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

天涯

「八師弟!」一個聲音喝住了衝動拔劍的人。

一臉頹色的男子按住了師弟的手,將寒光閃閃的利劍還鞘。

「大師兄,難道你甘心就這麼俯首稱臣?」八師弟怨憤而惱怒。「衡山派多年的基業就這麼拱手讓人?」

「還能怎麼辦,到了這個地步,你以為我願意。」男子的臉色暗淡無奈。「謝家聲勢之盛,非我們所能抗衡。」

「我寧願拼了。」八師弟環顧著眾人,年長的師兄師姐一個個在年輕銳氣的目光中低下頭。「師父還在一定也會這麼想,大師兄既然暫代掌門之位,就該擔起本派聲名,豁出性命相拼也好過任人宰割。」

激昂的話語換來一片沉默,如有萬一的可能,誰會願意俯首貼耳任人驅策,名重一時的衡山派被人逼到這個地步,做夢都想不到。

怎奈揚州謝家近年擴張迅猛,實力高漲,手段令人咋舌,行事隱蔽而詭詐,逼得諸多根深蒂固的門派屈身臣服,交出主導之權。剩餘的少數強硬門宗被強大的力量無情吞沒,數年來,謝家已從江南白道的名譽龍頭,轉成了真正把持武林半壁江山的魁首。

「那個謝三究竟是什麼來頭,不是他也不致落到今天的地步。」有人咬牙切齒的咒罵。「謝家以前行事可不是這樣。」

「聽說他失蹤了七年性情大變。」大師兄沉鬱的擰起了眉。「這次來的要是謝曲衡倒還好,偏生是他。」

「既然敢來,乾脆一起上制住他,就算換不回師叔師伯,殺了也能出一口惡氣。」八師弟到底血氣方剛。

大師兄瞥了他一眼,苦澀難當。

一貫剛勇魯莽的師弟怎會瞭解當家的不易。

衡山派固然威名赫赫,派中耆老卻被謝家盡皆使計誘出,至今失陷未歸,生死不明。左右的盟友在謝家威壓之下噤若寒蟬,自顧不暇,哪還有同枝連氣的義氣,何況師父死得……

二師兄開了口。「八師弟一腔熱血,但謝雲書並非易與之輩,傳聞其人深謀多智,身邊高手如雲,真要動手,尚未近身就被拿下了。」

「是他暗害了師父,難道眼睜睜的看著他大搖大擺炫耀。」八師弟怒不擇言。「衡山派的名聲都叫他毀了,師父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

「八師弟!」幾人異口同聲的喝止,殿中一時靜寂如死。

這是衡山派最不願意提及之處。

德高望重的衡山派掌門靈珠子與弟婦亂倫私通,雙雙被刺殺於偷情秘會的客棧中,是近日轟動江湖的醜聞。一時大嘩,言者不齒,也正因此,一向道德嚴謹自居的衡山派成了嘻弄嘲諷的對象,市井流為笑談。

靈珠子昔日舊友唯恐名聲受累,大多撇清立場,謝家侵蝕猶如雪上加霜,衡山派被迫獨力抗頡強敵,偌大的門派風雨飄搖,江河日下。更有傳言指靈珠子多年前覬覦美色而暗害了師弟,道貌岸然的表相下的所做所為令人髮指,儘管無從證實,卻在口耳相傳中讓這一場爭鬥多了人心向背。

刺殺的時機過於巧合,在狹小的房間內殺死一派掌門也非常人能為,並無任何線索,但謝家毫無疑問的得利,成為眾弟子推斷的疑凶。

「前事休說,先商議如何應對眼下的局勢為好。」良久,二師兄出言。

大師兄剛要點頭,警示敵跡的鐘聲已自山下遙遙響起。

黑衣俊貌,劍眉入鬢,身姿挺拔如玉,帶著廖廖數騎昂然入山,全無提防之態。瀟瀟自若的禮節性致意,眸光掠處,一股淡然的王者之氣迫人而來,衡山派的女弟子無一例外的紅了臉。

江湖中皆知謝家三公子外形出眾,卻未想到如此出色,一襲黑衣掩不住奪目風采。不少人心生暗語,無怪江湖中皆傳白家二小姐為他神魂顛倒,非君不嫁,確實有過人之處。

「來者可是謝家三公子?」

第一個揚聲的居然是小師妹,美目灼灼閃爍,在場的師兄弟皆在心底哀歎了一聲。小師妹是無量師叔的女兒,此刻長輩失陷,素來嬌寵放縱的人失了管束,肆無忌憚,看樣子多半已忘了自己的父親還在別人手上掐著。

「在下謝雲書。」

男子略一點頭,身後的兩名隨侍之一捧上了一方精緻的錦盒。「初次拜訪,失禮之處尚祈見諒。」

「三公子挾勢而來,何必說得如此客氣。」大師兄踏前。「敢問本派的各位師叔長老……」

「安好無恙。」謝雲書一笑,朗如日月華光,教人移不開視線。「謝家待如上賓,只要貴派願意合作,不日即可回返。」

「三公子是要衡山派如其他門派一般低頭臣服,以供驅策?」聞得長輩安好,大師兄臉色稍霽,語音沉沉。

「言重了,多方需要仰仗借重貴派,為盟友自是上佳。」雖然穩據上風,男子言辭仍是相當客氣。「以代掌門之明,當明白此乃兩宜之事。」

「閣下莫非以為本派都是傻子,竟會願與弒師仇人同流合污,自甘下賤。」八師弟語出譏諷,尖銳的語氣令眾人紛紛色變。

「此話從何說起。」謝雲書淡瞥一眼,深沉莫測。「在下對靈珠子前輩素來景仰,聽聞噩耗內有隱情,卻不甚瞭解,願聞其詳。」

「休要再假惺惺,還不是你……」

「八師弟!」大師兄喝止了接下來的話語,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請三公子勿怪師弟年少無知,聽信街巷無根傳言。」

男子彈了彈指,身後的兩名隨侍手從劍上垂下,恢復了肅然靜聽。「代掌門何必客氣,真假是非日久自現,靈珠子前輩的為人自有公論,何有可畏之處。」

冷冽的殺氣隨著笑語淡去,八師弟煞白著臉,望著擋在身前的大師兄,勉強壓下了不甘。適才已有暗哨回報,縱然怒氣沸騰,又豈會不懂形勢比人強。眼前數人敢於親身犯險肆無忌憚,是仗恃著謝家大隊人馬在山下虎視眈眈,以謝家近年鋒芒之盛,真要將之激怒,只怕衡山派明日便自武林中除名。

環視了一眼神色各異的師弟師妹,大師兄歎了一口氣,將對方引入廳室禮待。八師弟緊緊捏著拳,瞪著仇人的背影,惱恨幾乎漲破了胸膛。肩頭被重重的拍了一下,二師兄附耳低勸。

「適才確是你太魯莽,別怪大師兄,一切總要設法讓師叔師伯回來再行事。」

「這謝三難道真的會放人麼,誰知道他動什麼手腳。」八師弟不由自主的壓低了聲音,「師父死得蹊蹺,必定是他所為。」

「是又怎樣,無憑無據能指責什麼。」二師兄苦笑,只怪失德在先,連爭公道都缺了立場。「他若問一句師父為何不顧倫常與女子秘室私會,又該如何。你一向性子直,但這件事已經讓衡山派名聲夠臭了,還是少提為妙。」

「二師兄說的不錯,六師兄休要意氣用事不顧大局,反而害了失陷的各位師長。」小師妹從旁幫腔頗有嗔意。她排行雖末,托父之名地位卻不低,脾氣也不小,鳳目一瞪,都不再開口了。

門環扣了兩下,一個清朗的男聲輕道。

「請進。」

嬌麗的女子一襲玫紅的衣裙嫣然而笑,似一朵妍美的花。端著一壺清茶几份細點,穿過門口的隨侍踏入,不忘隨手帶上了門。

「請三公子先用些點心,大師兄正在和師兄弟們商議,少時自會給公子一個滿意的答覆。」

男子抬眼笑了笑,望著她換下那一壺冷茶。「多謝姑娘。」

「都是江湖兒女,三公子何必客氣。」女子大方應對,明眸毫無忌憚的打量。「敢問家父現下如何?」

「姑娘是指……」

「家父無量子。」

「原來姑娘是無量道長的千金。」謝雲書帶上了三份驚訝,仿似頓悟。「令尊康健如昔,除了脾氣稍大外一切均安。」

「多謝公子告知,稍慰牽掛懸念之心。」女子盯著他的臉,忽爾一笑。「別再姑娘姑娘的,叫我湘蘭即可。」

謝雲書微微一笑,「直呼閨名,恐怕不妥。」

「何必拘泥於禮法,假使順利,將來自是一家人。」

「姑娘說的是。」接過她遞來的香茗,執起碗蓋拔了拔浮葉,男子的一舉一動優雅從容,賞心悅目之極。

湘蘭望了好一會,美目流動,忽然問了句題外話。「三公子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婚配。」

微呷了一口茶,謝雲書淡笑。「近年事忙,尚未有暇顧及於此。」

「以三公子的人品家世,想來江南無數女子傾慕,竟無一人能令公子動心?」不顧逾越分寸,她繼道。「聽說白家二小姐對公子一往情深?」

「姑娘說笑了。」他不著痕跡的敷衍。「都是些無根之謠。」

「江湖均言謝家極重門風,三公子謹身自持莫不正是為此?」

「家父確實素來教導甚嚴。」指節輕叩椅背,神色仍是耐心有禮。

女子泛起甜笑,襯著秋波宛轉頗為俏美,推過一碟細點。

「大師兄真慢,想是快好了,請三公子先嘗嘗衡山山的栗子糕。」

「無妨,此等大事自是要細細商議,是在下來得突然了。」嘴裡說得客氣,男子微微支頤,目光已轉到了窗外。

「三公子品品看,這是新栗所制,異常甘美。」甜甜的笑意又深了些。

他望了一眼,勉強取了一塊咬下,目光一動,放下了殘留的半塊。

「確實不錯。」

「既合口味公子不妨多吃一點。」女子抿了抿唇,眼神閃爍。

「姑娘好意心領了,可惜我歷來不愛甜食。」謝雲書將碟子推了回去。

「公子……不喜?太遺憾了,這是廚房特地為貴客所制……」嬌顏現出濃濃的失望之色。

謝雲書瞥了她一眼,幽深的目光似看透了心底。「那真是抱歉,怎好拒絕這份心意。」話聲一頓,他揚聲喚道。「碧隼。」

「在。」隨侍的青年之一踏入等候命令。

「這碟點心是專為我們所備,可惜我不喜甜的,卻之不恭,你替我用了吧。」

這命令相當古怪,青年眼露怪異之色,仍是依命而行。

「是。」

不等對方走近,女子倉惶起身,袖口帶翻了茶盞,盡數潑在了糕點上。

「哎呀,失禮了。」強抑住慌亂,嬌聲致歉。「這碟不能再用了,我馬上去換一份。」一手端起瓷碟,女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點心裡有什麼?」銀鵠走進來,相當好奇。

「春藥。」男子搖了搖頭,以茶漱口。

默然片刻,碧隼合上了嘴。「她膽子真不小。」

「臉皮也夠厚。」銀鵠點頭感歎,這等正派江湖俠女……算是開了眼界。

估摸是想借此攀上關係,一旦事成,最不濟也能憑著謝家的暗助執掌衡山派,弄得好還可更進一步,家風嚴謹的謝家絕不會容許兒子出這等醜聞,背上始亂終棄之名。

碧隼瞄了眼惑人心神的俊貌,這幾年在江南對老大傾情示好的女子數不勝數,但如此大膽的還是頭一位,愚蠢之外,實在是……勇氣可嘉。

「要不要告訴……」那個人真慢,不然哪有機會讓人來這麼一出。

「算了,給衡山派留點顏面。」謝雲書莞爾。「等他演完戲自然會過來,急什麼。」

沒想到……竟是春藥……

能辨得出,全因多年前某人的一句話。

「毒藥就罷了,為什麼連這……」哪個殺手會需要提防春藥。

「……憑你這種長相,還是多學學的好……」冰冷的聲音薄嘲。「不想再被梟長老那種人欺辱戲弄,就給我仔細點……」

那樣久遠的糾纏……俊顏忽然泛出笑意,目中漾起了清輝,丟開拭手的巾帕,他開始盤算下一個收服的目標。

「勞三公子久候……」

「不必多禮,自己人何必這麼客氣。」謝雲書制止了對方的歉詞。「其他人可安撫好了?」

躬身而答的赫然是衡山派的暫代掌門。「均無異議,在我剖析利害後答應奉謝家為尊,但若是將來長老折返,怕……」

「這點你不用擔心。」謝雲書自然洞悉未盡之意。「我既能讓你坐上這個位子,便會助你剪除不應有的障礙,那些長老能回來的不多,或許過一陣衡山派該辦件喜事。」

「喜事?」

「你與湘蘭姑娘的喜事。」他淡笑一聲,「無量長老一定會很高興女兒做了掌門夫人。」

對方眼神一亮。「可她……」

「她是個有野心的女人。」謝雲書閒閒的點了一句,「我想你會有辦法。」

「公子說的是。」如能成功確是一條鞏固地位的良方,憑著無量長老的地位聲名,再不必顧忌諍議不馴的同門。「多承三公子暗助,在下感激不盡,有能用上一二之處當效犬馬之勞。」

謝雲書沒動,身後的銀鵠捧上一卷畫軸。

「需要你襄助的暫時僅有一事。」平靜的道出此行目的,「借用衡山派的勢力,幫我尋一個人。」

「找人?」這樁請托簡單得令人詫異。

「對,不管用什麼方法,替我找到她,但要記得隱秘些。」男子的話音忽爾柔起來。

「在下一定盡力,找到了立即給公子送過去。」約略看了一眼畫卷,彷彿是名豆蔻少女,只要在附近的地界出現,必定輕而易舉。

碧隼悶咳了一聲,被銀鵠橫了一眼。

「用飛鴿傳書知會即可,千萬不要驚動。」謝雲書微微笑了,指尖拂了拂畫中人的發。

「只要能找到她……你想衡山派怎樣都行。」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