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二年春,正月壬寅,趙構下詔命建國公瑗出宮就外第。
趙瑗時年十六,在宮外的府邸趙構早為他備好,但自去年入冬起,張婉儀便纏綿病榻,過了年仍不見好,趙瑗憂心如焚,跪請趙構許他繼續照料病母,晚些再出宮。趙構答應,讓他再留居宮中兩月。
張婉儀病得不輕,聽說瑗將離宮別居更是憂傷,病勢日趨沉重。趙瑗每日侍侯於她病榻邊,不敢擅離,到後來見母親情形不妙,更是衣不解帶地晝夜陪護。
嬰茀亦每日都會至張婉儀處探望。某日來時,見張婉儀昏昏沉沉地兀自躺著,而趙瑗疲憊之極,伏於所坐椅子扶手上小寐,面容也是憔悴不堪,便輕歎了一聲,命人取一件外袍,自己親自為趙瑗蓋上。
趙瑗卻立時驚醒,馬上起身向她行禮。
嬰茀微笑道:「瑗哥事母至孝,中外稱頌。然亦應仔細身體,若因過於勞累也病倒了,你母親看見不知將多傷心,痊癒之期只怕倒會因此延後。」
隨即轉首命宮人:「送建國公回宮歇息。」
趙瑗並不欲走,啟唇想自請留下,嬰茀卻又輕拍他肩,將他止住,壓低聲音和顏道:「這些天你為照顧母親都未去資善堂,可知你爹爹又為你請了兩位先生,天天在那候著等你相見呢。孝順自是應該,但若久不理睬新先生,你爹爹也許會覺你有失尊師之道,雖一定不會說,可心裡必是不悅的。何況你爹爹對你寄望頗深,若見你因家事耽擱了學業,自不免會有些失望。」
她用詞甚斟酌,提及趙構亦只是輕描淡寫,但一聽她這般說,趙構冷峻淡漠的神情便浮上趙瑗心頭,微微一凜,又凝視張婉儀,是去是留,頗感躊躇。
嬰茀知他心憂母親,勸慰道:「你先回宮稍事休息,再去資善堂。只要你爹爹不在,你見過先生便可回來,費不了多少工夫。這裡有我在,瑗哥但可寬心,你娘不會有事。」
趙瑗思忖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嬰茀便含笑為他加衣整冠,送他出門,看他眼神頗慈愛,宛若張婉儀以往常做的那般。
待到了資善堂,見趙構赫然坐於其中,看到瑗進來,他笑了笑,說:「你終於來了。」
來不及分辨這和顏悅色的話語中是否有隱藏的情緒,趙瑗即低垂著頭走至趙構面前鄭重行禮。
趙構端然受了,再一指兩側,依舊平和地吩咐:「見過你的新先生,樞密院編修官趙衛,大理寺直錢周材。待你出就外第後,他們將入你府中為你授課。」
趙瑗依言向兩位先生一一見禮,又坐下與他們閒談了一個多時辰,待趙構走後才敢回去。趙構自始至終態度溫和平靜,甚至對瑗還屢加讚譽,但瑗起身時察覺,內裡的一層衣衫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潤。
回到張婉儀宮,果見嬰茀為母親奉藥進水好不慇勤。又命人端一盆熱水進來,轉側間看見趙瑗,輕聲道:「瑗哥請在外等等,我為你母親擦身。」
趙瑗愕然道:「這種事,婉儀娘娘亦要親為?」
嬰茀頷首,淺笑說:「那些下人手重。」
趙瑗無語退下,口中雖未說什麼,心下卻是萬分感激。
以後幾日,趙瑗不敢輟學,白天會去資善堂讀書,而嬰茀也日日守在張婉儀宮中悉心照料,事事親為,人見皆贊其賢良。
但張婉儀的病卻越發重了,一日瘦過一日,到最後幾乎只剩一把枯骨,連話也無力說。
二月庚午,御醫宣佈已無力回天,張婉儀已值彌留之際。
趙瑗跪於母親床前,恐母親聽見難過,亦不放聲哭,咬著下唇竭力抑制,但眼淚止不住地連串滴落。
嬰茀則坐於床畔,雙手緊握張婉儀之手,一壁飲泣一壁歷數她美德優點,潘賢妃立於一側旁觀,想起這些年與張婉儀相處的情形,略感黯然,不時搖頭歎息。
張婉儀的手忽然微動,似想自嬰茀掌中抽出,雙唇也輕顫,喉中發出模糊的、單音節的聲音,依稀能辨出是「瑗」。
趙瑗忙靠近,問:「娘,我在這裡。」
張婉儀輕撫他面龐,徐緩地,勉強睜目想看他,未及看清,兩行清淚卻已先流下。
「瑗,瑗……」現時她所有的精神僅可供她喚出愛子的名字,欲再說什麼,已力不從心。
「張姐姐無須擔心,嬰茀會為你照顧瑗。」嬰茀再次捉住她手,握著,俯身,以便讓她聽得更清楚,目光誠摯:「日後我必將瑗視同己出,讓他與璩同處,決不偏心,雖有一食亦必均之。」
張婉儀似很激動,胸口起伏不定,渾身發顫,像是要喘氣又喘不出來,最後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嬰茀,吐出一字:「你……」隨即一切靜止,一縷魂魄未待這一語終結便消散於二月庚午漸深的暝色中。
趙構已散朝歸來,立於門邊不知看了多時,此刻才移步走近,以手輕闔上張婉儀未瞑的雙目。
因張婉儀薨,趙構輟視朝二日,追贈張婉儀為賢妃,葬其於城外延壽院。同時讓趙瑗認嬰茀為母,在未出宮之前搬去與璩同住。嬰茀對瑗關愛有加,儼然是慈母模樣。
二月丁丑,趙構以保慶軍節度使、建國公瑗為檢校少保、進封普安郡王。
三月壬寅,普安郡王趙瑗出宮就外第。
金主許歸徽宗帝后梓宮及皇太后。四月丁卯,皇太后韋氏偕梓宮自五國城出發,金遣完顏宗賢、劉祹、高居安護送皇太后歸宋。
趙構得訊後立即封賞韋氏族人,自韋氏曾祖以下皆獲追封,韋氏弟韋淵也被封為平樂郡王。
嬰茀也更為忙碌,親自打理慈寧宮增修、裝飾等事宜。趙構偶爾入內視察,但見室內物事陳設都似曾相識,一桌一椅一帷幔,乃至院內園圃內種的花與昔日母親在汴京宮中的頗為相似,不由詫異,問嬰茀:「你往日不曾侍奉過母后,何以對她宮中物事如此熟悉?」
嬰茀答道:「慈寧宮將為母后所居,臣妾豈敢怠慢。故尋了些服侍過母后的汴京舊宮人為臣妾講述昔日母后宮中陳設。另,韋郡王家誥命夫人偶爾入宮來,臣妾也曾請教於她。」
趙構便笑笑,說:「甚好。這類事也須你這樣的細心人來做。」
四月己巳,趙構封婉儀吳嬰茀為貴妃。
因母后將歸,趙構心情漸好,宮內也多了些喜樂氣氛,但這樣的情形並未延續多少天。這月辛巳,知盱眙縣宋肇上書,稱得泗州報訊,趙構髮妻、皇后邢氏已於紹興九年六月崩於金國。當時金人秘不發喪,直到韋太后將歸,才請求金主許其偕邢氏梓宮同歸。金主答允,故韋太后帶回來的將是一帝二後的梓宮。
皇后邢氏。那淡出趙構生活十六年的女子,是他長久以來有意迴避的記憶,她的身上,凝結著太多他害怕觸及的苦難。而此刻他危坐於朝堂之上,聽著官員的奏報,無可逃匿,惟有任她身影重又飄落於心間。
新婚燕爾,她眉色淡遠,在他凝視下低首,那不堪一掬的嬌羞。紅羅裙下,她悄隱金蓮,卻不知道她纖小的玉足可牽動他心底隱秘的柔情。亂世相隔於天涯,她曾取下他贈她的金環,請使者轉告他:「願如此環,早得相見。」但此後一別經年,她終於,在他的絕望中,沉澱成一段枯萎的記憶。他們之間缺失的歲月鎖住了她的年華,他也拒絕去想她的遭遇,他心中的她依然窈窕而美麗,而眾目睽睽之下,他卻找不到適合表達的感情。
最後,他只遺一語,給窺探他表情的人:「本月己丑,為大行皇后發喪。」
回到寢宮,本著哀悼的心情,他自密鎖的櫃中取出盛有金環的匣子。豈料,打開,猝不及防地,一件他刻意忽略的東西又刺痛了他的眼睛。
這一夜,但願長醉不願醒。他尋了一處臨水的樓閣,黯然獨坐,一杯杯地豪飲。
聽說他醉了,嬰茀來尋他。眼前的情景令她想起多年前,也曾上高樓,看見如他這般伏案而眠的,一個宿醉的男子。
她在他身邊悄然坐下,以目光輕撫他那她一向只能以仰視姿態看的五官,聽檻外春水潺潺,逝者如斯,她神思恍惚,但心中安寧,浮上心來的事暖如春風。模糊地想,待他醒來,他會否也對她溫柔地笑,說:「嬰茀,是你。」
他一聲夢囈,似歎了歎氣,身體也微動,卻畢竟未醒。這樣睡久了會傷身,嬰茀便去扶他,欲將他攙回榻上睡。剛托起他一側手臂,便感覺到他衣袖下有一硬質的東西。
她認得它,那曾見過的木匣。建炎三年揚州事變,他匆匆乘馬逃出,分明已離開行宮,卻又冒險半道折回,為的就是去取這原本未帶走的桃木匣子。
她一直想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何等重要之物,竟可讓他罔顧生死地珍惜。
拿起它,在打開之前,她是真的有一絲猶豫,因為莫可名狀的恐懼。
終於還是開啟了它,她敵不過心底關於謎底的渴求。
呵,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居然,只是啞然失笑,把心痛的感覺化作雲淡風輕的表情。
木匣中,有邢皇后的金環。金環的故事早已被當作帝后的悲情傳說在後宮裡流傳,她不覺陌生,也不會為此驚異或妒忌。
此刻她凝視的,是其中另一件物品——銀鈴,她也曾見過,這當年繫於柔福帝姬繡鞋上的銀鈴。
銀鈴繫於小腳繡鞋後跟上,嬌俏可愛,帝姬穿著,一走路就叮噹作響。「這下小妮子再想偷跑就難了。」太上皇后看見滿意地笑。
但有一天,銀鈴消失不見。她問:「帝姬,您鞋上的銀鈴怎會脫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眼,笑說:「是被一隻狗哥哥叼走了。」
……
將木匣原樣合上,依舊擱在趙構衣袖下,在做這個動作時,嬰茀發現,他的眼角,竟然有一點晶瑩的光。
又默然坐了許久才起身獨自離去,臨行前低聲囑咐一旁侍守的宮女:「一會兒喚醒官家,請他飲解酒湯後送他回宮歇息。無須告訴他我曾來過。」
這幽涼靜美的春夜,因這木匣突兀的出現而變得尷尬與危險。大宋皇朝新晉的貴妃無意中窺見,她至高無上的夫君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悲傷下,哀悼他無望而隱秘的愛情。
所以她不可讓他知道,她曾來過,她曾看見。她將繼續把一切隱藏,一如他隱藏他的木匣。
貴妃嬰茀又理所當然地承擔了在宮中為皇后舉喪的相應事宜,大概這是項煩瑣的工作,折磨得她身心皆疲,終於大病一場。
那日趙構來看她,坐於她床前,忽然以推心置腹的語氣跟她說:「這些年你伴於朕左右,生死相隨,相同勞苦,朕都看在眼裡。朕因皇后未歸,虛中宮以待十六年,也不得不委屈你一直居嬪御之列,與潘賢妃、韓秋夕等人同處,朕甚有愧。而今皇后已崩,待母后迴鑾,朕會請太后懿旨,選你為後。」
嬰茀一驚,雖尚處病中仍堅持起身朝趙構再拜,含淚道:「母后遠處北方,臣妾缺於定省,惟天日清美,侍聖上宴集時才念及母后之苦,不由肚裡淚下。至於選後之事,臣妾惶恐,實不敢存此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