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了這麼久,還不回家?」
「嗯,走吧。」
汽車裡播放著甄愛很喜歡的經典老歌hotel California,她曾以為,聽著這首歌會看到加州的燦爛陽光和碧海銀沙。可此刻,她的心情低落得像掉進海裡,一點一點往下沉,窒息、無依、絕望、離陽光越來越遠,墜落的無力感永無終點。
伯特時不時透過車內鏡瞟她。她側著臉,那麼美好,和記憶裡的一樣美好。
長長卷卷的黑睫毛,清澈漆漆的眼睛,高挺小巧的鼻子,粉粉像花瓣的嘴唇,長髮迎風亂飛,撩著白皙清透的肌膚。美得讓世界都失去色彩。
這就是她,這就是Little C。
只不過她看上去並不開心,沉默而又安靜,沒有丁點兒情緒。
他認為,她在和他賭氣。小女孩賭氣麼,哄哄就好了。他並未在意。
車內的吉他音樂悠揚婉轉,車後數不清的警燈閃爍警笛鳴叫,在漫長的洲際公路上,在夏天茂盛的原野上,像一條閃爍的河流,洶湧奔馳。
甄愛望向後視鏡,不是監視言溯的FBI,而是暗中保護她的CIA。
她沒興致地挪開目光,看著原野上的灌木,問:「賈絲敏呢?」
「誰?」聽見陌生的名字,伯特並不掛心。
她更淡漠,像無精打采,又像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漢普頓莊園裡不見了的那個女人,被你抓走了吧?」
「哦~」伯特想起來了,語帶譏嘲,「你說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運走了。」
運走?甄愛慢慢抬起眼眸:「她會怎麼樣?」
伯特車速極快,還敢扭頭看她,看了足足三秒,一副「你怎麼能不理解我」的埋怨表情:「還用問我?」
甄愛蹙了眉,光是想想就覺得不適。「放了她吧。」
在她看來,賈絲敏除了說話顛三倒四毫無邏輯,沒什麼大問題,實在不至受到那些待遇。安妮說過,大家族裡人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她不希望別人看見言溯就說:願上帝保佑你的妹妹,希望你們家早日走出陰影。
伯特沒直接回答,反問:「放了她,你會開心嗎?」
甄愛不配合地別過臉去,不說話。
他聳聳肩:「那就算……」
「會開心!」她違心地回答。
其實,如果見不到言溯,任何事任何人,誰死誰活,她都不在乎,她都不會開心了。
想到言溯,她的心陡然刺辣辣的疼。言溯現在在幹什麼?一定瘋了似的在找她。
後面的車追得很緊,伯特的車猛地一轉彎衝下公路,甄愛從座椅上飛起又狠狠砸下,安全帶勒得生疼。她心情不好,捂著胸口,深深皺了眉。
伯特見她臉色不好,清黑的眼眸深了一度,閃過不耐,看看後視鏡,自言自語:「這些人是該死。」一掌砸向某個按鈕。寬敞而多功能的車嘀嘀叫,車頂發出滋滋的機器音,甄愛抬頭一看,竟是霰彈槍!這一彈出去,能炸毀一輛車。
「伯特,不要殺人!」
上車這麼久,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伯特臉色有點兒奇怪,頓了好幾秒,抑揚頓挫說了句:「OK,我答應過你,當然不會殺人……K!」
車後的科爾立刻抱槍,打開小窗口瞄準。他不殺,可以叫別人殺。
「你倒真是守信。」甄愛諷刺,眼見K真要開槍,斥他,「你敢!」K面色馴服,真沒動靜了。「我說了,不要殺他們。」
伯特點點頭,贊同:「好。然後我們被殺。」語氣一如那個任何時候都愛和她較勁鬥嘴說反話的男孩。
甄愛面無表情:「他們不會殺我。」
伯特一聽,登時臉就灰了:「可他們會殺我!呀,Little C,你還真是不心疼我。」
甄愛抿抿唇:「……他們也不會殺你。」
「是啊,他們會活捉我。」伯特眸光閃閃,勾一下唇角,像是好氣又像是好笑,「我被他們抓去,你忍心嗎?他們虐待我怎麼辦?」
汽車群在原野上瘋狂追逐,他手腳敏捷地操縱著時速幾百碼的車,竟還神態自若,用聊天的語氣和她玩笑。
甄愛頭大,莫名被他惹破功了,冷梆梆道:「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是個虐待狂。」
伯特聽言,開懷笑了,很得意:「是嗎?你真這麼想?」好像他很唯一很特殊。
甄愛差點兒罵他:「我沒表揚你!」
K端著槍,脊背發麻,好久沒見C小姐,也好久不見誰敢這麼和B先生說話了。
甄愛心頭籠著陰霾,扭頭望蒼茫的原野,抿著唇,良久不做聲。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種什麼心情,她不想跟他回去。可也不想讓伯特死,不過,或許他可以被CIA抓走,說起來伯特是和她一樣的生物醫藥天才,他們會不會把他捉起來讓他搞研究?
她木了臉,這種想法好無聊。她都不知該怎麼逃走,唯一的希望是身後緊追的警察。
伯特很聰明,知道如果在別的地方抓她,她一定會逃,一定會抵死反抗。
可那是奶奶的莊園,她要是不平平靜靜跟他走,他會眼睛都不眨一下殺了那裡所有人,言溯的家人。
言溯……
伯特至今還沒提他,這反而讓甄愛不安。她隱隱感覺,伯特準備好了一切,給言溯寫了結局,所以他才從容不迫,隨性又隨意,絲毫不提和言溯有關的事。
可即使他看上去那麼輕鬆,偶爾還掛著笑,但甄愛太熟悉他了,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心裡其實忍著氣,很強烈。
他和亞瑟不一樣。亞瑟生氣會不說話,甄愛偶爾哄他,一句就好了,更多的時候甄愛太遲鈍,不知道他在生氣,他就會自己消氣了來找她;
可伯特生氣,會表現得格外輕鬆,絕口不提讓他生氣的事,等到甄愛不注意時狠咬她一口,讓她永遠都記得他什麼時候生過氣。
甄愛忐忑,恍惚覺得在等待注定悲哀的結局。
伯特不知從哪兒拉來一條厚厚的棉被,把她裹住,隨即車身猛地一晃蕩,甄愛從神思中回神,匡當亂撞,卻撞進軟軟的棉被裡。她一愣,原來汽車重新衝上公路。
路上是漸漸聚集的上班族車輛,他在拿平民做掩護。
甄愛吃驚看他,果不其然,他的側臉安靜了,眼睛幽暗幽暗的。
警察長時間的緊咬不放讓他漸漸失去耐心,偏偏顧忌她的情緒又不想開槍。
早晨上班的稀疏車流中,他的車像一尾靈活的魚,超車,搶道,避讓,游刃有餘。所過之處車輛鳴叫剎車,躲避不及乒乒乓乓撞在一起,後邊警車速度太快,有的避讓剎車,有的從公路上翻滾下去,有的撞在地上三級跳。
甄愛抓著扶手,在被子裡顛來倒去,頭暈目眩。
後視鏡的一幕讓她心驚肉跳,她的車溜得飛快,後面車流卻完全崩潰,一片狼藉。
他轉眸,自得地看她:「這不能怪我吧?」
「……」甄愛心煩意亂,懶得理他。隔了半秒,望著後邊的人仰馬翻,「你沒必要這麼做……他們是想保護我。」
「他們是想利用你。」他語氣生硬又霸道,說完,歎了聲,「傻!」
甄愛臉色僵了。
「跟我回家吧。他們不會保護你,我們才會,也只有我們有能力保護你。」
他微微瞇眼,稜廓分明的側臉閃過一絲柔和,又不悅,「你那麼聰明,難道不明白他們的保護是什麼意思?他們看中的是你腦袋裡那些可以毀滅世界的力量。」
「他們保護的不是你,而是你的能力。因為你能製造小劑量就讓生物大規模瞬間死的毒和解藥;你懂克隆人技術;你會製造改變人體生物能的藥;會製造動物藥和異能藥,讓人擁有和動物一樣的能力或異能。他們很清楚,光是其中極細微的一種,賣給恐怖組織或是其他政府科研機構,都是大把的真金白銀。掌握在手裡,也會上升到戰略的高度。這就是你的利用價值。」
伯特眼神陰暗,緊繃的臉上透出隱隱的怒氣,是替她不值,是氣他們那樣對他的Little C,
「你和他們本土秘密研究這些東西的科學家不一樣。對他們來說,你永遠是異類,是邪惡的一方,不值得信任。等你沒了利用價值,他們會立刻站到正義的一面,殺了你。」
甄愛不為所動:「我有本事讓自己永遠有利用價值。無所謂,各取所需。」
那麼危險的力量,不能只讓某一方擁有。總要有制約和平衡。她想起言溯養的那尾小魚,和愛因斯坦一樣的名字。S.A.很喜歡吧!
伯特雙手摳著方向盤,手背上青筋繃起:「你就那麼不想回家?在那裡,你什麼都有。你要是不喜歡,一輩子都不用再進實驗室,我來管。」
「自由。」甄愛望著窗外的風,「我只想要自由。」
「你可以有。A說以後不會關著你,世界各地,你想去哪裡都可以。」他譏諷,「他們給你自由了嗎?」
甄愛不語。她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其實被CIA變相囚禁著。可她遇到了言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即使是被他束縛在懷裡,她也覺得是自由的。
身體是,心更是。
甄愛緩緩抬起眼簾:
「B,如果哥哥沒有死;如果我沒有因為怨恨你們而逃出來;如果我沒有看到外面的世界,我或許還會像以前一樣,懵懂而不知。我或許還會像以前一樣,認為S.P.A.做的一切都合情合理,認為你對實驗樓裡那些女孩做的一切再正常不過……或許還認為,和亞瑟還有你,三個人一起,是自然又恰當的。」
「如果真是那樣懵懂,我會因為無知而過得很幸福,結婚了,有好幾個孩子。隨心所欲,享盡一切,單純地被亞瑟和你寵愛著。」
伯特靜靜聽著,深幽的眼眸波瀾不起,寂靜而沉默。
甄愛的話語那麼簡簡單單地一轉,讓他的眸光瞬間暗淡:「可現在我覺得這一切都不對。我變了,心再也回不去了。」
「B,現在,我的自由就是,遠離亞瑟,遠離你。」
伯特寡淡一笑,愈發暗沉:「很遺憾,你要失去自由了。」
「C,這世上一切都會找來給你,唯獨這項,不能。」他隱著凌厲的氣勢,飛打方向盤,揚長而去。
甄愛猛地一怔,不可置信望著鏡裡逐漸變小的嘈雜混亂,心一下跌到海底,警車沒追上來……她分明抱著希望,等他們來救她的。
她不想跟伯特走!
他見她錯愕得像受了毀滅性的打擊,小臉空茫得可憐,又忍不住哄:「生氣了?」
「沒有。」
「你不開心。」不容欺騙的語氣。
甄愛不想理他,手卻不自覺往下移,去摸安全帶。才動作,耳旁響起他微涼的警告:「C,別想跳車。」
他收斂了之前的一切情緒,又冷又硬。
她背脊僵硬,不捨又悲涼,緩緩收回手。
陽光灑進來,給他額前的碎發染上溫暖的光暈,映在他墨色的眼眸裡,燦燦的像水底的黑珍珠:「C,別想跳車。……別傷害你自己。」
甄愛頓感挫敗的無力,和他根本說不通。她望著外邊飛馳的景色,閉緊嘴,絕望又木然。
而她剛才摸安全帶的舉動無疑刺激了伯特,他臉色更平靜了,車速猛地開快,彷彿這樣就可以把她從身後的世界抽回來,回到以前。
車廂裡詭異的安靜,只剩天地間的風聲。
甄愛漸漸不安,他忽然開口了,很靜:「S.A.YAN!」
甄愛心裡猛地咯登,摒著氣,竟不敢貿然接話。
「你變了。」伯特不等她,自說自話,「那個男人給了你很大的勇氣。」語調平穩得沒有一絲起伏,像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甄愛咬了咬牙:「對,我要和他走。」
「走?哼,誰准你走了?」他冷聲,氣氛陡然降到冰點。
後邊的K立刻低頭。
甄愛不怕他,面色平靜,像給冰封過。
寂靜過後,伯特彎了彎唇角:「很遺憾,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甄愛臉頰極輕地顫了顫,安靜的眼眸裡一閃而過淡淡的淒哀。
她很想言溯,很想。
伯特從鏡裡看她,她立刻垂下烏黑的睫毛,蝴蝶般撲扇,遮住黑黑的眼睛,白皙臉上是說不清的淒涼。
他想起小時候,她媽媽要沒收她心愛的兔子,她細細一個立在角落裡,小手死死揪著裙子,固執而僵硬地對峙著,委屈、悲憤、又無助。
那時,她就是這個樣子,這個眼神。
「亞瑟呢?」
伯特聽言,奇怪看她,竟笑了:「怎麼?如果他在,你就會哭,讓他心疼嗎?」
「你不一樣會心疼?」冷笑的神情其實不適合她。
伯特一愣,哼一聲,掩去眼裡的尷尬。
「那些女人,是誰安排蘇琪殺的。你,還是A?」
「他計劃,我執行。」他輕慢道,「特地為S.A.YAN量身定制的反側寫、反犯罪心理畫像,精彩嗎?哦,忘了告訴你,就在剛才,有人向媒體洩露了警方的嫌疑人名單。那個『有人』,就是我。」
難怪在孤島,亞瑟那麼輕易就放他們走。原來孤島只是前奏,真正的大戲在後頭。FBI遲早會翻出silverland的殺人案。現在連甄愛都不見,言溯的嫌疑要呈幾何倍數增長。
「C,你全程見識了BAU小組的犯罪心理畫像,聽到他們對幕後主使的分析。你也聽了S.A.YAN對這個『變態』心理的揣測和解剖。是不是覺得他很厲害?C,這就是他自己!
你從視頻裡看到的一切,受害者屍體上表現出的一切,BAU小組都沒有看出來的性幻想,只有S.A.YAN懂。我們畫出來的東西,只有相似的心思才看得明白。他就是!
你認為他很光明?不,人心總藏著陰暗的角落。我不過把這個角落挖出來,讓他看見,讓所有人看見。而他沒讓我失望,一眼就看懂了這幅畫像。」
所以,他們不單純是在陷害言溯,還按著對他的心理分析,喚醒他心中的陰暗面?他們只是用人命在畫像,讓言溯從中找到共鳴?
甄愛搖頭,很固執:「不對,他不是你說的那樣。」
「是嗎?」伯特的話耐人尋味,「你這幾天沒發現他和以前不一樣,他有事對你隱瞞?」
這幾天?
甄愛下意識回想,他沒什麼不一樣,他沒隱瞞什麼……不對,唯一不同的是,他們一直都在……發生性關係。
不可能!他沒那麼脆弱,沒那麼容易受影響。
一切只因為,他愛她。一定是這樣。
甄愛再度搖搖頭,更加堅定地重複:「不對,他不是。」
「那就等你眼見為實。」
甄愛一駭:「你們準備把他怎麼樣?」
「像Chace一樣身敗名裂,然後死。」
甄愛更加決然,脫口而出:「那我就和他一起死。」
伯特愕了一下,眼中閃過冷意:「你在威脅我?」
「沒有。」甄愛極其冷靜,「他為我付出太多,我只是做我想做的。」
「為你付出?」伯特深覺可笑,卻又聽出別的意思,臉色一下變了,「呵,我從不懷疑你的魅力。」
他眼中閃著奇怪的光彩,「K,你說,我們little C幾年不見,是不是越來越漂亮了?」
K點頭,卻是不敢看甄愛的。
甄愛不明白。
「K!」伯特把座椅放倒,科爾立刻接方向盤。
甄愛見自己的靠背也倒了,驚愕之時,伯特已俯身湊近,低沉而危險的聲音迴盪在耳邊:「我剛才就覺得不對了。」
他手臂下落,用力箍住她的細腰,冰涼的鼻尖貼在她的脖子上,狠狠地嗅,像獵犬嗅一塊肉。她驚得一動不動,卻聽他陰沉道:「C,你身上的氣味變了。」
甄愛驀然頭皮發麻,心跳驟停。脖子上窸窸窣窣。
他吸著她的香氣,從她白皙的脖頸間抬起眼眸,目光陰森,像某種嗜血的獸:「你把你的貞潔給了那個男人!」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你怎麼能這麼不乖?」他隱忍而凌厲的氣息太近,甄愛渾身冰涼,想動卻動不了。
他的唇摩挲著她的脖頸,一張一合:「知道A和我最喜歡什麼水果嗎?」
她僵硬著身子,不回答。
少年時的亞瑟和伯特在她實驗室外開了果園,種了好多果子,到成熟的時候,放在漂亮的竹籃裡打上蝴蝶結,擱在她的試驗台上。
她喜歡精緻的籃子和蝴蝶結,收藏起來;亞瑟和伯特敲她的門去回收,她說被外面的松鼠偷走了。亞瑟很配合:「那我去找松鼠要。」伯特卻搗蛋:「切,該不是你這貪吃鬼把籃子烤了吃了吧?」她氣得摔門。
可此刻的伯特那麼危險,一點兒不像那時的少年。
他緊緊貼在她身後,身體溫熱又結實,聲音卻冰冷飄渺:「種的果子悉心呵護了好多年,臨成熟了卻被別人摘走咬了一口。這種心情,你明白嗎?」
安靜。
甄愛被他束在懷裡,頭髮發炸,不敢呼吸。
他擰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掰過來,直視:「Little C,你惹我生氣了。」
伯特的臉色格外平靜,靜得可怕,深深的眼中閃過一抹紫色,是他怒意爆發的前兆:「你說,A要是知道你背叛了他,他會多生氣?」
甄愛大驚,毛骨悚然,下意識一縮,卻沒能逃脫。
伯特單手把她從安全帶裡撈出來,攏到車後寬敞的空間裡。
甄愛毫無還手之力,猛地被他拎去後邊,她忍不住「啊」地失聲尖叫。
這一叫,伯特陡然停下來,懷抱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他低頭,微微瞇眼看她,眸光閃閃,帶了一種情慾挑起又得到釋放的迷醉,彷彿身心都得到極大的滿足和撫慰。
身體像觸電般狠狠顫慄了一下,他死死扣住她的下巴,拇指肚撫摸她顫抖的唇,闔上眼睛仰頭望天,彷彿沉迷地享受著身體裡某種瘋狂流竄的痛快。
他白皙而修長的脖子上,喉結滾了一下,幾近呻吟似地長歎:「GOD!Little C!就是這個聲音。」
甄愛全然不懂他說什麼,此刻,他週身散發著極度危險的氣息。
他手掌緊扣她的臉頰,脈搏像失了控般瘋狂搏動。她驀然明白她只怕喚起了他的某種慾望。
伯特壓著甄愛的肩膀,力道大得她掙扎的力氣悉數被化解,他鼻尖抵著她,呼吸急促又狂熱,和剛才的他判若兩人。
甄愛大駭,嚇得面容失色,力氣比不過他,幾乎想不出別的辦法,絕望之下慌不擇路地大喊:「你要是敢碰我,亞瑟不會放過你的!」
話音沒落,甄愛自己先懵了,她在說什麼?
伯特瞬間停了下來。
「是嗎?」他不怒反笑,「現在知道這世上,誰能保護你了?C,這是你的本能。」
甄愛怔了,愕然看著他琉璃般漂亮的眼睛,他得逞了似的笑意盎然。
他剛才是故意刺激她?
伯特沒有鬆開她,忽然收斂了情緒,眼眸變深,低下頭。嘴唇在她唇上,很輕很輕碰了一下,不帶任何多餘的動作,很乾淨。
甄愛愣愣來不及反應,他已不作留戀地抬起頭,眸光燦燦,唇角輕彎,一如無數次他捉弄她,成功惹她哭、惹她氣、惹她叫、惹她鬥嘴的快樂自在。
甄愛知道被他耍了,氣勁兒上來,一拳揮去,卻驀然停在半路。雖然伯特這一刻沒動作,但他仍沉沉壓在她身上,神色玩味。甄愛像一隻被小狗盯上了的肉包子,全身寒毛都豎起來,裝作沒在意那裡,凶他:「你起開!」
伯特表情微妙看她一秒,真跪坐起身了。
甄愛驚得面色煞白,光速扭過頭去,拚命往後縮,可他抓住她腳踝一扯,把她再度拉倒在他身下。「你敢!」甄愛尖叫,「伯特!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他笑,語氣像鬥嘴。
「我殺了你!」
「我倒認為你不會捨得殺我。」伯特笑容更大。
甄愛怎麼用力都推不開,氣得眼睛紅了,止不住的恐懼像冷空氣侵襲到四肢百骸。
他見她氣得發抖,又不忍,哄小孩似地抱住她的頭,在她耳邊喃喃,聲音竟有些柔弱:「Little C,別動!就一下,乖!我怎麼會傷害你?但我現在很難受,不要把我推開。好不好?」
甄愛一懵,皺眉嗚咽著推他:「我不要!你走開!」
他摁住她的肩膀,眼神失控,不知是警告還是談條件,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知道嗎?我不想強迫你。所以一人讓一步,你乖乖的,不要推開我,好嗎?」
她始終默然,一聲不吭,彷彿沒有任何情感,只是一個娃娃。
可對他來說,全世界,只有她不是娃娃。
甄愛惡狠狠瞪他,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表情,憤怒地拉下裙擺滾去角落。
「好啦,別生氣了。」他湊過來哄她,「我都沒碰你。」說得還很遺憾。
「你滾!」她掀開他的手。簾子前邊,K聽了,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不滾。」他慢悠悠的。
甄愛氣瘋了,正想跳起來抽他,空曠的原野上突然傳來三聲尖銳的汽笛,前一聲長而緩,後兩聲短而急,甄愛一下驚起,這聲音是……
她猛地翻坐起來,趴著窗子往後一看,不正是他嗎?
SUV從斜前方過來,瞄準車腰直衝;行駛角度剛好交錯,即使是K剎車打方向盤要避也來不及。
「C!!!」
眼見那輛厚重的SUV猛撞過來,伯特條件反射撲上去攬甄愛,想把她護在懷裡;甄愛愣了,有些不忍,卻在極短的時間內一狠心,猛地推開他,捲著被子拉門滾了下去。
盛夏已過,秋意淡淡。
茂盛又初見衰敗的原野上聚了多輛車,警燈閃爍。現場拉著長長的警戒線,各路人馬進進出出。沒人傷亡,卻引來了CIA和FBI的精英。
FBI認為最近發生的惡性虐殺案,言溯是頭號嫌疑人,甄愛是他的學生,關係密切。
CIA則比較狡猾,說甄愛因為指證連環殺手,參加了證人保護計劃,其實是普通學生,最近在普林斯山的地下工廠做實習調查。
周圍忙忙碌碌,言溯挺拔又孤獨地立在撞成廢鐵的兩輛車前,面色沉默而冷清,腦子運轉得有條不紊。
能讓甄愛一聲不吭離開莊園的,只有蘇琪背後的神秘人,伯特。
被撞的是伯特的車,斜插而來是歐文的。可,他們消失去了哪裡?
言溯繞著被撞的車走了一圈。
後門開著,車內座椅全放倒,地上一塊撕碎的裙角,他再熟悉不過。只一眼,竭力平靜的心像被誰撕開一道大口子。
裙子是他買的,今早親手給她穿上,那時,她在他懷裡咯咯笑,仰著腦袋轉圈圈。
此刻,碎布之上粘著陌生的濁液,屬於男人。車廂裡縈繞著淡淡的雄性腥味,像原始動物用體味彰顯身份劃分領地,又像在宣告對女人的佔有。
言溯心一凜,彷彿撕裂的傷口被倒上冰。他神色依舊,擔心甄愛有沒有受傷;更擔心她有沒有哭。
特工們在一旁交流想法,初步推斷有人劫持了甄愛,特工歐文雖然中途攔截,但很可能被一起抓走了。
言溯目光掃向四周,荒原,山丘,海灣。
歐文並非突然出現,而是一直獨自暗中跟著。這兒距離伯特把警察甩開的地點很遠,他追車那麼久,為什麼選在這個地點撞車?
他望向遠處隨風搖擺的灌木叢,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突然奔跑過去。
叢林落葉,無盡的奔跑,海闊天空,熟悉的山腳,嶙峋怪石,海風,他從陡峭的海邊懸崖滾落下去,浪濤拍岸,風捲沙石,盡頭是那半壁山巖,整整齊齊削掉了一塊——當年Chace自殺爆炸的地方。
就是這裡,隱蔽的林中海灣,怪洞極多,處處連通,易守不宜攻。
身後的特工和警察們已追上來。
「歐文帶著甄愛躲在這附近。」言溯肯定地丟下一句話,再不多說,鑽進附近的山洞裡。
走了幾個山洞,徒勞無獲。萊斯開始懷疑言溯的判斷,將要命令撤人時,言溯的目光卻落在海水線上的一塊巨石上。從崎嶇的石上走過去,轉過彎,能容納兩人的洞口赫然眼前。
外邊是海洋,這個地點果然奇佳。
裡德有了某種預感,警惕地掏出槍,打手勢招呼大家過來。等待的間隙,一扭頭,言溯空手進去了,寥寥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沒。
彎彎繞繞走了不知多少米,光線越來越暗。言溯漸漸放緩腳步,調整眼睛的適應力。屏氣傾聽,黑洞裡沒有任何聲響,隱約只有遙遠的滴水聲和漏風的輕嘯。
他指尖點著牆壁,一步一步繼續往裡,面前越來越黑,某一刻,迎面撞上一個黑洞洞的槍口,直直對著他的眼睛。
言溯靜靜的,白皙而清俊的臉上,表情並不清晰,模糊進了陰暗的背景中。
對面,槍的主人,是歐文。
歐文舉著槍,手臂端直,那樣筆鋌而莊嚴地立著脊樑。面容硬朗而堅毅,可一雙灰藍色的眼眸徹底渙散,沒有絲毫的光彩。
身後的手電筒追了上來,強光從他的瞳孔劃過,沒引起任何生理反應。
言溯無聲地,深深地,蹙了眉。
良久,退後一步。
一束束更多的手電筒光照射進來,把狹窄的洞內變成白晝。
身材高大的歐文,右手搭在石壁凸起上,保持著舉槍瞄準的姿勢,一動不動。
石壁上無數彈坑,他被打成篩子,衣服上沒有一處不被血液浸透,地上的猩紅色像毯子一樣鋪開,紅得像花兒。
在場之人倒吸一口冷氣,沒人能想像當時的慘烈。
即使血液流盡,子彈打光,他依舊站得筆直,戰鬥到最後。彷彿不管誰來,他都要堅定不移地保護他身後的人。彷彿再來一個人,他依舊可以醒過來開槍。
那麼一張年輕而帥氣的臉,寫滿了平日裡少見的凶狠與決絕。
言溯定定和他空洞的眼睛對視,他茶色的眼眸中劃過一絲深刻的沉痛,耳畔迴盪起歐文曾經說的話:「拼盡全力護她安全,即使殉職也在所不惜。」
那是冬天,當時那麼簡單的一句話,到了秋天,他用如此悲壯如此慘烈的方式兌現。
幾平米的空洞裡,再沒有別的人影。
沒有甄愛……
他心裡原本存有最後一絲僥倖,期盼歐文救走了甄愛。
直到這一刻,言溯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種深徹肺腑的可怕,像寒冷,疼痛又潮濕,一點一點浸潤到血脈——甄愛,真的不見了。
竟然就這麼……?
他腦子空了,無數次重複今天早晨的噩夢輪迴,她柔柔笑著,輕輕摳他手心,分明前一秒還在眼前,轉身就不見……轉身就……再也不見……
他愣愣的,轉身回頭看,沒了,真的沒有她了。
分明,連一句好好的告別都來不及……
法醫檢查歐文的屍體:「正面21處槍傷,子彈口徑統一為11.43mm;背後1處槍傷,子彈口徑11.2mm,直接穿透心臟,這也是致命傷。」
CIA的貝森特工聽言,凝重地皺了眉:「甄小姐的槍就是11.2mm口徑。」
萊斯等人聽言,紛紛露出懷疑的神色,歐文的背後留給他保護的人,照這麼看,甄愛不是受害者,可能是同謀?
特工們互相交換著眼神,而取證的法證人員中,突然傳來驚呼:
「炸彈!」
現場氣氛一下緊繃,無數雙眼睛循聲看去,雜亂的乾枯海草下邊,赫然一片紅色倒計時,在昏暗的背景下,紅得像血,觸目驚心:00:00:59
一瞬間的死寂後,有人狂吼:「撤退!」眾人立刻迅速而井然地往外疏散。
只有言溯,紋絲不動,沒有要撤離的跡象。
他目光平靜又銳利,急速掃視著周圍的環境,石壁上,縫隙裡,歐文的身上,地上的角落,每一個空間都不放過。
紅色倒計時飛速流逝,像是誰不可挽回的生命。
窄洞中,人越來越少,洛佩茲特工近乎命令地朝言溯大喊:「S.A.!立刻撤退!」
言溯突然面無表情地邁開步子,還不離開。他在山洞裡疾步走動,手電筒光飛速在洞內掃過,眼睛的速度更快,把每一寸模糊的影像都刻進心裡。
腦袋前所未有的高速運轉,處理著他眼睛看到的一切視覺印象,可時間一秒一秒飛逝,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他目光凌亂而緊張,卻死都不肯放棄,再次舉著手電筒尋找。
只是,臉色一寸一寸僵硬冷寂,像原本僥倖卻希望破滅的心。00:00:39
「S.A.!撤退!」妮爾特工朝他喊。
他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他是不要命了,沒希望了,固執地,沉默地,漸漸手指顫抖地,檢查著山洞裡每一個可能的疑處和線索。
裡德驀然明白了言溯的想法,跑上前拉扯他:「S.A.,你不想活了!法證人員已經盡力,只剩三十幾秒,來不及了!」
「GOD!PLEASE!」言溯驟然爆發一聲怒吼,手電筒猛地大力砸向石壁,匡當炸的稀巴爛。
周圍人驚愕地睜眼,死一般寂靜。S.A.YAN,從未如此暴怒而情緒失控過。
言溯掀開裡德的手,雙手緊緊抱著頭,像一隻失去眼睛的重傷的獅子,不安又急躁,飛速在狹窄的山洞裡走來走去,彷彿無處可以安身,無處能給他安撫和平靜:
「不能走,爆炸了就什麼痕跡都沒了!歐文為什麼選這個位置,他想說什麼?他和Ai一定留了線索。在哪裡?沒有,都沒有!」他不作停歇地低聲喃喃,彷彿停一秒就會空虛,就會惶恐;話語不停,說出的單詞都在顫抖,在驚慌,
「地理坐標、經緯度、海岸圖形、洞穴隧道、數字、名字、字母……都不是!都不是!他們想說什麼?密碼!密碼!在哪裡!for God』s sake!」
「她在哪裡!」他悲憤喊著,一腳狠狠踢向石壁。
看得人心驚肉跳,他卻感覺不到疼,再度瘋了一樣抓起手電筒找尋線索:「有海鳥來過,漲過潮水,海洋滯潮的垃圾……」
炸彈上紅色的數字飛速消減!
裡德上前箍住他往外拖:「S.A.,你不要這樣,你忘記你對生命的態度了嗎?走!」
言溯推開他,高瘦的身體整個兒在抖,彷彿心中恐慌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一貫澄澈又堅定的眼眸到了這一刻,全是說不出的無助與迷茫: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恐懼,我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採取什麼態度。」
他這一生的處變不驚和淡然自若,到了這一刻,盡數崩潰。
裡德怔住,眼眶竟濕了。
可言溯這讓所有人瞠目的失控,也只維持了幾秒。
他忽然平靜了,雙臂緩緩垂下,深深低著頭,聲音更低,像被打垮了,又像在哀求,很輕很輕:「God,Please.」
上天,求你了……
昏暗山洞中,他的側影,那麼固執而隱忍,沉默而無聲,撐立著。可那具軀殼裡,分明有什麼垮塌了。
洛佩茲嗓子發酸,眼中一下就湧出了淚水。
可下一秒,她飛快拿手背蹭去淚光,吼著下命令:「把他拖出去!」
時間只剩10秒,裡德和史密斯立刻上前拖言溯。
他不肯走,怎麼能走?
洛佩茲一狠心,抓著槍托狠狠砸向他的後腦……
言溯睜開眼睛時,在醫院的病床上。狹窄山洞裡爆炸的餘震,洛佩茲專業的一擊,給他頭部留下不小的腦震盪後遺症。
給他檢查包紮的,是家庭醫生班傑明。
給頭頂換了紗布和藥膏後,班傑明道:「S.A.,你這是第五次經歷爆炸。體內器官組織的創傷不是儀器能檢測出來的。今後哪怕有一點兒覺得身體不對的地方,都必須立刻回醫院檢查。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言溯臉色蒼白,淺茶色的眼眸望著虛空,沒有任何反應,不知聽了沒聽。
「你奶奶,還有海麗、斯賓塞,他們都很擔心你。」班傑明微微歎了口氣,「S.A.告訴我,你還有哪兒不舒服?」
言溯緩緩抬起寂靜的眼眸,默了良久。
「這裡……」他抬起食指,點了點心窩,一下一下,茶色的眸子雋永而死寂,「疼。」
嗓音很乾,蒼茫而嘶啞,就像他的靈魂已經蒼老,已經凋零。
推門進來的洛佩茲聽到這話,差點兒又掉眼淚。
她和同行的裡德妮爾一樣,和言溯合作太多太熟悉。印象中,他永恆而沒有悲歡,那樣坦然,那樣從容。她從沒見過他如此不像他。
可這樣的人,即使是痛苦,也是安靜而不動聲色的,像夜裡的潮水,無聲無息。
三人交換眼神,良久不說話。最終,妮爾說明來意:「S.A.YAN,警方拿到搜查令,已經去你家搜查了。」
病床上,言溯眸光轉過來,淡淡籠在妮爾身上,沒有生氣,還很配合,點了點頭。
妮爾反而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沉默了好幾秒,才道:「S.A.YAN,FBI正式要求你同我們回警局配合調查。」
「他的身體還不……」班傑明醫生話沒說完,言溯已掀開被子下床,平淡地看眾人一眼:「請等一下。」
雖然面容虛弱,但無疑又變回了之前那個永遠彬彬有禮的紳士,涵養與家教俱在。
洛佩茲和Rhied看著言溯走進換衣間,背影消瘦,一時也無言;他看上去像沒事了,可又像有什麼東西,從他身上消失了。
言溯坐車到達警局時,門口聚了一些和平示威的人群。
性幻想一案因為惡劣的虐待行徑和幼齡女童的虐殺引發了廣泛的社會關注,警察的遲遲未破案也招致大量媒體質疑和民間非議。而就在今天,有人向CNN公佈了BAU小組的嫌疑人畫像和名單。
於是,示威者白條紅字拉著橫幅:
「去死,下地獄!」
「騙子,偽君子!」
「終止他的性幻想,終止他的惡行,結束他的生命!」
言溯下車走進警局,圍觀人群有些騷動,但都有秩序地揮著橫幅,不至於衝撞或襲警。
人們望著警察護送的那個高高瘦瘦的年輕男人,那樣俊逸而冷漠的側臉,不免感歎:人面獸心。
警局裡,受害小女孩的父母也在,見了言溯,控制不住激動情緒衝了上來。
小女孩的父親竭力克制,一雙紅眼瞪著言溯像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母親則滿目仇恨,聲嘶力竭地罵:
「混蛋!畜生!你對我的孩子做了什麼?你做了什麼!她那麼小,她還在幼兒園給你送過禮物!你這個變態!惡魔!呸!」
她情緒激動,猛地一口唾液啐到言溯臉上。
眾人始料未及。和言溯一樣有重潔癖的裡德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攔在言溯面前,低聲警告她:「現在只是嫌疑,還有待查證。」幾個警察立刻上來把她拉去一邊。
言溯平平靜靜,掏出隨身攜帶的手帕,緩緩擦去臉頰上的髒東西,拭了一兩下,道:「我去趟洗手間。」
他立在洗臉池邊,有條不紊地沖洗完畢。一低頭,手心不知何時多了滴血。他不言不語,抽了紙巾擦乾右耳,把帶血的紙揉成團丟進紙簍。
腦子裡回想著歐文的很多事情,他們很早就認識,和甄愛有關的,歐文也說過很多——
「S.A.我有一個小妹妹,遇到了密碼難題,幫個忙吧?」
「不管她是對是錯,我都會盡職保護她。」
言溯關上嘩嘩的水龍頭走出去。
律師立在審訊室外和萊斯交涉,言溯熟視無睹,推門進去:「我不需要律師。」
萊斯如獲至寶,立刻和妮爾以及洛佩茲進去詢問言溯,其他特工則在外邊看著。
言溯走進去,拉了椅子,背脊筆直地坐下。
萊斯抱了紙盒放在言溯面前:「這是在你家裡找到的相關證據,希望你能配合。」
言溯看都不看:「萊斯行政官,心理施壓對我沒用。尤其是FBI這種用爛了的空盒子手法。」
萊斯吃了個閉門羹,不快地把紙盒推到一邊,剛要開始詢問,言溯先看向他。
暗柔的燈光在他眼中映著淺淺的光澤,透著說不清的涼:「在你們詢問之前,我想聽歐文身上的監聽器錄音。」
萊斯想也不想:「不行。」他知道,詢問最忌談條件。
言溯落落坦蕩站起身:「我需要律師。」他頭也不回往外走。
三人對視一眼,妮爾立刻衝他的背影道:「可以。」
很快,設備拿過來了。
打開前,妮爾解釋:「沒有甄愛,她總是自己拆掉監聽設備;歐文偶爾也會關掉,但這次他沒有。」
言溯不言。
錄音打開,鋪天蓋地全是呼嘯的風聲和海浪,歐文極低地輕呼:「Ai,小心!」
「沒事。」這是甄愛的聲音。
「沒料到你速度那麼快。反應敏捷。」
「是嗎?」女孩的聲音帶了一絲興奮,一點兒不像逃難的孩子,可下一秒提到了某人,就低落下來,「S.A.還總說我慢呢。S.A.……嗯……S.A.……」
她不經意間重複他的名字,三遍,一遍比一遍輕柔,一遍比一遍想念。
言溯靜靜聽著,眼神幽深專注,臉頰始終淡漠冷清。
「呵,」歐文似笑非笑,「你畢業時,我們帶你去遊樂場,他打地鼠還沒你快。」
這句話沒什麼安慰,甄愛似乎更難過了,聲音小得像蚊子:「歐文,我想S.A.了……明明都沒有分開多久。」
言溯不言不語,碎發下的眼眸深邃得像夜裡的海,平靜而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緒。
「歐文,他會找到我們嗎?」
「會。」
「你來和我一起好不好?」
「……」很長時間內,沒有人聲,連呼嘯的海風都沒了。
良久,歐文呼吸沉沉,很粗很重:「Ai,我其實很喜歡你頭髮束起來的樣子,很漂亮。」
可這個時候,甄愛沒有回應。
接下來彷彿世界都安靜,沒有一絲聲響。眾人屏氣聽著,突然,一聲尖銳的慘叫撕裂了安靜:「啊!」
女孩兒的尖叫,淒厲又悲哀。
是甄愛。
聲音戛然而止。
言溯頭上綁著繃帶,映得利落短髮愈發烏黑清秀,也襯得受傷後的臉龐愈發蒼白。
俊俏的臉上再也沒了數天前,帶著他的「學生」給罪犯畫像時的溫潤神色,聲音也不再清雅,而是沉沉如水:「歐文的葬禮什麼時候?」
妮爾猶豫片刻:「CIA發現了一些別的東西,而且歐文數度違反規矩私自查取機密,他不能以軍禮下葬。所以……」
言溯不語,想起歐文舉著槍死死立著的樣子。
外邊有人敲門,說有封信寄到警局,收件人卻是S.A.YAN。
其實不是信,而是一張相片沖印紙,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
洛佩茲等人面面相覷:「這是什麼意思?」
妮爾蹙眉:「密碼?信號?」
言溯盯著那片漆黑,看了幾秒,懂了。
他很長時間內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抬起手指,一下,一下,戳那塊黑色,
「甄愛……她在這裡。」
面前三人愣住,不可置信;妮爾瞪大眼睛,足足愕了好幾秒:「什麼?」
「她,被關在黑屋子裡了。」言溯深深低下頭,拿手遮住眼睛。
他記得,
甄愛曾無所謂地說:「小時候,一不聽話,就被關黑屋子。哼,有什麼可怕的,我都習慣了。」
習慣了……
他知道,甄愛不會哭,也不會尖叫。她會很安靜,很沉默。
而他,手指撫著那片黑暗,心像是被重錘狠狠一擊,沒了聲音。
言溯平靜抬眸,看向審訊室牆上的玻璃,上面有一層他的光影,薄薄的,模糊而微涼。
他眼睛的輪廓太深,以致眉毛下只留了一汪深深的陰影,黑漆漆的。
頭上的白色繃帶格外顯眼。或許是綁得太緊,言溯頭有些疼,像被一雙鐵手緊緊攥著,耳朵嗡嗡直響。
他看不清自己的臉,驀地想,毀掉它,換一張也不錯。她應該不會介意他的容貌。如果,這次他還回得來……
萊斯坐下,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的目光緩緩聚焦在萊斯臉上,那是一張懷疑卻認真的臉。
對視幾秒,萊斯覺得不管如何,審訊的畢竟是病人,為了保險,問:「S.A.YAN,你現在說的話都是在清醒狀態下嗎?」
「是。」他看上去很配合。
「迄今為止,死亡和消失的人,你都認識或見過?」
「是。」
「蘇琪死亡現場的槍支上為什麼只有你的指紋?」
「為了自保,我當然會奪槍。她手上應該塗了膠水,但被福爾馬林腐蝕了。」這麼一看,他其實沒那麼配合,而且腦子轉得相當快。
萊斯預感到不會輕鬆。雖然言溯的腦子被撞了,但思路清晰敏捷得可怕。
洛佩茲接著問:「傳送帶呢?」
「蘇琪撞開的,我想去關,關不了。」
妮爾抬眉:「所以你當時試圖救一個想殺你的人?」
「你們做警察的很清楚。」
即使警察追捕在逃的人,也會盡量不殺死對方
「蘇琪為什麼要殺你?」萊斯補充。
「這應該由警方調查。」言溯有條不紊。
萊斯被他堵了,換個說法:「據我們所知,性幻想案發前不久,蘇琪去過你家?」
「對。」
「幹什麼?」
「問Holy Gold俱樂部的事,讓我幫忙找幼師小姐和米勒先生。」
「5位受害者中的兩位?」
「對。」
「為什麼?」萊斯緊追不捨,「之前你說蘇琪是殺死這5人的兇手,S.A.,兇手為什麼上門請你去找受害者?」
「陷害我。」
「她為什麼要陷害你?」
言溯淡淡看他,重複:「這應該由警方調查。」
萊斯沒法了,看向周圍的同伴。
妮爾接著問:「S.A.,我們知道蘇琪去過你家,但不知道原因。你剛才說的原因,有沒有撒謊?」
「沒有。」
「我們要如何相信你?」
「甄別對錯的責任在你們,不在我。」言溯神色寡淡,意思等同於「愛信不信」。偏偏被他說得還格外有道理有禮貌。
妮爾停了一秒,萊斯接著問:「蘇琪死了,無人對證。S.A.,你認為這是巧合還是有人刻意為之?」
「主觀性問題,拒絕回答。」
萊斯抬抬眉梢,他算是弄明白言溯為什麼不需要律師了。進來這麼久,三人審訊一人,他每個問題都答得滴水不漏。
邏輯條理,法律條文,職責權限,他樣樣清楚,哪裡需要律師?
從頭到尾,他有禮有度,從容不迫,話語簡潔有邏輯,用詞正式又嚴謹。小到語調脾氣,大到坐姿態度,無一不在潛移默化中透著淡雅的條理,甚至極高的涵養與家教。
BAU成員都清楚,這樣的人,要麼是絕對坦蕩、心無塵埃;要麼是極端心理強大、擅於偽裝。若是後者,那將是非常可怕的敵人。
洛佩茲沉默良久,忽然問:「為什麼不告訴我們,性幻想案裡死的成年人,都是你在silverland城堡裡見過的人?可以說,那裡你見過的人,都死了。」
言溯不置可否:「真正的管家先生沒有死。」
「他失蹤了。」妮爾補充,「你說演員和管家是假扮的,但演員死在性幻想案裡,威靈島警方發現管家不見了。現在甄愛也不見了。」
「所以?」
萊斯:「S.A.,你見過的這些人都死了,你沒什麼想辯解的?」
言溯烏黑的睫毛垂下來,默了半晌,復而抬眸:「願上帝保佑他們!」
萊斯:「……」
言溯說完卻想起那次去紐約,他也說了這麼句話,歐文低聲嘟噥「騙子,他才不信上帝」。那時,和他還不熟的甄愛坐在車窗旁,撫著被風吹亂的長髮,低頭淺淺笑了。
他有些怔愣,不明白這種時候怎會想起那麼久遠的畫面。原來在那時的不經意間,他已經注意過她的笑容,很淺,很小心,就這樣刻進他的記憶裡。
他沉默地回想幾遍,又聽萊斯問:「據CIA情報,這些人都和當年的10億美金失竊案有關。而盜取10億的Alex La Chance是你的好朋友?」
出於審訊制度,萊斯無法把話問得更明顯,但聰明如言溯,不可能聽不出他的意思。
事到如今,言溯不得不佩服亞瑟和伯特給他佈置的這麼大一盤棋。
「我給你們總結一下。」即使被逼到這種地步,他身上仍然雅致與氣度俱在,「現在情況是,你們懷疑我參與了當年的銀行盜竊案,殺了silverland上和失竊案有關的人。另外,我是一個極度可怕的性虐變態,虐殺了silverland上的倖存者。之後我把罪名推給蘇琪,然後殺了她滅口。」
分明波瀾不驚,卻隱隱給人氣勢全開的壓迫。
一番話說得太完整,囊括了他們對他所有的懷疑,所以他說完後,好半天沒人接話,審訊室裡一陣詭異的沉默。
萊斯低下眼眸,揉了揉眉毛,洛佩茲則歪頭揉著脖子,神色尷尬。
倒是妮爾很鎮定:「S.A.,這是我們的工作。」
「我知道。」他很大度的樣子,帶著平平靜靜的凌厲,「但很可惜你們沒有任何證據。Silverland的事沒有證據,不然CIA早讓我從醫院裡秘密消失。性幻想案子也沒有證據,不然你們就不會費心坐在這裡聽我打擊你們可憐的問訊能力。」
邏輯分析強大,自信得近乎囂張。對面三人被他說中,相視無言。
「我的生物鐘計時,進來45分鐘了。我只給你們1個小時審訊,接下來你們還能扣留我23小時,但這些時間我交給律師。所以,」他緩緩靠近椅子裡,平靜地挑釁,「最後15分鐘,你們有什麼有效的問詢方式?」
他不動聲色地張揚起來,面前的人略顯措手不及。
萊斯三人面前放著平板,方便和外邊的裡德、史密斯還有庫珀交流。可到了現在,他們還沒發現任何異樣。
言溯始終沒有多餘的肢體語言,面部表情也冷淡疏離,唇角眉梢、眼珠瞳孔,全無異樣。
毫無破綻,無懈可擊。心理素質好得不像話。
他們早料到審訊一個同行是多麼的難,但沒料到審訊言溯會困難到這種地步。
庫珀立在玻璃窗外,蹙眉:「裡德,他突然不配合了,而且……他在刺激他們。」
裡德不作聲,盯著玻璃裡的四人,皺眉思索。
史密斯疑惑:「剛才,審問S.A.的任務是誰分配的?」
「沒有分配,是S.A.申請讓他們三個問話的。」庫珀說完,隱隱覺得哪兒不對。
裡德拿手機劃了幾下,審訊室裡三人的平板上出來一個提示:「Ai Zhen」
萊斯繼續問:「甄愛是你的學生嗎?」
這下,言溯回答前明顯思考了一秒:「不是。」
「你那天為什麼撒謊?」
「想把她帶在身邊,一眼就可以看得到的地方。」回答相當坦率。
妮爾補充:「從現場看,她是殺死歐文的最大嫌疑人,你覺得呢?」
「85%的可能。」
妮爾微微瞇眼,提議:「我問你一些問題,你只回答是和否,可以嗎?」
言溯考慮一兩秒:「可以。」
話音一落,妮爾不給他任何時間,立刻開始:
「你認為把歐文和甄愛逼到絕路上的人,是你說的蘇琪背後的神秘人嗎?」
「是。」
「神秘人殺蘇琪是為了滅口?」
「否。」
「是為了陷害你?」
「是。」
「你認為寄黑色照片的是那個神秘人?」
「是。」
「甄愛今天穿的白色裙子?」
「是。」
「你喜歡白色?」
「是。」
「你認為甄愛是那個神秘人的同夥?」
「否。」
「神秘人放炸彈是為了消除痕跡?」
「否。」
「是為了洩憤?」
「是。」
「這張黑色的照片是你寄的?」
「否。」
「你知道甄愛在哪裡?」
「否。」
「甄愛喜歡吃甜食?」
「是。」
「你喜歡黑色?」
「是。」
「甄愛是你的學生?」
「否。」
「她是你的性幻想?」
「……」言溯盯著她,眼眸幽幽的,一動不動,
「請回答,她是你的性幻想嗎?」
「我沒有幻想過性……」
被打斷。
「請回答是與否,甄愛是你的性幻想嗎?」
「……」
「S.A.YAN,回答。」
「……是。」
「你和她發生過性關係?」
「私人問題拒絕……」
再次被打斷。
「請回答是與否。」
「……」
「你和她發生過性關係?」
「是。」
「是在性幻想案之後?」
「是。」
「你受了性幻想案的影響?」
「否。」
「對以前的你來說,和女人發生性關係,是不可想像的?」
「……是。」
「她和性幻想的案子有關?」
「否。」
「你們今天早上發生性關係了?」
「……是。」
「她是你的學生?」
「否。」
「你喜歡黃色?」
「否。」
「你曾指導過她幹什麼事嗎?」
「否。」
「你認為她是性幻想案的殺手?」
「否。」
「你認為她是神秘人?」
「否。」
「你現在還認為視頻中的女性死者是神秘人搜集的一整套性幻想?」
「是。」
「你認為甄愛包含在這套性幻想中?」
「……是。」
「你很小的時候,你的母親酗酒?」
「……」
「請回答。」
「……是。」
「你仇恨女性?」
「否。」
「你的繼母曾經體罰你?」
「……是。」
「這時你的父親會保護你?」
「是。」
「你仇恨女性?」
「否。」
「你認為甄愛是那個神秘人的最終性幻想?」
「……是。」
「你愛你的父親?」
「是。」
「你沒有親密的女性朋友?」
「是。」
「你討厭和女性身體接觸?」
「不僅是女……」
「是與否?」
「是。」
「甄愛是你的最終性幻想嗎?」
「……」
「甄愛是你……」
「是。」
「甄愛是那個神秘人的最終性幻想?」
「……是。」
「你是那個神秘人?」
「否。」
「你知道甄愛在哪裡?」
「否。」他飛快答完,畫上句號,「到此為止。」
而妮爾問出下一個問題:「你認為甄愛被關進黑屋了嗎?」
兩人同時發聲,言溯不再作答。
他表現平穩,即使隻言片語把兒時的痛處剝開,侵犯他的隱私,他依然淡靜如水,沒有憤怒,不帶悲哀。修養詮釋到淋漓盡致。
審訊室裡再度陷入靜謐,言溯目光平靜,看了妮爾好幾秒,疑似讚賞:「你很會問問題。」
妮爾微微笑了一下:「我以前做過專業測謊。」
「看出來了。」言溯點頭,「一套問題的次序頻率、干擾校正、排除矛盾都設計得非常合理。」
妮爾訝了一秒,言溯竟看清了她這串問題的結構?那剛才他的回答是真是假?
眾人已無話可問,問訊暫時中止,言溯因嫌疑太大滯留在警局,不能自由行動。
組長庫珀很頭疼,一方面言溯完全符合他們對性幻想案兇手的畫像,加上蘇琪死亡甄愛失蹤,他的嫌疑更大。
按照死者都是言溯見過的人這個定律,他們推測失蹤的甄愛很可能性命不保。可現在完全沒有她的下落,就像人間蒸發了。
另一方面,協助CIA調查Holy Gold俱樂部的裡德和史密斯也沒有任何進展。
案子所有的調查和線索擰成了一團麻,疑點重重,似乎只有一個出路——言溯。
只要言溯是兇手,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
唯獨沒有證據,這點BAU很清楚,言溯更清楚。
上次之後,警察一直在言溯的城堡附近盯梢,沒有異常;今天的搜查也沒發現異樣。
他們最多能扣留他24小時,在那之前,如果沒有決定性證據,就要放言溯走。現在所有的希望都在審訊上,要麼讓言溯自己開口承認,要麼在審問中讓言溯露馬腳。
可誰都知道,無論是哪種,幾乎都不可能。
小組成員聚在一起商量了很久,也沒想出好的方案。
像這種確定鑿鑿某人就是兇手卻偏偏不能捉拿歸案的時刻,BAU遇到過。他們知道,有些高智商的犯罪就是這樣,你毫無辦法,只能被動地等待對方出現紕漏;只能等他下一次犯罪時留下證據。
言溯立在走廊盡頭,深邃的眼眸倒映了窗外的落日餘暉,可那麼荒蕪。
他其實想像得到甄愛現在的情況,一個人,抱著自己縮在角落裡,警惕又緊張,害怕又期望,在想:S.A.怎麼還不來救我?
她在發抖,卻沒有哭。
正想著,面前遞來一杯咖啡,妮爾特工搖搖紙杯:「今天晚上估計睡不成了。」
言溯搖搖頭:「不需要。我很清醒。」
妮爾收回杯子,自顧自喝另一杯:「S.A.,甄愛小姐是你的……?」
「未婚妻。」他答。
「你不要擔心,她會沒事的。」妮爾安慰。
「我知道。」
妮爾一愣,覺得疑惑,卻沒有問;沒想言溯問她:「妮爾特工,你認為我是這一切的幕後兇手?」
妮爾再度愣一下,隨即笑了:「S.A.,認識那麼多年,我很相信你。但我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必須的,希望你不要覺得……」
「我明白。」他打斷她的話,「可我等不了20幾個小時,不然別人會先找到她。你能看在友情和信任的份上,幫我離開這裡,而不被警察追捕嗎?」
妮爾訝異:「什麼?」
言溯緊緊盯著她,像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甄愛並沒有被那些人囚禁,她被歐文藏起來了,他們也在找她。我必須在他們之前找到,不然……」
「可你不是說她被寄黑色照片的人關進黑屋子了嗎?」
「沒有。如果他們抓到甄愛,根本不會給我寄黑色照片,那反而會轉移警方對我的注意力,仔細一查就會發現不是我寄的。
歐文中了那麼多槍,處處避開關鍵部位,是洩憤;後來的爆炸,更是無處發洩的憤怒。原因很簡單,歐文非常成功地把甄愛藏了起來,正因如此,惹怒了那個人。
他才死得那麼慘。」
妮爾瞠目結舌:「你的意思是,你知道甄愛現在在哪裡?」
「嗯。」言溯望向窗外,臉色寂靜,「歐文說得很清楚了。」
夜幕降臨。
庫珀警官看一眼手錶,決定繼續審問:「過去七個小時了。S.A.YAN呢?」
洛佩茲:「一直和他的律師團在一起,裡德去看他了。或許看在裡德的份上,他會配合一點。」
庫珀聽這話奇怪,眼神銳利:「你去看看。」
洛佩茲剛要動身,裡德推門進來,神色緊張:「S.A.挾持妮爾特工,駕車逃走了。」
會議室裡的人一臉詫異。
唯獨萊斯行政官,臉色越來越沉,忍了好幾秒,終於爆發:「別裝了!你們當中還有誰幫著他逃走!」
原本一個個詫異的人全裝愣,默默望天。
萊斯畢竟是行政官,下命令:「所有人立刻抓捕S.A.YAN!史密斯聯繫上級,申請調動紐約警署和FBI馬上追捕。」
夏末初秋的高速路旁,夜風一吹,喬木上的葉子簌簌墜落,從擋風玻璃前劃過。
車廂裡太靜,顯得外邊的風聲尤其大。
妮爾坐在副駕駛上,不太自在;旁邊,言溯心無旁騖地開車,白皙秀美的側臉隱匿在昏暗的車廂內,像寫生教室裡關了燈後的石膏人像,肅穆、清高、又……詭異。
人太冷清了,一不經意,氣氛就沉寂下來。
「S.A.,你不要太……」妮爾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揣度他此刻的心情,乾脆撂下,「甄愛小姐不會有事的。」
「謝謝。」他反應很快。
妮爾瞟一眼後視鏡,後方看得見警車了:「還有多久到你家?」
「5分37秒。」
妮爾詫異,他一直在計算車速和路程?車速不斷在變啊,但考慮到他的智商,也就見怪不怪了。
「甄愛小姐在你家?」
「不在。」
「為什麼去你家?」
「線索。」他像多說一個字都會死。
妮爾等了一下,看他沒有解釋的意思,繼續:「我不太明白。」
「哦。」
妮爾頭大:「S.A.,我冒著危險帶你出來,你能給我解釋一下是怎麼回事嗎?」
言溯沉默幾秒,平淡開口:「CIA取消歐文的軍士下葬禮,因為他是雙面間諜,還和當年Alex La Chance的10億盜竊案有關。」
妮爾驚愕:「什……」
話音沒落,被不想交流的言溯打斷:
「他很清楚甄愛的身份,也很清楚她面對的困境,所以他很早前就為最後一戰做準備,籌劃甄愛的安全和後路。他刻意從甄愛身邊消隱,卻在大家都以為她失去所有保護的時候挽救了她。
他早有準備,所以他會在看似不經意的地方留下線索。」
妮爾回味半刻:「你說那段錄音。」
「嗯。他說甄愛束起頭髮很漂亮。」
「是挺漂亮的,這話有問題?」
「不對。」他記得,銀行爆炸後,他和甄愛一起養傷,有次歐文進門看見甄愛長髮垂肩低頭看書的樣子,讚她漂亮,提議她不做實驗時披著頭髮。當時言溯不經意多看她一眼,附和了一句,從此,她和他在一起時就散著頭髮了。
言溯說:「他喜歡她不束頭髮的時候。」
妮爾疑惑:「所以?」
言溯望一眼後視鏡裡越來越近的警燈,再度踩了油門:「甄愛的髮帶在我家裡。」
四分鐘後,汽車飛馳到了白色城堡。
妮爾回頭望,夜幕中的環山公路上全是警車綵燈,像無數只巨型昆蟲的眼,潮水般湧來。
她壓抑住心頭的詭譎,轉身,城堡牆體在夜裡格外森白,黑色窗子像人的眼洞,牆上被憤怒的民眾塗了譬如「惡魔」「下地獄」「變態」之類的字眼。
滲得慌。
言溯好似沒看見,快步開門進去。
Marie聽到動靜,很快跑出來。可憐的女僕嚇壞了,始終跟在言溯身後輕訴:「先生,今天來了很多可怕的年輕人,在牆上亂塗亂畫,我攔都攔不住,他們……」
言溯三兩步上樓,冷冷清清:「你沒受傷吧?」
Marie一愣,眼淚都快下來:「謝謝您的關心,當然沒有。但牆全給弄髒了,太髒了。先生,您別生氣,我明天找人來刷……」
「先別管它。」
Marie愕住,先生是不是氣糊塗了,他怎能忍受髒亂?
警笛聲入耳。
妮爾往窗外看,閃爍的綵燈像漸漸拉攏的魚網,她緊張起來:「S.A.,前面不能走了。」
「車在後面。」言溯找到甄愛的髮帶,疾步下樓,隨口對緊跟著的Marie道,「記得給Isaac餵吃的。」
Marie惶恐:「先生,您要出遠門?」
彼時,言溯正好拉開城堡的後門。清冷的夜風吹進來,捲著他的薄風衣起飛,他似乎頓了一下,又笑了:「我是說,如果這些笨警察非要抓我坐牢的話。」
Marie見言溯走下台階,穿著拖鞋就追出去:「先生,您是好人,您不會有事的。」
「謝謝,Marie小姐。」他沒回頭,上了車。
汽車瞬間加速,從狹窄陡峭的山坡上衝下去,Marie心驚肉跳,再一眨眼,無數警車從前面繞過來,瘋狂的蝗蟲一樣追著言溯的車,磕磕絆絆在山林裡呼嘯。
Marie不禁攥緊拳頭:S.A.先生,一定要沒事啊。
山路顛簸,妮爾坐在車後,好幾次差點被掀飛撞上車頂。
前邊言溯開著車,穩坐泰山,不受半點影響。後邊山林漆黑,車燈刺眼警燈閃爍,密密麻麻欺壓過來。
警車不熟悉山路,起初言溯在城堡耽擱了時間,離開時被車流死死咬住。可山路上顛簸不過幾分鐘,言溯的優勢十分明顯,漸漸把身後的車甩開。
車後傳來萊斯行政官的警告:「S.A.YAN,馬上停車!」
言溯冷淡不聽。
萊斯的車陡然加快,完全不考慮山地因素飛馳而來,不想一下磕到石塊籐蔓,突然翻倒,在重力和速度的雙重作用下,沿著陡峭的下坡路,三級跳似的翻著跟頭滾下去。
失去人力控制的車鋼球般往下滾,砸向坡下言溯的車。
妮爾趴在車後座,驚住:「S.A.,他的車失控了,要撞過來了!」
言溯沉著看一眼車後鏡,有條不紊地換擋,加速,礙於地形,繼續走直線。
妮爾眼睜睜看著黑色SUV像雪崩裡的石頭瘋狂地奔來,近在咫尺,她手心狂出汗,尖叫:「撞過來了!!」
可車陡然一轉彎,SUV和他們的車尾蹭過,撞進樹裡。
妮爾被急轉的離心力一甩,狠狠撞在車內壁,痛得要命,心卻彷彿大難不死,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汽車行進公路,平穩起來。
身後,警燈仍在閃耀,卻拉開一定的距離,有了些許喘息時間。
妮爾平復好自己,細細觀察車廂。這車改裝過,裡邊無數奇奇怪怪的電線。後面沒有座椅,卻有幾個軟墊箱子。妮爾一眼就明白了:「這車是歐文的?」
言溯不答,手握方向盤,指尖摩挲髮帶,一手撕開,捏出一枚芯片,塞進車內的微型電腦裡。控制台的顯示屏茲茲跳動幾下,清晰起來。
鏡頭一片白色,有些虛幻。甄愛穿著白色的長衣,頭髮高高束著,側身立在被強光照得模糊不清的試驗台前。
言溯瞟一眼顯示屏,就長長地,挪不開目光了。
這就是甄愛工作時的樣子,乾淨又潔白,清秀而疏淡,看似柔弱孤寂,實則專業權威。
他再度想起從silverland回來後不久,那次私下和安妮的談話,他其實……
「小心!」妮爾驚呼。
言溯驟然回神,猛打方向盤,和對面行駛的車輛擦身而過,有驚無險。車漂移出去,很快重回控制。
「S.A.,你走神了?」
言溯的臉色在黑暗中看不清,還是不回答,又瞟向顯示屏。
甄愛低頭望著顯微鏡,像在自言自語:「莢膜梭菌是個愛生氣的孩子,嗯,你是氣球嗎?碰一下就爆炸?不過,我喜歡愛生氣的傢伙哦。」
他望向前方的長夜,靜靜聽著。他知道,這一定是歐文提前讓她設計的。
身後的警笛聲越來越響,妮爾回頭看,道路平坦,警車又追上來了。
「S.A.!」
言溯手一劃,汽車飛快轉彎,遠離郊外進入市區公路。
妮爾明白,但更加著急:「城內車多可以做掩護,但有紅綠燈,半路堵住了怎麼……」
「把箱子打開。」言溯平靜地下命令,眼看要進入市區,他卻沒有放緩速度。
妮爾照做,拿出一台接著很多線的計算機,打開一看,竟是N.Y.T.市內的道路交通指示圖。可放大縮小,無數路口的監控自由調集,甚至有每個交通信號燈的紅綠開關。
現在,他們可以直接控制整個城市的交通。
妮爾:「這也是歐文準備的?」
言溯還是沒答,注意力全放在甄愛的聲音上,她似乎在自言自語:「肉毒梭菌像大腸桿菌,是個矮矮的小胖子。不過他不愛說話,脾氣也不好,惹不得呢。嗯,我喜歡不愛說話脾氣又不好的傢伙。這是我第六喜歡的細菌。」
話音未落,視頻變成了雪花。
妮爾正在調電腦,分心看過來:「視頻沒了?」
「足夠了。」
妮爾不解:「甄愛在哪……」
話沒完,被言溯的命令打斷:「1號路和N.Y.T.主幹道十字路口,綠燈。」
妮爾沒聽清,呆呆望著前方漸漸出現的繁華市區,腦子發懵。
身後是緊追的警車,前邊是堵車密集的晚高峰,這下前後夾擊了!
「S.A.,減速,會撞上的!」妮爾緊貼著車內壁,喊。
言溯繼續掛檔,下更簡單的指令:「妮爾,34號路口,綠燈。」
妮爾低頭看向花花綠綠的計算機,完全搞不清那些閃著不同彩光的地圖和線路是怎麼回事,只能應激性聽他的話鍵入數字和指令。
前方擁堵的路口突然變了綠色,夜間車流潮湧著緩緩行進。他們的車飛馳著衝進那條車河。妮爾望著撲面而來的汽車尾燈光,莫名有種高空墜河的窒息感,猛地往後一縮。
言溯穩握方向盤,轉彎,超車,避讓。四周車輛驟停,剎車,躲避。無數輪胎在地面劃出陣陣刺耳尖叫。一聲還比一聲高。
數度有車撞過來,他始終面不改色,只手把方向盤打得華麗麗回轉,驚險避過。
汽車亂撞亂停,無數車燈在空中飛旋,晃花人眼。
妮爾在高速的車內,貼著車窗玻璃,只覺在坐過山車,次次從玻璃外猛撞過來的私車面前劃過,次次像在親吻死神的臉。
言溯毫不減速衝過了繁華路口,沉著冷靜,準確地下決斷:「紅燈。」
妮爾趕緊坐穩,把身後的路口變成紅燈。一回頭,對面的私家車全部驟停,警車被攔在小車築成的鋼鐵堡壘後,閃著警燈乾著急。
妮爾鬆了口氣,暗想言溯是不是把路線和對應的信號都記全了時,她的想法得到驗證。
身後暫時沒了警察,但言溯的臉依舊緊繃,絲毫不鬆懈,車在大街小巷流竄,他語速也快得妮爾差點無法處理:
「我現在要去城市的南邊。他們會分批從東邊繞紫籐路、艾薇路過來;還有西邊的3號路8號路包抄;所以,」
他眼神直而定,彷彿眼前有一張城市路線路,幾股勢力在他面前流動,而他一眼看穿警察的一切動向,「這幾條路的路口,東西向全部綠燈,南北向全部紅燈,攔住他們。」
妮爾精神高度緊張,手心出汗地放大那幾條路,迅速切換紅綠燈。調出路口的監控一看,一撥又一波警車堵在紅燈和橫穿而過的車流後,不少警察下了車氣憤地摔門,看上去罵罵咧咧,氣得夠嗆。
妮爾見沒人追擊,舒口氣:「歐文準備的這個東西太厲害了!」
言溯神色莫測,看上去更加冷寂:「只能入侵1分30秒。之後,交通系統會恢復正常。」
妮爾詫異,低頭一看,屏幕恰好黑掉。
她緊張地回頭望,視野之內沒有警車影子。但沒了監控和調度,周圍莫名升起一種詭異又不安的氣氛,彷彿附近的某條街道某個轉彎處,隨時都會蹦出一輛警車。
晚上車流太多,到時候再逃走,就沒那麼容易了。
妮爾問:「你現在要去找甄愛?」
「嗯。」
「為什麼要弄得這麼聲勢浩大?直接找警察去救,不行嗎?」
「我懷疑警察裡有內奸,」言溯道,「我怕有人提前走露風聲,等警察趕到時,她被別人抓走了。所以我要親自來。現在警察在抓我,到時可以把我和她一起抓到警局裡去,那樣反而安全。」
內奸?妮爾想了幾秒,要問什麼,沒想汽車一轉彎,猛地停住。
慣性太大,妮爾狠狠撞到副駕駛上,只覺一瞬間世界白花花的。她慌得抬頭看,路的盡頭不知彙集了多少輛警車,而他們車的兩旁是有序行駛的單向車流。
無路可退了。
妮爾緊張地看言溯:「怎麼辦,棄車跑?」
「你瘋了嗎?」言溯淡淡的,瞇眼望著對面一排坐等收魚的警車,似乎寡淡地笑了,帶著他特有的倨傲。
他單手用力一推,倒了檔,側身回頭望向後方,猛地一踩油門,汽車飛一般倒退而去!
他要從這條三道的高峰車流單行道上倒車出去??
妮爾驚愕:「你瘋了嗎?」
眼看後邊一輛車開過來,妮爾尖叫:「剎車躲開呀!」
言溯擰著眉,目光筆直看著後玻璃外撲面而來的車流,單手扶著椅子,單手打著方向盤。腳踩油門不鬆開。
車在他手中,方向、速度,樣樣完美,像片葉不沾身的高手,游刃有餘倒著從逆向的車流中溜過,不碰出一點兒傷痕,卻留給身旁一片癱瘓咒罵的交通。
他反應速度太快,追過來的警車因為逆向難行,行駛艱難,倒不及他的速度。
妮爾在好幾次和迎面而來的車輛擦肩而過後,狂跳的心也慢慢放緩。她額頭全是汗,看過去,言溯依舊側身,眉目專注地望著車後。他狂打方向盤的白皙手指間,還捏著甄愛的髮帶。
妮爾生平第一次坐在逆流中飛速倒車的車裡,不可置信:「S.A.,你跟誰學的?」
「是第一次,」他淡淡的,一絲不苟躲避車輛,「我一向是個遵紀的司機。」
她沒再問,回到之前的話題:「視頻裡,甄愛留了什麼信息?」
「她不喜歡莢膜梭菌。」言溯猛打方向盤,車倒進巷子裡,驟停,啟動,轉進另一條巷子,「那種細菌能導致細胞出血,組織壞死,體內充氣,受害者死相極慘。」
妮爾精神集中,壓低了聲音:「我記得那次有個人死狀就是這樣,她還說爆炸什麼的……」
前方巷子口突然插出一輛車,言溯立刻剎住。
對方卻是洛佩茲。她見攔住了言溯,有些詫異,對視了一秒,居然左顧右盼,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自言自語道:「這裡沒人啊!」
然後……倒車走了……
言溯沒急著開車,突然對妮爾道:「下車吧。」
妮爾一愣,旋即尷尬:「你看出來了?」
「嗯,裡德讓你帶了定位器。」他神色疏淡。
妮爾開門下去,解釋:「S.A.,我們想幫忙的。」
「謝謝,到此為止。」言溯踩了油門。
自上次爆炸後,楓樹街銀行一直在重新裝修,最近卻因合同原因停工。
夜晚,這處很僻靜。
整棟樓沒有一點兒光亮。
言溯獨自走進黑漆漆的銀行,摸黑緩緩走到地下。直到眼睛再也分辨不清楚,他才掏出手電筒。沿著空落落的地下走廊繼續往前,他記得路的盡頭有個密碼箱庫房。裝修未完成,那裡應該很空。
長長的走廊只有他這一束光,周圍全是寧謐的黑暗,靜得詭異。
他的臉隱匿在手電筒光後,看不清。
終於到了盡頭,他拉開門,走進去,光束一劃,掛著一個白色的影子。他手往牆壁上摸,打開了燈。
四壁白色的空房間裡,豎著一個黑漆漆的十字架。
她,一襲白裙,雙臂張開,被縛在十字架上。像是睡了,深深低著頭,長髮披散,遮住了臉龐。
再無其他。
「Ai!」他大步過去,想要捧起她的頭,手卻頓在空中。
碎發下,她的臉……
他不可置信。
身後一枚子彈破空而來,從他耳邊呼嘯而過,啾的一聲打進牆壁。
言溯收回手,插在風衣口袋,回頭。
一群黑衣男人捧著狙擊槍,齊齊瞄準他;中間的女孩從剛才舉槍的左臂上抬起頭來,溫柔一笑:「Hi!S.A.!」
黑布條密不透光,系得太緊,言溯的頭一絲絲疼起來。
耳機裡播放著肖邦的升C小調夜曲,他不知道是音樂本身,還是他自己,聽上去時大時小,斷斷續續,頭更疼了。
車速時快時慢,來來回回不停地繞。
縱使是言溯,也無法推斷出他此刻所在的具體位置。只知汽車行駛3小時1分後,速度降到最緩。
黑暗中,依舊只有肖邦的音樂。
他被帶下車,黑布條和耳機都沒取,空氣中有蠟燭的香味,古龍水,還有一絲極淡的腥味,像魚,又像血。
地毯很軟,他走在環形的長廊裡。不到十分鐘,停了下來。
他知道,這是到了。3小時車程,N.Y.T.方圓200公里。
很快有人過來給他摘掉耳機,音樂聲遠離,世界頓時清淨。
那人又給他解頭上的黑布條,或許身高不夠,伸手時不小心輕輕掠過他額前的碎發。言溯不經意就蹙了眉,似乎極度不悅。從身高可以感覺出來,是個女人。
Tau小姐席拉在silverland島上冒充過演員,差點死在甄愛手裡,那時對言溯印象不錯,原見言溯蒙著黑布更顯白皙俊秀的臉,她心跳怦怦,可一下就被他深深蹙起的眉心打擊。
她把黑布扯下,怪腔怪調地問候:「好久不見,邏輯學家先生。」
陡然重回光亮,言溯瞇了瞇眼,適應半刻,見席拉離他太近,退後一步,拉開和她的距離。席拉不太痛快,挪到一邊去。
言溯立在燈火通明的大廳,周圍整整齊齊站著幾排執槍人。
視線正前方是一個男人,長腿交疊,坐在寬大的單人沙發裡,和他對視著,神色莫測。男子看上去心情不太好,眉宇間籠著極淡的戾氣,偏偏坐姿十分舒適的樣子。
面容出眾,神態閒淡,漆黑的眼瞳中有一抹金色的詭異,必然就是伯特。
伯特緩緩抬眸,一字一句:「Bon Soir!S.!A.!YAN!」
言溯漫不經心地彎唇:「Bon Soir!」晚上好。
伯特對他的笑頗感意外,灼然的眉眼盯他半刻,嘴角浮現一抹淺淺的笑。半晌,收了笑,瞥安珀一眼,後者扔一堆小型器械在言溯面前的地上。
正是剛才在楓樹街銀行,他們從言溯身上收繳的竊聽器,攝像頭,定位器,追蹤儀。
伯特慢悠悠地搖頭:「一群愚蠢的警察……包括你。連這點兒警惕和智商都沒有,當我是蠢貨?」
言溯意味不明地淡笑:「我認為這是他們用來監視我的。當然,全拜你所賜。」
伯特眼神幽深:「我以為你沒那麼蠢。」安了這些東西,你會不知道?
言溯直言:「我沒你那麼壞。」我遵紀守法,當然得服從警方的監視。
他的話,伯特並不全信,卻不妨礙他覺得他很有意思。
言溯不動聲色掃一圈周圍的環境,這裡的人他只認識兩位,席拉和安珀。而剛才綁在十字架上的白裙女子,不見了蹤影。
那張臉,他以為看到了幻覺。可他當時沒有碰她,沒有確認。
伯特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插著兜落落起身,目光與他平齊:「跟我去見她吧。」
言溯沒有拒絕。
侍從鞠著腰,恭恭敬敬拉開廳側的大門,長長的白色弧形走廊上幾步一燭台,再無一物。
伯特帶著客人參觀,客氣又禮貌:「你是第一個參觀我的收藏的人,也是最後一個。」
言溯不拘禮地回應:「我的榮幸。」
「S.A.,你果然喜歡。」伯特唇角一彎,「蘇琪應該告訴過你,這裡收藏著什麼。」
言溯沒有辯解,淡淡反問:「據我所知,這裡其實不是你的收藏,應該說是你藏品的複製品。」
伯特側眸看過來,眼瞳背著光,很黑:「她連這些都和你說?」
他還是不正面回答:「我認為,你收藏的東西,未必願意拿出來與他人分享,更別說分給俱樂部裡其他男人。」
伯特慢慢笑開,傲慢又閒適:「你很懂我的想法,就像你一眼看出那段視頻裡的性幻想。聰明的頭腦,邪惡的思想,總是物以類聚,碰撞出奇妙的火花。S.A.,能看到你的這一面,我很榮幸,但也很……惋惜。惋惜你即將英年早逝。
說實話,亞瑟想過讓你加入S.P.A.,給你一個很高的地位。但是,」他的眼色陰暗下來,「你碰了他最珍貴的東西,不可饒恕。」
言溯自動忽略掉他後面的話,不緊不慢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並不代表和你有情感上的共鳴,只關乎智力。另外,S.P.A.不適合我,謝謝A先生的好意。」
伯特桀驁的眉眼間閃過一絲勢在必得的譏誚:「我卻認為,你很快就會發現你身體裡最陰暗最骯髒的一面。」
言溯不置可否,淡淡直視他的目光。
「當然,先請客人參觀我的收藏。」伯特笑笑,做了個請的手勢,紳士有禮。
他們已到弧形走廊的盡頭,肅穆的侍從拉開一扇重重的木門,溫暖的霓虹彩光流瀉進來。
面前的景象宛如童話中的嘉年華,又像現實中的馬戲團。環形走廊兩邊是無數的房間或者說牢房。唯一不同的是鐵柵欄全部刷了彩色。每個房間佈置了一個場景,囚著一個女人。
言溯的左邊,黃綠色柵欄後佈置著愛爾蘭風格的房間,放著白風車,一位穿格子裙的棕髮綠眼少女坐在床上發呆,有人走過也渾然不覺。深紫色柵欄後身材火爆的拉美裔女郎;粉紅色房間裡穿著和服的日本女孩……
匯聚了世界各地的精彩……與絕色美女。
室內風格不同,配備卻大同小異,床,梳妝台,不戴遮簾的浴缸馬桶。
有位膚白貌美的東南亞女子立在浴缸裡沖澡,見人來也不羞不躲,早已習慣櫥窗生活。
在這兒,羞恥早被磨平。
和監獄不同,這裡的牢籠乾淨得一塵不染,空氣中有淡淡的香味,「閨房」前甚至有女孩的姓氏名牌。
有人冷漠,有人微笑;有人介於馴服和掙扎之間,只直直望著。
言溯無法描述那是怎樣一種眼神,不像等待恩客,也不像期盼逃生,一眨不眨,悲哀又空洞。像在祈求,卻不言不語。
走廊彷彿很長,走了很久卻沒有盡頭,迎接他的總是另一個裝飾精緻的籠子,關著一個供人玩弄,沒了表情的活人芭比娃娃。
伯特:「有你喜歡的類型嗎?」
「沒有。」
「我相信你的品位。」一句話輕而易舉藐視了這裡所有苦命的女人,他話鋒一轉,「得到過最好的,自然再看不上別的。」
言溯抿唇不答。
伯特:「你很愛她?」
「是。」
「為她死,願意嗎?」
「好像沒有選擇了。」
前方陡然傳來尖叫,有人拚命拍打鐵籠:「放我出去,你們這些混蛋!」她圓弧對面籠裡的女人們漠不關心地看一秒,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早已習慣。
言溯的心微微一沉。賈絲敏。
走過去,見那名牌上寫著Jasmine Van der Bilt。
伯特:「你妹妹很不聽話!」
言溯無聲看去,她的狀況比他想像中好,換了身名貴的晚禮服,沒傷沒痛地關在暗黃色的柵欄後。
見到言溯,賈絲敏怔住,幾乎是驚呆了,眼淚汪汪撲到欄杆後,淒涼地哭:「S.A.,救我。我不想待在這裡,一刻也不想。」
伯特諷嘲:「你認為他救得了你?」說完,不作停留地繼續前行。
言溯腳步頓了一下,賈絲敏眼淚嘩地就下來,她被化了妝,睫毛膏給淚水打濕成黑乎乎的。聲音很輕,沒了歇斯底里:「S.A.,你知道他們會怎麼對我嗎?如果是那樣,我寧願死,寧願死。如果你不能救我出去,你就殺了我。」
言溯不帶任何情緒地收回目光,沉默前行。
弧度拐角更急,才幾步,就到了終點——
白色房間裝飾得像城堡裡的公主房,歐式的帷帳蓬蓬床,橢圓木製梳妝台,放著糖果盒子和小兔寶寶。白裙女孩坐在鏡子旁梳頭髮,面容白皙又清美。
言溯看著鏡中她絕美的容顏,不經意瞇了眼。
事到如今,他要重新評估伯特的變態等級了。
她安安靜靜的,暗色的眼眸一抬,撞上他的目光,忽的就扔了梳子起身跑過來,小手抓著柵欄,哀哀看著他。
言溯依舊淡漠,不為所動。
伯特:「這個呢?是你喜歡的類型?」
「不是。」言溯聲音冷清,淡淡道,「她是不能複製的,伯特。就算你整容出幾百個面貌身形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來,我也能一眼看出,我的那個,在哪裡。」
後邊不遠處的席拉安珀和賈絲敏都怔住,籠子裡和甄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女人也愣住,半晌,收斂了剛才做作的神態。
言溯走過去,把反放的名牌翻過來:Cherry Lansport謝麗·蘭斯帕德,名字都是仿造的:「你連一個真名都不給這位小姐。」
名字是伯特造的,可叫這名的人換了多少批?就像做實驗,造出一個謝麗,過幾天他不滿意了,毀掉舊的換新的。
沒有一個會讓他滿意的,因為無數的謝麗都不是他想要的謝兒。
「這世上只有一個Cheryl Lancelot謝兒·蘭斯洛特。」伯特把手伸到鐵欄後邊,那個有著甄愛臉龐的女孩立即順從地跪下來,捧著他的手,僕人一樣親吻。
那張臉……看著說不出的怪異,言溯挪開視線。
伯特輕輕撫摸她的嘴唇和臉龐,喃喃自語,「Cheryl~Bella~Lancelot她的名字,每一部分都好聽。」
他斜睨跪在腳下的女人,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嫌惡,猛地抽回手,拿出隨身攜帶的消毒紙巾狠狠擦了一遍,陰沉著臉:「第15個,還是不夠好。」
紙團砸在她身上,謝麗嚇得縮成一團。
席拉和安珀倒不敢小看謝麗,畢竟這個女人還能近身碰到伯特。
伯特不快地看她一眼,問言溯:「今天是星期天,俱樂部的客人們都在等。S.A.,你說選哪個女人出去,Jasmine還是Cherry?」
幾個女人全驚住,謝麗也要對外開放了?她從來只是跟在伯特身邊看戲的!
謝麗愕然地癱軟在地,呆滯半刻,突然扭頭看向言溯,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眼淚汪汪。到了這個時刻,她還記得,不准和別的男人說話。
言溯看著「甄愛」,神色不變。
賈絲敏呆若木雞,直直瞪著眼珠子:選謝麗,S.A.是她哥哥,他不能選她,他必須選另外那個女人。
可言溯說:「我不會選擇送她們任何一個去受虐。」
賈絲敏聽言幾乎崩潰,瘋狂地拍著鐵欄杆,大哭:「S.A.你怎麼能不選她?你為什麼不救我?就因為她和那個女人長得一樣,你就想救她?S.A.,你瘋了!你怎麼能不選她?」
走廊裡瞬間充斥著女人淒厲的哭喊。
言溯不做聲。
賈絲敏不懂,這和甄愛無關。不管謝麗長成什麼樣子,他都不會做這種選擇。
伯特手指輕扣白色柵欄:「我以為這位先生會救你呢。Cherry,很遺憾,雖然我討厭那聒噪的Jasmine,但我答應了C小姐不虐待她。我想討C小姐的歡心,所以Holy Gold的最後一場盛宴,以你為女主角。」
賈絲敏愕住,甄愛給她求過情?她陡然如蒙大赦,再也不敢「聒噪」發聲。
謝麗仗著伯特平時待她不錯,以為他開玩笑,現在聽了這話,整個人都垮掉。她仰著絕美的小臉,望住他哀哀地哭泣:「不要,先生,不要。」
她的聲音和甄愛並不相似。
伯特淡淡挑眉:「真奇怪,分明是一樣的臉,看著卻一點兒都不心疼。」
隨從打開鐵欄去拖謝麗,女孩無助地大哭:「先生求你了,我以後乖乖聽話,我一定乖,你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
「求我?果然一點兒都不像。」伯特眼眸陰暗,唇角的笑容緩緩擴大,「Cherry No.15,以前和我一起觀看表演的時候,你不是很開心地笑著說好玩嗎?今天就讓你玩個夠。」
15號女孩驚愕地瞪大眼睛,像是整容後沒定形,面容扭曲得突然不像甄愛了,尖叫著掙扎著,卻擺脫不了被拖去刑台的命運。
「你沒必要這麼對她。」言溯臉上已是說不出的冰冷。
「特地為你準備的。客人來了,當然要看一場大戲。」伯特狡黠地笑,帶他出了長長的走廊,沿著石階往上走,停在白色的欄杆前。
這是一處圓形大廳,頭上是高高的穹頂。
言溯他們站在半空中的圓形走廊上,俯瞰下方。
下方一片漆黑,謝麗一身白裙,手腳固定在黑色桌子上。燈光太刺眼,幾乎看不清她的臉,她幻化成了白雪公主。可公主沒睡著,一直在哭,一直在掙扎。
這樣的哭叫只會讓圍繞著她的穿黑袍帶面具的人更興奮。
那張臉……言溯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拳頭。
伯特卻揉著耳朵,嫌棄:「真難聽!」他無奈地歎氣:「我不想碰她們,我只想找到好聽的聲音,可為什麼這麼難?」
這次沒有導師教學。每一個遮得嚴嚴實實的人早已學成高手,聚攏在桌子前,裙子碎成雪花,女孩兒的身體白得像玉。
每人的手上都閃著銀光,有人鬆開謝麗的束縛,女孩彈跳起來,往桌下逃竄,卻被無數雙手抓了回去。
有隨從受不了畫面和靡靡聲音的刺激,臉紅髮熱。伯特回頭看一眼,意味深長地笑:「喜歡哪個?去吧。」一群人好似得了恩賜,遮掩著褲子,飛快跑去弧形走廊。
伯特幾不可察地掃一眼言溯的西褲,筆直服帖,沒有任何異樣。
言溯咬著下頜,眼神極度的陰鬱,卻偏偏沒有收回目光,一直看著。
伯特輕笑:「我知道你會喜歡。」
言溯沒理,俊臉冷肅,緊緊盯著那群人身上的每一處不尋常。
有個男人的皮鞋後跟沾了一枚青黃的葉子——銀杏?腦海中,他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圓,這塊區域哪裡的銀杏會因為氣候土壤等各種因素在9月便泛黃?
有人不小心露出袍子裡的衣領,那上面的粉末是——蒿草花粉?曠野、山坡、路邊、河岸?
有人在激烈的動作下露出了頭髮,夾在碎發和面具之間的羽毛是——紅翅黑鸝?沼澤,淺水區?
剛下車時的奇怪氣味——磷化氫?
他平靜抬起頭,望著上方的穹頂,夜裡明亮得像是來自天堂的光。
他知道他在哪裡了。
言溯收回目光:「在你的原計劃裡,她本來就是要死的,何必再讓她受折磨?」
客人不看戲了,伯特也奉陪:「哦?我的原計劃是什麼?」
「你想在我家裡栽贓證據,不巧我家被FBI監視,無法下手。現在CIA盯這個俱樂部盯得很緊,你想殺了我,殺了Holy Gold所有的女人。不止silverland和性幻想案,還要把性愛俱樂部幕後主使的罪名扣在我頭上,讓我徹底名聲掃地。」
言溯預言著自己慘烈的結局,風淡雲輕,「你需要更牢靠的東西給我定罪。你說過,『S.A. are you listening? S.A., are you enjoying?』你想讓我,像那些受害者一樣懺悔。」
伯特手指輕敲欄杆,眼中的笑意漸漸放大:「S.A.,我喜歡你這樣的對手。」
「我不喜歡你這樣的對手。」言溯側臉白皙俊逸,並不看他。
伯特離開圓形欄杆,帶他去下一站。言溯很快看到了視頻中的白色房間與黑色十字架。
伯特做了個請的手勢,言溯神色淡定:「我沒有需要懺悔的。」
「我不認為。」伯特禮貌地微笑,又漸漸收斂,忍了一個晚上的問題,到了最後,不得不問,「她在哪裡?」
「安全的地方。」
「這世上,沒有她安全的地方。」伯特哼笑,諷刺又輕蔑,「那個叫歐文的,是你的朋友?太天真,以為他可以保護她,以為可以把她藏起來?現在你也一樣。S.A.YAN,不管她改變身份,藏多少遍,我都找得到她!」
「找不到了。」他倨傲而清冷,不容置疑。
「怎麼?因為連你也找不到她?」
「伯特,我已經找到她,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言溯利落道,「你之所以每次都能找到她,是因為FBI有你的線人。我已經找到她,剛才假裝去楓樹街,是為了抓你的內奸。
幸好你的人伏擊了我,伯特,幸好,我的計劃和懷疑,因此成功了。」
「你剛才不是問我,有沒有愛她到願意為她而死嗎?」他淺茶色的眼中閃過淡淡的笑,「用我一條命換她的自由,義無反顧。」
伯特盯著他,漆黑的眸子越來越陰沉,陡然間閃過一陣紫羅蘭色的光,正和L.J.發怒時的眼睛一樣。
言溯驀然明白,閃躲已來不及。
他一拳狠狠砸向他的胸口,言溯猛地撞向牆壁,身體有如爆炸裂開,身後牆壁在劇烈晃蕩。
這是一種怎樣的力量!
鮮血順著言溯驟然慘白的唇角溢出來,胸口撕裂後的餘震更加摧人肺腑,他痛得頭轟隆隆地炸開,一瞬間什麼都聽不見了。
伯特的眼睛像開了紫羅蘭的花,冷笑:「痛嗎?這是還給你的!」
「楓樹街的爆炸,亞瑟因為你和她,臥病了兩個月。」伯特陰惻惻看向一旁早嚇得雙腿哆嗦的安珀,「你不是想加入S.P.A.嗎?現在,把剛才我打碎的他的肋骨,挖出來!」
「S.A.YAN,懺悔吧!」
「我沒有任何需要懺悔的。」言溯低著頭,嗓子在冒煙,額頭脊背全是汗。
時而被綁上十字架,時而被解下來。
隱約記得,似乎一天一夜了?他覺得噁心又昏昏沉沉,全身上下像在發低燒,喉嚨乾燥得煙熏火燎。
眼前的一切在不知疲倦地旋轉,他明明沒有一絲力氣,腦子卻偶爾清醒,想,妮爾的身份應該暴露了。
好在庫珀組長相信他,配合他演戲。
妮爾「幫助」言溯從警局逃離之前,庫珀和裡德對她說:「我們猜到言溯要逃,正好!偷偷在他身上放監聽和追蹤設備,等他找到甄愛,犯罪證據就有了。」
妮爾不知道自己被設計,當然應允。
駕車逃亡去楓樹街是言溯臨時想的。在車上說出甄愛藏在楓樹街這句話時,言溯短暫地關閉了監聽設備。可妮爾不知道,以為設備另一端的特工聽到了。即使她給伯特通風報信,所有人也會一起成為懷疑對象。可其實,只有她一個人。
現在,她一定被逮捕了。
這麼想著,他安心了些,思緒又渙散了。神經異常地興奮活躍,時不時,他感覺到甄愛在親吻他,她的舌頭很軟,在舔他的耳朵,舔他的脖子,很癢,癢得直鑽心窩。
可睜開眼睛,他的甄愛卻像西洋鏡裡的煙霧美人,裊娜地一閃,不見了。
視線漸漸清晰,伯特的臉冷寂而肅然:「她在哪裡?」
言溯重重喘了一口氣,不回答。
伯特冷眼看著他蒼白的臉,譏諷:「看見你的性幻想了?」
言溯汗意涔涔,還是不答。
「很難受吧?哼,她不是你該碰的女人,當然,」他不無鄙夷,「她也不是你能保護得了的女人。你願意為她死,那就慢慢地死吧。」
伯特看一眼身邊的人,有人上前,冰冷的針管猛地扎進言溯的血脈。
言溯手臂上的肌肉狠狠緊繃,人被綁在十字架上,雙手握成拳,一動不動。活塞一點一點推到底,他始終低著頭,烏黑的碎發下,臉色白得嚇人。
伯特冷冷看著,轉身走了。
言溯墜入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又看見甄愛了。這次,她歪著頭,眼波如水,美得讓人挪不開目光。
他呼吸急促,嗓子幹得冒煙,她終於走過來,冰冰涼涼的,抱住他,蛇一樣纏住他的身體,他和她糾纏成一團,可不能止渴,身體和心裡像是被無數只螞蟻啃噬,癢得讓人發瘋,卻找不到痛點。
他的骨頭似乎都緊縮成一團,噁心得切骨剝皮。他全身冷汗直冒,發抖得連牙齒都在打顫,在掙扎,不出幾刻,整個人都虛脫了。
席拉在不遠處守著,見那一貫清俊挺拔的男人此刻烏髮盡濕,薄衣汗淋淋貼在身上,像從水裡撈出來的,身體不停的痙攣,她有些擔憂,自言自語:「是不是注射太多了,他不會死吧?」
安珀淡淡挑眉:「他衣服都濕了,這麼看起來,身材真是不錯。」言溯來這裡後不久,短短幾句話,她已經看出這個男人對甄愛的深情,固執的,倔強的,隱忍的,沉默的。
而她,恨死了甄愛。
席拉聽言,打量言溯一眼,十字架上的男人,手臂舒展修長,腰身精窄緊瘦,長腿筆直……濕潤碎發下,五官精緻,垂著頭,最先看得到挺拔而白皙的鼻樑。
席拉莫名耳熱心跳。
安珀瞥她一眼,忽的笑了:「他現在是囚犯,過會兒他們把他解下來送回房間時,你在他的水裡放點東西就行了?」
席拉不做聲。
安珀聳肩:「我還以為你喜歡他呢!你不要,過會兒我自己上,到時你別去打擾我們。」
席拉冷眼瞪她:「他是我的,你還沒資格碰。」
(二十四小時前,妮爾等三人剛結束對言溯的審訊。)
小型會議室裡,律師們七嘴八舌爭論著自救方案。言溯恍若未聞,坐在落地窗邊望著夏末秋初的街道。
裡德推門進來,去言溯身旁坐下:
「之前你說妮爾給我們講的『天使與魔鬼』的說法,你也聽蘇琪說過,我並不太相信。但剛才的審訊過程中,妮爾確實有異樣。……可S.A.,她是我多年的夥伴。是她帶我進FBI,她就像我的導師。」
言溯望著窗外的公交車,對他的情感糾結漠不關心:「她有好幾個問題。首先,她問我傳送帶開關上怎麼有我的指紋,我說我試圖關掉傳送帶,她反問『你救一個想殺你的人?』」
裡德點頭:「我注意到了,當時她的表情質疑又輕蔑。可正直的特工不會對任何人見死不救。」
他其實佩服言溯,這傢伙一開始不過是奇怪為什麼甄愛每次換身份都能被找到,才開始注意每一個和甄愛接觸過的特工,包括楓樹街銀行案中親自到場的妮爾。
要不是為了確定,言溯根本不會接受他們的審問,更不會回答那一串隱私問題。
而他的悉心設計,有了成果。
「第二,我總結你們對我的各項懷疑和指證後,三位特工啞口無言。洛佩茲很尷尬,就連萊斯也不自在,但和我合作多次關係很好的妮爾特工沒有半點不自然,甚至眼神都沒迴避。」
裡德:「對,這不是有情感的人的正常反應。」
「第三,她設計的那串測謊問題,問神秘人放炸彈是否為了洩憤。這個問題非常私人和主觀。作為題目設計者,她至始至終沒問我,是否認為甄愛還活著。因為,她很確定,甄愛沒有危險。」
「最後,她私下和我交流時,安慰我說:『別擔心,甄愛會沒事的。』」
裡德垂下眼簾,無力地接話:「不論任何時候,警察都只能說『我們會盡力』,而不能說『我們保證不會有事。』」
「歐文早懷疑CIA的蘇琪洩露機密,接收方是FBI的妮爾。」言溯俊臉清冽,「他在最後一段音頻裡說得很直接,說甄愛玩打地鼠時反應很快,『地鼠』就是內奸的俗稱。他知道特工死後,身上的音頻會被分析,即使妮爾從中作梗也不能阻攔。
他懷疑妮爾,卻沒有證據,只能用最笨的方法設計最後一戰,用生命賭一次,把她藏起來,留下信息,把剩下的事交給我。」
裡德想起歐文的慘死,痛惜:「S.A.,我們沒有證據。一切只是猜想,無法對妮爾審訊。」
「她想找到甄愛,又想把我抓起來,既然如此,我可以做誘餌,引她上鉤。」
「不行,太危險了。」裡德立刻否決,「現在的情況已經對你很不利,你還要去蹚渾水!S.A.,你能不能先考慮怎麼解救自己?神秘人想毀了你的聲譽,想殺了你。他的計劃是……」
言溯接話:「或遲或早,他會把我抓到Holy Gold去,殺了那裡的所有囚徒,還有我。」
「那你更不能去。」
「最近你和史密斯在調查Holy Gold,裡德,你不想把那裡的女人都救出來?」
「就算要臥底,也是警察去,輪不到你。」
言溯靠進椅子裡,臉色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可你們沒有選擇,只有我能去。抓內奸,救人,一舉兩得。」
裡德震住,這一刻,他分不清這個固執又沉默的男人究竟是為了公義還是為了愛情。
他無法定奪,將情況反饋給庫珀組長,最終商議決定,讓言溯裝備齊全地離開,警察配合演一場追捕大戲,送言溯入虎口。計劃對妮爾隱瞞。
可在計劃執行前,言溯提了一個要求。
下午四點,言溯坐在黑色SUV後座,捧著筆記本,畫面中白衣的甄愛對著顯微鏡說:「肉毒梭菌像大腸桿菌,是個矮矮的小胖子,這是我第六喜歡的細菌。」
錯。她不喜歡肉毒梭菌,而大腸桿菌是她第五喜歡的。
那天在圖書室討論時,甄愛說它矮矮胖胖的很可愛,言溯條件反射地答「它明明是長長胖胖的,和火箭手槍跑車一樣,像男性生殖器。你覺得它可愛,說明你潛意識裡覺得男性生殖器很可愛。」
當時甄愛紅了臉,氣得打他。
這些正是言溯在哥倫比亞大學演講的內容,5和6是最後一刻的密碼轉換。
甄愛其實在大學爆炸案利教授被綁的地下實驗室!
言溯,裡德和CIA新特工換了清潔車,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了。
星期天,實驗室裡乾淨潔白,空無一人。大家沉默而忐忑,輕手輕腳地翻箱倒櫃,尋找每個能藏身的地方。
言溯強自鎮靜的心到了這一刻,打亂了規律,砰砰亂跳。他知道自己的推斷不會有錯。他從來自信滿滿,可現在他無法承受失算的風險。
手指微顫地拉開一個櫃門,忽然感受到細細的阻力,誰的小手捉著櫃門不讓他打開?
他的心一剎那停了跳,彎曲的腰身緩緩跪下來,對著那白色的櫃門輕喚:「Ai。」櫃門那邊的力道頓了一下,陡然消失。
他緩緩打開門,甄愛髒亂不堪,來不及看清樣子,就「哇」地一聲大哭撲進他懷裡:「S.A.,歐文死了,歐文死了!」
「是我打死他的,對不起,對不起!我躲在另一個山洞,從縫隙裡看見伯特逼問他我在哪兒,他不說,中了那麼多槍他都不肯死。伯特要給他注射毒素,我怕他疼,我怕歐文會疼……對不起,對不起。」她死死揪著他的衣領,淚濕的臉冰冰涼涼,埋在他脖頸之間,
「我開了槍就一直在很多山洞裡跑,一直在躲,聽見警車的聲音,我也不敢出去,因為歐文說警察裡有地鼠,叫我沿著他給的路線跑,不能回頭。我才沒去找你。對不起。」
她像是被從夢靨裡撈出來的,哭得傷心欲絕,像受盡委屈的孩子。
「Ai……」言溯用力貼住她的鬢角,才喚一聲就說不出話來。不過幾個小時,壓抑在心裡的瘋狂思念和恐懼全後知後覺開閘般傾瀉而出。
她在他懷裡顫抖哭泣,他親身感受著,才敢相信她真的回到他身邊。
他緊緊箍著她單薄的肩膀,手掌握成拳,咬咬牙,溫熱的眼淚奪眶而出。
良久,言溯低頭用她的肩膀摁住眼睛,布料緩緩吸乾他的眼淚。他沒抬頭,抱著她,壓在她肩上,嗓音乾啞而緩沉地說他的計劃。
CIA緊急會議後決定,給她換全新的特工和高層管理人員,請她去中部的科學家實驗地,到時她不會一個人,有同事,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願意把她當儲備人才,當一個陣營的科學家,而非孤立利用的敵對分子。
言溯避而不談他對安妮的施壓,也不談他其實想抓住內奸保她無後顧之憂,只說想等他身上的官司解決後再去找她。
那時再聽她的選擇,她願意留在CIA或是離開,他都奉陪。
甄愛微訝,然後沉澱下來,眼底染了一層哀涼,轉瞬即逝,望著天就微笑了:「好。」
言溯這才抬起頭,溫熱的手心覆在她冰涼的臉頰上,輕輕摩挲。
她眼睛濕潤,卻笑著:「S.A.,我知道你是騙我的。你要去Holy Gold對不對?」
他心一震,靜靜的,不回答了。
「你有把握把那裡的女孩都救出來吧?」她驕傲地整理剛才揪皺了的衣領,「你想去就去吧,我不攔你。」
因為我愛你,所以不想牽絆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Ai……」
「你剛才說的那些,其實是給我做安排?擔心你回不來,所以給我最安全最好的結局?可我希望你回來我身邊呢。」她低下頭,輕輕搓他的手心,自我安慰,「FBI的人會保護你的,對吧。」
「嗯。」他扶她站起身,低頭抵住她的額頭,「我當然會回來找你,我們還會結婚,還會……生小孩子。」
「是嗎?」她配合地驚喜著,聲音卻很小,不害羞地嘀嘀咕咕,「等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一定天天抱著他,到哪兒都捨不得放手。」
言溯的眼眶一下就濕潤了。
時間緊迫,他不能和她說太多的話,走去地下停車場的路上,甄愛一反常態,出奇地話多:「可如果你以後去找我,他們把我藏起來了怎麼辦?」
他知道她竭力掩飾著忐忑不安,道:「Ai,你不相信我的智商嗎?」他習慣性的自信和倨傲總有一種安撫的力量。
「那就是你一定會找到我的啦。」她自言自語,再重複確認一遍,讓自己安心。
又問,「我現在就走了嗎?」
「要等幾天,有些程序還沒辦完。」他撒了謊,其實是他們沒那麼快給妮爾定罪,還需要幾天把她周邊的線索梳理一下,確保徹底清理地鼠,萬無一失。
「你先去我家待幾天,Marie接受保護去了,你扮成她。」
她聽了,是開心的:「那最近,你會回家嗎?」
「應該不會。」他說完,見她失望了,又輕聲道,「也有萬一,而且我在圖書室裡給你留了一封信。你離開家之前,一定記得看。」
「在哪裡?」
「你最喜歡的童話書裡。」
漸漸靠近地下停車場,甄愛心思混亂起來,莫名害怕再也見不到他,她還有好多話沒有和他說。CIA的特工們請她上車。
她的心底,悲哀和不捨突然像潮水一樣氾濫,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回來,小手攥住言溯的衣角,低著頭不肯動了。
特工看手錶,輕聲催她:「S.A.先生如果回警局太晚,會被懷疑的。」
她難過地抿嘴,手攥得更緊,把他的衣服擰得皺巴巴的,偏是不鬆了。
「再給我們一分鐘。」言溯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帶到幾米開外。他欠身看她,其實心情也很沉重不捨,「Ai……」
「我還有好多話沒來得及跟你說,好後悔之前那麼大把的時間,沒有用來和你說話。」她哽咽地打斷他的話,情緒蔫到了谷底。
一瞬間,他一切安慰性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她語無倫次,急急忙忙,「S.A.你知道嗎?我哥哥給我講,愛爾蘭有一個傳說,閏年2月29號遇到的男孩,會是你的真愛。」
「我知道。」
你就是在2月29號走進我的世界。從此,改變我的一生。
她急匆匆說完,低落下去,說不出的懊惱和沮喪:「還有好多好多,可現在說,都來不及了。」
她驀地抬頭:「S.A.,你不會死的,對吧?」
他很緩很慢地,點了一下頭:「對。」
她再次確認:「我們只是分開一小段時間,等這些結束了,不管有沒有人阻止你,你都會找到我的,對吧?」
「對。」他點頭,目光沒有半刻離開她的臉龐,其實很想擁抱她一下,卻不能。怕她會哭,怕她任性,怕她不肯走。
終於,言溯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一下,兩下,一如最初的開始。
她也很乖,顧忌著周圍人灼灼的目光,沒有撲到他懷裡,她只是戀戀不捨地歪頭,臉頰貼住他的手背,蹭了又蹭。淚,便盈滿眼眶。
「S.A.,我媽媽總和我說:『人生,就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可是,我想要的只有一樣,就一樣。我就是要,怎麼辦?」
燦爛晶瑩的淚,琉璃珠子般從她溫柔的臉頰上滑落,砸在他手背,濕濡地潤開。
看著她眼睛裡一漾一漾的淚光,言溯眼底一片荒涼,叮囑:
「記得堅強。」
甄愛點頭。
「記得勇敢。」
甄愛點頭。
「記得微笑。」
甄愛點頭。
「記得自由。」
甄愛點頭。
「記得……我。」
她的眼淚嘩啦啦盡數砸下,臉頰緊緊貼著他的手背,依戀地蹭蹭,頭再也不肯抬起來,像是小孩留戀她最心愛的糖。
「S.A.,如果你死了,我會害怕活下去。」
言溯心頭一疼,眼眶再度濕了。手掌輕輕翻過來,捧住她柔軟淚濕的小臉,彷彿不捨得再鬆開。
可一分鐘到了,特工帶她離開,她三步一回頭,扭頭望他,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彷彿她終究是,錯誤的時間,遇上了對的人。
她還是害怕,復而又向他喊:「S.A.,你一定會找到我的。」
他淡淡地笑,淺茶色的眼眸中水光閃爍:「一定會找到。」
甄愛的車先離開,她趴在車後座望他,汽車漸漸開動。言溯雙手插兜,跟在車後走,看著她,沒有笑,也沒有說話。
車速漸快,他也走得更快,很固執,很沉默。
一直跟著,直到出了地面,才停下來。
甄愛嗓子酸痛得說不出話,世界在她的淚水中晶瑩閃爍。
學校林蔭道旁,茂盛的綠葉開始泛黃。他的身影挺拔料峭,立在一世界的金色落葉裡,那樣的孤寂冷清,正如那個冬天她第一次見到他。
車一轉彎,他黑色的高高瘦瘦的影子忽然不見,她的心猛地一顫,緩緩坐好,淚水再度砸下來。
很快,她抹去淚水,努力微笑,S.A.一定會找到她,一定會。
第三天了,言溯再度被綁上十字架。
前一晚他整夜沒睡,藥物讓他的精神高度亢奮迷亂。整晚,他像掉進幻境,分不清真實虛假。甄愛一直陪著他,他沉迷卻又擔憂,不停催她離開。可她耍賴地箍著他的腰,就是不肯走。他前所未有地著急,怕她被抓。直到驟然驚醒,才發覺一切都是假的,甄愛並不在身邊。
言溯渾身是汗,卻驀然心安。
此刻,他綁在十字架上,俊臉寂靜又平淡。
不知為何,上次匆匆一別,聽她提起愛爾蘭的閏年傳說後,這段時間他總想起今年的2月29日,她抱著大信封,帶著冬日雪地裡清新的寒意進來,安靜又略微緊張地從鋼琴後探出頭,烏黑的眼睛十分乾淨,拘謹卻淡漠,小聲說:「你好,我找言溯先生。」
想起她那時的樣子,雖然此刻他身體難受得不行,卻不禁微微笑了。
一旁守著的席拉和安珀奇怪。安珀推席拉:「他出現幻覺了?」
席拉不答,只覺他虛弱側臉上的微笑溫柔得足以打動人心。
安珀低聲問:「你在他水裡放東西了沒?」
席拉得意地彎了一下唇角,言溯的身體脫水嚴重,必然需要補充水分。
安珀提醒:「B先生過會兒才來,你抓緊時間。」臨走前,不忘陰恨恨地瞪言溯一眼。
席拉見安珀把人都帶出去了,緩緩走去言溯身邊。
她原本就性感妖嬈,化過妝後嘴唇殷紅,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只穿了件吊帶短衫和小裙。
她抱著胸,走到他的目光下站定,噓寒問暖:「邏輯學家先生,你很難受吧?」
他沒有回應,淡漠地別過頭去。被折磨了那麼久,他始終清淡寡言。
但其實,言溯也察覺到了身體裡的異樣。
席拉瞧見他緊緊咬著的牙關,他白皙的下頜繃出一道硬朗的弧線,滿是男性隱忍的氣息,她不免心猿意馬,嫵媚地湊過去,問:「需不需要我陪你聊天?或許你會好受一些。」
還是沒有回應。
席拉不介意,反覺他一聲不吭,死死忍著的樣子很可愛,輕笑起來:「邏輯學家先生,你要是難受就說啊,我可以給你幫忙哦!」
言溯不看她,也不說話。忍得額頭上的青筋都突了起來。
席拉愈發覺得他正經得惹人愛,嘻嘻哈哈:「表面這麼正經,應該沒那麼乖吧。」她水蛇一樣的手探過去拉他褲子的腰際。
不等靠近,言溯冷了臉,一腳把她的手踢開,卻因為她是女人,並未用力,只是用鞋底把她的手攔開了。
席拉愣了一秒,陡然不快,臉上又紅又白。她也算是很有姿色的女人,哪裡受過這種待遇,吃了藥還強撐著正經,這個男人是想死吧!
她眼色變了變,冷冷道:「你那麼能忍?就忍著吧,我看你能堅持多久。」末了,又幽幽一笑,「不過,我很喜歡你,所以,你要是受不住了,我還是願意幫你的。」
說罷,她拉了把椅子,泰然坐著看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碎發汗濕,牙關幾乎咬斷,全身的肌肉都繃起來了,卻至始至終一聲不吭。
席拉看著手錶,不可置信。她知道那種情藥有多強,非是不信了言溯會堅持下去不求她。
過去了很久,席拉等著等著,反而心煩意亂起來,再一看他卻沒動靜了。
席拉過去一看,頓時驚得手腳冰涼。
言溯垂著頭,嘴唇生生咬爛了,唇角下頜上鮮血淋漓,不斷往外湧,只怕是忍著藥力,咬斷了牙齒或舌頭。
席拉大驚,飛速衝出去找醫生。
安珀也不可置信,好在醫生檢查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傷到了半邊舌頭。
言溯很快清醒過來,雖然配合醫生,但還是不言不語。
席拉看他那固執,不知是替甄愛感動還是替自己怨恨,狠狠看著他,陰陽怪氣地哼:「你還真是忠貞啊。也是,您是正派人士,我們是反派邪惡的下賤小人,配不上你。」
安珀不無蔑視:「是你,不是我們。」
「你!」席拉恨不得抽她。
卻聽言溯嗓音黯啞,道:「我有精神潔癖。」
他沒說「我有潔癖」。即使是在這種時刻,他也沒有顯露鄙夷女人或看低女人的姿態,更沒有嫌她髒嫌她不配的意思。
說精神潔癖,意思就很簡單。他已經有過一個女人,所以此生只會對她一人忠貞。不管別的女人好或是壞,他餘生只會和她一人發生性關係。
席拉和安珀愣住,莫名從這短短一句話裡聽出了尊重。到了這一刻,即使是敵對,他也習慣性地不諷刺和蔑視女人,不踐踏她的顏面。
看著這個紳士教養滲到了骨子裡的男人,席拉已震撼得無話可說。
安珀更覺不甘,恨得剜心掏肺,甚至想把這個身心都屬於甄愛的男人徹底毀滅。
不知何時,伯特出現在身後:「這主意誰想的?」
席拉心思混亂如麻,低下頭認錯:「對不起,是我。」
伯特研判地看她,可安珀臉上一閃而過的慌張並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冷笑:「無聊!蠢貨的腦袋只知道低級。」席拉低著頭,安珀羞恥得臉上起火。
「全滾出去。」他冷斥。兩人立刻出門。
言溯經過一番天人交戰,前所未有的虛弱,聽見伯特的話,艱難抬頭看他一眼。
伯特淡笑:「我不想拉低little C的身段。」既然他是和C睡過的男人,那其他的女人就不配。
言溯不予回應。
他來了,他的酷刑又開始了。
冰冷的針管第十幾次扎進他的手臂。
身體很快被喚醒,冷熱交替,顫抖發自心底深處,體內的奇癢密密麻麻像洪水猛獸一樣侵襲而來。他的視線漸漸模糊,像掉進了萬花筒。面前的影像虛化,重疊,交錯。他看見地板上的彩繪聖母圖變成了惡魔,猙獰的臉扭曲著旋轉著。
身體被固定在十字架上,卻止不住抽搐痙攣,不出一會兒,全身上下都給汗水濕透,像被人從頭到腳潑了冷水。
「S.A.YAN,懺悔吧!」
「我沒有任何需要懺悔的。」言溯垂著頭,喉嚨裡煙熏火燎,冷汗順著慘白的臉頰淌下來。
勢如破竹的一鞭子抽過去,空氣打得辟啪作響,在他前胸劃下長長一條嶄新的口子,撕裂了他的襯衫和肌膚,與昨天的傷痕交叉在一起,血肉模糊。
他的耳朵轟地一下炸開,火辣辣地灼燒著,疼痛好似放在火上生烤的魚肉。
一鞭又一鞭下來,無休無止。
伯特坐在椅子裡,俊臉罩霜:「S.A.,不要固執了,為你此生做過的錯事,懺悔吧。」
他嘴唇發白,緩緩地一張一翕:「沒有。」
「給你提示。比如Chace死的時候,你其實知道他想自殺,可你裝作不知,把他炸死了。因為你是他偷竊10億美元的同謀,你想獨吞錢財。
又比如,你心理陰暗,殺了性幻想案的受害者,又殺了蘇琪。因為你是Holy Gold的幕後老闆,事情敗露,你還要殺了這裡所有人滅口。」
十字架上,言溯無力地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唇角卻微微嘲弄地揚起:「說了這些,你就會殺了我。」
伯特拋著手中的監聽器和微型攝像儀,淡笑,「這不是FBI給你的設備嗎?等你想說的時候,我就讓他們看看。順便放在youtube上。」
他想到什麼,摸著下巴沉吟,「hot點擊top 1。嗯,S.A.,你要火了。全世界會有很多變態視你為人生偶像。」
言溯虛脫得沒有力氣,搖了一下頭,對他的調侃表示拒絕。
「S.A.,你痛苦嗎?」伯特放緩了聲音,像在催眠。
言溯不回答,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體驗著最慘烈的苦痛折磨。
「S.A.,按我說的去做,我給你解脫,把你從痛苦的酷刑中解救出來。」
「不是。」言溯緩緩吸一口氣,搖頭,「你讓我懺悔的兩件事,第一件讓甄愛恨我,第二件讓世人恨我。不論如何,你都不會痛快殺了我。」
伯特被他看穿心思,笑了一下:「到現在還這麼清醒,看來,還不夠。」
伯特還沒問出甄愛的下落,縱使知道,他也不會輕易殺他。他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幾萬次。且言溯說對了,比起殺死他,伯特更希望打垮他,讓他成為萬人唾棄的惡魔。
隨從上去,在言溯的手腕上固定了鐵環,長長的線連接著裝置。
伯特道:「知道你不會說出她在哪兒,這麼喜歡她,讓你感同身受一下。」
隨從推動裝置上的電閘,強烈的電流瞬間竄遍他全身。
言溯腦子裡驟然白光一閃,好似被一柄劍從胸口狠狠刺進心臟,靈魂出了竅,陡然失去知覺。可他是清醒的,精神空置一兩秒後,電擊後遺的壓力陡然像重錘一樣猛擊他的胸口,片刻前驟停的心跳忽然紊亂狂搏。
他全身發麻,忽冷忽熱,胃裡噁心翻湧,本能地嘔吐,吐的卻是一汪汪清水。
他掛在十字架上,臉頰嘴唇白成了灰色,細細的汗直往外冒,肌肉緊繃著不停地抽搐,痙攣。
一波一波的電擊讓他臉色慘白成了紙,他整個劇烈顫抖,不斷嘔吐反胃,腦子裡似乎全是電流在竄,白光閃閃,空白一片。
噁心無力又焦灼的感覺讓他發狂。
分明什麼都不能思考,卻偏偏想到甄愛,莫名想到她右手腕上的傷。只是一想,胸腔便湧上一種比電擊還要沉悶,還要凝滯的窒息感。
是前所未有的心疼!
想起她握著刀叉切牛排時笨拙又困窘的樣子,他的心臟驟然像被誰狠狠揪扯,垂著頭,眼淚就砸了下來。
記憶裡,他從未落過淚,即使小時候受欺負,也沒哭過。可認識她後,就不同了……
他也以為,自己對死亡視之泰然,從容不迫,可現在,突然之間,很捨不得,很不想死了。
突然之間,還想在這個世上多活幾天。
突然之間,還想多見她幾面……
身上的疼痛,遠不及思念帶來的蝕心入骨的痛苦與惶恐。
想起那天匆匆分別,她歪頭靠在他手背上輕蹭著落淚,他說「
記得堅強,
記得勇敢,
記得微笑,
記得自由,
記得……我。」
可她只是流淚,輕輕嗚咽:「S.A.,如果你死了,我會害怕活下去。」
這正是他擔心的。每每想起這句話,他的心就像被戳了千瘡百孔。
他不想死,怕甄愛從此失去笑容,怕她變回之前的甄愛。沉默又冷清,那麼冷的冬天,不戴手套,不穿保暖靴子,腳腕上綁著冰冷的槍,一個人從寒冷的山林裡走過。
怕她再也不多說話,不哭也不鬧,穿著空蕩蕩的白大褂,靜靜站在試驗台前,日復一日寂靜地做實驗。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不會撒嬌,不會任性。
怕她不再憧憬未來,也不再提及過去。
怕她從此孤獨一人,就像對待她哥哥的事一樣,把他塵封在心裡,再也不對任何人提起。
怕,如果他死了,她會害怕活下去。
言溯深深低著頭,忽然微微笑了。
所以,Ai,我一定會回來,回來你身邊。
甄愛醒來了。
睜開眼,言小溯乖乖躺在她身旁,和她蓋同一個被子。他胖嘟嘟又毛茸茸,不會閉眼睛,紐扣眼珠很黑,表情憨憨地看著她。
秋天來了,被子裡全是她一個人的熱氣,粘在大熊身上,暖呼呼的。
她突然不想起床,貼過去緊緊摟住熊寶寶粗粗的脖子。他幾乎和言溯等身高,毛毛的又胖,她一撲,整個兒陷進他懷裡。
抱著依偎了一會兒,她鑽進被子,反覆在言溯床上蹭了又蹭,停下來,便目含輕愁。
過了這麼些天,床上言溯的味道已經淡了。
家裡的網絡和信號不知為何斷掉,無法和外界溝通。
空落落的大城堡,她一個人給Isaac喂小米。言溯不在,鳥也變笨了,除了撲著翅膀嚷「S.A. Is a genius.」其餘的再也不說。
她一個人醒來,一個人看書,一個人抱著大大的言小溯在城堡裡走來走去,吃飯時給它一把椅子。
一天,又一天,他還不回來。
今天,她要離開。
外邊有人敲門:「甄愛小姐,該出發了。」
她不做聲,埋頭在言小溯的胸脯上,情緒低落到谷底。
可不出五分鐘,她下樓,說準備好了。
隨行的特工略微詫異。甄愛束著馬尾,一身沒有花紋的白色外套連衣裙,乾淨又利落,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你行李呢?」
她略微側身,讓人看見她背著一個極小的包。
特工再次確認:「私人物品帶齊了?」
甄愛不覺困窘,反而習以為常,搖搖頭,表示沒有任何要帶的。
「我們不是去旅遊,以後都不會回來了。」
雖然知道,但被他這麼一說,甄愛的心還是輕輕咯登了一下。
「我可以把言小溯和Isaac帶走嗎?」她微嘲地反問,眼裡閃過一絲期待。
「那是什麼?」
「我的熊,還有小鸚鵡。」
「不可以。」
「那你還一直說。」她目光飄到外邊去。
特工微愣,但不以為意。
甄愛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以後不想換名字了,一直叫甄愛,可以嗎?」
我怕他找不到我。
「應該是可以的。」特工說完,敦促:「要趕飛機,我們出發吧。」
甄愛覺得雙腿像灌了鉛,怎麼都走不動。身體不想走,心更不想走。
特工見她渾身上下都寫著不願意,也不催促,提醒說:「只有你先安全了,S.A.先生才會安全。」
甄愛低著頭,寂靜了下來,半晌,服從又靜默地往外走。
快到門口,忽聽見鑰匙開鎖的聲音。
甄愛一喜,飛奔過去,卻被特工摀住嘴巴攔到桌子後邊,其餘五六個特工全部就位,握著槍警惕又專注地瞄準門縫。
下一秒,裡德出現在門口。
甄愛掙脫特工,跑去:「S.A.回來沒?行動結束了嗎?他有沒有受傷?」
「你怎麼還沒走?」裡德被突然冒出的人嚇一跳,又被她一連串問題弄得頭大,「還沒,但快了。」
他不動聲色把手中一摞紙塞進口袋裡。甄愛警覺地發現了,卻沒問。
「過這麼久了,為什麼還沒他的消息?你們之前不是計劃好了嗎?」
裡德目光躲閃,摸著鼻子:「這就是他的計劃。」
「什麼意思?」
「他知道神秘人警惕性高,會搜走隨身設備,我們會無法得知Holy Gold內部的情況。但神秘人想毀掉他,一定會折磨他逼他開口,把他的認罪視頻昭告天下。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給外界透露信息。」
聽到「折磨」一詞,甄愛的心涼了半截,顫聲:「既然已經受折磨,那他為什麼還不開口?」
「如果他老早就供罪,神秘人會相信嗎?只有讓人看到他身體精神遭受重創,看到他瀕臨崩潰,這時候,他的話才會被相信。」
崩潰?
甄愛像光腳立在冰天雪地:「那,如果他懺悔供罪了,他會被殺掉嗎?」
裡德愣了半秒,才說:「不會,甄愛小姐。神秘人還想知道你的所在地,而且他更希望看到S.A.屈辱地活著。」
這種話算不上半點安慰。
甄愛沒動靜。
裡德敦促她:「別讓S.A.為你擔心,先走吧。」
不要讓他擔心。
甄愛靜靜點頭,跟著特工們離開了。
裡德看她離去,心裡籠著陰霾,不甚明朗。其實他們已經收到言溯的視頻。
時隔近兩個星期,
言溯帶的攝像頭和監聽器突然打開,FBI特工看到言溯供罪了,視頻被人發到youtube上瘋傳。
裡德帶著密碼紙過來,用言溯留給他的暗號,估計很快就能破獲俱樂部的所在地和內部結構圖。如果順利,今晚就可以行動。
但中途有個意外,CIA收到一份極度血腥的視頻。身姿頎長的男人縛在十字架上,有人用刀切開他的胸膛,剜了一根血肉模糊的肋骨出來。
整個過程他似乎是清醒的,狠攥的拳頭森白森白,卻以驚人的意志力死死忍著,只沉悶地痛哼了一聲,只有一聲,最終活活痛暈過去。
很快,醫生給他止血縫合傷口,鏡頭裡忙忙碌碌,有聲音清淡地響起:
「Cheryl Lancelot,我只要她。要是不把她交出來,我會把這個男人身上的骨頭,一根一根,拆下來。」
CIA的態度是,他們不會交出甄愛,若是救不出這個男人,那是FBI無能。
另外,作為絕密內容,他們也不會提供這段視頻作為言溯洗刷罪名的證據,若是讓他受冤枉,那也是FBI無能。
FBI焦頭爛額,這下算是見識到了神秘人的變態和聰明。
裡德看到那段視頻,眼淚都湧了出來,他甚至想過告訴甄愛,可剛才下車掏出言溯留給他的鑰匙。小信封裡溜出一張卡片,上邊是言溯提前預知的字跡:「no matter what happens, DO NOT say a word!」
不論發生什麼,不要告訴她。
所以言溯提前切斷屏蔽了城堡附近的一切通訊信號。
所以,裡德住口了。
山裡的葉子全黃了,金燦燦的。
裡德望著遠去的車輛,想起言溯的話:「如果我出意外死了,她問起,就說,我接受證人保護計劃了。」
應該是第二個星期了?
言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清醒又迷茫。他自己變得很陌生,渾渾噩噩,焦躁不安,這一點兒不像他。
或許毒品的作用終於穩定下來,他的思維開始自動自發編織出無數似真似假的幻想夢境。在那些光怪陸離的影像裡,他又看見了甄愛。
她睡在星空之下,面頰緋紅,柔情似水凝視著他。他聽見她的聲音嬌弱又難耐,哀哀喚著他的名字。
可忽然她一轉身,變成了一隻兔子,眼睛紅紅的,嘟著嘴看他,神色委屈。他要去抓她,她搖著短尾巴蹦蹦跳跳,一溜煙蹦不見了。
他茫然不知所措,陡然胃疼得厲害,噁心又難受的感覺無法用言語形容,像是得了狂躁症,無論坐立與否昏睡清醒,都是不安。
身體和頭腦始終混沌不開,思維卻極度的活躍與興奮,沒有片刻喘息的空間。
甄愛又回來了,穿著兔女郎的裝扮,拘謹地遮著纖細又白皙的腰肢。手裡抱著一隻乖乖的小兔子,她紅著臉怯怯看他,小聲說:
「S.A.,等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一定天天抱著,到哪兒都捨不得放手。」
他頓時痛得剜心挫骨,才知這些天深入肺腑的痛,叫思念。
他翻來覆去,猛地驚醒,額頭手心和背脊,大汗涔涔。
醒來房裡坐著個人,依舊是短衣短褲,修長雙腿交疊成魅惑的姿勢,還是席拉。
言溯像是不久前沉進漩渦裡和海草生死掙扎過,渾身虛脫。不過,雖然沒了力氣,腦子卻安寧地清醒了片刻。他寂靜地望著頭頂上方的浮雕畫,不言不語。
席拉神色複雜,他即使是被藥物整得如此虛弱又落魄了,清高冷冽的樣子卻一點沒變,比當初在silverland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不免不快,抱著手從椅子上站起身,俯視他想冷嘲熱諷幾句,可看見他蒼白清俊的容顏,語調不自覺緩了下來,問:「C小姐的名字叫Ai?你昏迷的時候,喊了她很多次。」
安靜。
席拉癟嘴:「可惜你喊的那個名字是假的呢。她叫Cheryl,不是屬於你的女人。你為了她,真傻。」
她覺得憐惜,湊上去,「世上那麼多女人,何必呢?這麼為她死了,她不見得記住你,或許轉頭就和別的男人好上了。不過誰要和她好上,要倒大霉。像你,現在落成這個樣子。」
安靜。
席拉看他俊臉蒼白汗濕,那樣沉默冷清,覺得性感,伸手去碰,尚未觸及,他掀了毯子給她打開,冷著臉從床上起來,把自己關進洗手間去清洗。
席拉落了個沒趣,坐在一旁等,伸手一摸,床單上全是熨燙的汗漬。
長時間的酷刑,她還沒見人能挺到現在。她也清楚,即使他馬上被救出去,他的身體也垮了。況且,劑量太多,毒早就種進去。
頭一次,她替人難過。她一下一下用力揪著床單,悶不吭聲。
言溯潔癖太重,身上有一點兒不乾淨清爽便會覺得不舒服不自在,每次去受刑前都要強撐著虛弱發軟的身體把自己收拾一遍。
只是,有些事遠超出能力範圍。身上的各類傷痕與灼傷,暫時消除不去了。
清洗後看向鏡子,眼睛下淡淡的黑眼圈掩不住,下巴上也冒出青青的胡茬,摸一下,還很扎手。
驀地想起,甄愛有次問:「S.A.你為什麼不留鬍子?我想摸摸看是什麼手感。」
他認真道:「我習慣起床就刮鬍子,你要想摸,最好是趁早睡去我床上。」
她又羞又氣,狠狠瞪他。他不明所以。
那天在漢普頓,早上醒來,甄愛窩在他懷裡,小手在他下巴上摸來摸去,一個勁兒地傻笑:「好癢,哈哈,好癢,哈哈。」傻呵呵的,無限循環。
想起不算舊的舊事,他不禁淡淡笑了一下。
這些天脫水嚴重,他捧著龍頭的水往嘴裡送,嗓子乾燥太久,普通的吞嚥動作都會在喉嚨裡留下灼燒的痛楚。
他緩慢又一絲不苟地把自己清理完畢。走出洗手間,席拉還在那裡,表情不太開心。他也不理,坐到椅子上,彎腰去穿鞋。
平日很簡單的動作到了現在,是最艱難的折磨。
他僵硬地折下脊背,臉色又發白了。席拉見了,下意識湊過去:「我幫你。」
「別碰!」他冷冷斥開她,手不受控制地抖,很緩很慢地把鞋穿好。
「你不喜歡身體接觸啊。那C小姐呢?」
沒回應。
漸漸,他雖然虛弱,卻整整齊齊,乾乾淨淨。那麼井然利落,一點兒不像是去受刑的。
席拉驀然有種錯覺,他的精神和意志遠沒有被打垮,或許,根本就不可能被打垮。
席拉心裡說不出的情緒:「邏輯學家先生,你真讓人費解。你那麼聰明,應該一眼就看得出來C小姐是個危險分子。那你一開始幹嘛去愛她?你還為她做了那麼多危險的事,不知道危險嗎?你怎麼不愛惜自己的生命?我以為聰明的人都珍視生命。」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堆,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置之不理,沒想他沉默半刻,緩緩開口了:
「我比大部分人都愛惜自己的生命。但有些事,不會因為危險而不去做;有個人,不會因為危險而不去愛。」言溯說完,劇烈咳嗽起來。
席拉被震撼住,愣了足足三四秒,愈發為他覺得不值:「可你要是殘了死了,你為她做的一切,她或許都不知道。」
「不需要知道。」他竭力止住咳嗽,艱難起身,「如果是負擔,不需要知道。」
而且,他一定會回去她身邊。
「你有沒有問過她,被你愛上,是什麼感覺?」
席拉才問,有人進來了,要帶言溯去接受新一輪的拷打。席拉沒跟過去,她不想看了。
言溯很快被再度綁上十字架,而伯特的臉色較之前再沒了輕鬆。
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沒有甄愛的影子,她就像憑空蒸發。發給CIA的視頻並沒換回任何信息,他諷刺言溯被CIA拋棄了,言溯也只是寡淡地笑笑。
言溯一直不肯屈服,但伯特並不信他能死撐下去,一天又一天,每天的拷問都會加大時長。他認為,他就快崩潰了。
可這人總能一句話把他惹爆。
就像今天,伯特刺激他:「S.A.,即使你不說,我也會把她翻出來。」
「哦。」他嗓音虛緩而黯啞,「你抓到我的當天晚上,她就已經,離開這塊大陸了。」
伯特沒說話,只是笑笑。然後,新的折磨從上午一直持續到次日拂曉。
身上的陳疾新傷最終堆砌爆發,言溯一次次暈過去,又一次次被針劑刺激醒來。
清晨,他發了高燒。
始終慘白的臉色漸漸泛上大片詭異的潮紅,眼眸也渾濁起來。不知是因為體內的藥物,還是因為灼熱的高溫,他的神智終於受了影響,混沌不清,開始說起胡話。
在第幾百次聽到「S.A.請懺悔,我讓你解脫」之後,
十字架上的男人頹廢地低著頭,最終氣若游絲地吐出兩個字:「I confess.」
我懺悔。
早上的VIP候機室裡寥寥幾人,甄愛他們特地沒有坐私人飛機,此刻特工們三三兩兩扮成商人學者,散落在各個角落。
甄愛望著黑黑的電視屏幕,叫來服務員:「我想看電視。」
服務員很抱歉:「剛好壞了。」
甄愛不言,心裡奇怪的感覺更明晰。
她坐立不安,起身去洗手間。女特工跟著她,見她長久立在洗手池邊發呆,猜她心情不好,也就退出來了。
甄愛的心不知為何總是忐忑,砰砰亂跳。
她很想去找言溯,可不知道Holy Gold俱樂部在哪兒,又覺裡德說的對,只要伯特沒找到她,就不會殺了言溯。
這是理智。
情感卻瘋狂蔓延:我想見他,我想見他,我想見他……
可她還是很聽話的。要是他,一定會告訴她聽理智的話。她低頭拿冷水撲撲發燙的臉,努力鎮定下來。
他會好好的,不要去打擾他。
他答應過她,他會好好的,她要相信他。
她默念好幾遍,轉身要出洗手間,隔間卻走出一個趕飛機的女孩,捧著手機驚歎:「我的天,他真是個惡魔。」
甄愛沒理會,但手機裡男人的聲音傳來,她突然就定住。女孩把手機放在洗手台上,甄愛的目光漸漸挪過去。
她看到了那張讓她魂牽夢縈的臉。只一眼,眼眶就濕了。
半月不見,他消瘦得可怕,眼窩和臉頰深深凹陷下去,清瘦的下巴上,鬍鬚落拓。眼睛卻清亮澄淨,看上去神智清醒。穿戴也整齊,坐在白色的背景布前。
若是不認識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對。他如此淡靜從容又清瘦矍然,或許正符合大家對聰明變態的印象,正符合他緩慢而娓娓道來的姿態:
「是的,我厭惡女人,極度。
像那個虛榮又膚淺的我的繼母,像那個酗酒又脆弱的我的母親。她們那樣的女人總是虛偽又軟弱,總以為可以用強制或眼淚改變男人,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兒子。愚蠢。她們不知道男人最擅長陽奉陰違。
她以為我認真在聽牧師讀經,我卻在看不正經的修女小姐用腳勾有婦之夫的腿;她以為我不愛說話,長大了不會有作為,可現在全世界都認識我了。
這樣聰明的頭腦能做什麼?
Alex La Chance,他是犯罪者心中的傳說。Hi,是我殺了你們的傳說。不僅殺了他,還讓FBI那群蠢蛋們認為他是自殺的。他死的地方風景很美,爆炸的瞬間太刺激了。
我不凡人生的起點,Alex,thank you!
另一件值得稱頌的作品在silverland,12個小時殺死12個人,這樣的幅度,你們驚歎嗎?
真正讓你們認識我的,是最近的性幻想案。又是女人,令人厭惡的女人,她們都有罪,我是替天行道。所以,不用謝。
你們如果生氣,怪FBI那群蠢貨吧。在我家外蹲守那麼久,拿到了搜查令,卻還是沒有發現我家的秘密施虐的基地,我罪惡的中心。
放心,我不會永遠殺人下去。好的作品,以稀為貴。今晚,送給你們我最後的禮物。再加上56個女人的生命,最後一刻。
誰想要來救她們,請先找到我。可是,你們能逆轉時間嗎?
我在此恭候。
最後的別離辭送給她。
請她,節哀。」
甄愛深深低著頭,
白皙的手撐在洗手台,緩緩握成拳,溫熱的眼淚奪眶而出。
甄愛相信,伯特的興奮點不在殺人,而在虐待;她也相信,比起殺死言溯,伯特更喜歡看他屈辱地活著。
可她不相信,當FBI特工帶著SWAT特警隊衝進Holy Gold俱樂部摧毀他的收藏(即使只是複製品)時,心高氣傲的他還會耐心地慢慢把玩言溯。
他要是知道那麼久的虐待沒有打垮言溯,反而被言溯耍了欺騙了,他非得親手把言溯抽筋扒皮。
甄愛很確定,他會真的把言溯的皮揭下來,讓他活生生疼死,當成戰利品帶回去風乾。
而言溯會成為這次Holy Gold營救行動的「附帶型傷害」,「不可避免的犧牲」,一人挽救56位女性(和以後更多未知)的英雄。
國家會給他一個輝煌的葬禮。然後,墓前的鮮花枯萎,他被遺忘,大家各自幸福生活。
只有她記著他;
只剩她,用一輩子的時間記著他。
他不會在乎,但她不肯。
她本就不高尚,她的言溯,用全世界的人命,她都不換。
正義於她來說,原本就是奢侈品。
不管她的出現會讓計劃行動變成什麼樣子,不管那56個被囚的女人會不會死,她都不管。她只知道,絕對不准他死。
看到言溯視頻的第一刻,她就看出他在哪裡,裡德的解密都不會有她快。
此刻她立在紐約州郊區的一座教堂門口。
正午的太陽和煦溫暖,推門進去,一片陰冷。
教堂空空的,初秋的陽光從高高的彩繪玻璃窗落下來,穿過十字的耶穌受難,灑落在一排排長椅上。
光束裡,微塵飛揚。
一位牧師在禱告。甄愛隨手關門,「吱呀」一聲悠揚。
牧師回頭,問需要什麼幫助。
「B在哪兒?」
環形走廊上,甄愛的出現引發了不小的騷動。籠子裡的女人把她當做了謝麗,諷刺咒罵不斷,譏笑說她也有今天。
甄愛恍若未聞,到了盡頭,看見白色籠子裡衣衫殘破滿身傷痕蜷縮在床的人,見了和自己一樣的臉龐,才明白。
謝麗也看見了甄愛,彷彿終於看到她的原版,她悲運的根源。她渾濁呆滯的眼珠瞬間閃出凶光,撲上來朝甄愛嘶吼,像野獸。
隨從揚起槍托狠砸欄杆,動作輕蔑,像教訓一隻狗,謝麗尖叫著縮回去。
她衣衫殘破,露出紅痕斑斑的乳房。甄愛別過頭去,快步走開。
老遠看見伯特凝眉低頭,大長腿在廳裡邁步,走來走去。沒了一貫的鬼畜陰邪,罕見的忐忑焦急。望見她第一秒,他大步上來就把她扯進懷裡摟住,摁著她的頭髮,又急切又慶幸:「God, Little C,我和他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力氣太大,甄愛脖子被捏痛,想掙脫卻又忍住,閉了閉眼:「B,你把我弄疼了。」
「噢,抱歉。」他趕緊鬆開,想給她揉揉。
甄愛這次沒忍住,躲避地退後一步。
伯特的手抓到空氣,臉上的溫柔在不動聲色間凝住。他緩緩收回手,居然別的沒說,也沒問她是怎麼找來這兒的,溫和道:「沒吃午飯吧。」
席拉以前只聽說兩位boss對C小姐極好,安珀一直認為伯特仇視並愛虐待世上所有女人。現在一見,分明是全世界他只把她當同類。安珀對甄愛的恨早已超越殺兄之仇。以前有哥哥寵著,她拿這個世界當遊戲,現在才知她和哥哥都是棋子。真正有資格玩轉世界的,是獨受寵愛的甄愛。
席拉心裡不舒服,替言溯不值。他快死了,她卻安之若素地吃午餐。
幾十道豐盛佳餚擺在面前,甄愛與伯特分坐長桌兩端。僕從彬彬有禮,菜盤端來擺去,甄愛似乎胃口不錯,每樣都吃一點。
伯特倒不急不忙,慢悠悠看她嫻靜無聲的樣子,恍惚回到從前,忽而笑了:「C,今天的晚餐,應該會在家裡。」語氣中不無懷念。
半天的時間,足夠跨越大西洋。
甄愛淡淡「嗯」一聲,專心喝湯。
伯特似乎心情不錯,深邃的眼睛裡眸光閃閃,忽然試探:「我挖了S.A.一根肋骨。」
甄愛垂眸看著碗裡的骨頭湯,勺子輕輕攪了一下,道:「他活該。」
伯特聽言微微笑,目光依舊研判,晃晃手中的東西:「放心,不在你碗裡,在這裡。」
甄愛抬眼,他手中把玩著一根森森的肋骨,慘白色,還有幾縷乾枯的血色經絡。她手指幾不可察地捏著桌沿,表面卻毫無興趣地低頭繼續喝骨頭湯。
每一口都變得噁心,語調卻漠不關心:「那個謝麗是怎麼回事?」
伯特嫌棄地把那截骨頭扔桌上:「你不在,我需要人陪伴。可她讓我不滿意。」語氣似乎怪她,「Little C,都是你不好。」閒適溫和,略帶慵懶的語調讓從未見識過的旁人頭皮發麻。
甄愛唇角微揚,輕蔑道:「別再製造我的複製品了,也別把她們的死活扣在我頭上。B,我要是不想回到你身邊,你殺了全世界的人,都沒用。」
一旁的席拉看見她陰測的笑,脊背發冷,為什麼言溯喜歡的人,像是從地獄最深處來的魔鬼。
但伯特喜歡她的笑,也笑了:「殺了他呢?」
「以前有用,現在沒用了。」她看似坦然,「他殺了Chace,還玩弄了我。你就算拆掉他24根肋骨,也都是他活該。」
伯特幽幽一彎嘴角,不太相信,也不予置評。
甄愛漫不經心:「飛機到了吧,什麼時候回去?」
「等計劃完成。」
「哦。」甄愛緩緩思考著,目光一挪,端起紅酒杯,「不要慶祝一下?」
伯特面前只有水杯。他和L.J.一樣吃過動物能的藥,平日斯文風雅,真動起手可以一拳把人打死,她見過他拆人跟卸槍一樣,三下兩下變成碎片。他雖然答應過她不會再殺人。可今天,他會被逼急的。短暫消除藥效的方法就是酒精。
伯特怎會猜不出她的心思,漆黑泛金的眼瞳裡浮起一絲玩味的探尋:「中午不喝酒。今晚到家了,你想要我喝多少,我都遵命。」
「遵命」一詞讓席拉和安珀懷疑耳朵出了問題,又覺毛骨悚然。
「晚上當然還要喝,可現在我心情不好,要你陪我喝。」她頤指氣使的,歪頭靠在白皙的手背上,臉頰貼著瀲灩的酒杯,眸光清澈又安靜地盯著他。
越過一桌的晶瑩杯盤與燭光,說不出的綺麗。
伯特微微瞇眼,不說話了,眸光很深,不知在想什麼,最終微微一笑:「C,等晚……」
甄愛拉開椅子,端著酒杯走過去,他目光追著她,漸漸拉近。
她一轉身,坐在他腿上,貼近他的耳朵,嗓音裡不無誘哄:「怎麼?我要跟你回去了,這不是值得慶祝的事?」
他精明不減:「我想準備更隆重的慶祝。」
話這麼說,他手臂卻不由自主攀上她柔滑的腰肢,情不自禁一收,把她纖細的身體狠狠束進懷裡。
像是較量。
紅酒微微蕩漾,他呼吸紊亂,長長呼出一口氣。
「Little C,你知道,我愛你;但此刻,我不相信你。」
甄愛聳聳肩,笑著含了滿滿一口酒,薄唇湊過去。黑瞳挑釁地盯著他,淺淺的呼吸噴在他臉上。
伯特眼瞳微暗,靜默半晌,在旁人驚異的眼光中,無比馴服又順從地緩緩張了口。
甄愛歪頭把酒送進去,卻突然被他緊緊箍住頭,狠狠吮吸起來。
她掙一下,紅酒一滴沒灑被他吸入。
甄愛帶著滿腔的怒氣惡狠狠咬他一口,憤然推開,從他懷裡跳起來。他痛得要死,卻一臉得逞的笑,好似開心極了。
她恨不得拿鞭子抽死他,他眼眸一轉,故意用力揩了一下嘴上的血漬,目光裡不無挑釁。
甄愛見他看著別處,一轉頭便驚得魂飛魄散,不知什麼時候,言溯出現在餐廳另一端。
原來,她座位後的屏風撤掉,另一邊便是他受刑的地方。
只消一眼,甄愛便疼得有如撕心裂肺。
十字架上的言溯,形銷骨立,不成人形。
記憶裡極度愛乾淨的他,那麼髒亂,那麼狼狽。
黑髮長了,濕漉漉貼著蒼白消瘦的臉,臉頰一側有隱約鞭子留下的傷疤。他瘦得太厲害,襯衫空落落的,上邊全是被刑具撕裂的口子。
她不敢想像破敗的衣服下邊,他的軀體是怎樣的慘烈。
可即使如此,他依舊沒有任何頹敗的姿態,混亂卻不邋遢,落魄卻不可憐,反像一棵蒼老的樹,那樣永恆,沒有悲歡。一如過往的他,非常沉默,非常孤傲。
言溯頭往後靠在十字架上,彷彿自身無力支撐,目光微落,凝在她臉龐,很長時間都沒表情,只是隔著長長的時空望著,望著。
不知不覺,他疲憊的眼中漸漸漾起燦燦的水光,又寂靜無聲地消融下去。
甄愛的心霎時疼得千瘡百孔。他在想什麼,她再明白不過。
他絲毫沒有氣她剛才和伯特的「親密」,他也知道她不會相信那些懺悔,不會誤會他。
他是心疼她了。心疼她的偽裝,心疼她不該來涉險。
那份懺悔供罪錄,最後兩句其實是給她的情書。碰巧和他設計的密碼和留給裡德的密鑰撞成一處。她看懂了,便一眼看出他的所在地。
他前所未有的後悔,那些天瘋狂又神志不清的思念壓抑太深,而一步步靠近死亡,讓他想她想得發瘋,才留下那一句情話。
他和她那樣直直望著,同樣的面無表情,同樣的痛徹心扉。
甄愛死死掐著玻璃杯,背脊僵硬一動不動。
她覺得自己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精神折磨與較量,她拚命克制,可全身上下都叫囂著,只想飛撲過去和他死死摟在一起。
什麼都不管,就一起死了吧!
可她捨得自己,卻捨不得他。
伯特起身貼到甄愛背後,俯身湊到她耳旁,眼睛卻盯著言溯:「我們Little C喜歡強大的男人,可現在他身體垮了,精神塌了。C,你說,他還配得上你嗎?」
「當然不配。」她冷淡地放下杯子,轉身離開大廳。
言溯的目光寂靜又沉默,一直追著她,直到消失。
甄愛飛快閃進走廊,安珀追過來,遞給她一隻錄音筆:「B先生說,有人給你的留言。」
甄愛一手扯過來,見安珀還窺視著自己,又往前跑了幾步。再次轉過一道彎,她頓住,手心止不住發抖。
伯特今天要離開俱樂部,在那之前,他會殺了所有被囚的女人。他以為言溯被毀了,殺這些人是最後一步栽贓。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女人死了,言溯反而就安全。
唯一的變數在於,FBI和特警隊隨時會來。一旦伯特發現言溯其實向外傳遞了信息,他就完了。所以……
甄愛緊緊握拳,狠了狠心,她要催促伯特立刻殺了那56個女人離開,一定要在FBI來之前。
「你沒事吧?」席拉跟過來,虛假的關心裡帶著試探。
甄愛別過臉去,不看她,也不搭理。
這人脾氣還真是……席拉真不想和她說話,可忍了忍,還是問:「C小姐,你覺得他會死嗎?」
甄愛一身警惕,冷梆梆的:「不知道。」
席拉連撞幾個釘子,轉身要走,才一步就退回來,忽的緩緩問甄愛:
「我很好奇,被言溯愛上,是什麼感覺?」
甄愛心頭一震,眼眶驀地就紅了。她背著她,聲音極小:「很好……」
好到寧願毀滅全世界,也不願放開他。
所以,這裡的人命都記在她頭上;下地獄,也讓她去吧。
席拉還要問,伯特過來了。
甄愛回頭,換了淡漠的表情:「什麼時候可以離開?我一刻都不想待在這裡。」
「我以後不回來這裡了,人都要處理掉。」伯特說。
「那你快點。我不想等了。」她有些不耐,「現在馬上殺了那56個女人。」
伯特似笑非笑,忽然欠身,湊近她:「Little C,不要裝了。我太瞭解你心裡想的……」
「A先生。」K遞來手機,只有A的電話才敢打斷。
伯特直起身子,意味深長覷著甄愛微白又死撐著的臉頰,拿起電話走去旁邊:「A?」
「馬上帶她回來。」亞瑟聲音很淡。
伯特低了聲音:「他呢?」
那頭,亞瑟沉默了一會兒:「我擔心她會反彈。」
「OK,讓他活著……我把這邊的事處理完就立刻帶她回……」
「B,我說了,現在!立刻!」亞瑟命令,沉默一下,「B,你被S.A.耍了。」
幾乎是同一時刻,K急匆匆打斷:「B先生,SWAT特警隊包圍了山腳。」
伯特愣住,隨即淡淡笑了,搖搖頭,揉揉眉心:「呵,嗯,S.A.YAN,呵。」笑著笑著,眼睛裡閃過一道凶光,重新抓起電話:「A,我想看C拋棄他,或者親手殺了他。」
亞瑟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制止,「那段錄音暫時不能給她聽到,我不希望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情緒失控。」
伯特哼了一下。
「B,我要你立刻帶她回來,其餘的都放下。」
「好。」伯特咬牙切齒地忍下一口氣,轉眼卻見甄愛戴著耳機,目光呆滯,臉色慘白。
伯特從沒見過她如此空洞的神情,驀然心慌:「A,她已經聽到了。」
甄愛靜靜的,靜靜的。耳邊只有熟悉的聲音,言溯和安妮。
「Chace留給Ai的7個ipod,看上去很完整,其實少了silver銀色。如果是組織的人,他們忌恨Chace,會拿走全部。只有CIA,會拿走唯一對你們有用的東西。密碼不難,你們早就解出來了,卻騙了她,所以才註銷那13個索書號。欲蓋彌彰。」
「哦?我們為什麼要拿走甄愛小姐的銀色ipod?」
「要挾她。」
「要挾?我們沒做過。」
「你們一直在做,一直在用道德良知和所謂的贖罪在要挾她。」一貫風淡雲輕的男人,嗓音裡透著陌生而隱忍的憤怒,「你們為什麼藏起Chace給她的錄音?Chace為什麼費盡心機把音頻設計在密碼裡?除非是個大秘密。比如,甄愛的父母並不是你們說的那樣。他們早已經不是什麼最邪惡的科學家;比如,她的父母並非違背了組織的禁忌,而是因為想離開想帶甄愛出來而被殺死;再比如,她的父母早已經想脫離組織,甚至有可能一開始就和你們聯繫做交易,想把手中的機密交給你們,以此達到與S.P.A.的平衡對抗。可沒來得及,就死了。
而甄愛很消極,你們擔心她知道真相後,沒有了心理負擔,就不會再繼續為你們服務。
是你們在綁架她。」
「不。她的父輩的確是S.P.A.邪惡組織的創始人之一,他們的確研製了無數罪惡的毒藥和殺人工具。只不過……」
「只不過他們研製藥物後,配置了相應的解藥。你們想擁有這些技術,他們也曾經想和你們合作,可最好的時機過去,他們慘死。現在他們的女兒落到了你們手裡,你們為了留住她,便不遺餘力地混淆視線。說他們之前邪惡的事實,卻對他們後來向善的想法和行為隻字不提。」
「所謂後來向善的想法和行為,只是一個意圖。他們意外死了,如果沒死,會不會中途又改變主意,繼續為S.P.A.賣命呢?很難相信,以為他們本身就是邪惡的。」
「可甄愛的,配置解藥的任務根本就不在她身上!」
「那你告訴她真相啊。」
「……」
「讓她離開我們,不再為我們服務。OK,我無所謂,讓這些危險得像原子彈一樣的生物炸藥只存在於S.P.A.手裡,沒有機構沒有政府能和他們對抗。讓恐怖組織用去大規模殺人吧。反正死的都是貧困國家的悲慘平民。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
甄愛靜靜的,靜靜的。
他從沒向她提起過。
位於半島懸崖上的這座教堂是附近郊區唯一的一座,星期天下午,附近居民陸陸續續過來禱告。
FBI和特警隊嚴陣以待,靠近教堂時,鐘聲在敲,唱詩班歌聲悠揚。
當地警察很快找到教堂管理人說明來意,管理人與牧師驚愕萬分,趕緊疏散人群。中年夫婦們攙著老人抱著小孩,急匆匆卻有條不紊地往教堂外散。
海風呼嘯,從懸崖吹上來。直升機到位,戴著頭盔全副武裝的特警隊員們恪守崗位,一絲不苟等待教堂裡的平民撤離。
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座古老建築的地底下,早已是一片火海。
伯特為毀掉藏在教堂底下的俱樂部,特地安裝了一條汽油管道。隨從得了伯特的命令,要把汽油灌到整個弧形旋轉走廊。
但甄愛突然出現了,不等隨從一間間倒汽油,她直接擰開了閘門,透明的液體嘩啦啦洪水一樣順著台階一級級流淌,空氣裡瞬間充斥著刺鼻的汽油味。
甄愛面無表情,和嘩嘩流淌的汽油一起從走廊下去,籠子裡的女人們尖叫著躲避,呼天搶地。
地宮走廊的盡頭,立著言溯和伯特。
言溯雙臂張開,深深垂著頭,破敗的身體綿軟無力地懸在十字架上。瀕臨死亡,只怕都感覺不到疼痛了。就連伯特看他嶙峋的模樣,都失去了虐待的興趣。
K小聲稟告:「FBI已經包圍了地面。」
伯特不知聽也沒聽,絲毫不著急,目光意味深長凝在言溯身上:「S.A.,你果然不錯。」
他蹲下,拍一張地圖在地上,拿出一枚圓規。
他複述著言溯懺悔詞裡的內容:「拿到了搜查令,卻還是沒有發現我家的秘密施虐中心。」圓規的中心腳釘在地圖上的山區,言溯家城堡的所在地。
他單手用手指撥開圓規的另一隻腳:「我不凡人生的起點,Chace, thank you!」指針落在地圖的海岸線上,Chace當年的自殺地。
「12個小時殺死12個人,這樣的幅度,你們驚歎嗎?」
「你們能逆轉時間嗎?」
伯特兩指捏著圓規頭,逆時針輕輕旋轉,144度;
「加上56個女人的生命,最後一刻。」
圓規再走56度。
指針走到紐約附近的海岸線,落在他們所在的這座教堂上。「你說你小時候看到修女和牧師。」
「S.A.,你很有創意。」他在地圖上畫圈圈,「是我疏忽了,你們在silverland並非待了12個小時,死的也只有5個人。我以為你懺悔時糊塗了,沒想你很清醒。」
伯特拿起圓規:「這是你給她的情書?很感動,真的。看來你喜歡和她在精神層面交流,很有趣。所以,就算我殺了你,也沒什麼用。」
他歎一口氣,「只可惜,你的戀人現在……」
K突然打斷,聲音很急:「C小姐放火了。」伯特愕了半秒,倏爾得意地笑開。
言溯垂著頭,沒有回應。地下的溫度不知不覺升高了,他呼吸困難。
伯特扔下圓規,站起身:「蘇琪曾竊取過一段音頻,是你和CIA某個執行官的對話,關於Chace留下的銀色ipod,記得吧?」
言溯虛弱得沒了力氣,聽到這話,眼波動了一下,卻沒有任何表情。
「S.A.,即使是我,都對你失望。」伯特輕輕搖頭,「她對你來說,是一件可以放棄的附屬品?」
言溯抬眸看他。
「嗯,你想說不是。」伯特替他回答。
「但在你的世界裡,在你的正義面前,她絕對是可以犧牲掉的那一個。」伯特奇怪地笑一聲。
汽油的刺鼻味道由遠及近,越來越濃,他回頭望,走廊的白色牆壁上隱隱閃著紅光。最近的幾個籠子裡,女孩們尖叫著去開水龍頭,卻什麼也沒有。
「我的Little C回來了。」他心情很好,轉眼斜睨言溯,「聽說FBI要過來圍剿Holy Gold的時候,我一瞬間明白了你的懺悔視頻,當時真恨不得剝下你的皮。可Cheryl意外聽到那段音頻,現在她比我更恨你,我反而不在乎你的死活了。」
十字架上的男人依舊不作答,沉默得像失去了聲音。
伯特雙手插兜,微蹲下身,歪頭正視他低垂的頭顱:「讓你活著。即使FBI幫你洗刷了冤屈,今天這裡的56個人還是會被活活燒死,你注定救不了她們。我留你在這兒,讓你親眼看著,親耳聽著,什麼叫地獄。高尚的高貴的言溯先生,今天會成為你一生的噩夢嗎?」
他挑釁地盯著他寂靜的眼眸:「在這裡,S.A.,你將永遠失去那個叫『甄愛』的女孩,你的真愛。呵,正直的善良的言溯先生,你的良心會受折磨嗎?你傷害了她對你的信任,你把她從天使變成惡魔。接下來的纏綿病榻的一輩子,你會不會後悔,和CIA的人一道用那些道貌岸然的正義,欺騙她,辜負她?」
「他當然不會後悔。」甄愛的聲音冷冷淡淡,在身後響起,「沒了我,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伯特回頭,驚得魂飛魄散。
透明的液體追著她的腳步流淌進來,她身後的環形走廊裡火光大閃,彷彿有一頭血紅色的猛獸嘶叫著狂奔而來。
火光驟然變成呼嘯的火球。
「小心。」伯特風一般衝過去把她從汽油邊拉開,火舌飛速順著透明的「河流」流竄,「噗」地拍打著空氣,跳躍到人高。
伯特護著她,額前的碎發被跳得老高的火苗燎過,差點兒沒掠過他的面頰。他臉上發燙,怒了:「誰把汽油潑過來的?」
「我,怎麼了?」她心情非常不好,挑釁又霸道盯著他,發力甩開他的手,自己一個站不穩差點跌到火海裡。
伯特趕緊上前拉住她,他從沒見過她此刻不顧一切的表情,彷彿帶著要毀滅全世界的恨。
他驀然無措,想起亞瑟說的「失控」,他什麼也不管了:「C,我們回去。現在!馬上!」
「我還有事沒做完。」甄愛臉色陰冷,再度掀開他的手。
熊熊的火苗順著不斷流動的汽油在大廳裡奔走,桌椅帷帳地毯,全部點燃。空氣瞬間沸騰,熱氣流灼得人睜不開眼。
她腳步踉蹌,走向言溯。
言溯被高密度的空氣捂得呼吸困難,聽見她的聲音,極度吃力地抬頭。
晃動的紅色熱氣裡,他心心唸唸的女孩從滔天的火光和女人們淒慘的尖叫聲中走來。她陌生而冰冷,漆黑的眼裡沒有一絲情緒。
甄愛一言不發,在他面前站定。
迎著他落魄卻溫柔的眼睛,她的臉上空空蕩蕩,半晌,她輕輕靠近,木偶一樣緩緩摟住他消瘦的腰身,一點一點靠進他懷裡。
她漠漠盯著虛空,淚霧就上來了:「S.A.啊。」
只一聲,言溯白皙的臉上便閃過一絲無法言說的劇痛。
她的手繞到他身後,眼底冷清,手指狠狠掐進他的傷口:「你疼嗎?」
他痛得渾身一抖,眉心狠狠抽搐,紅色火光映得他臉色慘白。
「Ai……」他悶哼一聲,嗓音黯啞得像砂礫。
甄愛偎在他懷裡,歪頭蹭蹭他下頜上落拓又扎人的胡茬:「好癢,呵呵。」
她黑黑的眼睛裡水光燦爛,映著漫天的紅色火光,像吸血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我有多信你?」
言溯竭力低頭,貼住她微涼的臉頰,身體的每一處都渴望著想抱她,手臂卻無力掙脫十字架上的繩索。
她單手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攀上他的胸口,一下兩下拿手指輕輕敲:「這麼傷我,你會心疼嗎?」
言溯本就脫水嚴重,被高溫烤著都流不出汗。可她這麼一戳心口,他驟然疼得眼睛酸了,視線變得模糊:「Ai,不是……」
「你知道嗎?你是我的全世界。」她不聽他的,只管喃喃自語,「我的世界只有你一個,只有你是彩色的。你為什麼那麼好?世上那麼多人,只有你懂我;世上那麼多地方,只有你這一束光。S.A.,你是我的整個……整個世界啊。」
她微弱地深吸一口氣,聲音在發顫,「所以,你要是拋棄我,你要是不在,我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火舌飛舞,高溫蒸騰著彼此的每一寸肌膚。
言溯淚光閃爍,嗓音乾啞:「Ai,我不會。你不要這麼說,你知道不是這樣的。」
「是。」她狠心抓著他血跡斑斑的胸口,固執地搖頭,「你不一樣。沒有我,你也可以過得很好。你的生活與世界本來就乾淨又精彩。而我,死氣沉沉,那麼黑暗。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在想,啊,那個女孩好可憐,甄愛好可憐,我去拯救她吧。你是這麼想的嗎?」
「Ai,不是,你不一樣。」他艱難發聲,想說更多,被疼痛折磨得嘶啞的嗓子根本不允許。
她仍是沒聽,執拗地睜著眼睛,晶瑩的淚水珠子一樣落下,很快烤成蒸氣:
「你成了我的救贖,現在又為了救別人把我扔下。你真好,知道我是惡魔之子,所以幫助正義的CIA把我關起來,拯救全世界。你怎麼能這麼好?」
她一扭頭,埋進他的心窩,淚水滾滾流進他胸口:
「我以為,被你愛著那麼好,那麼好。只要能得到你的愛,我願意毀滅一切。可你願意為了一切,毀滅我。
你那麼瞭解我,應該知道哥哥還有媽媽的事,對我是多麼巨大而沉重的負擔。你明明知道,卻為了別人瞞著我,和他們一起把這些重擔壓在我身上。
言溯啊,你怎麼能……」
她哭腔掩飾不住,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言溯眼中劃過蝕骨的痛,漸漸沉澱下來,在某一刻,變得死寂。
她停了哭泣,冷卻下去:「我的心情,你比誰都清楚……所以,你比誰都可恨。」
她鬆開他,退後一步。空茫無神的小臉已被火焰的高溫熏得通紅,全是淚水。
火越燒越大,滿世界都是女人淒慘的尖叫。大廳的屋頂陡然晃了一下,塵土碎落,這座建築要垮塌了。
伯特早已無心去管,見甄愛發洩完,立刻過來拉她。K也急匆匆來匯報:「特警隊和我們的人在上面火拚,管道快到極限了。先生,快點撤退吧!」
甄愛強著不動,只直直看著言溯,一瞬不眨盯著,像要把他刻進骨子裡。
言溯預感到她要做什麼,眼底閃過野火般的恐懼,猛地掙了一下,十字架晃動著,繩索牢牢栓著,他消耗了所有的力氣卻紋絲不能動。
他慌了,悲慟了,眼眶全紅了,幾乎是用魂魄在盯她,一字一句地警告,極盡悲愴與無可奈何:「Ai,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你不要這樣。請你不要!你要是敢,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那刻,甄愛突然掙脫伯特的手,飛蛾般撲過去,死死摟住他的脖子,滿是淚水的嘴唇堵住了他未完的話。
大廳劇烈地晃蕩,火光沖天。
言溯虛弱卻赤誠,臉上已全是淚水。雖是不能擁抱,卻想把她熟悉的氣息全部吞噬。
他乾燥而枯裂的嘴唇很快被她潤濕,可這樣激烈又彷彿此生再無的親密,怎麼都不能解渴,怎麼都不夠。
言溯用了僅剩的力氣吮吸住她,全身的力量和依附都集中到雙唇之間,可最終她還是用力一推,鬆開了他。
滾燙的火海裡,他的心驟然冰涼。
甄愛嘴唇紅紅,臉頰紅紅,眼睛都是紅的:「言溯,這是給你的goodbye kiss。」
她一言不發,簡單又粗暴地解掉他身上的繩子。
言溯鬆開便要摟她,卻被她狠狠一推。他身子太虛弱,無法支撐,陡然撞到十字架上順著架子滑落在地,背靠桃木坐著,連喘氣都艱難。
熱空氣飛旋,她的黑髮和白裙在火焰裡翻飛,黑漆漆的眼睛也染著紅色:「你想救的這56個人,要被我燒死了。我成了名副其實的惡魔。」
她笑了一下,宛如破釜沉舟,
「這下好了,你是光明之子,我卻永遠得不到救贖。我們一個天堂,一個地獄,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了。言溯,你就好好活著,記恨我一輩子吧。」
她說完,轉身看伯特:「可以走了。」
剛要邁步,言溯不知哪裡來的力量猛地站起身撲到她背後,將她緊緊箍住,絕望的氣息縈繞在她耳邊:「Ai,不要……」
「你住口!」她臉色清冷又堅硬,狠狠掰他的手臂。
分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此刻卻像變成了鋼箍,用某種可怕的意志力死死撐著,死都不放手。
甄愛一根根摳著他的手指,眼淚辟里啪啦往下砸。他還是不松,她狠狠把他踢開。
言溯終究是虛弱,摔倒在地,蜷成一團,無法控制地劇烈咳嗽。蕩漾的熱空氣裡,他的臉慘白慘白。甄愛轉身離開。
「Ai……」身後,言溯艱難喚她,「Ai……」一聲一聲,起初低沉而掙扎,漸漸摧心而渾濁,每一絲都透著剜心挫骨的劇痛:「Ai!」
他哪裡不知道她的心思,剛才的一切都是偽裝,是她在伯特面前的偽裝。只有她越恨他,他才越安全。
他不需要這樣的安全。
可他的甄愛面無表情,頭也不回。
言溯倒在地上,竭盡全力,嗓子裡溢出一絲苦痛而模糊的音節:「她要自殺!」
大廳旁有好幾個拱門,其中一條籠罩著火光濃煙,是囚禁那些可憐女子的地方。
K在某道門前摸索一下,撕開壁上一層牆紙,赫然出現一道黑色的門和密碼器。伯特鬆開始終牽著的甄愛的手,剛要輸入密碼,餘光卻感應到有什麼不對。
他心一沉,轉身就去拉她。
可她速度極快,瞬間閃進環形走廊盡頭的牢籠裡。那裡地勢最低,滲漏的汽油早漫過柵欄底基,緩緩流了進去。
她面無表情,嘩啦一下拉上鐵欄。
「不要!」伯特瘋了一般撲過去,地上的火苗竄起來燒到他了也不顧,可撞上柵欄的瞬間,鐵欄上落了一把金色的鎖。
伯特在同一時間察覺到不對,飛奔過去阻攔,可鐵欄上落了鎖,鑰匙環套在甄愛的手指上。他手臂伸過柵欄,猛地去抓。甄愛飛速退後一步。
他的指尖掠過那把金色的小鑰匙,金屬片帶了火場的高溫,卻讓他的心一度度發涼。
「C,把鑰匙給我!」
甄愛幽靜看他,不予回應。
伯特氣得差點發狂,雙手抓住白色鐵欄,狠狠一推。欄杆極輕地晃了一下,巍然不動,並沒像往常那樣被他輕而易舉地推倒。
他心一震,驀然想起甄愛餵他喝酒的畫面。他超凡的能量被抑制,此刻的力量相當於普通人。
他也不能近距離用槍,一丁點火星就會引起大燃燒。難怪她自動自發去倒汽油,原來是早不想活了。
螺旋走廊變成了火海,由於鐵柵欄有底座,兩邊的牢籠倒沒進多少,全緩緩流到最後這件房裡。虧得隨從及時撲火,挖了砂石攔住。
躲在牢籠裡的女人們望著外面的火光淒厲尖叫,而身處最危險地帶的甄愛卻安安靜靜。
伯特全然沒料到她來這麼一出,一時間恨得胸腔如刀剜般發疼,猛地發力,狠狠搖晃欄杆:「把鑰匙給我!」
甄愛靜靜的,淡淡笑了:「B,你不是很喜歡聽我尖叫嗎?等火燒到我身上,我就慘叫給你聽,送你最後的禮物。」
「不!」伯特凶狠打斷她,不敢想像她被火燒死的畫面。這輩子他頭一次發慌,心在止不住地顫,竭力克制下來,衝她微笑,
「C,你乖,聽話好不好?你出來。有什麼不開心,我們出去再說。」他說得極緩極重,誠懇得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看,「你不開心,就過來打我罵我,像小時候一樣,你發洩出來。你出來,出來再說!」
甄愛不語,空空茫茫。伯特被她的眼神看得發涼,火光把她的臉頰染得緋紅,可他只看到一種蒼白的情緒:萬念俱灰。
滿世界的汽油味熏得甄愛頭暈,熱風氣流捲著她的裙子像白蝴蝶般飛舞,她瘦弱的身子輕輕晃了一下。伯特心驚膽戰,伸手去撈,還是抓空:「你站穩了,別倒下。」
地上都是汽油,他生怕她粘上。
甄愛漠漠的,不作聲。她早就料到,她不走,伯特也不會離開。他不肯走,就會被抓。
屋頂上方傳來一聲爆響,是彈藥轟擊。地底空間猛烈晃蕩,塵土木屑簌簌下墜,弄髒了所有人的頭髮衣衫。
火越燒越大,K不用伯特指令,早已分流堵住汽油,又安排人貼在欄杆邊用碎布把牢籠裡的汽油吸出來。
砂石不夠,K喊人挖開牆面,用泥土攔了個小型堡壘。
眾人匆匆忙碌,K過來提醒伯特:「先生,必須快點救C小姐出來。空氣溫度過閃點了,稍微一點火花,她那裡會瞬間變成燃燒球!而且FBI下來了,再不走就要……」
他不敢說「被抓」這個詞。
伯特恍若未聞,身後滔天的火光灼得他渾身汗濕,皮膚被熱氣燙得通紅,他一貫潔淨,這輩子都沒像此刻這般髒亂過。
頭髮濕漉漉貼著臉頰,他也不顧,徒手一下一下猛烈擊打著鐵欄,連踢帶踹,不一會兒手掌手臂膝蓋處就血跡斑斑。他不知道痛,一刻都不停止,聲音很低,很絕望:「C,你出來!我什麼都答應你,你出來!!」
甄愛不做聲,蒼茫地看著他。末了,緩緩往下蹲。
伯特驚愕了一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驚慌而恐懼:「不不不……不!不!!不!!!」
她面無表情,坐進汽油裡。他的心像被千萬隻尖爪在抓,又急又痛,剜心戳肺,抓著頭髮望天,茫然轉了一圈,突然轉身狠狠一腳踢向鐵欄,再沒了平日的淡定從容。
他徹底被她逼瘋了,吼:
「CHERYL LANCELOT!」
他惡狠狠盯著她,漆黑的眼睛裡是不顧一切的瘋狂與仇恨。
一瞬間,K都不敢過來催促。可火焰的另一端,螺旋走廊盡頭傳來激戰的槍聲,FBI入侵了俱樂部地道的門。雖然有阻攔的火海和等待營救的受害者,但FBI很快會過來。
情況危急,可伯特喊甄愛名字一瞬間爆發的戾氣讓所有人都不敢上前,或許誰都明白,他這次是非帶甄愛走不可的。
只有甄愛,依舊絲毫不懼怕他,漠漠地說:「B,我把自己關起來,是想死,其實,也是想拖累你。你不肯走,這樣,FBI和CIA的人就可以把你抓起來。你很壞很壞,太壞了。這麼壞的人,活該被控制,受處罰。」
聽到如此殘酷的話,伯特唇角一彎,冷冷笑了:「我知道。」
她怔愣。
他問:「為什麼要說出來?」
她別過頭去,很是寂寥:「很奇怪,到了這種關頭,我卻不想看到你死。我知道,你是寧死不會投降。所以,你走吧。再不走,真要被俘虜了。」
只是如此稀薄的溫暖,卻叫伯特紅了眼眶:「你居然還擔心我的死活?」苦笑說完,眼中的水汽便蒸騰了:「你以為我會扔下你,讓你被燒死?」
「B,你放過我吧。」她毫不動容,木木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我的世界已經塌了。這世上,再沒了任何我想做的事,沒了任何我想見的人,也沒了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這56個可憐的女孩,是我遷怒了她們。我雖然沒有把汽油潑進去,但肯定有幾個被濃煙窒息死了。很好,惡有惡報,我本就不想活,就陪她們一起死。」
即使是不久前倒汽油的那一刻,她也刻意避開了牢籠內。可能她們會被濃煙窒息,但總比隨從們把她們一股腦全活活燒死好。她或許潛意識不想看她們用那麼慘的方法死去,但她更確定,她需要有人倖存,證明她才是那個兇手。
看她輕描淡寫給她的人生畫句號,伯特幾近崩潰。
「你想死!你竟然想死!」他咬著牙,在冷笑,眼裡卻湧出晶亮的淚,清俊的面容已扭曲,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唇縫裡蹦出來,低沉而狠烈,「Cheryl!Bella!Lancelot!你對得起我嗎?你對得起亞瑟嗎?」
他忍不下滔天的怒氣與絕望,爆吼一聲:「你以為你的命只屬於你一個人?」他獅子一樣撲上去狠命晃著欄杆,憤怒而癲狂,彷彿他才是籠子裡的困獸:
「就算是你,也沒有資格殺掉你自己!」
「可我已經這麼做了。」她淡淡看他,挑釁而不懼。
望見他臉上前所未有的疼痛與挫敗,她垂下眼簾,低聲道,「B,你放過我,讓我離開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眼淚在他臉上河一般流淌,與他強硬的姿態形成鮮明對比,他霸道又強勢地威脅:「C,你這一生都別想讓我放過你!」
終究是逃不掉嗎?連死都逃不掉?
她低著頭,震了一下,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她身上消失,漸漸隱消下去,再也不動了。
是的,她根本就逃不掉。既然如此,用她一命,換言溯一命,很好。
不管從錄音裡聽到了什麼,她都相信言溯有他的理由,會給她解釋。剛才的表演,無非是為了讓伯特看著,看著言溯被拋棄,讓他不至於在臨走前直接一槍殺了言溯。
同時,也為此刻她的「自殺式」的留下提供最恰當的理由。
現在,她必須留下,不能走,不能被伯特帶走。她走了,這裡的人全部會撤退,汽油會湧下來,遲早燒死言溯。
強烈的熱風夾著火舌,如浪濤湧過來,吹起甄愛的長髮,凌亂地飛旋。她烏黑的眼睛沉靜又濕潤,白皙的臉頰早被燙得粉紅,像烈火裡盛開的花兒,美得驚心動魄。
她彷彿真要被湧動的熱氣流帶走。
熱浪和汽油毒氣輪番侵襲,她已經很虛弱,卻執拗地死撐著。
軟硬不吃,世上怎會有如此倔強的女人!
伯特再無他法,低了聲音,一句一句:「C,我求你了!出來!」
他抓著欄杆,低下又卑微:「Little C,他傷害了你,我帶你回家。總有一天,你會忘記;總有一天,你會好起來的。」
甄愛目光空洞,恍若未聞:可是伯特,我不想忘記,我也不想好起來了。
她不想回S.P.A.,也不想回CIA,死也不要回去。可夾縫中,已沒有她的生存之地。
她的世界塌了,唯一一絲光亮也熄滅,活著,就像重新回到黑屋子,漆黑,冰涼,一個人,一輩子。
那樣絕望的生活,她已經沒勇氣走下去。
走廊盡頭傳來女人期盼而發洩的求救與哭嚎,FBI靠近了。
木製頂板起了火,接二連三地開始坍塌,尖叫聲呼救聲愈發刺耳。
K忍不住了:「B先生,您先走吧。我留下勸C小姐。」
伯特沒聽,卻安靜了下來,淚止了,臉色也恢復了一貫的冷峻陰沉:「你和Tau離開,我和其餘人留下。」說著,從K手中奪過霰彈槍。
K急了,甄愛滿身汽油在一旁,伯特根本不可能開槍,他會擔心火星引爆甄愛。
「先生!」
「住口!」伯特冷冷斥他,一雙決然而堅定的眼睛冷靜得可怕,「想抓我,呵,他們太高估自己了。」他譏諷而藐視地彎了彎唇角,冷傲得目空一切:「K,你怕我會死在他們手上?」
K低頭:「您自然可以逃脫,可……」他看一眼關在籠子裡的甄愛,立刻跪下去求:「C小姐,您出來吧。真要看著先生被抓嗎?他不會甘心被抓,他們會殺了他的。」
「你住口!」伯特冷冷打斷他,默一下,「你和Tau帶著第一第二級別的組員,先撤退。」
K不聽,直接抱了另一把霰彈槍,撲到遠處的角落,一發輕型炮彈打出去,走廊裡火勢更猛。女人的尖叫聲撕心裂肺。席拉訓練有素地在不遠處搭掩體,動作迅速幹練,也不撤退。
他們這邊地勢低,沙石堆砌的掩體另一面,成了實際意義上的火海,汽油不斷緩緩湧來,堆積成潭,熊熊燃燒。
屋頂牆壁的木質結構燒得辟里啪啦作響,世界卻靜得可怕。
伯特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C,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緩緩搖頭,自嘲似地笑,眼裡卻再度閃過一絲水光:「傻啊!」
他看出來了,她把自己陷入如此危險的境地,除去她拉他下水的狠烈,除去她燒人償命的倔強,其實還有一念。有她在,他們會堅守最後一塊領地。不然,汽油不間斷地奔流而來,原本就著火的大廳會在片刻間被火舌吞噬,而言溯就……
她在等外面的警察來滅火,來救言溯。
伯特笑得淒涼:「Little C啊,你做這些,他知道嗎?」
她淡淡垂眸,無慾無求的樣子。
「我當然知道。」沙啞卻堅定的聲音。
言溯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步履艱難,才靠近便用力抓住發燙的柵欄,極力撐著身體,目光一刻不離,膠在甄愛身上:「她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
甄愛低著頭,一動不動。
伯特凝眉想了一秒,卻也一言不發,雖然依舊恨言溯,心裡卻存著一絲屈服的僥倖——萬一言溯能勸她出來。
言溯吃力地扶著欄杆,看甄愛靜默而無聲地坐在滿地的透明液體裡,分明這麼近,卻彷彿隔著生死的天涯之遠,他眉心全擰到一處,說出的話卻輕柔,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溫柔:「小愛乖,不要生氣。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小愛乖,不要生氣。」他以前就是這麼笨笨地哄她的。
甄愛眼中淚光閃閃,緩緩抬頭,目光從他蒼白而虛弱的臉上劃過,不作停留,望到天上。
「不要!」
「不要!」
她聽見他們驚恐地大喊,她望著天空,頭有些暈,張開嘴,小小的金鑰匙放進去,狠狠一咽,喉嚨劇痛。她疼得眼淚出來了,順著眼角流進頭髮裡。
她吞了鑰匙!伯特一副世界坍塌的空茫神情,不可置信!為了救他,她竟然如此決絕!
FBI狙擊手的微型炮彈射過來,不遠處,牆壁炸得稀巴爛,木屑泥土夾著火花滿世界亂飛。
言溯寂靜的臉上閃過一絲蝕骨的痛,漸漸沉澱下來,對伯特道:
「用密道裡你準備逃生的車和船錨,把欄杆拆卸下來。90%的木製結構和泥土,10%的鋼筋。幾輛越野車的馬力足夠了!」
伯特如夢初醒,沒時間佩服言溯的推斷能力,帶著隨從過去,大廳的地板已經展開。寬闊的斜坡通道上,幾輛黑色的越野車整裝待發。路的盡頭是外界。
他愣一秒,才意識到剛才他試圖摁密碼時,手指碰過L鍵。
那時言溯就注意到了,然後猜出密碼是LITTLE C。
在那種關鍵的時刻……
這個男人真的很可怕……
伯特微微擰眉,心裡有了一閃而過的打算,什麼也沒多說,吩咐眾人把纜繩綁在5輛車上,又繫在白色柵欄上。
隨從們忙碌奔走。
伯特擔心最後一刻,那邊有子彈過來引爆這裡,親自過去掩體作掩護。他槍法精準,幾枚炮彈先把天花板和牆壁打得稀巴爛,早被火焰燒得脆弱不堪的走廊瞬間盡數垮塌,摧枯拉朽一般,全部埋進火海。
烈火熊熊,越燒越大。
言溯看著始終不語的甄愛,為保存體力,緩緩順著欄杆坐到地上,竭力掩飾去語氣中的艱難:
「Ai,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我都知道。你一開始裝作和我生氣,怪我害死你哥哥,你認為和我界限分明就能保護我。可你知道你的偽裝沒有瞞過伯特。後來聽到那個錄音,你其實信我,卻把錄音當作從天而降的好機會,在伯特面前表現出傷痛和怨恨,和我決裂,來保護我。Ai,你所有的心情我都瞭解。」
甄愛低著頭,眼淚下雨一樣往下砸,他那麼瞭解她,值得了。
可伯特還在,她不能承認,只能強迫自己繼續演下去:
「你少自以為是了。言溯,聽到那些話,我看清你了。你不是愛我,只是施捨。為什麼喜歡我,同情心氾濫?你覺得我身世太可憐,被全世界拋棄,哪裡都沒有安身之所,所以你這樣的光明之子產生了憐憫之心,要代表世界拯救我,收留我。我那麼可憐,是你需要救助的對象吧?
喜歡我這樣的惡人是不是讓你很有成就感和道義心,還是讓你迷茫,讓你無法堅持自己的良心?好了,我成全你了。我殺了很多人,我就是喜歡殺人。我們的界限劃清楚了,你也不用再為難。」
「Ai,不要說這些話。」她每一句都在戳他的心,「你知道我不是這麼想的。我也知道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最後一次,還你之前對我的好。」她別過頭去,強忍著不看他,驀地又笑了,「你那麼善惡分明,我這樣不分是非的邪惡的付出,會讓你欣賞感動嗎?不會。言溯,你的道德觀其實是厭惡排斥的!」
言溯狠狠一怔,陡然發覺甄愛道出了原本的真相,可他竟然沒有意識到,他生平頭一次完全忽略了他一貫的價值觀。
他眼睛濕了,搖搖頭:「沒有。Ai,我沒有厭惡,也沒有排斥。我只是心疼,心疼你。我知道,你為了我潑出汽油的那一刻,心裡有多惶恐多害怕。我也知道,你刻意避開了牢房裡,要不是你,更多的人會被活活燒死。我還知道,即使如此,窒息而死的那些人命,也在你心裡留下了永遠的負疚。因為你那麼的善良……」
「你不要說了。」甄愛哽咽著尖叫,此刻她恨死了他執著不肯放手的樣子。
……他其實是那麼好的男人……
「Ai,不要哭,是生是死,我都陪著你。」他努力往她的方向挪,調整一下呼吸,「你聽我……」
「先生,請讓一下。」隨從過來提醒。
汽車和繩索準備就緒。
言溯艱難起身,站到一邊。
5輛頂級越野車開足馬力,粗粗的纜繩宛如五隻長手,蓄勢緊繃起來,繩子越拉越緊,死死收縮。
眼看著欄杆出現鬆動,塵土鐵屑撲撲地墜,一粒子彈打過來,擊穿其中一根纜繩。
FBI特警逼近,不長眼的子彈打中了救甄愛的繩索。那輛脫韁的車猛地衝下跑道,直接撞破懸崖半路的護欄,掉進湛藍的大海。
繩子斷裂,子彈擦過的地方起了火星,閃一下,眼看要在高濃度的汽油空氣裡蓄勢燃燒起來。
言溯撲過去,毫不遲疑,雙手死死握住「噗」地起火的繩索,竟用掌心生生捂滅。
甄愛驚呆,疼得鑽心,一下子站起來撲到欄杆邊:「S.A.!」
言溯雙手滲血,臉色慘白,卻用力拉住繩索,使勁往外扯,命令:「全部過來!」一旁隨從們見了,全湧過來拉繩子。
「1!2!3!」
鋼鐵的柵欄終於不堪重負,劇烈搖晃著,猛地一震,直直坍塌下去,砸出塵土飛揚。汽車奔馳而去,猛地剎車。
言溯和眾人齊齊摔倒在地,他被人撞到胸口的傷,劇痛之下,眼前一片血光,耳朵轟鳴陣陣,可他什麼也顧不得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站起來的,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只有甄愛。他預感到了什麼,衝過去本能地抱住她,往地下通道裡跑。
還有幾步,身後密集的子彈飛過來,空氣中的汽油被引爆,一瞬間,彷彿有藍色的電流一閃而過,狹窄的空間炸開絢爛的花。
強大的衝擊波把他們拋了出去。
墜落之時,他把她護在懷裡,用自己墊在她身下。
轟然之後一瞬間的安靜,甄愛聽見他的後腦砸在水泥地上,「砰」的一聲悶響,令人毛骨悚然,心灰意冷。
清涼的海風從洞外吹進來,甄愛渾身冰涼,她看見鮮血汩汩從言溯腦後流出來,染紅了枯灰的水泥地面。
風吹著他額前的碎發,沾滿了泥土和碎屑,可即使這樣躺著,也一如當初的氣宇軒昂。
他睜著眼睛,靜靜看著她,淺茶色的眼眸疲憊卻依舊溫柔,那樣澄澈乾淨,正如那個冬天第一次相見。
他張了張口,嘴唇蒼白乾裂,想說什麼,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他後腦勺的鮮血溫溫熱熱的,燙著她的手心。她呆呆地睜大眼睛,目光筆直,盯著他:「S.A…….」
可他只是沉默地,固執地睜著眼睛,瞳孔裡只有她的倒影,認真又專注,執拗地不肯閉上,那麼安靜,那麼雋永。
那麼的……沒有了光彩。
她呆呆地,鮮紅的手伸過去,覆在他的左胸,什麼也感受不到。她僵硬地,固執地,彎下身子,耳朵貼在他的胸口。
「啊!!!」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要!」
「S.A.……」甄愛淚如雨下,撲過去抱住他的頭,瘋了般不停親吻他的嘴唇,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臉頰。
「不要!不要!不行,不行,你不能……」她大哭,像失去一切的可憐孩子,「不行!」她拚命地喊,不斷地搖頭。
心痛,如千瘡百孔。
可他只是靜靜的,似乎在看她,卻再沒了回應。
「不行!不,不行!」她嗓音嘶啞,淚如雨下,哭著吻他,淚水打濕了他的唇,「不!」突然有人把她提了起來。
伯特從火場裡跑出來,被人掩護著,拉起甄愛就走。
「不要!」甄愛尖叫著掙扎,陡然又受了一股阻力。言溯的手死死握著她的腳踝,他分明瞳孔都渙散了,手卻本能地攥著她,一動不動,像是機器,緊緊箍著。
甄愛的眼淚滔滔下落,愈發洶湧。
伯特冷笑:「還沒死嗎?拿來當人質吧。」說著一腳踢開言溯垂落的手,俯身抓起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拖,半個多月的折磨,他消瘦得很輕了。
甄愛死死箍住已沒了呼吸的言溯,大哭:「伯特你不要碰他,他受傷了。你不要碰他!」
伯特不理她的哭喊,鉗住她的肩膀往外拖。到了轉彎處的懸崖,甄愛瞥見還有一輛車,沿著懸崖山路蜿蜒而下,不出半分鐘就可以到海上坐船。
如果言溯變成人質,不趕快就醫,他必死無疑。
甄愛眼裡空了一秒,突然劃過一絲狠戾,低頭狠狠咬上伯特的手。
伯特吃痛一鬆,言溯摔在地上,不動了。而甄愛來不及看他的情況,帶著衝力撲到伯特身上,倒向一側的懸崖。
在伯特驚愕的眼神裡,他們雙雙摔倒在懸崖邊。
甄愛的力量在伯特面前,太小了……不夠把他撲進海裡。
伯特眼裡劃過一絲陰森,咬牙切齒:「C,你為了他,想殺我?」
甄愛沒能把伯特推進海裡,又內疚又痛苦又懊惱,痛得生不如死。
她的眼淚嘩嘩地流,全滴落在他臉頰上:「伯特,我和你掉進海裡,還有生的可能。要是他被你挾持走,就死定了。你要是敢動他,我殺了你!絕對殺了你!」
見她落淚,他神色稍緩,卻依舊冷清,沉默地對峙著。
可過了半秒,兩人陡然驚住,都一動不動了。
有一抹紅色的光點,落在伯特的左胸。甄愛瞬間止了哭,驚愕:「頭頂上有什麼?」
她把伯特撲倒在懸崖邊,根本不知天空的情勢。
伯特躺在地上,微微瞇眼,漆黑的眼睛裡映著天空的湛藍,很是清澈。望了半刻,居然笑一下:「軍用直升機。」
「這下好了,我死了,你就輕鬆了。沒人欺負你,也沒人叫你Little C了。」
他淡笑著說完,眼眸稍稍暗淡下去,
「Little C,這世上,也會少了一個愛你的人。」
甄愛不作聲,身體緩緩右移,擋住了那抹紅色的光點。
伯特愣住,斥她:「你幹什麼?」
甄愛很認真很警惕,身體害怕得在抖,卻輕聲沉靜道:
「他們的目標是你,不會殺我。我給你攔一會兒,等過會K出來,用霰彈槍把直升機擊毀,你就可以安……啊!」
甄愛淒厲慘叫,在衝力的作用下猛地撲倒在伯特懷裡,右肩被子彈擊穿,鮮血直湧。
伯特眼中瞬間燒起了毀天滅地的火,伸手要去抓不遠處的槍,卻被甄愛死死攔住。她中了槍,臉色慘白如紙,卻仍然遮著他:「你別動,他們會殺了你的。」
「他們也會殺了你!」伯特盯著落在甄愛頭頂的紅光,心裡發涼,眼裡恨得幾乎冒出了血,眼見那抹紅光停住,他想也不想,抓住甄愛的腰,猛地翻身一轉,推開她往外翻滾。
槍聲響徹天際,他為護她,墜落海底。
這年冬天,N.Y.T市下了很大的雪。山林裡白茫茫一片,像上天灑下的厚厚絨毯。
有風的夜裡,幾棵開著雪花的樹長在房子旁。
雪停後,月色很好,皎潔地籠著大地。星空墨藍,樹林安靜,白色的城堡在天幕下泛著一層灰藍的微光。
時隔兩年,仍然有N.Y.T.居民和各地慕名而來的遊客送慰問和鼓勵的禮物,樹下的草坪堆滿了氣球愛心卡片和鮮花。
有的色彩鮮艷,多數早已枯萎。
人們送禮物表達他們對英雄的敬意與謝意,誰也不會料到那個一夜之間臭名昭著的「變態」,其實做好了犧牲自己生命和名譽的準備,摧毀了holy gold俱樂部,營救出39個女孩。
深夜回家的男人顯然對這些東西漠不關心,行李箱風塵僕僕,從癟掉的氣球皮上滾過去,上面寫著「S.A.YAN, A GREAT MAN!」
家裡沒有留燈,黑漆漆的。
言溯走上客廳的大台階,隨手拉開案幾抽屜,扔了一沓票據進去,和一整抽屜花花綠綠的機票船票車票混在一起,很快被關進黑暗。
走廊盡頭,月光從彩繪玻璃透進來,圖書室裡半明半暗,彷彿泡在乳白色的牛奶裡,靜謐而滿是書香。
言溯沒開燈,逕自走到鋼琴邊,從架子上拿下厚厚一摞世界各國行政地區圖冊。他翻出中東亞烏茲別克斯坦蒙古等幾國的行政地圖,把去過的城市小鎮村莊一一標注。
這一次他離家5個月,走過的地方用兩個小時才註解完全。
身上帶著的屋外的冷氣漸漸褪去,大衣上的雪花早已融化,滲出斑斑點點的濕潤痕跡。
言溯坐在輪椅裡,伏在鋼琴上標完最後一筆,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一個陌生的畫面,彷彿那時天光燦燦,有人從鋼琴那邊走來,輕聲細語:「你好,我找言溯先生。」
他似乎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女孩的聲音,輕輕緩緩很好聽。
言溯握著筆,心裡一顫,緊張又略微忐忑,身子慢慢往後傾,目光從鋼琴架繞過去,可視野裡除了月光,空空如也。
依舊沒有看到她。
他的心一點點墜落,白皙俊秀的臉上仍是淡然從容。有些遺憾,卻沒多大的傷悲。
細細一想,最近好像總聽到那個女孩的聲音,總有新的模糊的幻影在他眼前一晃而過,卻像煙霧般捉不住。
言溯記錄好一切,放下筆上樓休息,經過樓梯間時,小鸚鵡Issac撲騰著翅膀喚:「vulva! vulva!」
腳步陡然頓住。
一瞬間,有如時空穿梭,很多陌生又分外熟悉的畫面一股腦地擁擠著,在他眼前呼嘯而過。那個女孩又出現了。
這次帶了更多細膩的觸感,他緊張地細細回想,朦朧間憶起她發間的香味,她輕輕的笑聲,她柔軟的小手,她溫柔的嘴唇。
她瑟瑟發抖的嬌弱的身軀,擁在他懷裡,脖頸白皙,烏髮散開,仰望著璀璨的星空,哀柔地喚:「S.A…….」
言溯全身僵硬,屏住呼吸等她低頭,想看看這個女孩的樣子。可陡然之間,所有畫面像湍急的流水一下奔湧而去,他急切想抓住,卻消失得乾乾淨淨。
空了。
他抓了抓頭,罕見的急躁而不安。
不對,這個女孩一定存在過,一定在他生命裡存在過。
可,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
第無數次,他雜亂又毫無章法地把整個城堡翻了一遍,依舊沒有任何和女孩有關的東西。她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彷彿從來沒出現過,彷彿他只是做了一場夢。
唯獨閣樓的房間裡關著大熊風箏彩蛋各種,可他對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沒有任何印象,不明白以自己的性格怎麼會買這些小玩意。
理智告訴他,或許真的沒有這個人,不然她為何消失了,為何這裡的東西她一樣都沒有帶走。可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畫面是怎麼回事?
半明半暗的樓梯間裡,他扶著欄杆,長身而立,背影挺拔而料峭,說不出的孤寂與茫然。
「Ai……」他低頭,碎發下清澈的眼眸裡一片荒涼,只是喃喃喚一聲,胸口便如刀剜般疼痛,彷彿被誰活活挖出一截肋骨。
「Ai……」
究竟是很多年前,還是時隔不久?
腦中虛幻又捉摸不清的影子究竟是什麼?
記憶雖然模糊,可他認定了,有一個叫Ai的女孩。
大病前一兩年的記憶很不清晰。他記得夏末秋初,他去了大火焚燒的地獄;醒來時,第二年的春天已近尾聲,他躺在植物人療養院裡。
漫漫冬夜,他始終沉睡,夢裡總有一個女孩,臉頰淚濕,貼在他掌心:「S.A.,如果你死了,我會害怕活下去。」
「S.A.,我媽媽說,人生就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我從來沒想要任何東西,我只想要你。我就是想要你,怎麼辦?」
她烏黑長長的睫毛上全是淚水,歪頭在他手心,他很努力,卻總是看不見她的臉。
醒來也沒見到,關於她的一切像場夢,模糊而隱約,無論他怎麼努力,總是記不起來。
他問身邊的人,沒有人認識。
他花了好幾個月,終於記起他曾常常喚一個字:「Ai」。
他平淡的心境漸漸被一種叫「不安」的情緒替代。
一邊每日做著枯燥而痛苦的復健治療,一邊想辦法尋找每一個認識的人,媽媽伊娃裡德……
「我是不是認識一個叫Ai的女孩?她是我的真愛。」
可每個人都很疑惑,回答:「Ai?你身邊從來沒有這個人。」
他被攔回去,苦苦想了很久,帶著細枝末節來問:「我是不是帶她參加過斯賓塞的婚禮?」
媽媽和安妮搖頭:「不對,你是一個人來的。不信,把賓客名單給你,你一個個去問。」
他真的一個個敲門去問,可誰都不知道Ai是誰。駕照卡電話卡也都查不到。
言溯想得很辛苦。
頻繁的腦震盪和重傷毀掉了他部分的記憶。他記不得他們相處的事,記不得她的聲音,記不得她的相貌,甚至記不得她的名字。
唯有一種纏綿卻堅定的情感:這個模糊的女孩是他的真愛。
直到有一天,他在隔壁房間的床頭發現一行陌生而秀氣的小字「souviens-toi que je t'attends」你要記住我在等你。
言溯不知道那是銀行搶劫案後,甄愛在他家療養時,漸漸發現對他的感情,無處可說,才忍不住用沒有墨水的鋼筆劃在床頭。
而甄愛更不會知道,為了她這麼一句話,他從此踏上漂泊的旅程,走遍世界,去找尋他心尖的愛。
記憶模糊了,他卻始終堅定。
世界欺騙了他,於是,他再沒對身邊任何人提過那個名字,只是有一天,沉默地拖著箱子離開了,不與任何人告別。
他其實也不知道去哪裡找,因為他的生活裡,關於她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沒有任何線索。
言溯偶爾停下來,也會笑話自己做了個夢就變得毫無理智。
可他像在遵循他的本能。
他隱約記得,他對誰承諾過:如果你不見了,我會翻遍世界把你找出來,哪怕漂泊一生。
不會有人知道,他每走一步有多難。
記得她說過中文,就走遍全中國,把人口系統裡所有名字有AI音節的人的照片都看一遍,雖然他仍記不起她的樣貌,可他認為如果見到她,他會認識。
那麼多人沒有信息,他於是跋山涉水去找黑戶,比戶口警察還勤勞。
記得她在牆壁上刻下了法語,就去法國……
地球上70億人,他只找一個。
漸漸,距離甄愛消失的那天,兩個冬天過去了。
回來的第一夜幾乎無眠。
第二天早上,言溯坐在輪椅裡閉目養神,伊娃來了。
他模模糊糊聽出了她的腳步聲,卻不睜眼。
伊娃心知肚明,他在生她的氣。說起來,伊娃也挺震驚,
即使全世界都言之鑿鑿說沒有一個叫Ai的女孩,即使全世界都找不到她留下的痕跡,即使言溯自己都想不起她的樣子,他還是那麼堅定那麼純粹地守護著心裡那個模糊的女孩,無論如何,都不放棄她。
以至於,他認為伊娃騙他,所以不理。
伊娃走近看他一眼,身體本來就不好,又瘦了,一個人默不作聲地常年孤獨地在外漂泊,其中的艱辛和苦楚估計只有他一人知曉。
可即使如此,他閉目養神的樣子依舊淡然安詳,臉龐一如當初的清逸秀美,不帶風露,不染凡塵。
「S.A.,你身體好後都沒有按醫囑修養,一直在外面跑,這麼下去身體會不行的。」伊娃勸他,說完有些唏噓。
言溯重傷被判定為植物人,躺了好幾個月器官肌肉快要衰退才醒來。
而醒來才是噩夢的開始,身上各處的傷全面爆發,還有深重的毒癮,醫生以為他即使醒來也撐不下去,會被打垮。可他竟然在三個月內站起來了,連醫生都吃驚的耐力與毅力。
伊娃知道,他下定了決心要去找甄愛,所以才那麼努力。
她剛才說的話,言溯沒搭理,依舊閉目。
伊娃知道他固執,也不勸了,從包裡拿出玻璃管和試紙:「你媽媽讓我來的,檢查一下你最近有沒有吸毒。」
言溯睜開眼,一聲不吭從她手裡撈過東西,把試紙放進嘴裡含一下,很快塞回玻璃管還給她。
伊娃看著透明的小玻璃管:「嗯,沒有。」
她再度恍惚,想起他戒毒的那段時間有多慘,那時身上還有別的病痛,簡直是個慘不忍睹的廢人,每天都活在煉獄。
起初醫生考慮到他身上別處的重傷和劇痛,提議用嗎啡,等病好了再戒毒。
言溯不肯,沒日沒夜地被捆綁著,那麼高大的男人,蜷成一團,顫抖,嘔吐,甚至暈厥。
誰會想到,他沉默而倔強地熬過去了。現在,他好好地活在所有人面前。
有毒癮的人大部分會復發,因為意志力不夠。伊娃把玻璃管塞回包裡,驀地一笑,她差點忘了他是言溯。
「沒事我先走了。」伊娃轉身離開,沒幾步又回頭,「你下次去哪兒?不會又只待兩三天就走吧?」
沒人回應。
伊娃忍了忍,快步返回:「喂,S.A.YAN!你……」她看到他的右耳,愣了一下。
言溯睜開眼睛,眼眸依舊清澈,不帶感情:「有事嗎?」
伊娃的火氣一下子撲滅,問:「你又忘戴助聽器了?」
「不是忘記。」而是故意不戴。
「為什麼?」
「沒有想聽的話。」他休息夠了,起身去書架上拿書看。
伊娃望著他的背影,有些難過:「S.A.,你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不要去找那個不存在的人了。」
「即使全世界說沒有這個人,我也知道她存在。我只是,」他揉了揉額頭,似乎疲憊了,透出些許力不從心,「只是很想知道,她究竟長什麼樣。」
「如果你一輩子都找不到呢?」
「對於我一生唯一愛過的人,我當然要給她一個男人對女人最高的禮遇。」
「什麼禮遇?」
言溯沒回頭,語調淡然:「她活著,我用一生尋找她;她死了,我用一生銘記她。」
伊娃震撼了,眼眶有些濕,抬頭望天,努力眨去霧氣:「一生那麼長,你總會遇到……」
言溯猜出她要說什麼,不客氣地打斷:「我的愛情,和時間沒有關係。」
「你連毒都可以戒掉,一個人……」
「我的愛情不是習慣出來的,戒不掉,也不想戒。它也不是日子久了適應妥協出來的。」他垂下眼眸,微笑,卻有說不出的傷,「我不記得她,可我記得我很愛她。好像,比愛全世界還愛她。」
「我記得那種心情,那種珍視她的心情,那種為了她而心痛的心情,還記得我想為了她放棄一切。」他輕揚唇角,心裡卻疼得撕心裂肺,很輕很緩,像在述說他珍藏的夢,
「我不記得她,可我記得她很特別很美好;記得一開始,我懂她,她懂我;記得她是世上唯一能讓我心疼的女孩,她就那麼安靜著,我也會心疼。我此生的愛人,已經遇到,不想再遇。」
伊娃啞口無言,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世界某個角落的甄愛,知道她刻下的一句玩笑話,讓言溯終其一生,都在漂泊,都在尋找,讓他給她一個男人能給女人的最高禮遇,她會不會感動又心痛得落淚?
悲哀的是,甄愛不會知道。
言溯也不在乎,他不記得甄愛的容貌,甚至不記得她的名字。
伊娃陡然發覺,言溯像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憔悴的手緊緊握著他模糊不清卻不肯割捨的人,到死拖進墳墓都不鬆手。
明明關於甄愛的一切都記不清了,卻執拗地,純粹地,固執地,驕傲地,沉默地,倔強地堅守著他心裡模糊的女孩和清晰的愛情。
伊娃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你慢慢找吧,我先走了。」
言溯不搭理,過了幾秒回頭看伊娃的背影,腦子裡忽的又浮現出那個畫面。
那個畫面他想過無數遍,所以漸漸熟悉。
似乎是在初春,有一條樹木抽出新芽的林蔭街道,名叫Ai的女孩穿著小靴子走在前面,腿干細細的,小手背在白色外套身後。她輕輕搖晃著頭,聲音閒適快樂像風中的鈴:「啦啦啦,我沒聽;啦啦啦,我沒有聽。」
那時的天空很高,很藍,她很舒展,心情很好,卻不回頭。
同樣的場景還有,更加茂密的林蔭道,她側頭望著路邊的花兒,小聲地不好意思地問:「那你瞭解我嗎?」
「不瞭解……但,想瞭解。」他低頭看她,好像要看到了,卻只瞥見她羞得通紅的側臉。風吹起她的長髮,她開心地快步小跑到前邊去了。
依舊是背著手,大踏步地走,驕傲又自信的樣子。
言溯回想了很多次,可她始終沒有回頭。
而他,一直記不起她長什麼樣。
他驀地慌張而急躁,好像他珍貴的記憶盒子被誰偷走了,他卻搶不回來。
好像他盒子裡原本有無數張美好的照片,可龍捲風來襲,他的記憶漫天飛舞,他惶恐又急切地去抓,滿身是汗,心中大駭,卻無法挽回照片被風吹散的結局。
都被風吹走了,剩下的寥寥幾張被雨水打濕,全模糊了影像。
可即使是殘存的記憶「照片」,他也小心翼翼把它們收到「Ai」的盒子裡,珍惜地抱在懷裡。
言溯立在書架前,閉了閉眼,漸漸平靜下來,轉身去廚房拿水喝。
端著水杯一回頭,目光無意掠過自己空空落落的肩膀,思緒晃了一下,驀地想起是不是夏天的晚上?他背過一個醉酒的女孩?
那天,路上光影曖昧,夜風沉醉,他看見她手腕上深深的傷痕。
言溯握著水杯,微微蹙眉,她怎麼會受那麼重的傷?
她靠在他肩膀上,歪著頭喃喃自語,她的鼻息又熱又癢。
他很小心地回頭看,兩年來,記憶中她的臉第一次變得如此之近。他心跳如鼓,看見她額頭的肌膚很白,散著玉一般的光澤,還帶著醉酒的緋紅。
想再往下,角度擋住了,還是看不清。
他的心失控地亂跳,著急地轉頭想要看清,竟握著空杯子原地轉圈圈,可身後什麼也沒有。
言溯的臉色漸漸平靜而平淡,心彷彿從高空墜落。
他記得從城堡出去,她背著手在他前面走,但她不轉身,背影很模糊;
他記得她穿著雪地靴陪他散步,可雪地白得刺眼,她白皙的臉融進幻化的光裡,看不清;
他記得背過喝醉酒的她,記憶裡他看到了她的手,轉頭看她歪頭靠在自己肩膀上,還是沒看到正臉;
他還記得在不知哪裡的浴缸裡,她渾身冰冷地僵硬在他懷裡,他死死摟著她泡在熱水中。她醒來了,他狠狠去貼她冰冷的臉頰,依舊沒有看到她……
言溯深深凝眉,竭力去想,可所有的畫面撞在一起,破碎開了。
他握著空空的杯子,寂靜地立在大理石桌子旁,沉默而又安靜。
半晌,放下杯子走了。
出發的前一晚,言溯習慣性失眠,他獨自走到圖書館裡,坐在鋼琴邊的輪椅裡,不知為何,忽然想彈一首曲子。
他不記得是哪裡來的曲調,可彈著彈著,隱約想起,這首曲子叫做致……致什麼?
言溯手指摁著黑白色的琴鍵,坐在彩繪的月光下,清凌而安靜的面容忽然間極盡痛苦。
彷彿,有一首鋼琴曲是寫給她的,是他此生的摯愛。
可她究竟是誰,在哪裡?為什麼還是想不起來。
漸漸,他手指顫抖,曲調卻還在悠揚地飄著。音樂中,他想起。似乎在地下的洞穴裡,他緊緊抱住火光裡的女孩墜落在地,當時,他的心裡只有一個信念:
「Ai,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把她的頭摁在懷裡,擁抱她的觸感還那麼清晰,可她抬起頭時,他的瞳孔和意識卻渙散了。他的世界變得黑暗,他還是沒有看到她。
鋼琴曲戛然而止。
言溯的手劇烈顫抖起來,兩年來漫無目的的找尋與執著,如此接近卻還是沒有結果。
他的心裡,一片荒蕪,像秋天長滿了野草的原野,一時間湧上無盡的蝕骨般的悲哀與荒涼。心痛得千瘡百孔,在思念。
可他連自己究竟在思念誰都不知道。
他像是無處依附,猛地抓了一下鋼琴上的樂譜,紙張飄飛,忽而飄出一張白紙片,落在潔白的鋼琴上。
拾起來,是沖印紙的質地,光滑的紙面寫了幾行字:
「Ai,我很喜歡,你那種追求太陽溫暖的努力;我很喜歡,你那種渴望光明的嚮往;我很喜歡,你那種用力活下去的心情。
我很喜歡你整個人,整顆心。」
他緩緩把沖印紙翻轉。
皎潔的月光披著彩繪的紗,溫柔地灑落在那張照片上——
夏天燦爛的陽光下,他彎著唇,唇角的笑意溫暖而肆意;懷裡的女孩戴著碩士帽,捧著花束,霏霏紅的臉頰親密地貼住他的下頜。她天使一樣美麗,笑靨如花。
笑靨如花啊……
在那個月色微蕩的夜裡,面色清俊的言溯形單影隻,滿目悲傷。
我記得,我認識一個叫甄愛的女孩,她是我的真愛。
我記得,我答應過她,一定會找到她;翻遍全世界,也會找到她。
冬末春初,天空綴滿繁星,璀璨得像灑滿鑽石的天鵝絨。月光稀薄,氣溫還很低。前幾天下過大雪,雪夜的山林銀裝素裹,一片靜謐。
風從車窗的縫隙裡吹進來,涼沁沁地撩起甄愛鬢角的碎發。
安全帶空空地掛在一旁,甄愛扭頭望,白色的歐式城堡在白雪與月光的襯托下,乾淨又典雅,像童話故事裡王子和公主住的地方。
她緩步下車,冷氣撲面而來。
天地間一片安靜,只有漫天呼嘯的風。
上了台階,她掏出那把帶在身邊好幾年的鑰匙。插進去,輕輕一擰,開了。
3年了,他還沒有換鎖。
城堡裡安安靜靜的,沒有人。門廊裡也沒有可以換的鞋子。看上去沒人常住,可室內的一切仍舊乾淨整潔,不曾積染灰塵。
裝飾仍是熟悉的中世紀風格。
世界很靜,只有外邊的風聲。
她沒開燈,走上長長的台階,穿過走廊,圖書館還是老樣子,亙古般的寧靜。
並不黑,因為今晚月光很好。
忽然就想起初見那天,也是雪後,她繞過鋼琴,看見後邊年輕人清俊而深邃的眉眼。
這一次,鋼琴和輪椅都在,他卻不在。
3年前,伯特掉進海裡;言溯止了呼吸,而她瞬間被特工們帶走,甚至來不及看言溯被送上救護車。
她被假死,然後藏了起來,這幾年,她接觸過見過的人,是個位數。
組織的人找到她的「屍體」,但或許並不信,還在繼續找她。可這3年,她躲藏得很好,他們找不到任何訊息。
甚至從言溯這裡也找不到。
因為……
據說,他成了植物人;很久之後,醒了,卻失憶了。
聽說,他忘了她。
現在世界各地走,做他的研究。連組織都放棄了從他這裡找甄愛的可能性。
所以,這次她才有機會出來看看。
她坐在鋼琴前,輕輕戳著鋼琴鍵,彈出不成調的音符。
聽說,他忘了她。
這樣很好。他可以像沒認識她之前一樣,過得單純,至少,平安。
而她,一點兒也不難過。得到過他那樣純粹的愛情,即使是回憶,也足夠她紀念一生。
分別的這些日子裡,沒有盡頭的實驗,何其枯燥。可每一天,她都會把他的情書想很多遍,包括他在那段懺悔視頻裡給她的情書。
別離辭:節哀。
她一看就懂。
那個夏夜,月光皎潔,他們脫了鞋,赤足在圖書室慢舞。一舞完畢,言溯輕輕給她念起詩人鄧恩最經典的愛情詩。
他說他喜歡鄧恩把一對愛人比作圓規的兩隻腳,喜歡那首詩裡純粹淨化了的愛情,即使別離,即使不見,愛人的精神與靈魂也永遠凝在一起。
所以,那日,在機場的洗手間裡聽他說「最後的別離辭給她,請她節哀」,她瞬間淚滿眼眶。
而此刻,雪天的夜裡十分靜謐,天地間沒有一絲聲響。繁星閃閃,月光如水銀般灑在彩繪的玻璃窗上,美得驚心動魄。
她抬頭望天,星空之高遠,透過玻璃窗,那麼深邃,像記憶裡清晰的言溯的眼睛,澄澈,明淨。
他,是她此生的摯愛。
甄愛仰著頭,立在白紗般的月光裡,微微笑,喃喃地念起了那首別離詩。聽說,靈魂相愛的戀人就像圓規的兩隻腳:
「你在心中,我走天涯;
我漂泊的一生,為你側耳傾聽;
相聚之時,才能彼此相擁直立;
你堅定,我的軌跡才會圓滿;
你不移,我才能走回最開始相遇的地點。」
她曾擁有這世上最美的愛情,了無遺憾。
月光,山林,雪地,這樣美麗的景色,她一個人欣賞,也不可惜。
此刻戛然而止,短暫地回到他住的地方,再告別,也不可惜。
玻璃窗外星空如洗,她唸唸不捨地低下頭。
看看手錶,已經過去十分鐘,該走了。
走之前,想從他的書架裡帶一本書走。記憶突然回轉,想起上次分別,他告訴她有一封信。藏在她最喜歡的童話書裡。
甄愛一驚,立刻從書架上找出那本不算厚的阿基米德傳,因為激動,手竟然發抖,書一下摔在地上,書頁裡掉出白色的信封。
或許時間太久,封緘的紅色印泥褪色了,沒開啟過。
信封上寫著「Ai」,印泥上戳著「S.A.YAN」。
甄愛愣愣的,飛快拆了信,是他的字跡啊!
月色映在她的眼裡,一片水光。
「Ai,原打算等性幻想案件結束了,再懷著認真而誠懇的心意向你道歉,並告訴你關於我隱瞞事件的原委,可事情突發變化,我知道歐文把你藏在哪裡,我馬上會去見你,但彼此說話的時間已然不及,只能用信件向你懺悔。希望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不要驚慌,我雖然是去危險的地方,但我一定會回來你身邊。
寫這封信並不代表我沒有信心回來,而是信中的內容太重要,你必須知道真相,不論我生死,都無法阻攔。
Ai,Chace留給你的ipod其實有8個,除了看似完美的7彩色,還有銀色。我認為被CIA拿走了,種種跡象(你有興趣以後再和你討論)讓我懷疑Chace留下了關於你母親的信息。很有可能你的母親並不是你想像中完全邪惡是非不分的科學家,她很可能比你想像的有良知。
Ai,以後不要因為母親而哭泣而自卑,你的母親是愛你的。
以上幾點我在和安妮的對峙中得到了肯定。這也是我要向你懺悔的地方。對不起,我從silverland回來後就找安妮談了,可我沒有及時告訴你。
說起來,和安妮的談話中,有一點讓我意外。
安妮很有理地說如果甄愛不為CIA服務了,沒有解藥會讓恐怖組織更猖狂,世界會很危險。
我當時不知怎麼想的,回了一句『screw the whole world去他的全世界』!
安妮驚訝了,我自己更震驚。我以為我為你顛覆了自己一貫的價值觀,我深感迷茫。可很快,我發現,並沒有。因為純粹的正義不容許欺騙和虛假,不容許強制與脅迫。我認為我的行為很正確。
有人犧牲自己為了大眾,這值得稱頌;可為了大眾犧牲別人,即使是億萬個『大眾』面對一個『別人』,那也是強取的偽正義。
所以,我堅決不允許他們這麼做。
當然,我很羞愧說了不文明的話,我保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說,『甄愛很善良,也比你們想像中的更有責任。即使你們不用道德壓制她,她也會做她應該做的事。但如果她不願意,我也支持她。』
安妮很快說,『你可以告訴她真相,如果她願意繼續,很好;可如果她想離開我們,不再為我們服務,對這麼一個不為我們所用,卻擁有那麼多尖端技術的人,你說她的下場是什麼?你能從政府和國家手裡挽救她?你認為自由比生命重要,所以S.A.,你要替她選擇自由放棄生命嗎?』
那一刻,我啞口無言。我一貫藐視勢力,可那時我無比痛恨自己,不能把你好好保護起來。理智讓我很清楚,我一個人根本無法和政府與S.P.A.的雙重勢力作戰。
我其實想說,如果你願意留下,我陪你過再不見光的日子;如果你不願意,我也陪你浪跡天涯。可我不知如果你不願意的情況出現時,我們該如何安全地離開。
Ai,我的生命,你的自由,我會選擇後者,義無反顧;
可如果是,你的生命,你的自由,我只能讓你活著。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從安妮那裡回來之後,我並不輕鬆。我知道你母親的事情在你心裡是多大的負擔和愧疚,我知道它把你壓得頭都抬不起來。
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所以沒有人比我更心疼你。
這件事一直在折磨我,我漸漸認識清楚,
雖然我愛你,但愛不是理由。我不能以愛之名擅自為你做決定。
是我太霸道,只因我不能承擔失去你的風險,就欺瞞你。我認為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可是你呢,你會說『不自由,毋寧死。』
我知道,從你的心情考慮,你是寧願死,也不願背負這些情感與道德負擔的。而我,必須給你自由。
即使這份自由可能以你的生命為代價,我也必須把選擇權交給你自己。
我意識到了錯誤,一面想告訴你,一面又想解決方法。
某一天終於豁然開朗,記不記得那天我對你說,隱姓埋名,毀掉現在的臉也不錯?
那時,我就做決定了。
正因為放下了心裡最大的負擔,我才能夠心無雜念,純粹而真誠地向你求婚。
Ai,以上就是我對你的懺悔,我非常慚愧,向你表達十萬分歉意。請你原諒。
在此,立字據保證:一生對你再無隱瞞。
S.A.YAN」
中英文雙份,簽字印鑒。
她癡癡地微笑,淚水盈滿眼眶。
雖然一早就相信他,雖然心情早已平靜如水,可如今看到這封信,她依然震撼。
言溯,你怎能如此愛我。
值得了啊,即使這一輩子只能躲起來,過著單調的機器人一般的生活,也值得了。
她飛快擦去眼淚,把信箋和書本抱好,轉身要離開,可安靜而昏暗的古堡裡,傳來一聲清脆的開門聲。
甄愛的心狠狠一磕,停了跳動。
她緊緊抱著書,貼著書架,一動不動。
幽靜的城堡裡,有一瞬悄無聲息;漸漸,有腳步聲,不徐不疾,走過大廳,上了台階,敲在走廊的地板上,一步一步靠進,甚至開始在圖書室裡迴響。
甄愛的心已提到嗓子眼。
這個腳步聲,雖然變了一些,卻正是她熟悉的那個人。不會有錯。
她死死摟著書,聽著那聲音越來越近,她猛地上前一步,期盼卻惶恐,腳步又陡然止住。隔了半秒,心彷彿要從嗓子裡蹦出來,腦子裡已然沒了想法。又拔腳走了一步,
於是,剛好,
他也走進圖書館。彷彿還是那年站在路邊玩anagram時的樣子,墨色風衣,灰色圍巾,個子高高的,挺拔清秀。
他風塵僕僕,手裡拿著一摞紙張,像是忙著什麼,甚至沒在進門後脫下風衣和圍巾。
這一點兒都不像那個行事古板的他。
她死死盯著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他亦感覺到家裡有人,清瘦的身形頓了一下,緩緩從紙張裡抬起頭來。
這夜,月光如此皎潔,更顯他眼眸深邃,膚色白皙,稜角分明彷彿上帝親手雕刻。尤其一雙淺茶色的眼眸,澄澈明淨,像此刻雪夜裡高遠的星空。
古堡內外,一片靜謐。
雪地,山林,星空,月光;美得驚心動魄,悄無聲息。
城堡裡,天光昏暗;城堡外,白雪皚皚。
雪早已停了,門口台階的雪地上,一行小小的字,寫在雪裡,風一吹,淡了:
For you, a thousand mi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