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焓拉上車門,發動汽車。
車開出院子後,他對後座的譚哥和老白說:「你們兩個再把這個案子分析一遍給我聽。」
老白不解:「不是像蘇雅說的那樣嗎?第7號自殺者計劃,我覺得挺有道理的。」
譚哥閉著眼睛靠在椅子裡,慢悠悠道:「老大的意思是,小貓說的話也很有道理。」
「對。」言焓打著方向盤,
「我見過小貓繪製的致傷物接觸面圖形,參考了力度大小方向十幾項參數,非常精細,絕不是蘇雅說的那種粗糙拿不上檯面的數據。相反,我認為她在這個課題上的研究很有可能在法醫界帶來突破。」
老白不服了,差點兒從椅子裡跳起來:「那你剛才不說。」
「我說了蘇雅得來更激烈的。」言焓瞥見紅燈,降下車速。
譚哥揉著鼻樑,歎氣:「小貓走的時候眼淚都出來了。」
言焓稍稍愣了愣,回頭:「她哭了?」
「對啊,我暴躁!」老白惡狠狠的,隔了半刻,湊上去抱住前排座位,「老大,你有沒有發現蘇雅對小貓不友好。」
言焓微微瞇眼,手指輕敲方向盤,不做聲。
譚哥:「估計是老大平時對小貓太好,她吃醋。」
言焓眸光拋向車內鏡,不可思議:「我對小貓很好?」
後排的兩人同時慢慢點頭:「是挺護著的。」
言焓想想,平常道:「你們不都一樣護她?她心性像小孩,又不懂人情世故,難免照顧一點。」
「是啊。」譚哥幽怨,「小貓很單純的,當時沒人幫她說話,她不知多傷心,以為我們都同意蘇雅,認為她做的那些是垃圾。」
言焓受不了他的眼神:「看我幹什麼,你小砸也杵在那兒。」
「我怕蘇雅反彈。老白的嘗試擺在那兒呢。但老大你不一樣,你知道真實情況,有理有據。」
言焓不做聲了。
其實,當時除了不想給甄暖招來蘇雅更大的反感,也想鍛煉一下甄暖的脾性。貌似,或許,時機不對。
「先不說這個了。」
交通信號燈轉綠,越野車再度行駛。
「老大,你不贊同蘇雅的說法嗎,我看剛才你和她一來一往,推理得挺搭啊。」
言焓沒理老白的酸味兒,說:「我認為她說的有道理。但仍想探索一下,看有沒有其他可能性。
除了第7號自殺栽贓計劃,還有沒有別的可能性,可以把『不在場證明』,『睡袍迎客』,『無反抗掙扎傷』等一系列奇怪的線索串聯起來。」
「老大,你牛逼!總這麼嚴謹客觀,一丟丟可能性都不放過,難怪是全國有名的神探。」
「少拍馬屁。」
老白嚎:「我句句是肺腑之言。」
譚哥笑。他看看前邊開著車私下毫無架子的年輕隊長,饒是他比言焓長幾歲,也不得不佩服他。
老白嚎完很快正經:「如果把第7號計劃徹底擯除在外,不在場證明只能說明兩個問題,1,阮雲征不是兇手;2,他有同夥。」
言焓搖頭:
「阮雲征不會有同夥,他的心理之前分析過了。
另外,
找到躲藏的孫琳後,他會幹什麼?可能吵架,可能強行發生性關係,但坐在客廳裡面對面談問題?這不符合他們倆的相處模式。
阮雲征是主宰,沒有發洩前,他不會心平氣和,不會以平等的姿態和孫琳談問題。即使談,也不會在客廳,而是更私密的小廳或臥房。
所以就像蘇雅說的,在客廳和孫琳談判的人不是阮雲征。」
「感覺又要回到suicidesound7號計劃去了。」老白撓腦袋,「不是設計栽贓,仇殺和劫財也都被排除,現在只剩陌生人的衝動殺人。可孫琳穿著睡袍,哪個客人來會讓她衣服都不換就去見面?這就矛盾了。」
車廂裡陷入沉默。
言焓緊鎖眉心,半晌後,笑了一下:「有意思。」
譚哥奇怪:「有意思?」
言焓輕打方向盤,慢慢笑開,道:「很久沒遇到這種案子了,不管推理到哪一步,總有矛盾,總有線索和線索相悖,無法統一。呵,有意思。」
譚哥和老白也笑,跟著老大,心情總是愉悅的,
就像現在,麻煩難搞的案件在他面前,也是有趣的難題。
挑戰與戰勝的快感共存。
言焓望著前方的道路。
奇怪而互相矛盾的線索在腦中糅雜成一團。
「阮雲征1點飛機起飛,孫琳3點還是溫熱的;
除了阮雲征,沒人有殺害孫琳的動機;
阮雲征有同夥的可能不大;
孫琳穿著睡袍和陌生人在客廳裡會面……
拋屍人在案發後沒有立刻出山……」
說到這兒,言焓不自禁地彎起唇角;
後排的兩個人也異口同聲:
「拋屍的人可能本身就長期待在山裡,不管是不是7號計劃。
如果是7號計劃,幫助殺死孫琳的人(第8號自殺者)本身就在山裡,所以孫琳大老遠選了這兒;
如果不是7號計劃,起意殺掉孫琳的人也還是在山裡。」
「對,或許是酒店工作人員。」言焓說,「這就可以解釋孫琳為什麼穿著睡袍開門。」
譚哥質疑:「我們最早就排查了酒店工作人員。當天給孫琳服務的人,都查過。」
又陷入了死局。
言焓想了一會兒,仍持之以恆地挖可能性,只有排除掉所有的可能,他才能確定這就是suicidesound的第7號計劃。
「如果是一個看上去沒有直接為孫琳服務,大家以為和孫琳沒接觸的人呢?」言焓較真到了極致,「我一直對壞掉的監控錄像耿耿於懷,會不會不是巧合?」
譚哥長歎道:「老大,我服了你了。再完美的解釋和結局,你也能給它摳出幾個漏洞來。現在我也覺得之前很牢靠的第7號計劃,有被推翻的可能。因為……」
「因為有極小的可能是一個不起眼的酒店員工,臨時和脾氣不好的孫琳起了衝突,殺了她。而她像關小瑜說的那樣,非常完美地清理了現場,拋了屍體。」
言焓從容接過他的話,眼裡閃過一絲清銳的光芒,
「如果這次去現場能排除掉這個可能性,那就只剩蘇雅的第7號計劃;如果不能……」
他加快了車速。
……
甄暖推開門,進了案發別墅。她揉揉發紅的眼睛,縮了縮鼻子。其實她哭完就想通了,言焓說的很對,她要把推測變成現實。
別墅和之前沒有兩樣,只有女清潔工在壁爐邊打掃。
「你怎麼來打掃呀?」甄暖奇怪地皺眉,「案子都還沒破呢。」
「是老闆安排。這裡死了人,不弄乾淨點兒,對生意有影響呢。」
甄暖「哦」一聲,轉身走向樓梯,納悶地自言自語:「那天晚上,兇手怎麼能把現場打掃得那麼乾淨呢?」
一聲細問落在幽靜的別墅裡,沒人回應。
甄暖想著丟失的裝飾品,不自覺往樓上走,到了樓上,除了臥房裡亂糟糟的,並沒有新發現。
她轉身準備下樓,猛然望見走廊盡頭一個面容近似骷髏的人,雙手捂著扭曲的頭,張著嘴恐懼地尖叫。
她嚇一大跳,又很快平復,那是蒙克的名作《吶喊》,每次看見都把她嚇得夠嗆。
她拍拍胸口,往下走。一回頭再度嚇得魂飛魄散,清潔工冷靜著臉,一聲不吭跟在她身後。
甄暖瞪大眼睛:「你什麼時候在我後邊的?」
「我怕你把地板踩髒了。」
「哦,抱歉。」她趕緊下樓。
時近傍晚,天色也不好,樓梯間裡有些昏暗,帶著一股子詭異的幽寂。
走了幾步,甄暖突然停下,靜靜道:「不對。」
身後,清潔工抬起眼眸:「什麼?」
「上次我和隊長在門口遇到的清潔工是你吧。你不是說這裡的別墅每個風格都不一樣,沒有一件相同的裝飾嗎?可那晚你帶我們看其他別墅時,我在有一間裡見過這幅畫。」
女清潔工禮貌而優雅地微笑:「是你記錯了吧?」
「這幅畫怎麼會記錯?」甄暖皺起眉心,「一件裝飾只有一樣,有些奇怪,實際成本太高。那個圓底座的裝飾品,批量買一套,每個底座相同,上邊的裝飾不同,這才比較合理。五花八門又節省成本。」
女清潔工沉默片刻,笑了笑:「老闆的心思,我們不懂。」
「你可以和我描述一下底座上裝飾品的形狀嗎?上次你說不記得,不知道今天想起來沒有?你做清潔,一定打掃過吧。」
「想起來一點。是個鐵珊瑚,有點兒重。」
甄暖思索,珊瑚也算是形狀奇怪。可不知為什麼,她隱隱約約覺得這次來現場,好像有哪個地方不對。
她想起死者頭髮裡的碎屑,愈發疑惑了。
現場沒有破碎玻璃,行李箱裡不會有,車禍的農用車上也沒玻璃破損。這麼說來,那個裝飾品上……
「應該有玻璃啊。」
身後的清潔工一頓,猛地瞪大眼睛。
她望著前邊緩緩下樓自言自語的女孩背影,漸漸瞇起眼。
「確定裝飾上沒有玻璃……」甄暖回頭,愣了,人呢?
她在原地轉了一圈,房子裡空蕩蕩的,女清潔員憑空消失了。
她不自禁渾身抖了一抖,覺得有些驚悚。
她想想,決定去前台再找幾個人問問裝飾品的事,走到門廊,手才觸上把手,感覺門外有人擰了門。
把手一動,門開了。
甄暖愣愣抬頭,白燦燦的天光從外邊灑進來,言焓立在一世界的光裡,清俊白皙,眸光淺淺看著她。
她像是被晃了一下,回不過神;
半晌後,她想起自己的眼睛是紅紅腫腫的,又羞又尷尬,飛快別過頭去,轉身一溜煙跑進屋子裡。
言焓看她跟兔子一樣逃竄,站了幾秒才走進屋裡,漫不經意地逗她:「挺勤奮的,還跑來現場。」
甄暖埋著頭不理他。
老白和譚哥驚訝狀:「咦,小貓也來了?」
「唔。」甄暖站在一個胖胖的大花瓶旁邊,拿手指一下下戳它。
言焓有些好笑。
譚哥四處看看,轉身問言焓:「老大,你說的那個毀容的內六角扳手,不管是第7計劃,還是陌生人殺人,都應該是容易找到的工具。」
「對,兩種情況都很容易找出凶……」言焓話接到一半,腦海裡一道光閃過。
他猛地停住,笑了一聲,仰起頭歎氣,揉揉頭髮,又連連搖頭,簡直哭笑不得,「這麼明顯。我早該想到。」
譚哥和老白摸不著頭腦:「什麼明顯?」
「內六角扳手。
我之前認為殺人者特意準備了扳手。可這太專業了,一整套規格大小齊全,一般人不會接觸,除非是備著專業工具箱,或日常工作用,或備用服務。比如悅椿溫泉館本身,以備服務修理和客人需要。」
老白:「所以說不管是第7號計劃,還是陌生人殺人,兇手都是就地取材,拿的酒店的工具?或者本身就是酒店裡的人?」
「對。」言焓道,「你立刻去查,看酒店的工具箱裡有沒有少一套內六角扳手。」
老白應聲而去。
甄暖聽了,抬頭對譚哥說:「還有裝飾品不對,剛才那個清潔工很可疑。」她大致說了一下情況,譚哥去調查裝飾品的事了。
兩人走後,屋子裡只剩甄暖和言焓。
氣氛一下子安靜下來。
言焓插著兜,低下頭想了想,慢慢朝她踱步過去。
甄暖聽見他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抬頭,見他快要走來自己身邊,也不知為何,之前在眾人面前被蘇雅駁斥否定的委屈和心酸全湧上心頭。
她怕自己會不爭氣地流淚,慌得退後幾步拉開和他的距離,腦袋也扎得低低的,死活不抬頭看他。
言焓停下腳步,輕聲問:「在生氣?」
他的嗓音前所未有的輕緩,像在哄小孩子;
甄暖臉上火辣辣的,懵懵地直搖頭,就是不吭聲。
他轉頭看看落地窗外被風吹得搖晃的大樹,又回頭看她,閒散的語調,聽上去有些好笑的樣子,說:
「你自己笨。」
甄暖腦子一懵。
他輕笑:「她說你,你不會說回去?」
這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語氣,她被他刺激地回嘴:「我又不會和人爭!」
「你只會哭。」他說。
「……你胡說!」
「這麼大的人了還和小孩兒一樣。」
「……我沒有!……你,……胡說。」
「你看你看,又要哭了吧。嘖嘖。」
「你走。不要你看!」
「不走。現場又不是你的。」
他一副賴皮的樣子,突然咧嘴一笑,「你看,在我面前還算牙尖的。以後誰撓你,你就這樣咬回去。」
甄暖不知是怎麼和他陷入這麼一場幼稚又毫無營養的鬥嘴,也不知為什麼一瞬間她所有的委屈難過都沒了,全被一股冒煙兒的氣惱取代。
她居然又被他逗弄,真的是不可思議。
言焓看著她氣得臉紅還攥著小拳頭的樣子,忍俊不禁。他插著兜,稍稍傾了上身,痞痞地笑:「真生氣了?」
她見他靠近,剛要後退,卻見保安從轉彎處走出來,手裡拿著棍子,凶神惡煞地朝言焓的後腦勺打去。
她驚得瞪大眼睛,驀然想到,清潔員一個人完成不了那些工作,她有幫手!她剛才從房間裡消失,是去找人來幫忙?
言焓看著她的臉,輕輕佻眉:「怎麼了?」
「隊長,你背後有人……」
「哦?是嗎?」他回頭看。身後穿著保安服的男人大吼一聲,舉起棍子朝他的腦袋砸下去。
言焓雙手插在兜裡,以迅.雷之勢抬腳一踢,卡擦一聲,木棍斷成兩截……
「……」甄暖張口結舌。
言焓回頭看她,閒閒地解釋:「當時也不是不想幫你,主要是……」
甄暖此刻哪裡聽得進去這些,心急火燎地指後邊,急得尖叫:「他拿刀了。」
「誒?」言焓又扭頭看,保安被剛才那一腳震得手抽筋,斷掉的棍子摔在地上,他從腰後拿出一把刀。言焓皺眉:「你等等。」
說完看甄暖,繼續解釋:「主要是覺得如果維護你,你會更難堪……」
「他哪裡會等你啊!」甄暖眼見保安舉起刀,差點兒跳腳。
言焓不悅地皺眉,甚至都不用回頭了,聽著後方的聲音,一個迴旋踢!
刀和人同時掀翻在地。
他沒回頭,稍一垂眸,低低斥一聲:「我讓你等著!」
甄暖傻眼掉。
剛才對他的擔心完全就是……多餘。
言焓看她:「剛才的解釋聽到了嗎?」
甄暖傻傻的,咚咚咚點頭。
他嗓音漸肅:「記住,要對自己有信心,如果你的探索和發現是對的,就堅守它,維護它,不容任何人侵犯。這和性格無關,和會不會爭無關。不然,你沒資格哭,懂嗎?」
甄暖內心巨震,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清明而專注地看著他,半晌,用力點點頭。
「嗯,不錯。」言焓挑眉一笑,滿意了,回頭看倒在地上滾來滾去的保安,勾了勾手指,「起來,打架。」
甄暖:「……」
人家還敢和你打嗎?
……
警方加派人手,重新對悅椿進行大搜索。
這間隙,老白樂顛顛地湊到言焓跟前:「老大,我剛從小貓兒那兒打聽到了你的英勇事跡。」
言焓挑一下眉,懶懶地瞧他。
「小貓說你手都沒離開兜裡,唰唰幾下,就斷人一根木棍,卸了刀,掀了人。她一開始嚇死了,以為你會被打癟,但後來發現是別人比較倒霉。」
不遠處,甄暖抱著電腦坐在車裡,仍在執著地研究傷痕和致傷物形狀。
言焓看似漫不經心地聽著,勾了勾唇角,沒說話。
老白轉轉眼珠:「小貓還說,你覺得你很厲害。一邊揍人,一邊還和她講話,不用回頭就可以把人撂趴下。」
言焓瞇眼看他:「你一堆廢話,想說什麼?」
「老大,我有個生物學問題想請教你。」
「說。」
「為什麼雄孔雀喜歡向□□的雌孔雀開屏呢?」
言焓一腳踹到老白的屁股上,直接把後者踢開幾米遠:
「給老子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