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瀾

心瀾

斜陽從窗口灑入,帶來柔和的暖意。

寬大的書桌邊,男子翻閱著各國的情報,檢點歸類。聚精會神的執筆摘錄重點。桌子對他來說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傾,飛揚入鬢的眉微蹙,唇角好看的抿起。側面的輪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銳如鋒的氣質,足以教人失魂。

這樣的男子,怎會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身份作為臣屬,該是委屈至極。

冷酷無情的命運如一隻可怕的巨手,肆意拔弄著人的際遇。彈指便將江南鮮衣怒馬的少年扭曲為伏首驅策的影奴。

在橫蠻粗礪的現實之前,除了順應,又能如何。

他已算適應得很好。

沒有怨懟,沒有愚蠢的掙扎,沒有自毀自傷的舉動。

即使忽遠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沒有背叛的行徑出現。易地而處,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惡如淵的環境中生存下來,多麼不易,長期堅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摧折,他還能撐多久?

男子忽然望過來,正對上她的眼。

深遂的眼眸映著陽光,剎那間迷失了心智。

默默對望良久,他走過來,拂開一縷落在頰上的發,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將她扶起。

受傷之後,她總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接過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嗆咳起來。牽動了傷口,背上驀然抽痛,他避開傷處輕撫著背,平抑急促的氣息。

待她平靜下來,修長的手指輕輕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點,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話語在耳畔,說不出的溫柔。

她不自覺的點頭。

「可還要再睡?」

「不必,堆積了太多事情,得盡早處理。」熱度已經退去,只要不動傷處,除了綿軟無力其餘尚好,她試著撐起身子,被他攔下。

「我歸納了一部分緊要的,一會拿給你看,急待處理的我念給你聽。受傷之後又連日趕路不曾調養,現在還很虛弱,暫時不要下床的好。」

他的態度溫和又強硬,她很不適應,素來他只是聽從命令,何來這般主動決定一切。

不等她說話,他取過數個軟枕,密密墊在身後,讓她得以較為舒適的側伏,又取過適才謄抄的要點任她展閱。

一筆瀟灑飄逸的草書入眼,她不禁微訝。

「你寫得一手好字。」

教中密事多以口頭傳達,鮮少見他動筆,文書類的事情丟給他後也未曾過目,比起自己隨意潦草的字跡,著實漂亮許多。

「平日總看我寫的東西,倒是委屈你了。」想來那一手粗糙的文字實是不堪入目,她自嘲的笑笑。

「你只是練得較少。」他沒有笑,認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見識到家學了。」她些微調侃,感覺到身邊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覺的說下去。「我四歲後即未曾練過字,直說差勁無妨。」

「練字並沒什麼用處。」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的垂下手中的箋紙。

「你說的是,這裡唯有殺人的功夫最實用。」

「你不該在這種地方。」

他的話音極低,她只作未聞,隨口岔開。

「對了,我見到了鄯善國的小公主,確實美貌,尤勝煙容,難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俊顏不自在的撇開,說不出真正的緣由。

她並未追問,淡淡的提醒。

「不管什麼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給了她機會,等於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靜了半晌。「為什麼救我。」

歷來最擅長權衡利弊,斟酎損益的人做出這種決定的可能近乎為零,其中的風險遠遠超出了想像,一旦失手,她面臨的將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還有利用價值。」她垂下睫,語氣平淡。「僅此而已。」

很符合她一貫風格的回答。

看著淡漠的素顏,竟然一無波瀾,彷彿這個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想要什麼?」他凝視著她的臉,「什麼原因讓你甘願留在這個鬼地方。」

什麼理由讓一個並非貪圖權勢富貴的人緊握大權,不是陰暗嗜殺的人不離殺戳征掠,不是冷漠無情的人心如鐵石,他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某種陌名的東西閃動,卻難以解讀。

「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難得到。」她有點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價,包括性命?」他輕輕的問。

「嗯。」她合上眼,隔斷了可能洩露的心緒。「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計生死。」

「是什麼。」

她笑起來,長睫輕顫。

「我的願望與你無關。」睜開眼,僅有的一絲迷惘消逝無蹤,清晰冷漠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麼。」

細緻的指尖輕輕觸上他的臉,劃過飛揚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線條優美的唇。

「或許某一天,你會得償所願。」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誘人失足。

「但在那之前,你必須足夠忍耐。」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綻的蕊,微微開合。

彷彿被什麼蠱惑,他握住了冰涼的指,細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慾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但這一刻,想要的卻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邊依稀有貝鈴輕響,一聲又一聲。

唇很冷,他輕柔的觸探,滑入齒間採擷,意外的甘美。

黑瞳睜的極大,她茫然而驚愕,對突如其來的意外不知所措,無形放縱他恣意而為。

雪樣的肌膚有種清冷的香氣,極近才能聞到,他漸漸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滅無蹤,陷落在失魂的誘惑中難以自拔。

蒼白的素顏湧上了酡紅,她忽然推開他急促的喘息,險些窒在持續的親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沒呼吸?」

他幾乎想笑出來,又極力忍住。

對世情人心瞭若指掌的迦夜居然對親熱一無所知,竟一直屏住了呼吸。

迦夜狠狠瞪著他,若換了平時倒是威勢十足,可惜現在軟軟的依在枕上,胸膛急促的起伏,嬌顏如紅霞暈染,哪還有半點可怕之處。

「你……你……」她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出適當的詞,臉越來越紅。

「我不會再碰你。」他斂住笑,低低的替她說出。

「從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我的命,是你的。」

此後,他們真正攜手應對一切挑戰的局面。

他不再去猜測迦夜的心思,竭盡心力分擔了過去由迦夜主控的大半事務。沿襲以往對西域諸國的手段,從被動執行改為全盤謀策,摒棄了一切顧慮,冷血的以最小代價完成教王的命令。

迦夜是利用也好,無情也罷。他放棄了思考值不值得,放棄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著一日,他的命運便與她休戚相連。再沒有掙扎,心甘情願的用盡種種陰狠卑鄙的伎倆。

他執掌了對外一應事務。她騰出手築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隱蔽的方式擴張權限,不知用了何種方法,千冥非但沒有因不能得手而疏遠,反而益加扶助。

再不曾去過清嘉閣,煙容派人請過數次,他以事務繁忙為由婉拒,心下歉疚,卻已決意不再踏足媚園。

唯一能拔動心弦的,只有那個永遠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看著她受辱,她曾因他而受辱。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那個微涼而甘甜的吻,混合著清冷的香氣;想起她纖秀的頸,單薄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想起濕淋淋的黑髮披落,眼眸中水氣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而優美的歌,在廢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澀羞怯,她極少流露的脆弱無助和無緣由的渴望,佔滿了全部思緒。

朝夕相處,近在咫尺,卻如星辰般遙遠,如日夜般絕望。

他知道他已徹底淪落。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