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審判庭的秦洛被攔住了去路,近衛官威廉恭敬地行禮。「非常抱歉打擾您,請原諒。我們實在找不到執政官閣下,而這封急報又必須盡快呈送。」
秦洛一愣,隨即醒悟,眼下正值西爾一年一度的祭掃日,難怪最親近的部下也找不到修納。秦洛歎了一口氣,接過信封鑽進馬車,揚聲吩咐車伕,「去城郊的平民墓園。」
不論何時,墓園永遠都是那樣安靜。
這裡埋葬的人太多,守墓者也不甚盡心,參差不齊的雜草遍生,看上去有幾分荒涼。有些墓碑相對精緻,綴飾著色彩鮮麗的瓷像或青銅雕塑;有些則樸素得幾近寒酸,僅有石板勒銘。這是屬於逝者的世界,無論其生前抱有怎樣的遺憾,擁有怎樣的聲名地位,死亡都給予了永久的安眠。
秦洛走過一座座墳墓,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停下。一座樸素的墓前盛放著大簇純白的薔薇,佇立著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
年輕的執政官面色冷峻蒼白,毫無笑容。儘管他處理事務仍與昔日一般利落高效,氣息卻日漸冰冷,彷彿對生活失去了熱情。他幾乎將所有時間都用在了政務上,剩下的少量時間由睡眠與鍛煉分割,機械而單調地日復一日。
即使身居高位,他依然有鍛煉的習慣,將力量與靈活性保持在巔峰。執政官的生活節制、冷漠、乏味,像機器般準確高效。今天這架機器顯然脫離了常軌,他獨自來到墓園,正靜靜凝望著一塊黑色的石碑。
空蕩蕩的石碑光可鑒人,上面沒有名字,沒有任何標誌提示墓中人的身份。秦洛卻很清楚它屬於誰——這是伊蘭為自己選的墳墓,她在埋葬瑪亞嬤嬤時一併買下,最後把她埋在這裡的是穆法中將。
秦洛望了片刻,走過去陪著修納站了一陣,忽然開口:「其實她未必愛你。」身邊的人毫無反應,秦洛說出了埋藏多年的心語,「她是自殺,為了擺脫林公爵控制的一切。毀掉神之光才是她的目標,她並不是為你而死,放棄毫無意義的愧疚吧。」
秦洛等待著暴怒、反駁或又一次激動的揮拳,可什麼也沒發生。
「我知道。」修納淡淡說道,波瀾不驚的回答反而令秦洛錯愕。
「她太善良,即使不愛也不會讓我死在水牢裡。委身於我或許是對公爵的叛逆,死對她而言是一種解脫。正因為如此,我更愛她。」修納出乎意料地平靜,「我愛她沉默又溫柔的性情,愛她高貴而壓抑的靈魂,愛她軟弱的眼淚、隱忍的堅韌、驕傲而固守的內心,愛她所有的一切。」
靜了許久修納才再度開口,清冷的聲音微微起伏,「可我從沒說過,從沒讓她知道……」隱秘的愛情像柔軟的籐蘿,在心底無聲無息蔓生,最後卻化成尖銳的荊棘,深深地刺入心臟,每一根利刺下都流淌著鮮血。
顯然修納比自己預想中更清醒,秦洛心頭一痛,再無法出聲。
無言的靜默中,墓園走道突然傳來腳步聲。一個挽著籃子的女人走近,看到秦洛後突然停下,清秀的臉龐掠過一絲恐慌。
秦洛認出來人,搜尋著記憶,「你是……安姬?」
安姬聽說過當年的秦上校已經成了帝國位高權重的司法大臣,慘白著臉踉蹌後退。威廉先一步制住了幾乎要逃跑的安姬。她是那樣害怕,恐懼得全身發抖。
跌落的籃子裡盛著鮮花和一盒香煙,秦洛把語氣放柔,安撫幾欲昏厥的女兵,「你來看望伊蘭?」
「我……不是……只是路過……」安姬語無倫次,唯恐被仇恨林氏的民眾以亂石砸死。
秦洛盡量顯得親切無害,示意威廉鬆開鉗制,「真巧,我們也是。」
安姬掃過墓前的人,又望見大捧鮮花,終於想起秦洛曾是林伊蘭的未婚夫,或許念著幾分舊情。
「你退役了?目前在做什麼?」沒想到把安姬嚇成這樣,秦洛稍感愧疚,「你怎麼知道伊蘭埋在這裡?」
「……幾年前退役……開了一間雜貨店。」安姬餘悸未平,不敢不回答,「我向鍾斯中尉打聽……」
「你常來看她?」
「……偶爾。」看不出秦洛是否可信,安姬覺得這個答案比較安全。
「謝謝,難得你能記住她,我想伊蘭會很高興。」秦洛真誠地致謝。
安姬終於稍稍輕鬆了一點,「應該的,長官以前對我很好。」
很好?好到讓相處一年的部下寧願強忍恐懼,冒著被視為林氏餘黨的風險掃墓?秦洛目光打了個轉,宛如閒話家常,「還有家人嗎?也在帝都?」
「不,入伍後我就和家人沒有來往,退役後自己一個人生活。」
「一個人經營店舖會不會很辛苦?前一陣帝都很亂,希望不曾波及你。」
安姬沒發現試探,「還好,只是幫手受了點輕傷,沒有大的損失。」
「哦?你是怎麼掙到足夠開店的錢的?」秦洛疑惑更重,單憑底層士兵微薄的薪餉開店,無異於天方夜譚。
安姬再度緊張起來,眼神躲閃地游移,「我節省了一點積蓄。」
秦洛感慨,「能有一家請得起幫手的雜貨店,你的積蓄真不少。」
醒悟到失言,安姬臉色瞬間蒼白。
「告訴我是怎麼攢下的那些錢!」三兩下套出破綻,秦洛不打算放過她,「是碰巧拾到了神賜的錢袋,還是借助了別人的財物?那個倒霉的人是誰?你來拜祭究竟是因為念舊還是心虛?」
「沒有!」安姬驚慌失措地否認,「我沒有偷任何人的東西,真的!」
「或許該好好清查一下,也許到了法庭你會想起來。」秦洛輕描淡寫地又加了一層壓力。
被司法大臣的威脅壓垮了意志,安姬哭泣著坦白,「不,請相信我,錢是長官給我的,我沒有偷。」
果然與伊蘭有關。秦洛眼神一暗,聲調冷下來,「你最好說實話。假如伊蘭出事前給你,不可能逃過基地失火後的全面調查。」
「我當時什麼也不知道……長官只是給了我一縷頭髮,托我放在隔壁墓穴的石板下。」安姬嘴唇發顫,努力替自己辯白,「退役後我到了帝都,打開石板才發現有一個盒子,裡面裝著一袋金幣和一張字條,說是送給我的!」
給安姬:
我已經用不上這些金幣,但願能對你有所幫助,祝一切安好。
林伊蘭
字條很簡潔,纖細優雅的字體微傾,與一簇束起的短髮一起,成為伊蘭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柔軟的秀髮上還帶著光澤,彷彿仍殘留著主人的芬芳。修納凝視許久,靈魂似乎已去了遠方。
秦洛暗自歎了一口氣,丟過威廉送上的急件,「看看這東西。」
帝國執政官回過神,拆開密信掠了一眼,「利茲果然派出了間諜。」
秦洛接過信箋掃視,「看來對方可能偷到了部分晶石樣品,不過他們注定失望,帝國六十年的研究成果沒那麼容易解構。」
「那個利茲間諜太心急了,既然之前無人懷疑,為什麼不繼續潛伏?如此倉皇地逃走,以後再有間諜想混進來必然困難重重。」修納覺得事情有點怪異。
「或許利茲派了個生手,略有所得就急不可待。」秦洛嘲笑。
修納沉思了一刻,「間諜的事先放在一邊,現在要處理的是維肯與索倫。」
秦洛聳聳肩,「你打算先對誰下手?我建議維肯公爵暫緩,畢竟政變的時候他資助了你大筆金錢,下手太早容易引起詬病。」
修納十指交疊,仰望著天花板上的壁畫緘默不語。
「我知道你想殺了他。」秦洛揉了揉額角,頭疼地說服,「但現在時機不對。蘇菲亞在執政府中又有一定的影響力,逼得太緊讓維肯和索倫聯手就麻煩了。畢竟現在局面才剛剛穩定,還有許多蠢蠢欲動的垃圾沒清理乾淨。」
思考良久,修納終於妥協,「好吧,從索倫開始,先讓他吐出伊頓城這塊肥肉。」
撥開矮籬,現出一張孩子的睡臉,奧薇輕輕搖晃,「醒醒,芙蕾娜小姐。」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醒來,還帶著迷糊的睡意。由著她抱起,一邊好奇地嘟噥,「奧薇,為什麼你總能找到我?」
「大概是因為我小時候也喜歡躲在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見懷裡的孩子不高興地扁嘴,奧薇道:「芙蕾娜心情不好?」
芙蕾娜眨了下眼,悶悶地嗯了一聲,依賴地環住了侍女的脖子。「今天我去找父親,想讓他看看我的畫,可侍從不讓進。」
奧薇溫和地安撫,「爵爺一定很忙。」
「我知道很忙,可我已經半個月沒見過他了。」芙蕾娜氣惱地抱怨,「他每天都在會見客人。」
奧薇勸哄,「等爵爺忙完會來看你,他也一樣想芙蕾娜。」
「我不確定。」芙蕾娜皺著細眉,「我想他現在比較喜歡肯公爵。」
「肯公爵?」
「我在門外聽見的,父親在和叔叔們會談,他們聲音很大,總是在提這個人。」
奧薇想了一會兒,微蹙起眉,「維肯公爵?」
「好像是這個名字,奧薇你真聰明。」芙蕾娜高興地輕叫。
客人是維肯公爵的密使?奧薇的心情漸漸沉重。維肯與索倫派使者私下往來,究竟是想掀起動盪顛覆執政府,還是覺察出某些威脅意圖自保?新型能源晶石才剛開始推行,時局尚未穩定,執政府應該不會在短期內使用武力。不過並非絕對,她曾聽聞帝國執政官以軍事政變上台,風格凌厲強悍。假如他無法容忍索倫和維肯長期各據領地,很可能會趁敵人羽翼未豐時下手。不論是哪一種可能,都意味著伊頓城已不再安全。
奧薇抑下思緒,望向臂彎中的孩子,略略生出了不捨。儘管是做侍女,數月相處下來卻十分愉快,難測的遠景讓她忍不住憂慮芙蕾娜的未來。但奧薇心底也很清醒,不管將來事情如何變化,都不是她所能更改的,她唯一能做的或許是離開伊頓,在動亂來臨之前遠避。
「爵爺,您找我?」
索倫公爵審視垂眸的少女,語調冷淡,「你要辭工?」
沒想到這件事會驚動公爵,奧薇盡量顯得謙卑,「是,請爵爺允許。」
「對薪酬不滿?」
「大人非常慷慨,只是我母親近期身體不佳,需要人照料。」
「如果你不能勝任,應該一開始就予以說明,我不希望芙蕾娜不停地適應新女僕。」公爵苛刻地指責。
「我很抱歉,請爵爺原諒。」
「抱歉?」索倫嘲諷地冷冷道,「我可沒發現你有絲毫愧疚。」
奧薇怔了一下,一時不明所以,保持了緘默。
門外傳來輕叩,管家揚聲通報,「爵爺,您約的客人已經在會客廳等候。」
「我馬上就去。」一句話打發了管家,索倫恢復了常態,「我給你加一倍的薪資,這應該足夠請一個看護婦照顧你母親。好好陪伴芙蕾娜,別再提什麼辭工。」
奧薇錯愕,剛要再說,公爵已經走出了房間。
辭工變得異常困難,留在伊頓城是冒險,觸怒公爵卻更不智,奧薇只能另做打算。
不等她想出辦法,提前來到的突變打亂了一切。執政官的動作比想像中來得更快,也更酷厲無情。
一個靜謐的深夜,沉睡中的伊頓冒起了十餘處火光,攪亂了整座城市。火勢蔓延,人聲雜沓,被驚醒的民眾慌亂地救火,索倫家族卻迎來了一場殺戮的風暴。
被收買的門衛打開了鑄有天使像的大門,放入了可怕的殺戮者。到處都有鮮血在流淌,泉水般沿著樓梯滴落,整座豪邸遍佈屍體。戴睡帽的侍女倒在門邊,抖索的女主人死在絲綢床上,侍衛被冷槍擊倒在走廊——伊頓城最具威權的家族屍體相摞,奢華的屋宇變成了人間地獄。
第一聲驚叫響起的同時,三樓右側的一間女傭房睜開了一雙緋紅的眼。一秒鐘後奧薇已抓起外裙到了走廊,赤足奔向芙蕾娜的臥房,並在敵人上樓之前將房間反鎖起來,叫醒了熟睡的孩子。
「奧薇?」被弄醒的芙蕾娜有點生氣,剛想說話卻被她摀住了嘴。芙蕾娜完全無法掙動,纖細的奧薇力量比珍妮大得多。
奧薇沒有看懷裡的孩子,她在凝神聽著外邊的動靜。敵人已經到了三樓,甚至可以聽到低低的悶哼和掙扎聲,彷彿有人在睡夢中被刺穿了胸腹。隨著殺戮擴散,被驚醒的人越來越多,宅邸響起了接二連三的尖叫和哭喊,終於有了反抗的聲音。芙蕾娜聽出異常不再掙扎,漸漸顫抖起來。縱然看不見,她依然能感覺出外面是何等恐怖的情景。
「別怕,也別出聲。」雜沓的腳步越來越近,奧薇輕柔的聲音附在她耳邊道,「乖乖地躲在床底下,不管發生什麼都別出來,聽見了?」
奧薇溫暖的懷抱似乎有一種安定的力量,芙蕾娜強忍恐懼點了點頭。
「好孩子。」黑暗中奧薇似乎笑了一下,用力一抱,隨即把她推到了床底。
門閂發出一聲破裂的碎響,門開了。沒有一絲光的漆黑。房內充斥著人體被重擊的鈍響、痛叫、慘呼,彷彿陷入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黑暗中有人沉重地摔倒,難聞的腥氣越來越重。
芙蕾娜不知道奧薇是否受了傷,掉到床底的手指是誰的,斷氣般的垂死喘息聲又是誰的。只聽到持續地有人衝進來,孩子躲在床底咬著手指,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來,她害怕得幾乎喘不過氣。只要閉上眼就能聽出是誰在尖叫。神氣的二姐莉絲還活著嗎?那一聲哭喊是高傲的梅蘭姑媽?憤怒的嘶吼是蒙德叔叔?時而有火光並著槍聲炸響,小小的孩子不停地哭泣,直到眼淚風乾,黎明的微光映上了窗欞,可怖的聲音終於低落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半頹的門被一張桌子頂住,床邊探出了一張臉,雪白的臉龐上濺著一兩點血漬,在孩子眼中卻如一個微笑的天使。
「芙蕾娜?」美麗的天使對她伸出手。孩子嗚咽著撲過去,緊緊地抱住守護者不放。
「可憐的芙蕾娜,一定嚇壞了。」奧薇溫言安慰,摀住了孩子的眼,「別怕,天亮了,一切都過去了。」
血腥的襲擊者在晨光透出前撤走,如來時一般突然。毫無疑問,對方已達成了目的,索倫家族遭受了重創。奧薇清楚,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暗殺僅僅是開始,為了徹底拔除索倫家族的勢力,伊頓城即將迎來一場腥風血雨。
索倫走過浸滿鮮血的地毯,每一腳都踩出黏膩的輕響。
公爵臉色慘白,平靜得可怕。僅剩的侍衛環繞在主人身側,同樣為地獄般的慘景而震駭。動亂時幾名近衛護著公爵躲進了密道,逃過殘殺倖存了下來,此刻卻要承受精神上的強烈刺激。
一個又一個索倫家族的人死去,有的被一刀割喉,有些被亂刀戳爛了胸膛,有的被砍斷肢體血盡而亡。無盡的痛苦呈現在每一張死者的面孔上,走到三樓,公爵停下了腳步。
走廊裡倒著五六具屍體,越靠近最後一扇門越多。侍衛都清楚,那是公爵幼女芙蕾娜的房間,每個人都知道絕望而冰冷的結果。
門,沒有推開。
兩個侍衛合力,終於推翻了頂門的桌子,破爛的門板轟然倒下,砸在了門內層疊的屍體上。
「呀!」喜悅的童稚驚呼猶如奇跡。芙蕾娜被奧薇放下,撲進父親懷裡放聲大哭。
侍衛們目瞪口呆,望著一片狼藉的房間。敵人的屍體幾乎塞住了門,緋紅眼睛的侍女在數步外靜靜佇立,小巧的臉龐毫無驚懼,棉布睡裙的下擺濺滿了褐紅的血漬。
緊緊摟住倖存的愛女,索倫很快在激動中平復,發出冰冷的質問:「你是誰?」
奧薇並不意外公爵還活著,她從心底替芙蕾娜慶幸,「芙蕾娜小姐的女僕。」
這一回答在索倫聽來形同諷刺,公爵臉頰緊繃,目中透出殺機。
奧薇略一屈膝,「既然小姐平安地見到了爵爺,請容我離開這座府邸。」
芙蕾娜被猝變的場面嚇住了,死死拉住父親的手,「不要!奧薇一直在保護我,她很好!」
奧薇歎了口氣,一夜間體力消耗急劇,她已不想再鬥一場,「抱歉,我無意與您衝突。」
索倫公爵看了看懷中的女兒,又看著緋紅眼睛的少女。「你到底屬於哪一方?是誰的人?」
「您無須過多懷疑,我僅是一個侍女,無意捲入任何爭端。若非您不准許,我早已離開伊頓。」
鷹隼般的眼眸犀利地逼視,索倫靜默片刻,忽然道:「帶芙蕾娜一起走。」
奧薇神色微變,「爵爺是什麼意思?」
「帶她找地方躲起來,我會在安全後去接她。」索倫公爵彷彿在下一道命令。
「請原諒,既然把小姐平安地交給了爵爺,她就不再是我的責任。」奧薇錯愕之後立即拒絕,公爵的敵人是執政府,她可不想連累家人被帝國通緝。
「我從未接受你的辭職,所以你仍然是索倫家的女僕。」即使處境極為惡劣,索倫公爵依然強勢,「我現在的處境無法帶著芙蕾娜,她必須由你照看。」
「很抱歉,您的命令對我無效。」奧薇清麗的臉龐上再也沒有屬於侍女的謙卑,僅餘一分冷淡的漠然。
「那麼請托呢?」僵了一瞬,索倫調整了用詞,倨傲的姿態稍低,「我書房架上有一座雕像,往右扭三下可以打開暗格,裡面的珍寶都可以給你,條件只有一個——讓芙蕾娜活下去。」
見她仍要拒絕,索倫截住她未出口的話語,「其中有枚黑色的盒子,藏著休瓦史前遺跡中發現的晶石鏡片,能改變瞳孔的顏色。」
改變眸色的晶石鏡片?奧薇怔了一下,躊躇片刻,終於接過已經在疲憊中陷入昏睡的芙蕾娜。
「好好照料,別讓她有半點意外。」索倫愛憐地看著小女兒,語聲變得極冷,「否則不論你是誰,都會後悔不該出生。」
莎拉緊緊抱住女兒,焦灼了一夜的心終於安定下來。同樣懸著心的艾利也鬆了一口氣,「可憐的奧薇一定嚇壞了,聽說索倫家族血流成河。」
「我很好。」奧薇無暇多說,「艾利,上次讓你準備的東西呢?」
「都弄好了,馬和馬車都寄放在店裡,你到底要做什麼?」艾利困惑不解。
「艾利,你去把馬車趕回來,媽媽去收拾東西,我們要立即離開伊頓。」
莎拉驚呼一聲,「為什麼?我們剛在這個城市安定下來。」
「伊頓很快會陷入戰爭,我們必須馬上逃離,越快越好。」沒時間細說,奧薇拉出躲在身後的芙蕾娜,「這是索倫公爵的小女兒,暫時由我們照料。」
莎拉和艾利同時噤聲,難以置信地瞪著穿蕾絲花邊睡衣的女孩。牛奶般細緻的肌膚,驕矜優越的氣質,無一不顯示這個孩子是真正的貴族。公爵大人的千金竟然被奧薇偷偷帶回家,讓尊貴的小姐屈尊在簡陋陳舊的破屋——一思及此,莎拉幾乎昏了過去。
即使在逃出城的馬車上,莎拉仍忍不住結結巴巴地使用敬語,被奧薇制止。「索倫公爵目前的處境十分危險,為了芙蕾娜的安全,請對外宣稱她是我和艾利的妹妹,您的另一個女兒。」
「可這太不恭敬,恐怕會招致……」對貴族的天然敬畏,令莎拉心懷恐懼。
「這是公爵的意思。」奧薇明白怎樣的說服最有效。
莎拉仍然疑慮重重,粗神經的艾利反而很快接受了事實,將換上粗棉布裙的芙蕾娜當成小妹妹般照顧。由於驚嚇和陌生的環境,芙蕾娜倚在奧薇身邊寸步不離,幾乎成了一個小影子。
在一家人逃出伊頓的第二天,執政府軍開始進攻仍在索倫公爵控制中的城市。索倫在極短時間內封閉了伊頓,拒絕投降,憑借實力進行了頑強的抵抗,戰況十分激烈。月餘的圍攻後,執政府軍倚仗兵力優勢拿下了伊頓,關鍵的對手索倫公爵在淪陷的混亂中消失。倖存的伊頓人在執政府軍的管制下打掃滿目瘡痍的城市,洗清街道上的鮮血,重建引以為傲的家園。索倫家族成為逝去的歷史,最終將被這座城市遺忘。
沒人知道索倫公爵的下落,但所有人都清楚他對執政府的仇恨,特別通緝令發到了每一個關卡,懸賞的金額足以令平民一夜暴富。可所有舉報均屬虛假,索倫公爵無影無蹤,而載著他直系血脈的馬車,正一路西去。
秦洛正與幕僚盤點伊頓戰後的管制細節,制定律法措施,門外突然傳來吵鬧,副手查看了一下立即報告,「是蘇菲亞小姐,她強烈要求面見閣下。」
帝國上層對風向變動極為敏感。執政官以雷霆之勢拔掉索倫,又數次拒見維肯公爵的特使,幾次會議鋒芒直指公爵轄下的行省,下一個目標不言而喻。如此明顯的趨向令昔日人人樂見的蘇菲亞小姐屢受冷遇,她成了各界精英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此次她竟然強行闖入,顯然矜貴的蘇菲亞小姐已心急如焚,甚至顧不得身份儀態。
真是麻煩的女人。秦洛暗地皺眉,命人將蘇菲亞引到偏廳的會客室。
直到長長的會議結束,焦灼難耐的蘇菲亞小姐終於見到了司法大臣。蘇菲亞數日之間憔悴了許多,儀態卻依然完美無可挑剔,挺直脊背行了一個優雅而不失驕傲的屈膝禮,「司法大臣閣下,請原諒我以如此失禮的方式求見。」
不同於其他人的冷待,秦洛姿態親切而隨和,「我能理解,蘇菲亞小姐一定遇到了什麼麻煩。」
「您說得對。」蘇菲亞很清楚秦洛的友善僅僅是喬裝,索性直言,「我代表我的家族而來。」
秦洛目光一閃,禮貌地微笑,「哪個家族?哦,你是指維肯公爵?」
儘管她的生父系何人已是公開的秘密,但秦洛的刻意發問仍令蘇菲亞惱紅了臉。她深感羞辱卻只能隱忍不發,「您說得完全正確。正因為我的生父是維肯公爵,我才能說服他在政變期間給予我曾經的未婚夫最大程度的支持。」
「當然,我們不會忘記令尊的慷慨。」秦洛毫無誠意地敷衍。
「既然您及執政官閣下還記得我父親曾經給過的微不足道的幫助,那麼是否應該依照當時的協議,承諾保證我父親領地的安全?」
「協議當然有效,但公爵必須服從執政府的命令。」秦洛輕描淡寫,「蘇菲亞小姐應該明白,一塊分裂的領地對帝國的危害極重。」
「我們沒有不服從,假如是徵收賦稅,可以重新商議協定。」
秦洛知道這已是極大的讓步,相當於上交了財政權,可惜再如何優渥的條件也無法打動心意如鐵的修納,「蘇菲亞小姐,我們能感受公爵的誠意,但不得不表示遺憾,執政府更希望能直接統御那裡的子民。」
蘇菲亞臉色發青,指尖緊緊掐住了掌心,「為什麼一定要用戰火毀滅!打下一塊破碎的領地有什麼好處?除了耗掉無辜的生命和大筆金錢,究竟有什麼意義?」
秦洛撫了撫鼻子,迴避了逼問,「很抱歉,這是執政府的決定。」
「請回答我!至少告訴我真正的原因!」誰都明白執政府操控在威望卓著的執政官手中,蘇菲亞拒絕這一推諉的借口,「就算念在我曾經為執政官閣下盡過微薄的、如今看來或許是愚蠢的力量,看在我曾經是修納未婚妻的分兒上!」
蘇菲亞臉龐透出悲涼的譏諷,聲音因激憤而尖銳,她再也無法維持高貴的儀態,秦洛生出了一絲憐憫,默然半晌突然起身,「跟我來。」
陰森可怕的石牢散放著各式各樣的刑具,重重銹斑上疊印著紫黑色的血漬,令人不寒而慄。冰冷的鐵處女、鑄滿長刺的釘椅、帶鐵鑽的審判席、烤腳的火箱、神罰尖凳、鐵鉤長鋸……當看到石牢最深處的一個人,蘇菲亞的頭髮幾乎豎起來,肌膚起了一層層寒慄。
那個垂死的人被捆在木架上,焦爛的肢體觸目驚心,肥碩的身體上有無數猙獰的傷口,一群蒼蠅正圍著他嗡嗡地叮咬,散發出難以形容的惡臭。這不成人形的可憐蟲竟然還沒死,在聽見腳步聲時反射性地蠕動,彷彿想躲掉再一次的施刑。
「認識他嗎?」秦洛翻了翻木桌上的受刑記錄,似乎沒看見蘇菲亞幾欲嘔吐的反應,「維肯公爵的得力下屬,審判所最擅長用刑的班奈特法官,大量稀奇古怪的酷刑發明者。他還有一項奇特的愛好,收藏身份高貴的受刑者的身體器官。看完他過去的審訊記錄,我得承認他對凌虐犯人一事極具天分。」
蘇菲亞忍住反胃的感覺,強迫自己又看了一眼,終於依稀記起,這張面孔的主人時常帶著慇勤的笑容出入公爵府,「你們想從他嘴裡得到什麼?」
「什麼也不需要,讓他感受一下自己曾經使用的刑罰而已。」秦洛的臉龐在陰森的環境下顯得異常殘忍冷酷,「班奈特法官的三位助手好命地先去了地獄,他本人至少還得再活兩個月。」
「純粹以折磨為樂?你們簡直瘋了!」秦洛語意中的殘酷令人不寒而慄,蘇菲亞既厭惡又恐懼。
「酷愛折磨的是班奈特,別把我跟這雜碎相提並論。」如此場景下還能說話,這位公爵小姐可算得意志堅強,秦洛終於挑開話頭,「或許你不知道,修納曾經有一個愛人。」
蘇菲亞不解其意,但她很慶幸話題的轉移,「不可能,我認識他已有多年,從未聽說他有過戀情。」
「因為那女人已經死了。」秦洛叩了叩污漬斑斑的記錄,「她救了他,而後自己進了監獄,這是她的受刑記錄。由班奈特親自拷問,歷經六個月後才被處死。」
蘇菲亞顫抖起來,痙攣地抓住裙擺,「這是修納的安排?」
「是我的安排,修納沒見過這份記錄。」秦洛冷冷道,「他看了會發瘋的。」
「我不明白……這與……」
「進行拷問的是班奈特,但授意者是你父親。我想現在你該懂真正的原因,修納要維肯公爵死。」
無情的話語斬斷了她最後一絲希冀,蘇菲亞徹底絕望。
秦洛毫無憐憫地說下去,「政變前迫於形勢我勸他向你求婚,隱瞞了你父親的所作所為。如今修納洞悉了一切,自然也到了清算的時候。」
「不可能!我父親不可能對付一個女人!這毫無價值,絕不可能……」蘇菲亞虛弱地反駁,心神搖搖欲墜。
「價值?當然有,假如班奈特拷問成功,薔薇林氏全族都會被送上絞刑架,你父親就能順利地剔除林公爵這一政敵,他曾對此寄予厚望。」秦洛陰寒地譏諷。
「指證……林公爵……她究竟是……」蘇菲亞精心養護的指甲折斷在掌心,「……她是誰?」
「她是林毅臣唯一的女兒。」秦洛沉默了一刻,有一線黯淡的惋惜,「一位真正的公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