以接近的貴人。

但紇石烈氏不會接受她的拉攏,這點宗雋很清楚。母親一生從未跟後宮哪位妃嬪有過密往來,待每人都友好而客氣,永遠保持著冷靜恰當的距離。她在玉箱蒙難時曾向她伸出援手,然而其後並不因此多接近她,婉言謝絕她此時的賄賂是理所當然的事。

見宗雋看著一干禮品,玉箱徐徐解釋:「我見紇石烈皇后生活極為簡樸,日常用度全不似皇后應有的,想來是宮中管事一向疏忽了,所以今日挑選了一些補品玩物奉上,親自送來,也是應有的禮數。可惜紇石烈皇后似乎不喜歡。八太子可否告訴我你母后平日都喜歡什麼,以免玉箱下次還如此冒冒失失地行事,惹她老人家不高興。」

宗雋微笑說:「夫人誤會了。我母后不是不喜,只是一向簡樸慣了,不愛珍寶玩物,身體也還健朗,不需這麼多補品,所以才請夫人帶回,但夫人好意,我母后必是心領的。」

玉箱亦淺淡一笑:「知母莫若子,八太子說的話與適才紇石烈皇后所說的不差分毫。」

宗雋道:「為人子者,自應瞭解母親的性情習慣。」

玉箱微微一頷首,又道:「聽說八太子去韓州了?」

宗雋答說:「是,帶瑗瑗去踏青。」

「還是八太子有心。」玉箱含笑道,然後一顧兩側侍從,吩咐身邊一侍女:「鴿子,你先帶他們回去。」

那侍女名叫秦鴿子,與曲韻兒一樣,是當初從洗衣院中選出來服侍玉箱的南朝宮人。此刻鞠身應承,帶著侍從先行離去,玉箱僅留曲韻兒相伴。

玉箱再看宗雋,問:「八太子能否隨我去後苑一敘,跟我談談一路春日美景?」

明白她想知的非僅春景而已,宗雋卻也未拒絕,坦然隨她去後苑。

坐定在亭中,玉箱隨意問了幾句宗雋此行沿途風物,忽話題一轉,道:「此去韓州,路途不近,想必八太子另有公務在身,卻還能分心欣賞春景,當真灑脫之極。」

「公務?」宗雋搖頭笑道:「此行確是帶瑗瑗踏青,因她思鄉心切,順便讓她見了見她三哥。我這等無才之人不堪郎主重用,哪有許多公務可行!」

玉箱悠悠目光拂過他臉,淺笑道:「八太子過謙了。八太子文才過人,精通漢學,這我素有耳聞,最近更聽說你武功也不俗。天輔七年五月,你隨先帝及二太子大破遼軍,生擒遼主皇子秦王、許王及公主奧野,那時你還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此事已在國中傳為佳話。」

「哪裡,」聽她提起自己昔日輝煌戰績,宗雋不露半點喜悅之色:「當日那戰功在父皇與二哥,我之所為微不足道。」

玉箱也沒繼續恭維下去,抬首看看苑中枝上新綠,轉而問他:「那遼國公主奧野也是個美人罷?八太子可納了她?」

宗雋一笑答道:「是很美,但我無福消受。我把她獻給我父皇了。」

「獻給了先帝?」玉箱詫異道:「可我在宮中未曾見過她。」

「現在自然見不到了。」宗雋說:「父皇駕崩後,郎主將她賜死殉葬。」

玉箱暫未說話,但雙眸一漾如微瀾,可見心中亦有一凜。須臾,她輕輕歎道:「亡國之女,半生殘命不由己,倒也不足為奇。」

宗雋延續著那點笑意,略低了低聲音,卻足以使她聽清楚:「夫人何必如此感傷。你身負天命,貴不可言,豈是其他亡國之女可以相比的。」

「身負天命?」玉箱沉吟著迎視他雙目,再問:「此話怎講?」

宗雋保持著閒坐的姿態,不曾轉側,而眼角餘光已悄無痕跡地掃過周際。除了低垂雙目默然立於玉箱身後的曲韻兒,此刻後苑中再無駐足停留的人,偶爾有人經過,也都行色匆匆,能聽到他們說話的,惟枝頭飛鳥而已。

於是了無顧慮,他說:「夫人不是有枚天賜玉印麼?由此可知,夫人母儀天下是命中注定事。」

「玉印……」聽宗雋提及此物,玉箱並不顯意外,只微微擺首:「那只是枚嬪妃的印章,如今我已是郎主之妃,確應了當日拾印之兆,但母儀天下豈是我這南朝臣女能奢望的?八太子這般說,玉箱實在惶恐。」

那傳說中的玉印存在與否尚不可知,宗雋一向是不信關於玉箱的詭異流言的,適才那一說,一半意在試探,而今見她神態如此坦然,倒越發好奇了,難道她真有這麼一枚印章?

不動聲色地,他繼續剛才的話題:「夫人不必有所顧忌。既然玉印上刻的是『金後之璽』,說明天意便是如此,郎主遲早會立夫人為後。」

玉箱雙目微瞠,問:「我那印章上刻的是『金妃之印』,八太子從哪裡聽說是『金後之璽』?」

「從哪裡聽來的,我倒忘了,但聽說的便是如此,一定不會錯。」宗雋語氣斬釘截鐵,倒似那玉印是自己的一般:「夫人不妨取玉印出來一觀,看宗雋有無說錯。」

玉箱笑道:「自己隨身帶著的東西,上面寫的什麼我還會記錯麼?」一壁說著一壁解下腰帶上繫著的一個繡花絲囊,果然從中取出一枚玉印,自己先看了看,再遞給宗雋:「看,我沒說錯吧?」

宗雋接過,見那枚玉印是由和闐玉雕成,通體瑩白溫潤,其上為螭虎鈕,四側刻雲紋。螭虎頭似虎,身形如獅,為螭與虎的復合體。螭為陰代表地,虎為陽代表天,螭虎神獸意指天地合,陰陽接,象徵皇權與吉祥。自秦漢以來,惟帝后之璽才可用螭虎鈕,普通嬪妃的玉印一般用鳧鈕,而玉箱這枚玉印用了螭虎鈕,但印面陰刻的卻是篆體「金妃之印」四字。

果然好雕工。宗雋心下暗讚。形狀古樸似秦漢古物,足以亂真,難為她身在金國居然還能找到有這等手藝的南朝玉匠為她制這枚印章。在印面謙遜地刻「金妃之印」字樣,卻用了尋常金人不懂其含義的螭虎鈕,假托「天賜玉印」的說法,將來爭後位時又可成秉承天意的理由。這女子早有預謀,心機當真頗深。

抬目看看玉箱,見她正凝神觀察自己的表情,便在心底那絲冷笑浮上唇際之前給它略加了點淡淡的溫度,宗雋注視著那滿懷戒備的女子,讓自己的笑容顯得十分誠懇:「是我沒說錯,果然是『金後之璽』。」

玉箱便微笑,道:「奇了,別人看見的都是金妃之印,為何八太子偏偏會看成金後之璽?」

宗雋將玉印遞還給她:「這玉印既是天賜,必與凡品不同,蘊有靈氣,此中真意未必人人皆能看出。」

玉箱手指輕撫印面刻字,含笑看宗雋:「八太子確是有心人,只是玉箱命薄福淺,但求能與殊兒平安度日就好,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宗雋笑道:「夫人龍睛鳳額,地角天顏,這等命相天下罕有,將來富貴不可限量,也不是夫人能推卻的。」

玉箱奇道:「咦,八太子連看相也精通麼?」

宗雋道:「不過略知一二。是夫人命相矜貴,讓人一看便知。」

玉箱淺笑不語,須臾,忽歎了歎氣:「紇石烈皇后真是好福氣,有八太子這樣文武雙全才智過人的兒子,可惜我那殊兒先天不足,甚為愚笨……日後八太子若有空,不妨對他多加教導,玉箱感激不盡。」

宗雋一頷首:「夫人客氣了。我與殊兒是兄弟,相助是應該的,『教導』二字不敢當。」

「如此,玉箱先謝過八太子了。」欠欠身,說完此話,玉箱緩緩理好膝上雙袖,坐直,微微向後仰,依然帶著她恬淡的笑意看宗雋。

宗雋正是等她這麼說,此刻聽見了,貌甚平靜,與她相視,心照不宣地笑。

「夫人,該回去讓小皇子服藥了。」此時曲韻兒悄聲提醒。

玉箱便起身,向宗雋告辭,走了幾步,忽又回首,似瞬時想起了什麼,對宗雋微笑道:「先帝之子各有所長:二太子四太子戰功赫赫,八太子精通漢學,大太子除了治國有方外,還精於醫術,可惜我幾次三番請他給殊兒治病,他總謙辭推卻,殊兒只得繼續吃著太醫開的不溫不火的藥,也不見變聰明一點……」

這下宗雋倒大為訝異了:「大哥精於醫術?我怎麼一向不知?」

玉箱亦睜大雙目,像是吃了一驚:「八太子不知道?大太子常跟太醫們來往,切磋醫術,據說哪位將領領軍途中受傷患病,都是由他先瞭解病情後再遣合適的太醫前去為他們治療的……」

宗幹?宗雋怔了怔,一抹疑雲無法遏止地飄過心間:「那麼,我二哥病時,也是大哥派太醫去給他治病的?」

玉箱點點頭說:「我聽郎主說過,是這樣……怎奈那次的太醫發揮失常,連小小的寒疾都治不好……也許是二太子位高權重,太醫面對如此貴人惟恐誤診,戰戰兢兢地治,反而弄巧成拙……」

「位高權重……」宗雋低聲重複這詞,不覺淺淺苦笑:「位高權重……」

玉箱淡瞥他一眼,微笑說:「二太子薨逝已久,八太子如今念及仍惻然,當真兄弟情深。」言罷輕款轉身,帶著曲韻兒徐徐離去。

第十一節 藥引(上)

若玉箱所言是真,宗幹刻意隱瞞他與太醫們來往之事,並稱為宗望治病的太醫是宗磐請郎主派遣的便顯得別有用心,殊為可疑。

宗幹為人穩重,身居高位卻不飛揚跋扈,與宗雋一向相處親睦,宗望死後又是他幫助料理後事,對宗望家人頗為照顧,因此宗雋從不曾懷疑過他跟二哥的死有關。如今聽玉箱這麼說才漸漸想起,宗幹身為國論勃極烈,是輔政大臣,而宗望當時掌管燕京樞密院,與宗翰一起控制大金軍權,領軍在外時常自作主張,未必總聽朝廷號令,回朝議事時往往與文臣意見相左,完顏晟礙於他戰功與權力,決策不得不傾向於他。在郎主面前尚且不存多少顧忌,想必宗望也不會將宗幹放在眼裡,且不說政治上的分歧,就是平日私下相處,言辭舉止間得罪了宗幹也未可知。而以宗幹的性情,即便對宗望懷恨在心也必不會流露,暗施毒手並嫁禍於宗磐倒是很有可能的事。

從皇位繼承順序來看,他是先帝庶長子,若嫡子嫡孫們均早薨,他不是沒有繼位的希望。當然,以他一向求穩的行事習慣來看,他不會讓自己成為身處險境成為眾矢之的,現在他已請求郎主將完顏亶交予自己照顧,一手安排這小皇孫的生活與教育問題,如此一來,若完顏亶日後即位,宗幹必將借助他得到想要的權力。

再回想宗幹言笑晏晏的神情和每次見自己時必行的親切抱見禮,宗雋不免有些不寒而慄。入慶元宮見了母親,便將這點疑惑說出來,問母親是否知道為在外大將出診治病的太醫是由宗幹派遣。

紇石烈氏看看他,問:「是趙妃跟你說的?聽說剛才她請你去後苑敘話。」

母親平靜的表情使宗雋覺得她對這一切早已心知,此刻聽他忽然提起,也不覺得奇怪,像是一直在等他自己來問。

宗雋點頭,說:「宗幹現在在勸郎主另立新後,趙妃這樣說有攻訐宗幹的嫌疑,但若此事不是她憑空捏造,那二哥之死,大哥便脫不了干係。」

紇石烈氏歎歎氣:「追究這件事對你沒好處,即便要追究,現在也不是時候。」

「怎可不追究?」宗雋手按了按佩刀,目中寒光隱約一閃:「有仇不報,非女真男兒作風。」

紇石烈氏蹙眉道:「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模樣。把殺氣都寫在臉上,你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想對付他麼?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罷,眼下情形,你拿什麼跟他們鬥?稍有異動,便性命不保了。」

宗雋低頭一想,再一笑,神色頓時緩和:「多謝母后提醒。母后請放心,如今該怎樣做我自有分寸。」

關於宗幹的事,紇石烈氏再不肯多說,話題一轉,談及玉箱:「那趙妃……你日後離她遠些。」

宗雋問:「母后看出什麼了?」

紇石烈氏側首看他:「她很危險,你不會看不出。」

「危險?」宗雋笑問:「是人危險還是處境危險?」

紇石烈氏未直接答,只說:「如今的她,就像一個漩渦,隨時可能把接近她的人席捲入內。所以,與她接觸是極不明智的做法。」然後凝神注視宗雋,鄭重說:「何況,你不可忘記你是大金皇子,不能助這個宋女做任何有損大金的事。」

「母后言重了。」宗雋道:「她那點心思我豈會看不穿,適才只是碰巧遇見,便隨意跟她說幾句她聽得順耳的話,若她真有什麼企圖,我絕不會受她擺佈。」

紇石烈氏便略笑了笑,說:「你從來便是這麼自信……她是個相當聰明的女子,只是現在處境十分不利,才有些沉不住氣……若她真能忍過現下這段,說不定真能做出什麼事來,到時,只怕你也未必會是她對手。」

此後幾日,宮中陸續有關於玉箱的傳言散播開來,說她那天賜的玉印常有吉祥瑞光閃現,有慧眼之人還能看出那上面的刻字其實不是「金妃之印」,而是「金後之璽」,想來應是她將被立為後的徵兆……傳的人多了,細節也越來越豐富細緻,瑞光的色彩亮度、何時及如何閃現,那刻字如何幻化都被描述得活靈活現。女真人原本就崇拜天地敬畏神靈,聽了傳言亦有不少人相信,一些納了宋宗室女的貴族甚至頻頻讓這些妻妾入宮,意在巴結玉箱這傳說中的新後。

但柔福一直不再入宮,就算玉箱再三命人來請她也每每藉故推辭。宗雋知她因青兒之死落下了心病,亦不加以干涉,自己也未刻意與玉箱接觸。

某日,卻見玉箱的貼身侍女曲韻兒只身前來求見,未穿宮中宮裝,打扮得跟尋常市井女子無異,且未乘轎,是自己步行走來。宗雋便覺詫異,轉瞬一想,即猜到她此行目的不同尋常。

果然,見了宗雋與柔福,她要求摒退了周圍侍從才說:「趙夫人想請八太子為宗殊小皇子找一味治病的藥引。」

宗雋道:「既是夫人吩咐,宗雋自是樂意效勞。但要尋藥引為皇子治病,若直接告訴郎主,請他傳下令去,想必要比我去尋找要快捷得多,夫人又為何特意要讓姑娘這般辛勞多走這一趟呢?」

曲韻兒解釋說:「夫人是從南朝古醫書中找到這個治腦病的偏方的,因這藥引不但不好找,也甚是特殊,若讓郎主知道,恐不會答應讓夫人用來為小皇子配藥,故此夫人才命奴婢前來請八太子幫助尋找。」

宗雋遂問:「那這藥引是什麼?」

曲韻兒抬目淡定地看他一眼,答:「人腦。」

「人腦?」柔福一聽,當即蒼白了臉色,失聲驚問。

曲韻兒一頷首,重複說:「人腦。」

宗雋倒不驚奇,神色如常地微笑問她:「一定要人腦麼?可否換用羊腦豬腦?」

第十二節 藥引(下)

曲韻兒聞言一愣,旋即又恢復了適才神色,順目答道:「八太子說笑了。若家畜腦髓可用,夫人只管問御膳房要就是,何必再來煩勞八太子相助尋求呢?」

身著庶民的布衣,低垂的眼睫下卻投出屬於宮廷的陰影,這玉箱器重的女子,舉止間亦帶有些她主子的風範。宗雋半晗雙目觀察著她,一時未置可否。

「她……要八太子殺人麼?」柔福沉吟著問。

曲韻兒淺笑道:「八太子去尋個死囚處決後取腦即可,這並非傷天害理的事。」

柔福再問:「這死囚有沒有指定是誰?」

「沒有。」曲韻兒答,向柔福微微一欠身,問:「帝姬還有問題要問奴婢麼?」

柔福默然,宗雋此時開了口:「請姑娘回稟趙夫人,既是要為小皇子治病,宗雋自會盡力尋求這藥引。姑娘兩日後來取便是。」

曲韻兒道謝,深施一禮告辭而去。她平靜地走遠,裙幅輕擺如微瀾,卻讓他想起母親提及的漩渦。

柔福扶門目送曲韻兒,漸晚的天色帶來幽涼的風,她不禁打了個寒戰。現下空氣轉瞬間便可用陰冷形容,此季的溫度從來都被日光與暗夜隔得分明。她身處北地已久,卻始終未慣及時添衣,立於風中時,那身影便顯得尤為單薄。

宗雋看在眼裡,便喚她進來,她卻搖頭,鬱鬱地走開。

玉箱的目的,宗雋暫時也想不明白。人腦能治癡傻之症,這說法他並不相信,若真是為兒子治病,她直接問郎主索要又有何妨?本就殺人如麻的完顏晟又豈會覺得此事殘忍。曲韻兒便衣而來,顯然也是為掩人耳目。可她要這人腦何用,頗令人費解,難道僅僅是要他為她殺個人以證明他願意為她效勞的誠意?一切不會如此簡單,這詭異的要求下必隱藏著涉及陰謀的真相。

次日與人的一次閒聊讓他意外地窺見了此事端倪。

白天入朝議事時,聽宗幹說要為完顏亶尋一漢學先生,宗雋便隨口推薦了昭文館直學士韓昉。韓昉字公美,是燕京漢人,此時四十餘歲,年輕時於遼天慶二年科舉中考中進士頭名。金滅遼後亦入朝為官,因出使高麗有功,官至昭文館直學士,兼堂後官。其人飽讀詩書,學富五車,宗雋亦常就漢學問題請教於他,因此便建議宗幹讓他教完顏亶學漢文。宗幹見他確有學識,為人也穩重,性情耿直,非奸猾之輩,便點頭同意,並建議郎主加韓昉為諫議大夫,遷翰林侍講學士。

散朝之後,韓昉找到宗雋表示謝意,宗雋遂與他略聊了一會兒。其間聽見韓昉咳嗽了兩聲,便道:「這幾日風急夜涼,韓學士多保重。」

韓昉笑道:「不礙事。偶感風寒而已,我已自配了幾副藥,再喝兩天就沒事了。」

宗雋當即問:「韓學士還懂醫理?」

韓昉擺手道:「胡亂看過一些醫書,未敢稱懂。」

宗雋便問:「不知學士可曾見醫書中有人腦入藥一說?」

韓昉想想,搖頭:「從未見過。」頓了頓,忽又說:「但聽人說過,人腦可用於巫蠱之術中控制人思想舉止。」

宗雋一睜目:「如何控制?」

韓昉道:「具體如何做就不知了。我也只是聽一位南朝的親戚提過,幾年前汴梁城中有位女巫曾取人腦和以符水作法,欲蠱惑其夫聽命於她,後被察覺,當時開封知府便將她斬首示眾。」

心底的疑問隨之有了隱約的答案,宗雋一笑,對韓昉說:「多謝。」

「八太子不必如此客氣。」韓昉亦笑著問他:「八太子為何突然想起問此事?」

「沒什麼。」宗雋輕描淡寫地回答:「我是在一部南朝書中看到取人腦之事,但取來何用書中不曾細說。我便猜人腦與熊膽虎骨一樣可入藥,因此才來請教學士。」

與韓昉又暢聊一番,回府後已是夜間,見書房有燈光,便知必是柔福在內。走進,果然見她,案上擺滿一疊疊醫書,她正蹙著兩眉一冊冊地翻看。

「不必看了,這次,她不會害自己的兒子。」宗雋坐下,對她說:「現在殊兒是她唯一的兒子,也是保住她地位的重要條件。」

她抬頭,訝異地直視他雙眸,他便唇角上揚,對她呈出一點笑意。

「不要這樣對我笑。」她冷冷側首,看著地上燭紅搖曳的影像:「我討厭你的這種笑。」

「為什麼?」宗雋問。

「這種笑似未帶任何情緒,卻可惡地含糊,彷彿將它傾入水中,便會沉澱出幾層色彩。」

「是麼?你有否發現,趙妃也會這樣對人微笑?」

「玉箱……」她輕輕歎息:「她從小便是如此……我初次見她,是在某年父皇的天寧節上,她隨她父親晉康郡王入宮慶賀。在鄭皇后向她引見各位帝姬時,我的幾位姐姐見她只是郡王之女,遂對她露出了倨傲的表情,她便安靜地走回父親身邊,牽著他的手,依然看著姐姐們,神色不慍不怒,只是淡漠。我注意到她,便朝她笑,她亦對我微笑,但當我走去拉她的手要她跟我玩時,她卻輕柔而決然地將手抽出,看著我,臉上仍帶著那淡淡的笑……那天父皇封她為宗姬,她拜謝如儀,卻無喜悅之色。父皇便問她:『做了宗姬,你不開心麼?』她便又淡然一笑,我在一旁看著,不明白為什麼她分明笑了,卻不見得是因為高興。後來長大了才漸漸懂了,很多時候人露出笑容,並不僅僅是表示喜悅之情,而我,還是常常看不懂玉箱的微笑。」

「看不懂未必是壞事。」宗雋說,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許柔和:「如果你看懂了,便也會對別人這樣笑。」

她轉而凝視燭上焰火,無盡悵然。須臾,問宗雋:「你真會為她找人腦麼?」

宗雋點點頭,說:「為什麼不找?她不是要用來為殊兒治病麼?」

不覺間他面上又浮現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柔福淡看一眼,不語起身,棄書而去。

次日晚曲韻兒如約而至,宗雋親手遞給她一個食盒,曲韻兒打開一看,見其中正是一泊腦髓,鮮亮細白,上面兀自帶著幾縷紅紅的血絲,顯然是不久前才取出的。

第十三節 鏡舞(上)

一支纖纖素手拾起果盤邊的小銀刀,另一手扶著桌上選定的蜜瓜輕輕一剖,蜜瓜旋即裂開,淡黃綠色的表皮下露出滿盈瑩亮水色的淺桔紅色果肉。玉箱有條不紊地將果肉削出,切成大小均勻的塊擱入碟中,雲紋織錦袖口下露出一隻細細的金素釧,隨著她的動作在如玉皓腕上悠悠地晃。

這日是她二十歲生辰,郎主設宴廣請宗室大臣為她慶祝,並特意命他們將所納的趙氏宗室女也一併帶來。娥眉只是淡掃,朱唇只是漫點,未刻意多做修飾,席間盛裝女子百媚千妍,她靜靜地處於其間,仍炫目如光源,閒閒一轉眸,晨曦千縷梳過雲靄,曉天從此探破。

她身著窄交領花錦長袍,腰束紳帶,帶兩端垂於前面,長長飄下,那腰身纖細,似不盈一握,雖已連生二子,她卻還婀娜苗條若未嫁少女。殿內男子都在凝神看她,她彷彿渾然未覺,漫不經心地切完手中蜜瓜,放下銀刀,以銀匙挑起一塊切好的果肉,這才加深了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抬首,眼波微漾,將銀匙送至完顏晟嘴邊,請他品嚐。

完顏晟卻以手一擋,含笑對她說:「愛妃忘了麼?太醫說朕腹瀉之症還沒完全痊癒,不可多吃瓜果。」

坐於近處的宗雋聽了此言低首舉杯,將不禁溢出的那絲微笑及時淹沒在杯內美酒中。

在此之前,完顏晟一連數日腹瀉不止,據說是吃了玉箱的貼身侍女曲韻兒按宋宮秘方調製的「冰雪白玉羹」所致。那羹色如豆腐腦,內調有冰雪,和有蜂蜜及花露,冰涼而芳香撲鼻。現下尚未入夏,可那幾日京中異常炎熱,故完顏晟一見此羹大喜,當即飲盡,並讚不絕口。豈料不久後便腹痛不已,連瀉多日,如今看上去面色蠟黃,眼圈烏黑,整個人似虛弱蒼老了許多。

出事後曲韻兒立即當眾長跪請罪,供認說是不慎用了不潔冰雪,誤使郎主致病,玉箱大怒,命人杖責曲韻兒,並將她趕出宮,稱永不再用。而完顏晟似乎絲毫未怪罪曲韻兒的主子玉箱,仍對她十分寵愛,並興師動眾地為她慶祝生辰,使妃嬪大臣們更為憂慮,都道郎主受此女所惑非輕,照此下去,他不顧眾人非議立她為後也大有可能。

然而一切不會如此簡單,眼下的盛宴應是一場好戲的序幕。宗雋側首看身邊的柔福,見她正帶些疑惑地注視自己,遂對她笑笑:「看什麼?」

柔福雙睫一閃,問:「什麼事這般可笑,讓你一笑再笑?」

這麼說,他剛才那絲意味深長的微笑也沒能逃過她的眼睛,這小女子如今很是留意琢磨他的心思。宗雋便笑得更愉悅,低聲對她說:「在殿內女子中,惟有你堪與趙妃相比,豈不可喜?」

不慣他突兀而頗顯親密的恭維,她彆扭地轉頭看別處,面無喜色,但兩頰終究紅了紅。

見完顏晟拒食蜜瓜,玉箱遂放下銀匙,輕輕歎息:「是臣妾疏忽了,只念著郎主喜食蜜瓜,所以……可惜,切了這許久竟都白費了……」

完顏晟哈哈笑道:「不會白費,這些蜜瓜朕親手喂愛妃吃也是一樣。」說完自取銀匙,果然親自喂玉箱吃蜜瓜。

玉箱亦未拒絕,略吃了兩口才接過銀匙,微笑道:「不敢再煩勞郎主,臣妾自己取食即可。」

完顏晟點頭同意,再一瞥殿內的教坊樂伎,樂伎會意,停奏絲竹喜樂,轉而擊樂鼓。

先是一名樂伎立於大鼓前花敲干打,擊打鼓的各個部位及鼓槌、鼓架,獨奏序曲,節奏初頗徐緩,逐漸急促起來,將至高潮處忽然鼓聲稍歇,但聽珠環玎璫聲響,自殿外湧入五個舞伎,均為身形豐腴的十七八少女。

她們面塗丹粉,頭插孔雀翠羽,上身半裸,項掛以金、銀、琉璃、車矩、瑪瑙、真珠、玫瑰合成的七寶瓔珞,纍纍珠玉直垂至胸前,手臂上箍有與瓔珞相配的臂環,下穿五色長裙,足踝上也戴滿懸著珠玉的足飾,每人各執兩面鏡子,高下起手,左右揮舞,鏡光閃爍,其形頗像祠廟所畫電母。

這是源自金國傳統宗教薩滿教的鏡舞。眾金人連聲歡呼叫好,那些宋宗室女子見舞伎半裸,便有些羞澀,然終敵不過好奇心,也都悄悄抬目留心去看。

舞伎現身後,數十面鼓頓時齊鳴與主鼓相和,氣勢磅礡,聲韻鏗鏘,其聲隆隆似雷雨起兮,舞伎起舞間全身飾物碰撞隱約若雨聲淅瀝,而鏡光如電,劃過殿內陰幽空氣,詭異陸離地閃動游移,引導著雷雨鼓樂的輕重緩急。在一陣激揚樂章後,主鼓最後重重一響,舞伎聚攏一旋,四名女子分列於領舞者兩側,屈膝俯首,手中雙鏡交叉相扣,而領舞者引臂揚腿狀如飛天,將鏡子高高舉起,一道電光犀利地朝主席刺去,落到一人臉上。

玉箱。

第十四節 鏡舞(下)

鏡舞出自薩滿教祭祀儀式,意在驅邪消災,卻絕非獻於喜宴的樂舞,而舞者以鏡光直射玉箱更是大不敬之舉。郎主見狀不慍不怒,顯然早知此事,甚至或許此事根本是由他授意。席間眾人便都凝視玉箱,看她如何反應。

自舞起之時,玉箱笑意便斂去,端然危坐冷眼看,待鏡光落到她臉上,亦未見她驚慌,只側首闔目,一抹厭惡神色一閃而過。

「這是朕特意命人為你獻的舞,有降妖除魔、驅滅鬼魅、佑護家國社稷平安之效,怎麼你不喜歡?」完顏晟笑問玉箱。

玉箱轉瞬間即恢復了常態,再微笑答:「郎主費心為臣妾點選之舞,臣妾豈會不喜歡。凡郎主所賜,臣妾莫不感恩領受。」

「是麼?」完顏晟一顧身側,侍侯著的內侍心領神會地取出一詔書雙手奉上,完顏晟接過,似笑非笑地淡視玉箱:「朕還為你準備了一份厚禮,不知你會否感恩領受。」

眾人聽說是「厚禮」,又見完顏晟亮出詔書,大多都猜這是要下旨立玉箱為後,均屏息靜氣以待宣旨。而玉箱亦起身離席,跪下準備接旨。

完顏晟卻將詔書擲至她面前,說:「你自己看罷。」

玉箱拾起詔書,展開一看,漸漸變了色:「郎主決定將昏德公與重昏侯移至五國城囚禁?」

完顏晟徐徐點頭:「聽說那一干趙室宗室對愛妃你頗有微詞,你父親還與你割袍斷義,所以朕便將昏德公與重昏侯移往更為苦寒的五國城囚禁以示懲戒,看他們日後是否還敢對你有所冒犯。這份厚禮應該頗合愛妃心意罷?」

此言遠在眾人意料之外。移宋二帝前往五國城是宗弼的建議,如今南朝有韓世忠、岳飛、張俊、劉光世為將,已收復不少失地,且勢將擴大,宗弼率兵與南朝作戰已頗感吃力,故連連上疏,請移二帝於遠北,以防他們與南朝互通消息,加深政治上可能的危險。但完顏晟一直未作批示,想來亦有顧及玉箱之故,而今日在趙妃生辰之際宣佈移他們往五國城,且說是賜她的厚禮,雖玉箱平素未與韓州宗室有何聯繫,可這樣的決定顯然是她這趙氏女絕難接受的。完顏晟一向寵愛玉箱,此舉大大反常,除了宗雋帶著了然神色靜觀其變,諸人均一臉驚詫。

果然玉箱輕歎了歎,俯首再拜,道:「臣妾身為趙氏之女,骨肉親情,豈可罔顧?此次遷徙又將北上數百里,彼地苦寒,非昏德公重昏侯所能禁受。郎主以臣妾故,倘能庇他父子,不至凍餓,猶如臣妾身受聖恩。」

完顏晟呵呵一笑:「這話前些天你已跟朕說過多次。」

玉箱抬頭坦然視他,目光清澈而冷淡:「是,臣妾是勸過郎主多次。郎主也有父兄叔伯,何獨不容於臣妾?且臣妾記得昨晚郎主已親口允諾,說必將留他們於韓州。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何況君無戲言。」

「哦,朕允諾過?」完顏晟故作沉思狀,隨即微微冷笑:「朕想起了,朕已喝了你的冰雪白玉羹,理應對你惟命是從,你要做皇后,要朕立你的兒子為諳班勃極烈,甚至要朕的性命,朕都會俯首聽命,這等小事又豈會不答應?」

臉上血色褪去,玉箱一時無言,然而仍以從容眼色打量完顏晟,細看他的雙目他的笑,靜默須臾,才緩言道:「郎主適才說的話,臣妾不懂。」

「好,那朕就讓人細細解釋一番,讓你聽得清楚明白。」完顏晟舉臂引掌一拍,殿外當即有人聞聲走進。

那是一名侍女,穿著與尋常宮女一式的宮裝,深垂著頭,小心翼翼步履細碎地慢慢走至殿中,跪下行禮後才抬首匆匆窺了玉箱一眼,旋即又低首,不敢再看,臉已燒至通紅。

玉箱的唇角漸漸挑出冰涼的弧度,看她的神色頗不屑:「鴿子,是你。」

第十五節 巫蠱(上)

這侍女是秦鴿子,玉箱當初從洗衣院選出的兩名貼身侍女之一。聽見玉箱的聲音她侷促地略略膝行退後,似欲盡量遠離這年來朝夕相對的主子,而頭依然深垂,向郎主請安,語音輕顫。

完顏晟簡短吩咐:「說。」

秦鴿子略微躊躇,然頃刻肅靜的氣氛令她心驚,未敢久拖,終於啟口輕緩地開始說:「趙夫人自入宮以來,不曾有一日忘國破家亡之痛,每月朔望必焚香南面再拜,獨寢之時夜半常飲泣。近日知有大臣勸郎主另立新後,恐新後危及自己現下地位,便十分憂慮。再聽聞郎主有意將昏德公與重昏侯移往五國城,更是憂心如焚,且又明白郎主一向不喜她干涉朝政和提及宋俘,必不會聽她勸告將昏德公與重昏侯留在韓州,一籌莫展之下每每郁然凝思,愁眉深鎖。後來侍女曲韻兒便獻計說,可用巫蠱之術攝郎主心魄,使郎主聽命於夫人,到時郎主對夫人言聽計從,不僅可讓他善待宋俘,就連讓他立夫人為後,宗殊小皇子為諳班勃極烈也非難事。」

「巫蠱之術?」坐於一旁留心傾聽的宗幹此刻奇道:「據說南朝歷代皇帝最忌巫蠱,若有宮人私行此術必嚴懲,涉及此類事的皇后都非死即廢,趙夫人身為南朝宗室女,豈會不知其中厲害?而且她這般年輕,又不與僧道往來,怎會知道施術的方法?」

秦鴿子答說:「昔日汴京曾有位女巫以巫術控制了數人,最後欲將此術用在她丈夫身上時被其夫察覺,向官府告發了她,於是她被斬首示眾。而這女巫就是曲韻兒的表姑,她父親在送她應選入宮時買通採選的人,刻意將此事隱瞞了,所以宮中人也不知曲韻兒與這女巫的關係,是最近曲韻兒見趙夫人終日煩悶憂慮,才自己將此事說出,告訴夫人她入宮前曾親眼目睹表姑作法,知道如何施術,稱那法術確有奇效,極力勸夫人一試。夫人起初一聽便拒絕,但曲韻兒反覆說那方法簡單易行,外人不可能看出,不妨試試,若成功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即便不成功,也無人知道此事,不會牽連夫人。夫人猶豫良久,見除此外無計可施,最後終於決定採納曲韻兒的建議。」

聽她如此說席間眾人都很好奇,紛紛追問那巫術如何施行,秦鴿子卻搖頭:「具體如何做奴婢也不知。趙夫人一向行事謹慎,平日最寵信的是曲韻兒,對奴婢其實並不特別親近,曲韻兒與夫人商議之事原本都是瞞著奴婢的,是奴婢那日見曲韻兒夜半悄悄起身去找夫人,覺得詫異,便暗中跟了去,這才得知此事。只依稀聽說最重要的是以符水加在生人腦裡,調以冰雪,讓人服下。後來曲韻兒便出宮找來人腦,加冰雪蜂蜜調成『冰雪白玉羹』,外表看來便是一清涼甜品,經細細研調,想必也嘗不出腦髓味了。曲韻兒將這羹給夫人騙郎主服下,又偷偷作了法……好在郎主是真命天子,自有天祐,這種邪法亦不能損郎主分毫……」

宗幹頷首歎道:「留這樣的賤婢在宮中當真禍害無窮。」一顧玉箱左右,不見曲韻兒,便又問秦鴿子:「那曲韻兒現在何處?非得找出嚴懲才是。」

秦鴿子微微側首再窺一眼玉箱,說:「郎主喝了那羹就開始腹瀉,趙夫人見勢不妙便故作憤怒狀,杖責曲韻兒,將她趕出了宮。奴婢猜,她大概是怕郎主起疑,所以先讓曲韻兒出宮,也是為保全曲韻兒的性命。」

「這賤婢朕自不會輕饒。」完顏晟冷冷接口:「朕已命禁軍出宮搜捕,翻遍整個京城也要將她搜出來。」

「那賤婢自然該死,但也只不過是聽命於主人的狗罷了,父皇真應嚴懲的還是這個南朝女人!」宗磐拍案而起,一指玉箱,被酒意和血液燒紅的眼底有不加掩飾的快意:「自她入宮以來後宮便不得安寧,我母后也被她陷害,至今仍住在外羅院中。我早就勸父皇提防她,這女人一直有異心,想媚惑君主做皇后,再干預朝政,奪取大金江山,如今父皇總應明白了罷?」

完顏晟點點頭,對宗磐道:「現在看來,你母后確實冤枉,朕會接她出來。」再轉對秦鴿子道:「再說說關於皇后的事。」

「皇后……」秦鴿子踟躇著斷續說:「當日害死宗青小皇子的毒不是皇后下的……是趙夫人自己……在那碗藥中下了致命的鴆毒……」

聽了這話滿座嘩然,諸人注視著玉箱神色頗震驚,而玉箱一味漠然,始終保持著先前姿態,聽著秦鴿子的話亦無一絲懼色,似她言下那一樁樁罪狀根本與己無關。

宗磐便冷笑,對完顏晟說:「虎毒不食子,而這女人為爭寵居然向自己親生兒子下毒手,可見其心之狠。母后仁慈良善,竟被她這般陷害,將她千刀萬刮也不為過。我想知道父皇會如何處治她,是凌遲,還是車裂?」

完顏晟側目看玉箱,忽然笑了笑:「你說朕該如何處治你呢,玉箱?」

第十六節 巫蠱(下)

玉箱亦淺淺冷笑,道:「自臣妾入宮以來,一直深受郎主恩寵,故平日多遭後宮嬪妃嫉妒,她們私下對臣妾惡意攻訐是常有之事,蓄意陷害亦不鮮見,郎主應該很清楚,此番秦鴿子必是受人收買才會捏造出這等事來誣蔑臣妾。臣妾服侍郎主一向盡心,不想如今郎主寧聽她一面之詞也不相信臣妾。」

旋即又轉首一掠秦鴿子,垂目問她:「鴿子,這回是得了誰什麼好處,居然昧著良心來害我?」

依然是平和冷靜的語調,她聲音不大,卻仍令秦鴿子一驚,額上沁出汗珠,顫著雙唇,嘴裡模糊不清地囁嚅著什麼,終未拼出一句成型的話。

完顏晟忽然一把拉起玉箱,一手將她緊箍在懷中,帶著適才的笑意迫視著她:「你想知道這些話是誰讓她說出來的?」

玉箱凝視他,透過他倏忽收縮的瞳孔看到答案,深吸了一口氣,她說:「是你。」

完顏晟哈哈笑:「玉箱玉箱,你真是聰明,叫朕怎麼捨得殺你!」隨手自桌上拿起一杯酒,自己先飲一半,再送至玉箱唇邊,玉箱漠然側首避過,完顏晟也不勉強,自己飲盡,一擲酒杯,說下去:「朕喝了你奉上的羹便腹瀉好幾天。這病這般嚴重,是前所未有的,朕覺得蹊蹺,猜是有人在羹裡做了些手腳,放了些不潔之物,故意讓朕腹瀉,便將你的貼身侍女秦鴿子召來詢問。本來只打算問明白你是否知道這羹裡有異物,不想才一發問秦鴿子便嚇得渾身顫抖,跪在地上只知叩頭,連聲說與她無關,於是朕便知這其中必有更深內情。繼續追問,起初秦鴿子似還顧及你們主僕之情,一味搪塞不肯明說,後來朕一抬手命人將五十兩黃金擺在她面前,她尚猶豫,朕又加至五百兩、五千兩,又稱待她說出真相便冊她為妃。果然這賤婢兩眼漸漸亮了起來,當下全都招了,從頭到尾,把你瞞著朕做的事一樁樁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再斜眼瞟瞟秦鴿子,完顏晟又道:「這丫頭一向膽小,豈敢在朕的面前說謊陷害寵妃?何況她平日行事說話也不夠伶俐,若要在頃刻間編造出這麼一大堆事,說得這般有條有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聽得朕真是心驚,竟把你這麼個隱患留於枕邊多年而不自覺!幸而天祐大金,而你們南朝最不缺的便是賣主求榮的小人,讓朕及時窺破了你的陰謀。」

伸手撫撫玉箱瑩潔清涼的臉龐,完顏晟歎歎氣,語氣卻忽轉冰冷:「留你在宮中,實是心腹之大患,外則有父兄之仇,內則懷妒忌之意,一旦禍起,朕勢必追悔莫及。」

玉箱忽地一掙扎,勉力以臂推開完顏晟,面無表情地看他,而眸中有愈燃愈烈的怒火在閃動。「別碰我。」她說,聲音聽起來清冷而幽遠,彷彿是從早已被光陰碾過的某處塵封時空中飄出:「我終於可以當面告訴你,你對我的每一次觸摸,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讓我感到無比噁心!」

她如此反應,是完顏晟沒有料到的。若按以往見慣的常例,將要受罰的宮人或反覆高呼冤枉,或跪下哭求,再或是嚇得手足無措無言以對,而玉箱竟以他從未見過的強硬姿態說出此話。完顏晟不禁一愣,暫時未有任何舉動,殿內亦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默然。

玉箱揚手怒指完顏晟,斥道:「你不過是個北方小胡奴,一朝得志,竟敢侵凌上國,南滅大宋,北滅契丹,不行仁德之政,專務殺伐,淫人妻女,使我父兄孤苦流難於苦寒之地。他日你惡貫滿盈,必也會遭人如此夷滅!」

完顏晟大怒,當即右手一摁佩劍,便要拔出。

玉箱見狀挑唇一冷笑:「入宮的那天,我便失去了珍視逾生命的東西,死又何足惜!只恨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我忍辱至此,終究功虧一簣,等不到為國為家雪恥之日。」

這時完顏晟倒不怒反笑,放開佩劍,再次拉她近身,拾起玉箱不久前為他剖蜜瓜的小銀刀,對她輕聲說:「聽你們南朝人說,聰明的人都有顆七竅玲瓏心,朕真想看看你是否也長了這麼顆心!」

話音甫落,手猛地加力,那小銀刀頓時剜入玉箱胸中。

玉箱痛呼,完顏晟手一鬆,她便跌倒在地。

滿座女眷亦都失聲驚呼,尤其是趙氏女子,慘白的臉上皆是驚懼痕跡,惟一人例外,她當即離席,如風般朝玉箱奔去。

「瑗瑗!」宗雋驚起,卻未及時拉住她。

柔福奔至玉箱身邊,伸手扶她,讓她倚靠著自己半臥著,哽咽著喚她:「玉箱姐姐……」

玉箱淒然笑:「你不怨我了?」

柔福無言,惟匆忙地點頭。

這時原本跪著的秦鴿子不覺間也嚇得站起,愣愣地看著玉箱,忽然也流出淚,走近兩步,似欲說什麼:「夫人……」

「滾開!」柔福看她的目光有徹骨寒意:「她把你從洗衣院救出來,一向待你不薄,你卻出賣她。」

「不……」玉箱卻伸手掩住柔福的嘴,困難地轉頭看了看秦鴿子,再一瞟完顏晟,又朝著秦鴿子隱約一笑,並意味深長地向她微微頷首。

秦鴿子困惑地眨眨眼,不知玉箱何意,也不敢問,依舊垂下了頭不說話。而完顏晟的眼光便狐疑地游移與她們之間。

「父皇,」宗磐此刻走上前來一指玉箱,問道:「你就這樣把她殺了?豈不太便宜了她?」

完顏晟擺首:「當然不。那一刀其實未傷及她心臟,一時還死不了。」

宗磐笑道:「那好!她殺了自己兒子卻栽贓到母后頭上,可把母后害苦了,不如把她送到母后宮裡,讓母后親手將她千刀萬剮。」

「我栽贓你母后?」玉箱聞言嗤然冷笑,直視宗磐:「你以為你母后又是什麼好人?當真品性端淑母儀天下?」

「我的青兒……」她微垂雙目,心有一慟,一絲鮮血自唇角徐徐蜿蜒而下:「不錯,是我下了致命的鴆毒,可是皇后自己也早在藥裡下了毒藥,不過是毒不死人罷了,青兒若服下暫時也看不出什麼異狀,可那藥損人心智,青兒長大之後也會變得跟殊兒一樣……還有殊兒,我懷殊兒的時候誤服的那劑墮胎藥其實也是皇后命我的侍女下的,她還把罪推給李妃,好個一箭雙鵰……既然如此,我便索性在青兒的藥裡下鴆毒,讓這狠毒的女人早些得到報應……」

完顏晟蹙眉問:「你又怎會知道她這些事?」

「你們會買通我的人,卻想不到我也能學會這招麼?」玉箱淡淡掃視完顏晟及宗磐,微揚的雙眉銜著分明的鄙夷:「你們金人也會賣主求榮。」

完顏晟與宗磐對視一眼,額上幾欲迸裂的青筋顯示了他們漸升的怒氣。

「娘。」異樣安靜的殿內忽然響起一聲稚嫩的呼喚聲。眾人聞聲尋去,卻見發出此聲的竟是躲在角落處的乳母抱著的殊兒。

玉箱亦訝異,這是殊兒首次開口說話,且是喚她。

殊兒自乳母懷中掙扎而下,邁著不穩的步伐蹣跚著朝玉箱走來,小口中仍一聲聲練習般不停地呼:「娘,娘,娘……」

玉箱微微笑了,朝他伸出右手:「來,殊兒……」

殊兒繼續一步步走近,玉箱的笑意亦加深,臉上漸有了一抹明朗的光彩……

「噌」地一聲,是利刃出鞘,隨即銀光如閃電橫空,一揮而下,激起一片血光。

鮮血濺入玉箱眼中,她下意識地閉目,耳邊響起的是柔福的悲呼,待睜開眼時,她看見的是倒在血泊中頭頸被刀砍斷的殊兒——那幼小的孩子甚至還未來得及發出最後的呼喊。

只一瞬間,最後一絲血色自臉上褪去。柔福緊摟著她,柔福的淚滴在她髮際,而她無語,亦無淚,只怔忡地凝視血泊中的兒子。

宗磐神情倨傲地拭了拭佩刀上殘留的血跡,再對完顏晟一欠身:「父皇,我殺了這個賤人的兒子,你不會怪罪我罷?」

完顏晟大手一揮:「無妨。這南朝女人的孽種留下早晚也會成禍害,何況還是個傻子!」

玉箱忽地直身坐起,俯身以手摸了摸面前的殊兒,然後引回手,看看滿是鮮血的手心,靜默片刻,再徐徐轉過將血紅手心朝外,盯著完顏晟,一字一字,清楚而決絕地說:「我死之後,必為厲鬼,徘徊於上京宮闕間,無論晝夜。等著看比女真更野蠻的鐵蹄踏破金國江山,等著看你們金人為奴為婢、身首異處,遭受比宋人更悲慘萬倍的痛楚!」

宗磐怒不可遏,亮出佩刀,就要砍下,但被完顏晟一擋,冷道:「朕會命人把她拖出去,在宮門外裸身凌遲處死。」

「瑗瑗……」玉箱似虛脫般重又倒地,卻依然鎮定地睜目看柔福,捏了捏她的手,仿若鼓勵地笑笑。

柔福噙著淚,鄭重點頭,然後雙手握住玉箱胸前的刀柄,猛然拔出,再在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之前高高舉起刀,用盡全身力揮下,整段刀刃,完完整整地沒入玉箱體內,不偏不倚,所刺之處,是玉箱的心臟。

玉箱全身一震,旋即恢復寧靜神態,默默躺著,連一聲呻吟也無。雙目半晗,眼波迷離地投向上方,似透過那積塵的穹頂看到雲外三春明迷、紅塵繾綣,她微笑,帛裂玉碎的美是她最後稀薄的快樂。

死亡的迫近使她不堪重負地側首,雙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淚自目中零落。

「爹……」她輕輕地喚。

那是她遺於世間最後的聲音。

第十七節 夜闌

柔福把刀拔離玉箱身體,整理好她的衣服與微亂的發,讓她以安詳端雅的姿態躺著,自己默默跪在她身邊,久久凝視著她。一道灰色陰影漸漸趨近,擋住柔福面前光線,她抬頭,完顏晟指向她的劍刃在她臉上映出一道寒白的光。

她直視這魔般男人,毫無懼色,無盡恨意點燃眸中冰冷烈焰,她從容而堅決地再度握起身邊猶帶血痕的銀刀,站起身,揚起手,一粒刃上血珠陡然驚落,刀尖亮了亮,隨即急揮而下,刺向自己的腹部……

一支有力的手及時截住她的腕,另一手迅速奪過她手中的刀,拋於地上一腳踹開,宗雋順勢從柔福身後將她一把箍住,她下意識地掙扎,他便加大束縛她的力量,並騰出一手緊緊摀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任何話。

完顏晟不垂手中劍,依然指向他們,微微抬了抬下頜,冷道:「宗雋,讓開。」

宗雋並不放手,亦未移一步,對完顏晟說:「郎主,此事與她無關,請放過她。」

「無關?」完顏晟一哂:「她是趙妃姐妹,又常與趙妃來往,謀逆之事她也難脫干係,何況又在殿上做出這等囂張行徑,刺死趙妃讓她早得解脫,你說,朕饒得了她麼?」

宗雋正色道:「她雖是趙妃從姐妹,但素不喜趙妃平日作為,已久不與其往來,謀逆之事她半點不知。她本性純良,做出今日之事全是出於姐妹親情,且其行為一未危及大金,二未傷及龍體,郎主有天子胸襟,必不會把這小女子這點不敬放在心上。」

當下情景令宗磐想起昔日與宗雋爭奪柔福之事,便頗為不快,有心落井下石,在完顏晟身邊側目瞧著柔福開口道:「這女子目光狠毒,更甚於趙妃,只怕將來會做出些更禍國殃民的事,不如早早殺了乾淨。」

「她只是我一姬妾,手無縛雞之力,能做出什麼大事來?」宗雋力辯:「郎主若放過她,我自會將她鎖於府中懲治管教,以後讓她遠離宮禁,若她以後再觸怒郎主,宗雋願以死謝罪。」

完顏晟並不理睬,只重複那句冷硬的話:「宗雋,讓開。」

宗雋搖頭,而柔福始終不斷掙扎,兩足狠狠在宗雋身上亂踢,想使他放開她,被摀住的嘴裡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聲音,宗雋心知那必是些咒罵痛斥金人的言語,更不敢有一絲鬆懈,牢牢鎖住她的嘴,極力護住她繫於一線的生命。

完顏晟再不多說什麼,振臂挺劍,朝宗雋摟住的柔福胸前刺去。

宗雋不及多想,立即摟緊柔福背轉身向一側閃避,但劍已逼近,終究無法完全避開,那劍便一下刺在宗雋的右臂上。

他一痛之下身體不禁顫了顫,卻仍不放開柔福。

完顏晟引回劍,看了看劍尖宗雋的血,歎道:「當年隨先帝滅遼的八太子完勝而歸,也不曾被遼人傷及分毫,不想如今竟會為一個南朝女人不惜以命相搏。」

宗雋淡淡一笑,還以身擋住柔福:「她是我的女人,又沒犯不可饒恕的罪過,我為何不救?」

柔福暫時靜默,兩行淚倏地墜下,分別滑過宗雋的手背與手指,他覺察到那液體溫度灼熱,便像是被燙了一下,心底忽然微微一震。

柔福又開始不甘地掙扎,不住左右轉首想擺脫他手的控制,他歎了歎氣,不顧手臂上流淌的血,堅持一手箍住她腰,一手緊摀住她口鼻,不讓她發出任何聲音。

他加大的力道減少了她所能呼吸到的空氣,鬱結於心的怒氣燒火了臉龐卻找不到傾吐之處,她漸漸不支,手腳發軟,意識漸模糊,終於窒息。

她在夜半醒來,週遭漆黑,感覺陰冷。

她伸手以探身邊物,卻觸到一人。他當即坐起,握住了她的手。

那熟悉的觸感,和這人身上熟悉的氣息使她瞬間明白他是誰。她呆了呆,問:「我是不是死了?」

他說:「有我在,你不會死。」

她睜大眼睛想極力看清周圍環境,但一絲光線也無,令她被迫放棄這個嘗試,垂目問:「這是什麼地方?」

他平靜地告訴她:「宮中牢獄。」

逐漸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她倒也不詫異,惟想起他時才又不解地發問:「你怎麼也在這裡?」

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如果我不在這裡,我不敢保證你還能從這裡出去。」

完顏晟始終不肯放過她,即便見他不惜流血相護,亦稱要將她收監治罪,而他知道將施加到她身上的任何刑罰對她來說都將是毀滅性的災難,此刻離開她,就等於放棄了她,所以他決定隨她留下,那怕是留在宮掖間的囚所中,他會有時間去想怎樣把她平安帶走。

她便沉默,須臾忽然驚問:「我的姐妹們呢?她們被放出宮了麼?」

他有片刻的躊躇,不知是否該告訴她真相,握在手心的她的手許久也仍冰涼。她執著地追問,他終於還是照實說:「郎主說凡平日與趙妃往來密切的趙氏女子都要株連問罪,你那些姐妹,大半被縛於庭院中,以棒敲殺。」

深黑的夜令他無法看清她此時的表情,而室內一片寂靜,她未發出任何聲音。他以手去探,才發現她的臉上已滿是淚痕。

她惱怒地側首避開他的輕撫,道:「你何苦救我?這樣的日子多活一刻也是折磨。」

「一定要找個救你的理由?」他想想,微笑道:「我還想喝你點的茶,你的小命,你自己不知道珍惜,那我只好替你珍惜。」

她又久久不說話,只埋首於膝上,隱有啜泣聲傳出。如此良久,他撫了撫她的頭髮,發現她在微微顫抖,便問:「冷麼?」

她沒有回答,他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然後輕輕拉過她,摟於懷中。

她如往常那樣抵抗,掙扎間忽觸到他右臂上包紮過的傷口,她便停下來,緩緩來回觸摸那裡。

他便猜她也許又會突然在傷處狠狠一剜,然而她始終沒有,只是以手指來回猶豫地觸。

他展開雙臂再擁她入懷,這次她沒有再動,依偎在他懷中悄然飲泣。

兩日後,宗雋的母親紇石烈氏將他們領出了囚所。宗雋私下問母親如何說服郎主放出他們,紇石烈氏淡然答:「我只是讓他明白,那姑娘是你的軟肋。一個會為女人喪失理智的男人能做成什麼大事?有她在你身邊,你便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莽夫。」

宗雋聽後雖不悅,卻也並不反駁,淡笑低首。

紇石烈氏搖搖頭,歎道:「這話你也要記住。我亦想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好,可讓你忘記我的教導,失掉心智,不管不顧地做出這等冒失的事?」

「她喜怒由心,愛憎分明,對自己性情從來不加掩飾。」宗雋收斂了笑意,說:「我保護她,就如保護那個只活在我心底的自己。」

《柔福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