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意收到HK城電視台的錄用offer時,給言格發了條短信。
心情大好,早早洗漱上床,明天要精神抖擻去上班。躺在床上,準備寧靜地睡去,可是,言格沒回信息。
突然就無端煩悶起來。
她才不需要他呢。
切!
蒙上被子睡覺,某一刻,騰地從床上蹦起來,又發一條:「言格你手斷了嗎,回條短信會死嗎?」
呼,心情好多了。
睡覺。
一分鐘後電話響。鈴聲是她自己嬌滴滴的聲音:「親愛的~你男人電話~快來接喲~」
言格。
甄意一個激靈蹦起來,那邊他的嗓音極淡:「我在你家樓下。」
「啊?」
她溜下床,以光速套上棉布裙子,踩著人字拖噠噠跑出去。
夏天的夜色很好。
言格微微頷著頭,立在車邊,碎發遮眼,整個人透著淡定從容的氣質。
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
甄意一溜煙衝到他面前,卻在他心一緊以為她會撞到他身上時,猛地剎車,站定。
她仰起頭,看見他又黑又靜的眸子,心神微顫。
言格隨意地睫羽一垂,把她盡收眼底。
普通的棉布長裙,像回去單純可愛的學生年代。
不染塵埃,清湯掛面。
她頭髮有些濕,黑白分明的眼睛,活潑又好奇地看著他,嘴唇輕輕抿著,唇角帶著掩飾不住的小歡喜。
夜色把她的臉襯得像稀有絕美的玉,一捧就會細碎。
她歡快的聲音把他的思緒拉回:「怎麼這時候過來?」
他語調平穩,透著隱約的張力:「你明天新工作上班,送點就職禮物。」他遞給她一個粉色的盒子,小小的,緞帶繫著,包裝精緻。
「不過是打雜,說什麼就職?」她癟癟嘴,心裡卻甜蜜。
「可以現在拆開嗎?」
「嗯。」
白色的名片夾,簡約大方。
她心裡歡喜:「好漂亮,不過,重回最底層,不會有名片啦!」
「以後會有的。」言格平淡地說,「不管做什麼工作,甄意都可以做得很好。」
甄意微微一愣,原來是來送鼓勵的,心瞬間柔軟下來,舒心又愜意。
「謝謝啦。」她笑呵呵說完,一時竟沒別的話可說。或許太開心,太放鬆,只看著他也好,腦子裡也搜刮不出話題來。
他也安然,就這樣無所顧忌地看她,看她笑靨如花,看她風吹細發,竟就這樣,淡定自若,絲毫不尷尬,面對面相互看了幾十秒。
夜風沉醉,聽得見鳥兒振翅的悉率。
甄意問:「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他點頭。
「……」
甄意說:「啊,我準備請你吃宵夜呢。上樓去吃好不好?」
又撒謊。
他細細看她,斟酌半晌:「嗯,不用了,謝謝。」
甄意知道騙不過,又慇勤道:「這麼晚了,開車回去多累啊,不如去我家借宿。我的床很柔軟呢!」
我也很柔軟呢~昂……
他了然:「嗯,不用了,謝謝。」
甄意沒好氣:「那再見。」
「好。」他禮貌地點頭,表示贊同。
甄意腹誹:好你妹!
然後,兩人都沒動靜。
甄意語氣彆扭:「走啊你,怎麼還不走?」
他不太自在,抿抿唇,說:「看你進去,我再走。」
「……」
啊……這樣……
她低低地「哦」一聲,很窩心,轉身慢吞吞離開。
心裡,幸福滿溢。
把玩著名片夾,意外發現裡面有張名片,抽出一看,檀香木箔,纂刀和墨藍色刻了兩個字,他的字跡,清雋沉然:
「甄意。」
背面一行。
「彩虹也說她不可思議。」
彼時,她已走進大廳,回頭望,他還立在車邊,清姿卓然。
他在等她回頭?
看見他在守望,感覺真好。
HK城電視台社會新聞部的人對甄意並不陌生,她曾數度是他們的採訪對象。
此番是來陳默手下做記者,非常厲害的欄目編導。
陳默性格鬼怪,見面第一句話是:「能就你這幾個月的管制生活做一檔節目嗎?題目叫悔不當初。」
甄意:「……」
「玩笑。」他面無表情,「不過,認真的。警察會常常監督你的行蹤嗎?如果哪個時刻聯繫不到你,會不會湧出來抓你?這種時候我是應該撿起棍子打你還是打警察?」
「……」
上午熟悉了業務,下午就被派去找器官捐贈素材。
目的:第三醫院。
第一個聯繫人是安瑤。
安瑤很配合。但這幾天工作太忙,只能邊走邊說,大致介紹了器官捐贈和移植現狀。
她人淡漠,說話平靜沒起伏,不知是不是醫生的耐心安寧,聽著竟莫名舒服。
甄意想,自閉的言栩會喜歡她,一定有她的好處。
安瑤忙得腳不沾地,常有病人護士打擾,甄意便不耽擱,很快離開。
聯繫人還有三個,被奇妙的命運聯繫到一起。
徐俏,25歲,女,急性白血病,等待合適的干細胞,幾率二十萬分之一。
淮生,26歲,男,尿毒症,等待腎源,合適配型比率不低,但供求比萬分之一。
許茜,25歲,女,先天性心臟病。
「那天護士推我去草地上散步,風很大,吹掉了假髮。有個男孩經過,幫我撿起來拿到水邊洗。他叫我美女。哈哈。」
徐俏坐在窗邊,和甄意講起舊事,臉因疾病而蒼白,笑意卻格外純淨。
「以前也有人叫我美女,可光頭後就沒了。假髮濕了,他給我紗巾,波西米亞風,包在頭上漂亮極了。當然啦,漂亮極了是他說的。我可不好意思。」
「就這麼認識了?」甄意問。
「嗯。就這麼認識了。」徐俏拖著腮,含笑。
「護士說他叫淮生,尿毒症,靠腎透析維持生命。我說他長得真帥,護士說,幸好你沒在他透析前看到,那時他是腫的。哈哈哈。」
她笑聲爽朗,甄意也忍俊不禁。
「第二次見面,他送我彩色的假髮。你看,天藍色戴著可漂亮了。」她指自己的頭。
甄意剛給她照過相。徐俏皮膚極白,一頭淡藍色的頭髮,像漫畫裡的異國少女。
「還有別的顏色?」
「粉色綠色都有,我最喜歡白色。」徐俏拿出白色換上,一瞬間變成雪國仙女。
「真漂亮!」甄意感歎。
「是啊。」徐俏爬到床上坐好,「淮生送給白色時,說……」
安靜。
「說什麼?」
她淺淺的微笑柔弱得像冬日的陽光:「他說,徐俏,等你老了,一頭銀髮,你還是那麼美麗。」
甄意一下子說不出話,遲來的悲傷瀰漫心頭。
「甄意。」她聲輕如紗,「我真的……好想變老啊!」
她笑著,大大的眼睛含了淚水,一閃一閃:「好多人想永遠年輕,我不想,更不想以這種方式永遠年輕。我說,十幾歲的女孩青澀,二十幾歲的女孩嬌艷,三十幾歲的性感,四十幾歲的魅惑,五十幾歲的優雅,六十幾歲的平和,七十幾歲的從容,八
十幾歲的豁達。
我想接受自然的軌跡,體驗每一種時刻的美好,不徐,也不急;我想一天一天變老,那會是多幸福。」
甄意微笑:「不能贊同得更多。」
徐俏眨眨眼睛,風乾淚水,又開朗地笑:「哈,誰知道哪天就找到合適的配型了呢?」
「我過會也去試一下,看能不能幫你。」「謝謝啦。真希望奇跡出現。治療用了家裡好多錢,如果等不到就這麼……我爸媽得虧死。生一場病就是傾家蕩產,舉家欠債。」徐俏的聲音再度低下去,「治療費太高,原本打算不治。怕哪天死去,爸媽沒
了女兒,還得還債,可……」
她說不下去了。
可,只要能多活一天,誰又想死呢?只要有哪怕萬分之一的希望,哪怕負債纍纍,父母又怎會放棄孩子?
甄意:「這種情況,怎麼會做器官捐贈的決定?」
「將心比心。」她說得輕鬆,「病痛,治療,太痛苦了。如果終有一天,我的父母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希望別人的父母不要像我們一樣絕望。」
甄意覺得,此刻沒有語言能描繪她波瀾壯闊的心境。
「施與是福嘛。死了還可以救人,多好。」徐俏說,「你要採訪許茜吧,她是我閨蜜,也簽了器官捐贈書,她的腎剛好和淮生匹配呢。」
「淮生知道了怎麼說?」
「沒怎麼說,」徐俏努努嘴,「許茜還很健康麼,治得好。淮生說他可以慢慢等,希望許茜健康出院。」
「你們三個心地都好。」
徐俏爬起來:「你要去看淮生嗎?一起吧。我也想看看他。」
出病房遇到徐俏的母親,衣著樸素,面露倦容;夫婦倆各兼四份工,還得輪流抽空看徐俏。知道甄意是記者,徐媽媽難為情又小心地表達,能不能拜託好心市民捐點錢,最好來醫院配干細胞。
徐俏有些尷尬,年輕女孩心底驕氣,可抬頭看到媽媽頭髮上的銀絲,又低下頭去了。
甄意點頭:「我們一定盡力。」
去到透析病房,氣氛沉寂。
幾十平米的病房內放著幾排儀器,躺滿病人,一個一個沒有聲音,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只是沒力氣反抗。
每人臉上都寫著痛苦,空氣裡寂靜地流淌著煎熬的氣息,只有機器空洞的聲響,混雜著消毒水的味道。
彷彿能嗅到生與死的邊緣那鋪天蓋地的絕望,苦痛,和掙扎。
兩人換了鞋子外套,輕手輕腳進去。徐俏一眼看到淮生。
是個長相清秀的男孩,睡顏安寧,可眉宇間帶著極淡的痛苦,容顏乾枯發灰,看著叫人心疼。
他身上插著管子,渾濁的血液抽出來,在機器裡解析分離,又重新灌回體內。
儀器上紅色的數字緩緩上升。
徐俏說,他每次透析要從體內抽出3公斤多的廢液,現在才到1.3升,他還要在機器上躺兩三個小時。
每星期兩次。
徐俏覆上他蒼灰色的手,輕聲說:「只有生病的人才能體會這有多痛苦,可等健康人體會到時,一切都太遲了。這裡,很多人都有錢,可有時候,疾病不是錢能豁免的。」
她們輕聲細語間,淮生的手動了一下,下一秒,他睜開眼睛。
「對不起。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正覺得無聊。」淮生笑起來很好看,「俏俏,你今天的頭髮真漂亮,像我小時候愛吃的水蜜桃棒棒糖。」
徐俏摸著才換的頭髮,回報他一個開心的笑顏。
和徐俏一樣對生命樂觀而憧憬的男孩。
甄意心中感歎。
看著他們緊握在一起的手,她不想打擾,能在生命最脆弱的時候遇到一束光,互相扶持著走過人生的晦暗,也算是上天的饋贈。
她走出病房,意外撞見認識的人:淮如,淮生的姐姐。竟是和甄意高中的學姐。
淮如見到甄意也挺意外:「你不是做名律師了嗎?」
甄意擺手,爽快道:「沒看新聞麼,臭名昭著了。」
淮如忙說抱歉,聽說是來採訪的,她很配合。
甄意一一記錄,抬頭見淮如立在病房門口,凝望裡邊的淮生和徐俏,那個眼神,太過無奈悲傷。
「他們兩個挺配,不是嗎?」這一刻,甄意挺佩服陳默的。新聞裡白血病腎衰竭太多,受眾都麻木。可徐俏和淮生這一對悲運卻樂觀的情侶,情感衝擊太強烈。
「是啊。」淮如說,「我和淮生是孤兒,從小相依為命,這種感情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我太想救他,可惜我和他不匹配。他們真幸福。如果淮生能找到合適的腎,俏俏也找到合適的骨髓,在一起,多好。」
「是挺好。」
身後忽的傳來一個陰涼的聲音:「病人家屬都很無恥。」
甄意一愣,回頭。
淮如蹙眉:「許茜?」
女孩像西域美女,小麥色皮膚,輪廓明顯。她是富二代,徐俏的閨蜜,前段時間突發心絞痛,查出有心臟病。
她不客氣地說:
「這病房裡每個人都期望換腎,可這期望,說白了,就是期待世上某個無辜的人立刻死去,把他的腎拿過來。你說,是不是很齷齪?」
甄意詫異半秒,終究搖頭:
「生的希望,是另一個人的死亡;很真實,很無奈;可雖然諷刺,誰能說期待換腎的想法不對?」
許茜目光挪過來,傲慢地打量。
甄意:「既然你這麼認為,為什麼還簽器官捐贈書?」
「你管我?」她哼一聲,走了。
甄意自然不管她,只是想起她剛才看裡面的眼神,太微妙。該不會……
她並未過多揣度,就見楊姿提著果籃過來。
兩人最近見面機會劇減,在這見到,都驚訝。
楊姿指指淮如:「我和她們一起長大。對了,你找到工作了?」
淮如替她回答:「知名編導陳默的助手呢。」
「那好好幹。」楊姿唏噓。甄意跳槽太順利,還以為她會消沉一陣。奇怪,這世上似乎總有這麼一種女人,什麼事到她面前都是順利坦途。
聊了幾句,甄意告別,「我去驗骨髓,先走啦。」
「甄意。」淮如喊她,「你真和言格在一起了?」問完,或覺不恰當,忙解釋,「好奇而已,這是深城中學永恆的賭約和話題。」
甄意眼珠一轉:「當然在一起了。」
「真好。」淮如笑,「一定好好的,永不分開哦。」
每個深中出來的學生,都記得那個神奇的下午。
言格上初二,體育課和初一13班重疊。上課集合時,班上的同學忽然騷動起來,他沒反應,直到聽到一個鈴鐺般清脆的女聲:
「言格!2年1班的言格!我是甄意,我喜歡你!」
他漠漠地循聲看去,有個女孩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白T恤上彩筆塗鴉,寫著「甄意(心)言格」。
她蹦蹦跳跳,歡樂地扭腰扭屁股,在跳舞,印著他們名字的T恤和短裙像蝴蝶在飛。
同學們樂了,哈哈大笑,還有人鼓掌。
體育老師氣死,拎著甄意的耳朵把她提到言格面前:「道歉!」
言格安靜地看她,她跳著腳,齜牙咧嘴地做鬼臉,卻一點兒不難看。
「為什麼要道歉,我說的是真話呀!」她理直氣壯的,被揪著耳朵,還轉頭看言格,笑瞇瞇的,「嗨,親愛的言格,你生氣了嘛~」
他並沒有。
體育老師和她講不通,說:「罰跑操場10圈。」
10圈=4000米。
同學們倒抽冷氣,她卻神采奕奕,眼睛發亮,激動地問:「老師,跑10圈就可以追言格了咩?」
眾人:「……」
她跑了10圈,教學樓的窗戶旁擠滿腦袋,各個年級的同學都在看……
那時,圍觀的人裡有幾個會想到,多少個4000米都攔不住她。又有誰會想到,這場馬拉松跑了3年,而他們真的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