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毒
美人如玉,身法輕妙,廳內的男子皆在讚歎。他看著迦夜似笑非笑的隨眾鼓掌,忍不住也笑起來。
這種花架子的功夫純屬花梢不實,迦夜想必是當了看戲。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白昆玉思索了片刻。
「那位葉姑娘是敦煌人?」
這個版本在數日內被解說了無數遍,他轉回視線禮貌的應是。
「當日不知是雲書兄,小妹多有得罪,尚請見諒。」謙和的笑容十分真摯,一如初見的得體。
白昆玉,白鳳歌,當日打斷紙鳶的兄妹二人。七年前到訪時仍在山中學藝不曾見過,卻在回返江南的第一天意外邂逅。
那一場不甚愉快的初遇被輕描淡寫的揭過,慇勤交好的心意十分明顯。
「葉姑娘可會武?」白昆玉隱隱感覺那個年幼的女孩並不簡單。儘管鳳歌的暗器手法相當隱蔽,但出手的一剎對方已望了過來,不像是偶然的巧合。
「粗通一二。」他沒打算徹底掩飾,含糊其詞的帶過。
迦夜的外形不會教人過多提防,除了步履輕靈,看來一如尋常豆蔻少女,清麗的相貌極易生出好感,加上敏感機變察顏觀色,她若想隱藏什麼輕而易舉,絕不致露出端倪。
「如此年幼已失怙恃,真是身世堪憐,既是一路同行,總不好再任她四處漂泊。雲書打算將來如何安置?」
「眼下還未想過。」感覺出對方的試探,他含笑而答。「應該是跟我一起走。」
「葉姑娘性情溫雅,小妹頗喜歡與她親近,三公子與她年齡懸殊,男女同行又多有不便,不如將她留在白家,鳳歌也好多個姐妹。」一襲香風,適才大出風頭的白鳳歌走近微笑著接口。盈盈秋水蘊著點點情意,投在謝雲書身上。
「多謝二小姐好意,我答應攜她同行,自當言而有信,更不敢叨擾白府。」不動聲色的回絕平和而客氣。
「葉姑娘到底是女兒家,怎忍心讓她一介稚齡風雨飄零,輾轉跋涉。謝夫人素來柔弱,雲書又無姐妹,未必能妥貼盡善。」白昆玉笑著與妹妹一起勸說。「白家雖不及謝家,卻也衣食富餘,定當自家小姐一般照應,絕不讓雲書掛心。」
「三公子若是不放心,常來看她便是。」白鳳歌溫婉而熱情,「姐姐出嫁後,我正覺得有些寂寞,有葉姑娘相陪正是再好不過。」
「她疏懶任性又不諳中原人情世故,換了陌生的環境難以適應,實在不敢勞煩。」
「雲書說哪裡話,莫非是擔心我們招待不周,委屈了葉姑娘?」
「我看葉姑娘舉止言談,倒像是出身大家,極是懂禮有分寸的人,哪有三公子說的那般。」白鳳歌輕嗔,暈生雙頰。「難道真讓哥哥說中了?三公子嫌白府粗陋,不堪留客麼?」
這對兄妹言語相扣,倒是不容草草敷衍。
宋羽觴從旁幫腔,「二小姐多想了,我猜是怕葉姑娘不願,畢竟事關本主,縱然是雲書也不能代為決定。」
私下也曾問起她的來歷,謝雲書只說是魔教中人,曾與他有恩,同行至江南,其餘的半點不肯透露,任是謝家大哥與他好奇萬分,始終守口如瓶,惹得他心癢難耐,極欲探知,不過當前還是出言相助。
「一點小事教二位費心了,家母歷來遺憾沒有女兒,如今雲書無恙歸家,又帶回一位小嬌客,不知多高興。」謝曲衡也代為解釋,兼以致謝。「多承白兄好意。」
「以你我兩家的交情何須多言,多禮反是見外了。」
「你們說的可是雲書帶回來小姐,是哪位?」聽得這邊熱鬧,一位青年男子探頭過來,好奇的望過去。
「那個……」順著宋羽觴的指向看了半天,砸砸嘴不無惋歎。「再過五年必定是個大美人,可惜太小。我還以為謝三公子帶回了意中人呢。」
無心快語令白鳳歌一僵,下意識的看向謝雲書,俊美無儔的臉上並無不悅,也未反駁,竟似默認了一般。
「兄台謬誤了,葉姑娘身量未足年紀尚稚,怎可拿來說笑。」白昆玉淡淡的斥責。
對方不服氣的道。「看她小小年紀已是這般容貌,再等幾年定是國色天香,未必遜於白府的兩位小姐。換了我甘願靜待其成,怎算是謬誤。」
「別將三公子與你這等色鬼相較,人家是正人君子。」本是相熟,白鳳歌笑責,「誰似你這般連小妹妹也不放過,拿來說嘴。」
「英雄美人,說說有何不可。」青年毫不在意的打趣,「佳人難得,既然雲書錯失了江南第一美人白大小姐,還好尚有二小姐待字閨中,不然真是讓我這個局外人都扼腕歎息。」
「休要亂說,我哪及得上家姐。」當著意中人被戲笑,白家小姐俏臉立時通紅,羞得返身就走。
白昆玉面上淺笑,見謝雲書仿若未聞,時時不落痕跡的留意著窗外伊人,心下一咯,或許……父親的心願達成起來……有些困難。
同一時刻,入目三弟的神色,謝曲衡微微皺起眉。
「這幾日感覺如何?」
「無聊。」
迦夜擰了布巾拭面,沁濕的眉睫越發黑亮,襯得肌膚冰雪般明淨。
「就這樣?」他並不意外,含笑看著她。
白了對方一眼,她走出房間坐在廊畔欣賞暮色,似是心情不錯。
房外正對著花苑,白大小姐愛花,家中收羅有各地珍奇的名花,多數正值開放之季,異色繽紛,斜陽下美不勝收。
「你行情不錯。」對著跟出來的人,她回眸一笑,皓齒如玉。「數日圍著的小姐都在打聽你,謝家三公子真個炙手可熱。」
「你怎麼對答。」他揚揚眉,頗有興致的問。
「還好我和你不熟,直言一無所知。」她輕易推脫得一乾二淨。「不然怕是片刻不得清淨。」
「不熟?」他笑得更深了。「我以為近幾年算是朝夕相處。」
「那時你可不是謝雲書。」她一語撇脫,垂目注視圓門跑進來的孩子。
小男孩約摸三四歲,肥白可愛,衣飾精緻,藕一般短臂上還帶著金釧,一望即是富貴人家,笑嘻嘻的十分討喜,見廊下有人也不畏怕,仰著小腦袋看著她。
「抱抱。」小人兒扯著她的衣角,全不畏生,圓圓的眼睛滿是親近之色。
迦夜不習慣這樣的場面,只是看著,也不伸手。
他瞥了一眼抱起孩子,那孩子卻不甘心,小手推著他,口裡嚷嚷。
「姐姐抱,姐姐漂亮。」童稚的話語令人忍俊不禁,小胳膊亂揮,撲著要過去,小小年紀已喜好親近美女。
他悶笑出聲,看迦夜退避的姿勢,惡作劇的把孩子塞過去。
「他要你抱。」
坐在廊下退無可退,猝不及防的被男童挨住,她躲避不迭手足無措,一掌擼下孩子扔回他懷裡。
剛摸到紗衣便撲了個空,男孩失望的大哭起來,胖胖的手腳亂扭,執拗的要姐姐,漲得小臉通紅,他抱著輕哄,怎麼也止不住聲嘶力竭的號啕,啄花的小鳥嚇得四處飛散。
哭了半天,迦夜終忍不住,無可奈何的接了過去。僵硬的懸在半空,宛如拎著一個麻煩的包袱。
「別哭了。」她沒好氣的輕喝。
小人兒轉瞬破涕為笑,變化之快令人歎為觀止。努力伸著手要摸她的臉,見她不理,手短又夠不到,便掙扎著要下地。
剛放在地上,潑開短腿在花苑中亂穿亂拔,也不顧是何等辛苦才養活的珍品,不出片刻採了滿把的花,討好的遞給她。
「姐姐,花,抱。」
迦夜的臉色實在難以形容,百年不遇的滯悶無語。他一忍再忍,終於放聲大笑,興味十足的看她左右為難。
她挫敗的歎了口氣,任男孩攀上膝蓋偎近她,對手中硬塞過來的花哭笑不得,勉強忍著不自在。
願望得償,男孩開始倒還老實,拔著花瓣玩,時而塞一把到嘴裡,淘氣的扯落了一地。迦夜眉梢動了動,彷彿想制止又忍住了。
自得其樂的玩了半天,男孩探進她脖頸磨蹭,似嗅到了什麼。
「姐姐香。」確定了事實,他努力直起來嘟著嘴撲近,眼看要貼上粉頰,纖手微動,懷裡的重量忽然被一旁觀望的人拎開。偷香未遂的孩子傻兮兮的懸在空中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又被拖離了軟玉溫香的懷裡,再次大哭。
這次謝雲書可不同情,任小人在空中踢腳亂揮,冷著臉不理。提出了圓門,聽著哭聲越來越小,不一會兩手空空的轉回,想是交給路過的丫環抱去了。
「那是誰家的孩子。」
「白老太爺的幼子,人小鬼大。」裙上落了一襟的花,他取下一朵,候她拍乾淨遞過。雪白的花瓣如細指舒捲,清香隨晚風飄散,正是迦夜在天山常摘的一種,他嘗過一次,微苦中有淡淡的甜。
接過花,她扯下一片抿入口中,神情有些奇特。
「你與白家交情如何?」
「多年世家來往,還不錯。」他不解其意。
「勸他把這花拔了吧,有毒。」垂睫看著掌心的花,不經意的隨口,指尖又扯下一片噙入齒間。
他驚疑的盯著她,怔了片刻。
「什麼樣的毒。」
她似笑非笑的抬起眼。「倒也不是什麼劇毒,久服才會顯現。」
「會怎樣?」
「成人沾了無妨。」她嗅了嗅花香,漫不經心。「但對孩子有效,時間久了會停止生長,終身如孩童。」
他靜了半晌,忽然握住纖細的手,制止了她拂弄花朵。
「你不是經脈受損!」
「當然不是。」腕間傳來痛楚,她任他握著,神色不變。「那是給教王的說辭,我長年食花才會如此。」
「你明知有毒,為何……」靈犀一閃,蘊著怒意的話語突然頓住,心頭一寒。
「你猜的不錯,是我心甘情願服下的,以免步上我娘的後塵。」迦夜笑了笑,仰首看群星明茂,勻美的側顏柔似靜月。「可惜找到這種古籍殘卷裡所錄的花需時良久,不然該看來更小些,可以多省點麻煩。」
「……」
「不嫌費事就讓白家鏟了它,不提也無妨,反正與我無關。」她偏過頭,小小的身子憑欄輕晃,無端生出苒弱無依之感。
她言辭輕鬆,毫不在意,他卻難以平抑乍然聽聞的驚駭。
明知後果,持續一年年的以身就毒,隱秘的堅持,究竟出自怎樣的意念。
每一瓣嚥下去,就斷絕一分正常的可能。維持著孩子似的外貌,背負著妖異的傳言……
「迦夜。」他沉默的靜了許久。
「嗯?」
「難道今後永遠這般,再也恢復不了?」
「大概吧,也沒什麼要緊。」她不甚看重。「這是我願意付出的代價。」
「你……一點都不在乎?」
「總比屈身事仇好。」她微微一笑,坦白的直承。「兩害相權取其輕。」
……
「你那是什麼表情,和你又沒關係。」略帶奇怪的劃過他的臉,她疑惑的問,黑眸茫然不解。
捉住她的手,將唇貼上冰冷的掌心,他的聲音很澀。
「我在想……這種代價實在大了一點……」
「我認為值得。」心神有點恍惚,手心溫軟的觸感令她陌生,不知為何沒有抽回。「哪怕是附上我的命……」
「不值得……完全……不值……」話語到最後變得模糊,她半猜出來,詫異的凝望。
天已經全黑,背著月光,看不清俊臉上的神色。
……他似乎……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