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暖回到局裡,才走上辦公大樓的台階就接到林子電話,說林畫眉自殺了,用被單串成的布條把自己吊死在電視機上。
甄暖掛了電話,怔松著在夜風裡站了一會兒,劃開微信,紀法拉又發了一條過來,點開聽:
「暖暖姐,音樂會都散了你還不來,那麼精彩的表演,你幹嘛去了呀。」
「法拉,我有點兒事耽擱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她微信用得不熟練,試了兩遍才把語音發送出去。
她捧著手機,又呆了呆,眼眶濕潤。
她不會用微信,沒有qq,隊長也不愛玩這些,甚至都不喜歡發短信。
所以她手機裡沒有半點和他有關的片段,哪怕是短信裡的一句晚安。
甚至,他們都沒來得及在一起照一張照片。
他一走,就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一點兒痕跡都不留。像一開始就沒有來過。
她立在深冬深夜的冷風裡,一身孤寂,一心淒涼。
……
她上了樓,和譚隊說想再次見見千陽。
再次見面,千陽平靜了很多。
甄暖穩穩坐下,無聲看了他好久,才開口:「林老師自殺了。」
千陽抬眸。
「死了。」
他不動聲色地握緊拳頭,下頜咬得緊梆梆的:「你們對她做了什麼?」
「我在8點過1分的時候給她聽了一段話。」甄暖播放了那條微信語音。
千陽臉色驟變:「你們早知道爆炸地點?」
「不是我們,是隊長。」甄暖收起手機,
「他料到你會給自己上最後一道保險。王子軒死時,你偽裝的保鏢制服上的金屬粒是電焊和切割金屬造成的。但在你後邊幾次殺人行動裡都沒有出現需要切割金屬的疑點。他猜測你可能做了大型炸彈,可能都安放好了。
隊長去了很多地方,367附近的遊樂場,音樂廣場附近的露天舞台,海陽公園旁邊的大劇院,很多很多,他研究每一處地點。設想如果他安放炸彈,會放在哪個部位。
後來他通過大劇院地下通風管道裡的鋼和黃銅,確定地點在大劇院,你切開金屬管道,把炸彈放進去,然後又焊上了。他查了每晚音樂會的演奏名單,推測會在今晚。但他還是提前幾天讓拆彈專家卸了那些炸彈。」
千陽冷聲:「你用假消息逼死了林老師。」
「沒有。」甄暖聲音比他更冷,「我只想讓她知道害人害己失去摯愛的滋味,我打算明天告訴她紀法拉沒死。但她這麼匆忙,可能是想快點到地下去和女兒道歉,也和沈弋道歉吧。」
千陽的臉抽搐了一下。
甄暖稍稍抬起下巴,睨他:「或許你不相信,但我知道,隊長他早就設計好了,你會被判死刑,我會勸林老師,而她會自殺。」
那個叫言焓的,是她的男人;即使死了,她也要替他撐著他的尊嚴。
她站起身,俯視:「藍千陽先生,密室,鞣屍,正義之師……你一步步逼他,挑戰他,刺激他,無非是想證明他和你一樣,證明所謂的善只是個人尚未感同身受尚未被挑戰極限時的附屬與奢侈。
但是,他和你不一樣,隊長和你不一樣。你們之間的聯繫其實很簡單,你是罪犯,他是刑警。在這場較量中,藍千陽先生,你,輸了。」
他笑容灰敗:「是嗎?」
「是啊。林老師不知道當年從村子裡救走紀法拉的人是隊長,但你肯定知道。
藍千陽先生,你難道還不明白,從那一刻開始,或許隊長自己也沒想到,他的一個善舉點燃了t計劃覆滅的導火索。」
千陽一愣,在一瞬間明白了她的話,登時如遭雷擊,驚愕不能言。
而甄暖話完,不做任何停留,轉身離開。
……
夜深了。
甄暖一個人回到言焓的家,推開門,門廊裡一片漆黑。她背靠著門,強硬了一天的雙腿開始抽筋發軟,她在昏暗的門廊裡臉色慘白。
她沿著門往下滑,坐到地上,抱住自己發抖的身軀,淚如雨下。
走廊裡分明還有他的氣息,他卻不在了。
她縮在角落,起初只是流淚,漸漸嗚咽啜泣,到最後嚎啕大哭。她跪在地上捂著胸口,像要把心哭出來。
就像她和譚隊和藍千陽說的,言焓死前在想什麼,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他的一切計劃,將tutor捉拿歸案將t計劃清除乾淨的計劃,讓她一生再無隱憂的計劃,她知道。
連他嫉妒沈弋,想用一死把他自己更深地刻進她心裡,她也知道。
現在好了,隊長,你贏了,回來好不好?
她痛得抽筋剝骨,蜷在地上,哭得手腳抽筋,嗓子都啞了,眼淚都流乾了。
她哭得沒了力氣,倒在地上呆呆盯著黑暗,一下一下地抽鼻子,四周那麼安靜,沒有熟悉的腳步聲走來,也沒有人輕輕給她開燈,更沒有人擁住她吻她淚濕的臉頰。
她怔了不知多久,聽到軟綿綿的喵喵聲。
阿莫和西林兩個小傢伙嗚嗚地湊上來舔她臉上的淚痕。
她癟癟嘴,委屈的眼淚熱乎乎地湧出來,她把它們倆攬進懷裡:「阿莫西林……隊長死掉了……怎麼辦……我以後該怎麼辦?」
連阿莫西林的喵喵聲都那麼悲傷,她把它們倆抱去草坪上,發現盤尼西林的身體冷了,她死了。
她是阿時留下來陪伴言焓的;他死了,所以她也隨著去了吧。
阿莫西林圍著媽媽轉,蹭蹭又舔舔,喵嗚喵嗚地叫。甄暖擦乾眼淚,給pani蓋好棉絮,抱起兩隻小貓去臥室。
寒冬的深夜,她摟著兩隻小貓縮在被子裡,淚水無聲流淌。
那麼冷的天,她沒有暖寶寶,也沒有隊長了。
她抹著眼淚,突然想到什麼,立刻從床上滾下來,翻箱倒櫃。
信件、錄音筆、音頻、視頻、字條……他準備赴死時難道沒有想和她說的?
她把家裡翻得一片狼藉,可什麼也沒有。
她連夜趕去辦公室,把工作的地方翻得一團糟,關小瑜他們攔不住也勸不住,她瘋了般到處找,可他竟什麼也沒留下,哪怕一片紙,一句話。
她這才知道那天在醫院裡的話對他傷害有多深。他選擇去死的時候,連一句話都不肯留給她。
隊長死了,她對他卻異常堅定而信任起來。猜想黃暉進入烘乾機時,他盯著申洪鷹手中的密碼。他在紅色密室的變電箱下那略一遲疑,是找到了槍卻沒拿。千陽說他是故意不拿讓其他人都懷疑對方有槍,各自心生惡念;可這也能理解為他在自我克制,怕自己拿了槍會忍不住殺人,拿與不拿都是千陽的詭計。
他不救申洪鷹,她又有什麼資格怪他,此刻的她痛苦得希望千陽立刻去死。
程放死後他的憤怒,也不是裝的?
可這些幻想都遲了,無從求證了。可不求證也沒關係,她不要他解釋了,不要了。
為什麼他活著的時候要生他的氣要他解釋,為什麼他死後不用任何話語她就自動給他找出一切解釋原諒甚至美化他的一切。
為什麼一定要等到他死了……才發現,他比對錯重要……他最重要!
她抱著自己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關小瑜心疼得要碎掉,幾次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
她把甄暖帶去休息室哄睡,回到實驗室繼續工作。
千陽被抓後,很多采證對比工作都要盡快做好,以便移交給檢察官進行審判。
她在看顯微鏡,助手抱著資料進來:「小瑜姐,沈弋的dna信息還沒提取,也沒錄入到數據庫裡。」
「人都死了。估計以後也沒什麼作用了。」關小瑜尋常說著,不似平日裡的嚴謹,見助手納悶,她又改口,「但也是要錄入的。我去,你幫我看著顯微鏡。」
「好。」
關小瑜先去了洗手間。她把文件夾裡的紙張抽出來,拿火柴點燃,燒成灰燼落到馬桶裡沖乾淨。
她抱著文件夾去了趟資料室,待了一會兒出來又去休息室看甄暖。
她睡著了,枕頭上是濕的。
關小瑜無言,想起她問言隊,這麼死了,不怕暖暖心疼嗎?
他說疼,但……只有他死了,她才能慢慢知道他過去十年的痛;只有他死了,他在她心裡的地位才能超過沈弋。
她輕輕闔上門,心想,暖暖的枕頭要濕多久?
……
白科長的追悼會是一個星期天,很多市民參加。鮮花鋪滿整個殯儀館。
照片上年輕的只有25歲的白科長,身著警服,正派而英朗。
甄暖在角落裡,看著人們來來往往地祭拜。
關小瑜來她身邊,問:「在想什麼?」
「有點兒想老白。」她答,「有點兒想隊長。」
言焓已不是警察,沒有追悼會;很多人不知道他犧牲了,還認為「言焓」這兩個字代表的意思是一個失敗的刑偵隊長。
關小瑜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慰:「暖暖,他是最了不起的。外界不知道,但我們自己的檔案和歷史會一直記錄下去。」
「是啊,他是最了不起的。」甄暖喃喃的,含淚微笑,「那樣的t計劃,卻因他的一個行為開始土崩瓦解。一切都是注定的。」
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十年前,言焓在銀劍行動中救走tutor林畫眉的女兒。林畫眉誤以為小女兒死去,對同伴心生齟齬;等到tina甄暖背叛t計劃,她分外嚴格地執行不可放過叛徒的規定,把沉睡在植物人療養院的甄暖拖出來殺害;導致甄暖的養父tim秦副院長心灰意冷。
鄭容和秦副院長商量如何處理白果,後者認為孩童天真容易脫口而出,必須除掉……而後的一切一切……
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言焓推倒了第一張牌,於是,t計劃沿著一條不可預知又隱有因果的軌道分崩離析。
那時誰會知道,一切竟開始於少年言焓的一次拯救。
……
關小瑜問:「你辭職了準備去哪裡?」
「回深城。」甄暖望向窗外的天空,「回家。」
我和隊長家在那裡啊。
……
又是一年冬天。
甄暖無數次下班坐公交時,望著湛藍的天空和茂密的枝椏總會心想,隊長果然沒有騙她。深城的冬天好溫暖。
隊長說,如果回深城,他不當警察了,但他尊重她,讓她繼續做她心愛的法醫。
可她沒有。
她在大學裡找了一份講師的工作,帶著准法醫的年輕學生們,給他們上課。她還是害羞怕生,也不愛說話,好在主要教操作。
即使她在無名指上戴了戒指,仍有很多人追她,社會成功人士,大學同事,甚至學生。她一概不理,除了上課便待在家裡。和同事們的交集也極少。
今天是臘八,課上得有些晚。她在巷子口買了菜,慢吞吞走回家裡。藍色小院依然美如畫,爸爸媽媽去澳大利亞曬太陽去了。
她一人在家裡,洗菜做飯,一人吃飯刷碗,又熬了臘八粥。
粥香四溢。
晚上的時光很漫長,她給院子裡的花草澆水,修剪灌木叢,清掃落葉,餵魚,喂阿莫西林,陪兩個小傢伙在鞦韆上玩,一直到天黑。
粥煮好了。甄暖盛了一碗,坐在柔柔的燈光下,慢慢地吃。
她吃完了,洗碗放好,上了樓,洗澡。她沒有社交,關了手機爬上床縮進薄被裡看書。玖月晞寫的,《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她慢慢地看了幾天,今天早早就看完了。
她關了燈,縮在被子裡,眼睛閉了一會兒,睡不著。
薄薄的月光從淡藍色的木欄窗外灑進來,美得像夢境。
她想隊長了。
萬籟俱寂,思念像毒一樣侵蝕她的五臟六腑,剜心挫骨。她痛得蜷成一團,咬著膝蓋,眼淚大顆大顆無聲地落下來。
一年過去了,她越來越想他,越來越痛,越來越苦。
他過去的十年,就是這麼一天天熬過來的。
當初她天真地說讓他放下,如今感同身受了,才知怎麼可能放得下。
好想隊長……
她抓著被子偷偷抹眼淚,眼眶裡一陣陣溫熱的濡濕。世界好安靜啊,只有她一個人,連哭聲都沒有。
忽然,月影搖晃,靜謐的夜裡傳來輕輕的樹葉唰唰聲,她一愣,屏住呼吸聽。
有誰在爬她的花架。
她掀開被子坐起身,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從月光下閃過來,隨即,敲門聲一下,兩下,輕扣房門。
她的心隨之一咚,呼吸凝滯了,竟半分不害怕,彷彿有種心有靈犀的宿命。
咚,咚,他在敲門。
她往門邊爬了一點,透過木窗稜,只看到他利落的短髮和帶著疤痕的耳朵,她揪著被子坐在床上,顫聲:「你……」來不及問是誰。
「我。」異常沙啞的嗓音,甚至有些陌生。
「隊長!」她的眼淚在頃刻間決了堤,撲上去拉開木門。
樹影婆娑,他沾了一身的月光。
輕喚:「小貓……」
……
……
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也是在這個地方。少女坐在鞦韆上,虔誠地說:「親愛的蘇格拉底,寧死不負信仰。」
抱著貝司的少年抬頭:「哦?阿時,那你的信仰是什麼?」
「很簡單啊,一個字,」她歪著頭微微一笑,「善。」
寧死不負信仰。
「哦,」他說出她的心思,「此生信仰,寧死不負。」
「小火哥哥,你的信仰是什麼?」
「也是一個字。」他說,「你。」
……
(正文完,番外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