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5

中途休庭。

甄意走進洗手間,才打開水龍頭,手就開始抖了起來。低下頭,眼淚便像斷了線珠子往洗手池裡砸。

林涵,那麼好的林警官啊……

她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拿手接水洗臉。剛才流淚太多,臉上全黏膩了,涼水撲上去,清潔了不少。

她抽了紙巾,擦去臉上的水,準備出門,卻撞見楊姿進來。

楊姿也很落魄的樣子。

她只是淮如的律師,承受的責罵並沒有淮如重。但旁聽席上的記者和民眾全在讚歎甄意的表現,討論林警官的悲壯,連帶著議論起甄意身中兩槍也不肯受迫殺林涵的事。

還有人會痛罵淮如,但沒人看見她。

她,楊姿,完全被忽略了,甚至連罵她的人都沒有。

楊姿垂著頭,歎了口氣:「甄意,淮如和我商量過了,她不需要二次開庭,她知道林涵的日記會是真的。你也說對了,她主動綁林涵時,林涵醒來了,知道了她是同夥。」

聽到這個消息,甄意臉上沒什麼表情,只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

楊姿試探著說:「我還是要嘗試給她減刑的。」

「嗯。」

甄意這樣漫不經心,叫她摸不到頭緒,再問:「你呢?」

「堅持終身監禁。」

楊姿沒想她這麼固執,臉上過不去:「你在法庭上已經表現到最好,成了全場的焦點,也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都成了主宰了,還要怎麼樣?」

甄意扭頭看她,目光有些冷:「沒有,我想要的只有一樣,給淮如判終身監禁。」

「甄意,你又何必呢?淮如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弟弟,她需要……」

「她需要什麼都不關我的事。」甄意打斷,隔了一秒,「而且,你當事人的殺人動機,就這樣告訴我,沒關係嗎?」

「你……」楊姿見她態度堅決,更加急了:「你怎麼這麼無情?為什麼不會憐憫?」

甄意差點兒冷笑:

「楊姿,我看上去,像是聖母嗎?憐憫這個詞,只留給值得憐憫的人。」

「可淮如他們姐弟也很可憐。他們也過得很辛苦。」

「再可憐也不能成為殺人的借口!」甄意忍不住大聲,「這世上很多人都過得很辛苦,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去殺人。

而且,楊姿,你捫心自問,你在乎的究竟是淮如,還是你自己的名聲?」

楊姿一怔。

「楊姿,知道你為什麼會輸嗎?」

甄意緩緩問。

「你為陌生人哭過嗎?為你的當事人哭過嗎?」

楊姿不解。

「你知道憐憫真正的意思嗎?看到無辜的人慘死,看到年邁的母親流淚,你會心疼心酸嗎,即使你不認識他們?」

楊姿辯駁:「我並不像你那樣愛哭。」

「不是。人應該對自己堅強,對別人,卻要有一顆柔軟的心,有一顆會落淚的心。而你,剛好相反。」

甄意表情很淡,說。

「從以前到現在,每個案子你重視的都是社會關注度。你只想著自己怎麼成名,就像這次,你根本就沒有想盡辦法為淮如辯護。

那卷膠帶的照片,控方提前把現場的所有細節給你了。你卻沒有注意。我拿它當證據時,你們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

楊姿咬牙不語。

「上法庭時,你的心情是什麼?在鏡頭前表現嗎?呵,」

甄意笑了一聲。「知道我的心情嗎?為我的當事人辯護,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絕不餘留任何一絲力氣,也絕不放棄任何一點希望。我的背後只有我的當事人,只有我的當事人家屬。你呢,你的背後全是鎂光燈。淮如選

你做辯護人,她是看錯人了。」

楊姿被她說得臉紅耳赤,扯扯嘴角,道:「我現在就是在為她爭取啊。」

「律師的作用是在庭上。」甄意聲音冷了,「楊姿,如果今天淮如的辯護人是像尹鐸那種程度的,這場官司,淮如就不會輸得這麼一瀉千里。今天我的表現,有一半是你成就的。」

楊姿臉色白了:「我只是在努力,想和你一樣盡力。」

「不一樣。」

甄意徹底面無表情,漠然道,「楊姿,我們不一樣。你永遠都不會和我一樣。因為……」她拉開門離開,聲音淡漠,輕蔑,說。

「和我比,你差遠了。」

再度開庭,旁聽席上依舊擠滿了民眾和媒體。

秩序井然,鴉雀無聲。

和開始不同的是,每個人臉上再沒了起初對淮如的同情。過去的那麼多天裡,淮如頻繁接受各種媒體採訪,把他們耍得團團轉。

之前她有多可憐,此刻就有多可恨。

楊姿如芒在背,即使不回頭也能感覺到眾人森森的寒意,她腳有些發軟,努力站起身,聲音也沒什麼底氣了,輕聲說:「我的當事人淮如承認日記和其他證據的有效性。放棄請字跡專家鑒定。」

話音一落,滿場嘩然。楊姿咬咬後牙槽,做最後的掙扎:「林警官中槍後兩小時警察才趕到,剩下的人質不具備勸服許莫回心轉意的能力。林警官本就失血過多,會在短時間內死去。我的當事人殺死的是一個必死之人,我方申請

減刑。」

「反對!」甄意刷地起身,語出帶風,一字一句毫不留情。

「許莫的開槍,和淮如的動刀,兩者是共同行為。舉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兩個銀行搶劫犯開槍殺死警衛,究竟是誰的子彈殺了他,都不重要。因為共犯的兩個劫匪,全部都要為他的死亡負責!放在這個案子裡,淮如作為許莫的共犯,她和許莫一樣要為林警官的死負責。更有甚者,許莫開槍後林警官身上的傷勢還有變數,可淮如造成了林警官的即刻死亡。且她挖人心臟的行為極端惡劣。罪不可

赦。

控方堅決要求判終身監禁。」

「你……」楊姿張了一下口,很想反駁,可她立在所有人敵視的目光,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最終,法官宣佈休庭,陪審團退下商議。

等待的時間裡,法庭上的人群漸漸焦灼,氣氛一度度地點燃。所有人都引頸以待,忐忑張望,期待著法庭的最後宣判。

直到法官和陪審員再次走上法庭,竊竊私語的庭上瞬間安靜,眾人的目光全聚焦在一個點上。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寂靜無聲。

「全體起立!」

刷刷地起立聲。

庭中央,被告席上,不同著裝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人嘩嘩起立,很快又靜止無聲。

陪審團商議的最終結果是……

法官莊嚴肅穆地朗讀:

「被告人淮如,被控謀殺警官林涵,犯罪手段殘忍,犯罪事實清楚,涉嫌偽證,無自首懺悔情節,陪審團判定,犯謀殺罪。」

淮如呆若木雞,癱軟在被告席裡。

「……根據HK《侵害人身條例》第2條規定:任何人被裁定犯謀殺罪,即需被終身監禁……」

一時間,法庭裡鎂光燈閃如星河。旁聽席上竟爆發出洶湧的掌聲。

甄意背脊挺直,立在律師席上,緊握著拳頭,淚水奪眶而出。

法官宣佈閉庭。

甄意轉身便往旁聽席上跑,媒體區的記者趴在欄杆邊伸著話筒爭先恐後地詢問,她一概不理,三兩步衝上去最後一排座位。

言格已經起身,目光凝在她身上,由遠及近;她視線已模糊,眼淚汪汪,一下子撲進他懷裡,揪著他的西裝,終於大哭出聲。

言格眼眸深寂下去,低頭貼住她的臉頰,摟住她哭得渾身顫抖的身體。

「沒事了,甄意,沒事了。」

他深知林涵的死一直是她心底的痛,也記得那晚去地下室救她,抱她起來時,她埋著頭不讓他看到她的表情,哽咽著說:「怪我,我不該下車找廁所。」

「甄意,你已經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你已經做得很好。」他貼在她耳邊。聲音很輕,卻很有力量,字字敲進她心底。

直到林涵的新婚妻子和父母過來,她才止了哭泣。

面對他們的道謝,甄意慚愧得無地自容,很快從包裡一張名片給她們,懇切道:「這是HK民事官司打得最好的大律師,我和他有點兒交情,所以拜託他幫助你們起訴淮如,打民事訴訟賠償案。淮如銀行裡的巨額存款都凍結了,絕對不會出現賠償無法支付的情況。這位大律師保證,林警

官父母的養老,孩子的撫育,以及你們全家的精神損失,最低也能賠償數百萬。雖然錢不能換回林警官的性命,但希望能彌補你們以後生活的艱辛。」

林涵的妻子接過名片,流著淚點點頭。

「林警官被殺之前,曾經模糊不清得對我說……要我動手……」甄意說到這兒,眼淚又下來,「他是一位時刻謹記職責,盡全力想保護平民的好警察。我會寫信,向政府申請為林警官表彰授銜。」

林涵的家屬抹著眼淚哭泣:「謝謝……」

走出法庭,司瑰和她的同事們全等在走廊上。

見到甄意出來,司瑰滿臉淚水,撲上來緊緊抱住甄意,眼淚直流:「甄意,謝謝,謝謝你!謝謝你讓林涵瞑目!」

林涵的同事,一個個大男人們,面龐堅毅,眼睛裡全含著淚水。

司瑰哭完了,鬆開甄意,手胡亂一抹,收了哭泣,朗聲一喊:

「敬禮!」

數十位警司腳跟一磕。

「啪!」

整齊劃一的立正,敬軍禮。

十幾位警司背脊筆挺,手臂端直,含淚的目光堅強而剛毅;不僅在敬甄意,更在敬他們犧牲的戰友。

甄意心口巨震,胸腔裡情緒滌蕩起伏,張了張口,卻無話能說。

最終,報以他們深深一個90度鞠躬。

司瑰直起身,哭得泣不成聲。卞謙在她身邊,緊緊摟著她。他抬頭看向甄意,眼眶也泛紅了,說:「甄意,你做得很好。」

甄意搖了搖頭,輕輕道:「卞謙哥,是我該謝謝你。」

她聽尹鐸說,是卞謙給他建議讓甄意檢控的。

她的確該感謝卞謙,要不是他的鼎力相助,她哪有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火速成名。也正是因為起步好,她的路才越走越順。

而這次,更是他鼓勵和幫助她拿回執照,重新開始。

甄意從後門離開法院,沒有接受任何媒體採訪。一來沒興趣,二來還要準備下午言栩案的庭審。

在法院附近的希爾頓酒店裡簡單吃過午餐後,甄意和安瑤言格一起對證詞。

安瑤的傷人案前兩天已經審理完,言家給她請的律師很厲害,最終被判自衛傷人,無罪。

而下午言栩的庭審,甄意請她出庭做證人。

上午,安瑤在庭上的表現相當好,甄意對她完全放心。安瑤便先去房間午休。

甄意則陪言格上樓。

「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還是躺下對證詞?」

她進屋就在門上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快步走到窗邊把沙發拖到落地窗前,拉上窗簾裡層的白紗簾。

午後的陽光朦朧,房間裡光線溫暖而不刺耳。

「不用。」言格走去落地窗邊站好,望一眼白紗外邊的繁華世界,又回頭看她。

她已經坐下,忙不迭地整理資料,主要是他的證詞。

言格想,其實,她已經證據充分,下午的案子,她必定會贏。卻不知,她為何如此緊張兮兮。拿著筆的白白的小手竟會微微地顫抖。

還看著,聽她喚:

「言格,你過來。」

他走了兩步,到她跟前站定,低頭看桌上的白字黑字。

她坐著,他站著。

她的手指和筆都很靈活,在紙張上敲敲打打,語速很快,聽得出緊張:

「這裡說話要注意語氣,這裡說話要注意語速……」

其實他說話哪裡有語氣和語速的問題,但她交待的任何事,到了他這裡,都變成了一個個清淡卻認真的承諾:

「嗯。」

「嗯。」

她每說一句便要抬頭看他一眼,每每便看到薄淡的陽光下,他深邃而清黑的眼眸,鼻峰的弧線非常完美,像一尊雕刻。

清秀而蒼白的臉上神情專注,看得出,她每一句話,他都有認真聽進心裡。

午後陽光微醺,隔著一層薄紗,高樓下繁華的街道像是沉浸在水底,喧鬧聲朦朧不清。

這一米陽光裡,只有女孩微快而細膩的聲線:

「言格,你記得,打的時候不要急躁。」

「注意不要緊張。」

「如果對方問了意外的問題,別慌亂。」

嗯,「急躁」「緊張」「慌亂」,這種詞真是太適合「言格」了。

他倒從容配合地聽著,就說了句:「嗯,知道了。」

他嗓音像瓷,又像此刻慵懶的陽光,這樣專注以待地回答她,她反而一下子忘了詞,不知接下來還要交待什麼。

她又趕緊翻紙張,唰唰地響。邊翻便輕輕吸了口氣,可莫名腳還是在抖。

他低頭看著她半晌,終於問:「甄意,你在擔心什麼?」

她一愣,仰頭看他,目光有些茫然,半晌又低下頭,捋了一下耳邊的碎發,聲音又細又小:

「我怕他們欺負了你。」

有一瞬間,世界是安靜的。

言格靜靜看了她幾秒,才輕聲道:「甄意,我沒那麼弱。」

「我知道啊,可……」尾音沒了,她沒繼續說。

他手插兜,背身立著,又問:「他們能有你伶牙俐齒?」

「不一樣,」甄意癟嘴,有些委屈,更有些霸道,「我說得,別人說不得。」

「……是。……你說得,別人說不得。」

他看著窗外淡藍色的天空,緩緩地說。

是承認的。

良久,她在心裡搜刮了一圈,道:「沒什麼可交代的了。」

「你躺下休息一會兒吧。」言格說,轉身去客廳了。

甄意的確是累了,上午的庭審耗費了她太多的力氣,她躺在床上,一閉眼才發現好累好勒,眼睛哭腫了,便覺整個人都不舒服,睏倦而無力。

很快言格回來了,手裡拿著兩個小袋子,坐在床邊,看一眼她紅紅的眼睛,說:「把眼睛閉上。」

甄意抬起腦袋一瞧,又乖乖躺下:「誒?酒店裡怎麼會有冰茶包?」

他用茶包蓋住她的眼睛,探身過去一點點撫平邊角,說:「早叫人準備了。知道你會哭。」

黑暗中,他的聲音落在頭頂,字字清晰,格外輕沉好聽。

她的眼睛也在一瞬間清涼舒爽起來,鼻尖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綠茶香味,裊裊的,愜意而沁心。

彷彿一瞬間,昏昏沉沉的腦子也清明起來。

又聽他淡淡地說:「眼睛痛,就容易頭痛。……敷一段時間再睡一覺,醒來應該會消腫了。」

「你怎麼就算準了我會哭。」她放鬆地躺在床上,覺得窩心極了。

隔半秒,又有些懊惱,「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喜歡哭?他們都說,女人不要經常在男人面前哭,哭多了,眼淚就不珍貴了。」

他只說了句:「看人是誰。」

她條件反射地扭頭,又趕緊摀住茶包,漆黑中,他扶正她的腦袋:「別亂動。」

她問:「我以為你說看事。」

「嗯。」他重複了一遍,「看人。」因為是甄意,所以每一滴眼淚都很珍貴,每一滴眼淚,都格外珍貴。

《親愛的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