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暖一瞬間在腦海裡回放所有畫面。
言焓沒有碰過裝蠟的花瓶,沒有碰過蠟燭,病人的蠟像不是蠟做的,是金屬。她想給他找理由,可是……
他不需要。
他看著她,表情漸漸平靜無波,甚至疏離。
他不需要問什麼,她在他手指上的一摳,她臉上的震驚,再明顯不過。
他何其聰明,瞬間明瞭。
言焓抬起手指,看看中指指甲上殘留的蠟,極淡地挑了眉,似乎輕嘲自己的疏忽。他拇指輕摳,刮掉。
白色的蠟屑在手電筒光裡墜落。
他刮乾淨了,坦然看她。平靜,冷淡,連偽裝和辯解都不屑。
「……是你……」她的脖子還在疼,卻又麻木,「為什麼?」
言焓轉身把凳子擺回原位,看手錶,說:「8分鐘過了6分30秒,去集合。」
她執拗地望他,仍想給他找緣由:「掐我是為營造有人殺我的樣子,讓大家認為我們之中有壞人,互相懷疑嗎?因為你厭惡當年參加過這個行動的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他不看她一眼,語氣敷衍:「嗯。」
她搖頭,又推翻:「不是,還有別的。隊長……我記憶力不好,可我一點兒也不笨……你那時的情緒我感覺得到……」
她呼吸不暢,心痛得抽筋,「你,你恨我,我感覺得到。」
他拔腳往外走:「我現在不想和你說這些。」
「因為夏時嗎?」她要瘋了,突然間寸步不讓,惡狠狠地刺激他,「過去的我是t計劃成員對不對?我是tina,我導致了她的死亡對不對?她的死和我有關係,是我把她扔進了硫酸池……」
他突然回身,揪住她的領口,把她拖進洗手間,狠狠甩在牆上。另一隻手握著手電筒,像恨不能打她,一拳捶到牆上。
她錯愕震驚,痛苦於他眼中的恨意,奮力掙扎。
他攥著她的衣領,把她提到跟前,低頭直視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隱忍殘酷:「你很想知道嗎?嗯?」
「甄暖,tina,不,或者,你還有一個t計劃裡的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夏天。」
甄暖瞪大眼睛,踮著腳,呼吸困難。
「不……你胡說!我是孤兒,我沒有親人。我和夏時沒有任何關係!」
他的臉近在咫尺,扯出一絲冷笑:「對,你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她善良,溫柔,可愛,美好……她是這個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孩……」他瞇著眼,只是提到她,他的眼裡浮起晶亮的淚霧,卻在一瞬間消散如煙,變得仇恨厭棄,
「而你,小小年紀,為t計劃做著做邪惡的實驗。」
甄暖的鎖骨要被他揉碎,她說不出話,也不相信他的話。
「你沒對她做任何事。你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但她還是因為你而死。
看到那間病房的時候,你回想起來了吧。你住過那個地方,那是警方禁閉你的療養院。你和你的成員們在研究上起了分歧,意見不合,他們要殺你。一場爆炸讓你面目全非,成了植物人。但警方居然沒放棄你,把你留了下來。
你落在警方手裡,你的同伴們自然不能放過。」
「不是!」她紅著眼睛,咬牙切齒,像只被刺激瘋了的小獸,「我記得我是在那個病房裡好轉起來的,我沒被偷走過。你騙人……」
「那是因為有人半路攔截把你換掉後,讓你住進了和之前一模一樣的病房!」
甄暖如遭雷擊,面色死灰。
攔截?換人?tina?夏天?dna?
曾經的tina甄暖被人追殺,可有人抓了夏時,用她的死換了t計劃或是警方對她的放過?然後她在一個房間裡恢復了幾年,被送去美國,直到最近重見天日?
「他們拆掉她的一些骨頭拿回去做研究,剩餘的銷毀。後來,那些做研究的骨頭組織沒了用處,也當垃圾一樣扔掉。
而你,因為我尋夏時尋得厲害,他們擔心暴露。取了你一根肋骨和全身受傷後植皮遺留的碎肉,冰凍過的,扔在河邊。
和阿時一樣的dna,讓我死心,讓我不要再找。」
他掐著她的衣領和下巴,居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裡笑出了淚花:「可你們不會知道。我活著,就是為了找到她,把她完完整整地找出來。
生,找到她的人;死,找到她的骨頭。一片也不能少!」
這一刻,甄暖終於看清了他的眼睛,陰鷙,殘忍。他曾笑著說,他早沒有感情了。她以為是玩笑,原來是真的。
「……你恨我。」她盯著他,重複,「你恨我。」
「是。」他的話一字一字,極低,從牙縫裡蹦出來,「甄暖,我現在真的想掐死你。為什麼當年死的不是你?你為什麼不去死?」
甄暖被提著脖頸,麻木地仰望他。
他的話句句如子彈,把她的心射擊得遍佈血洞,千瘡百孔。可痛到極致,偏偏一滴眼淚流不出,盡數回灌入喉嚨。
手電光照得她的臉透明而慘白,她動了動唇角,竟倔強地,挑釁地,咧出一絲笑:「既然這麼恨,怎麼不殺死我?」
「你和她同姓。」
一句話,甄暖心如死灰。最殘酷也不過如此。
1個死了快10年的人,深深植根於他心底。在他眼裡,整個世界都是荒蕪廢墟。
那個阿時,他有多愛,她便有多恨。
這些天來他的若即若離,原來不過是一場幻境。
難怪,難怪他從不親吻她,連擁抱也吝嗇,牽手都只握她手腕,不給十指相扣。
他偶爾迷失在她與夏時的相似裡,沉迷於片刻的溫暖回憶無法清醒;常常又醒悟過來她是害死夏時的兇手,他難以忍受與親近。
甄暖很清楚,他接近她,是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失憶,是否真的無辜。tina是那麼重要的一個角色,他不能放手;更不能讓沈弋再次把她送走。
之前在黃色房間,她雖然感受到身後之人的恨,卻也隱約察覺到他的手下留情。並非程放的靠近嚇走他,在她昏迷的最後一秒,他鬆手了。
片刻前她還給他找理由,幻想,他只是想試,看她在遭遇危險的時候,是否真的不會反抗。
可此刻她問起,他根本不願解釋,直接承認:對,我就是想殺你。
她恨曾經那個邪惡的甄暖,恨此刻的言焓,卻更恨夏時,
恨死了她。
那個女孩,怎麼能在死去快10年後,把這個男人折磨成現在的樣子。
「你……你怎麼能這麼愛她?」她問。
今晚的第一滴眼淚,掉了下來。不為自己,卻是為他。
「可……我也喜歡……」嘴唇猛顫,後邊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了。
可……我也喜歡……你了呀。
說出來又能怎麼樣,他根本看不到,也聽不到。
言焓眼瞳幽沉,鬆開了她。她從牆上滑下來,大大的眼睛裡含滿了淚,偏偏是執拗得一顆也不掉下來,死死地恨恨地盯著他。
他沉默看著,無言以對。
混蛋!
她陡然一腳踢在他小腿骨上,他教她防身時說過,那裡會很疼。
他沒躲,也沒動,寂靜地看著她。
混蛋!混蛋!混蛋!
她接二連三地踢他,愈發不解恨,雙手揪著他的衣領又抓又撓,連踢帶打,他依是不躲不動。
她真的瘋了,像只解除了封印的野獸,只想讓他疼讓他痛,她撲上去狠狠咬住他的脖子,恨不能撕下他一塊肉來。
但他仍然靜止,沒動靜,也沒聲音。
她終於累了,鬆了口。
她漸漸呆滯,嘴裡血腥味瀰漫,冰涼的眼淚沒有落下來,嚥了回去。
「是我活該。……沈弋……」
她心如刀絞,血淋淋,「10年,是我冷情,負他,欠他,不等不信他;是我昏頭,是我中邪,像傻子一樣無條件地信任你,依賴你,到頭來,被你欺,被你負,被你耍弄。我……活該!我活該!」
「言隊!」程放的呼聲傳來,「你們那兒沒事吧。」
約定的8分鐘到了。
……
她呆呆佇立著,
他轉身出洗手間。
「隊長……」她忽然醒過來,回頭望他。
他停住。
「我不是tina,也不是夏天。」她望著黑暗,輕聲說,「我就是甄暖。你明白嗎?」
「……」他靜止了幾秒,「明白。」
一句明白,甄暖也明白了。
她走上前去,拉住他的袖口。
他回頭看她。
她臉色安靜,道:「我……想和你結盟,直到出密室。」
她很清楚,現在,保命最重要。
「而且你也需要我吧。拖著一個礙手礙腳的女人在身邊,掩護很好不是嗎?如果現在我們倆表現奇怪,大家一定會懷疑你。」
「嗯。」
他看她,她在一夜之間改變了。
忽而覺得她有些可憐。她從來懵懂單純,只因有沈弋隔絕世界的保護。他得知沈弋有把她送走的打算後,干擾她的生活,把她從沈弋的保溫罩裡移到自己身邊。
而如今,他也把她推出去了。
她徹底沒了可依靠信賴的人,偏偏又處在這個危機四處的黑暗密室逃離屋裡。
她不改變,又能怎麼樣呢?
曾經的一切都被砸碎了。連他都掐著她的脖子,她被逼到這種境地,只能靠自己了啊。
一貫軟軟的人兒,連哭都不會了。竟會了挑釁刺激他。
吵完架了,撕破臉了,她也沒時間緬懷難過的情緒,時間一到,便全副武裝準備出發。
是啊,在生存面前,什麼都是微不足道的。
言焓不知道她的改變會到哪種程度,也不知,她是否無辜。
她說她只是甄暖,現在的甄暖。
可,失去記憶,就可以說一切和她沒關係嗎?
然而,已經沒有記憶,她和之前的那個甄暖,又哪裡有關係了?
這些問題,讓他矛盾,他不想也沒時間去深究。
……
剛才,她問他明不明白。
他哪裡會不明白?
正因為她只是甄暖,犯糊塗,呆萌,柔軟,不懂趨利避害,又很溫暖,所以……雖然理智上總懷疑她是否偽裝,情感上卻已相信她。
所以……在開往十桉裡的路上,他忽然失去理智想殺人;在酒吧的樓梯間裡,他忽然想碰碰她的臉頰;在深城的電梯裡,他忽然想擁她入懷;在藍色的小樓裡,他忽然想帶她去夏時的房間;在賣手套的商場裡,他忽然想屈膝下來直視她的眼睛;在雪夜的遊樂場,他忽然想含一下她粘著棉花糖的冰涼柔軟的指尖……
他不知道這些感情能否稱之為喜歡,或是心動。可她在身邊的時候,他的心是安靜的。
如果再給他一段時間,讓他揪出害死夏時的兇手,找出她的下落;
如果她不是夏天,不是tina;
如果她只是甄暖,一個單純迷糊的小法醫,或許……可能……他會有新的溫柔的未來。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所有曾經柔軟的心思,只能戛然而止。
有些事,他不能不做。
……
回到集合地,大家都沒找到槍。離任務關閉只剩15分鐘了。
申洪鷹:「如果沒槍,是不是任務注定失敗了。」
戴青:「可我們都沒找到怎麼辦?」
言焓說:「小丑的意思是讓我們找到槍,打開逃犯的胸口,拿出裡邊的東西。我想,應該可以用別的工具打開蠟像的胸口。」
「什麼工具?」
「我記得,鄭教授蠟像的手裡,拿了一把手術刀。」
「……」
甄暖始終沒做聲,不斷暗示自己振作。她不確定這個密室是誰設計的,但言焓肯定在推波助瀾。
聽了言焓的話,幾人分成兩隊,一隊3人,從同一地點朝相反方向出發,沿正方形巷子去逮鄭教授的蠟像。
路上,程放對言焓說。
他懷疑黃暉的死除了密室的獨特設計外,還有現場人員的推動。他認為密室的設計者就在這幾個人當中,戴青申洪鷹及其保鏢。
他的推斷大致和言焓一樣,只不過他沒有確定的懷疑對象。
他認為黃暉以前從療養院裡偷過一個植物人,或許是銀劍行動那個村莊裡的倖存者。
甄暖聽出,他似乎也不知道t計劃的事。
他問言焓目前該怎麼辦。
言焓只說:「保護好自己。」
程放歎了口氣,又嚴肅道:「他們3個人裡,應該有一個人找到槍了。」
甄暖一刻間嗅到死亡威脅,思維終於從混沌中跟了上來,問:「為什麼?」
言焓也問:「為什麼?」
「小丑的提示裡說了,場景內有一把槍。怎麼可能找不到呢?」
「你的意思是?」
「有人把槍私藏了,等關鍵的時候用。」
甄暖頓覺危機重重,看言焓,他擰著眉,思索的樣子。
走了沒一會兒,前方的手電筒光打了過來,6束光線交疊錯雜,把巷子照得透亮。
光束後邊,6雙吃驚的眼眸。
鄭教授的蠟像去哪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