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8—2

秋天的HK城,海風吹過,空氣清涼。

晨曦灑在城市上空,一片淡淡的金黃。星期五的早上,街道上忙忙碌碌,陣陣喧囂,是早起上班的人們。

甄意開著車,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車窗外,風景流淌。

熱鬧的茶餐廳,賣早點的攤位車,忙碌穿行的白領,緊閉的高檔店面,巷子裡曬著的衣物。

她緊握方向盤,目光警惕,小心而仔細地四處看,西裝的男人,OL裙的女子,背書包的小孩,刷牙的睡衣婦女。

言格呢,言格去哪裡了呀?

她的車從小巷子穿過,撞到人家晾衣服的竹篙,衣衫內褲紙片兒一樣掛著車飛舞。

塗著牙膏泡泡的女人在後邊追趕叫罵,甄意沒聽見,兩隻黑黑的眼睛一瞬不眨,隔著車窗,搜尋著四周活動的人影。

白天在她眼裡變成了黑夜,世界在她眼裡變成了空城,燈紅酒綠,霓虹閃爍。路邊全是泡吧區嬉鬧調笑的混混。

她有預感,言格有危險,他們在打他。

她要去救他。

時間來不及了,天都黑了,怎麼還是找不到言格呢?

甄意輕輕地發抖,一手打著方向盤,一手狠狠塞進嘴裡,牙齒顫抖著,撕咬手指,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抑制住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和不安。

言格到底在哪裡啊?

前方紅燈閃爍,是有警察來酒吧區執勤了嗎?

甄意猛地停下車,她要去找警察。

可……

汽車電台裡插播一條新聞:「今天上午6:27分,清沙區一棟酒店式公寓樓上發生一起墜樓事故。死者從13樓上摔下,當場死亡。後經警方證明,死者為上月意外逃亡的終身監禁犯淮如……」

方向盤上,甄意的手緩緩鬆開。腦子裡如過膠片一般閃過一組畫面,淮如從她的陽台上掉下樓了……

她面無表情,一動不動望著前方。

視線一閃,黑夜裡五光十色的酒吧區消失了。現在是白天,交警在例行檢查。

她默默地垂下眼眸,看看自己手上的傷痕和鮮血,不解地稍稍歪頭,這些是什麼?她一點兒都不覺得痛啊。

她不太明白,愣了愣,想起什麼,猛地抓起副駕駛上的包,慌忙打開一看,一把閃著冷光的水果尖刀。

她瞬間安心。

前方,檢查的交警正緩緩靠近,車流慢慢移動。後面有汽車鳴笛,刺耳的一聲叫響。甄意嚇了一跳,慌得回頭,她的眼裡重新看到了黑夜,和囂張的人群。

她立刻抱好包,溜下車,跳過路中央的白色橫欄,在一片汽車的急剎車和咒罵聲裡,風一般逃走了。

她出門時忘了穿衣穿鞋,光著腳,僅有薄衣。她一路狂奔,在街上逃竄,世界重新回到夜晚的酒吧區。

每個人都在路邊笑,卻沒有言格。

她沒有目的地到處找尋,這個世界陌生,冷酷,不安,她緊緊地抱著包包,在風裡顫抖。慌亂地四處張望,言格在哪裡啊?

她跑到了廣場,一抬頭看見LED顯示屏上,播放著淮如跳樓現場的畫面,那裡面,人群在圍觀,打手機。

甄意立在街對面,仰著脖子看,她看到自己的家了,白色的紗簾在飛。

她停下腳步,呆呆地望著,記得有一天早上起來,言格抱著懶蟲一樣的她去吃早餐。那個時候,風就吹著紗簾在飛。

她,到家了嗎?

不,她現在不要回家,她要去找言格呀。

剛準備走,可鏡頭一晃,邊角出現了一個男人,高高瘦瘦的,一身墨藍色的海軍款風衣,風吹起他眉邊的碎發,露出白皙飽滿的額頭。

他深深地蹙著眉,很深,很深。

她立在街對面,愣愣地望著,彷彿千山萬水,她終於找到他了。

他沒出事,太好了。

她抱著包包,仰頭望著LED顯示屏,木木地走過去,走了幾步就開始跑起來:

言格,我來找你了。

耳邊響起尖銳的汽笛聲,剎車聲。

甄意被狠狠撞到,摔倒在地。

開車的人不滿地探出頭來:「你有病啊!」

大早上遇到一個仰著頭在街心跑的女人,真是倒霉。可一看,這女人披頭散髮的,只穿一件短T恤,棉布褲子,還光著腳,難道是神經病?

司機閉了嘴。

「你有病啊!」這句話在甄意耳邊迴響。又有一瞬,耳邊閃過淮如的聲音:「你想給言格報仇嗎?」

她抱著包,呆滯地望天空,LED屏幕裡沒有言格了,只有促銷廣告裡黃澄澄的橘子。在淡藍的天空裡,那樣的燦爛。

言格又不見了。他被人抓走了,別人會打他呢。

眼淚辟里啪啦地掉下來,她的心又痛又冷,低下頭,光著腳轉身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舉起手臂,擦擦眼淚。

心好痛,可現在不能哭呢,她要去找言格,去給言格報仇。

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小心而謹慎地說:「第一精神病院。」

司機可熱情了,一路上和她聊天:「你去看人嗎?有朋友還是家人在啊?我聽過幾個精神病的笑話,講給你聽?」

她沒動靜,牢牢地抱著她的包。

汽車廣播在插播新聞:「淮如墜樓案的犯罪嫌疑人初步鎖定為大律師甄意,有目擊者稱,聽見死者尖叫,抬頭便看見甄意將死者推下樓……」

「胡說!甄律師怎麼會殺人呢?」豪爽的司機一捶方向盤,罵罵咧咧。

甄意低著頭,長髮遮臉,縮在後座上,看不清表情。「我在廣播裡聽過上個月甄律師給林警官的辯護,我這個大男人拉著客呢都哭了。」司機激動道,「甄律師那麼好的人怎麼會殺人呢?淮如這個兇手本來就該死,一定是她逃出去要殺甄律師。甄律師是保護自

己,自衛!這才把她推下樓的。」

司機氣憤地絮絮叨叨,甄意仍舊靜止在後座上,沒有任何動靜。

靠近九江區,海風愈來愈大了,潮水般從窗口湧進來,吹著甄意的頭髮鬼手一樣飛舞,吹得她呼吸困難,彷彿窒息。

終於到了精神病院,她下了車。從包裡拿出她的義工卡片,刷卡進去。

精神病人們正在草坪上做早操,護士和醫生照顧著,正常人都沒注意到她。可有幾個精神病人看過來了。

美美一邊揮舞著手臂跳來跳去,一邊瞇起眼睛,說:「她和我們是一國的。」

梔子也往這邊看,說:「有兩個人呢。」

甄意一路低著頭,腳步極快,匆匆走上走廊,躲避著任何人。

很快,她再次看到了那座玻璃房子。

厲佑坐在裡邊悠閒地喝茶,陽光從天井裡斜斜地落下,他一身白衣,看上去那麼乾淨,像玻璃溫室裡不染塵埃的仙草。

甄意光著腳,根本沒有腳步聲;可他彷彿感應到了她的出現,又似乎在等她。

杯中的茶剛好飲完。

他抬起頭,陽光下,白皙清俊的臉彷彿透明,睫毛上都染著細碎的金色陽光。

耳畔響起淮如的聲音:「甄意,你想給言格報仇嗎?我告訴你那個人是誰。」

就是他,就是他把言格……

長得這麼漂亮的一個男人,竟然是……

甄意目光空洞,寂靜無聲地看他。

有種積蓄已久的憤怒和劇痛再次積累,堆砌。她的胸腔開始劇烈地起伏,全身血液似乎都反胃湧上來,哽在咽喉裡,要生生嘔出血來。

「啊!」

甄意突然絕望而悲慼地尖叫,淒厲,撕心裂肺。

她痛得無處發洩,大步衝上去,一掌狠狠拍向玻璃屋子。

玻璃牆壁晃了一下,恢復平靜。

玻璃對面,厲佑淡淡地笑著,目光悠然看著她,如同貓看一隻瘋狂卻渺小的老鼠。

再是一拳!接二連三。

甄意一次次狠狠捶打著玻璃牆,整個世界都在陽光裡明晃晃地晃蕩,她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眼神筆直而仇恨地盯著裡面的厲佑,一次次地捶打。

沉悶而滲人的捶打聲在空房間裡迴響。

手上的傷口裂開了,沾著的玻璃碎屑刺進皮肉了,她絲毫不覺,鮮血染紅了玻璃。她像只受困的不知疲憊的獸,瘋狂地踢打。

厲佑始終悠然瞧著,直到……

甄意突然轉頭,目光冰冷地四下搜尋,定住。她跑到牆邊,幾拳打碎了消防玻璃,拔下裡邊的紅錘子。

一瞬間,消防警報響徹整個世界,紅光閃爍。

她的臉映著紅光,像是地獄裡走出來的惡魔,握著錘子衝過來,狠狠一砸。

玻璃上出現了一條碎紋。

再次一砸。

無數次。

玻璃上的碎紋像蛛絲一樣散開,越來越大。

「啊!」

她尖叫著,猛地一揮錘子,大面積的玻璃分崩離析,一面的碎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如光之幕布,傾瀉墜落。

她拿著刀,赤腳從一地的玻璃上踩過,一路鮮血竟也不覺得疼痛。目光狠烈陰森,一步步朝他走去。

厲佑微微斂瞳,卻並沒有後退,半晌,反而輕輕笑了:「甄意,殺了我,能改變什麼嗎?殺了我,你和甄心有什麼區別?」

甄意聽不見,也聽不懂。她手握成拳,咬著牙,陰沉著臉,在漫天閃爍的紅光裡,舉刀朝他刺去。

「甄意!」

她的手腕被誰緊緊握住,下一秒,她被攬入一個溫暖而熟悉的懷抱裡。

言格呼吸急促,劇烈的奔跑讓他額頭上全是汗水,抱住甄意便把她往後拖。

甄意呆怔一秒,找到言格了。

一瞬間,所有的心疼如同山洪暴發,鋪天蓋地密密麻麻地將她席捲,她痛得無法呼吸,心裂成碎片,痛得要立刻死去,痛得尖叫大哭:

「啊!」

她握著刀不鬆手,另一隻手狠狠抓摳腰間言格的手臂,踢打著淒聲大哭:

「殺了他!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甄意!」他緊緊摟住她,下頜貼在她不停掙扎的腦袋上,控制著她失控了的身體,一字一句,用力道。

「沒關係,甄意,我沒關係。」

是啊,什麼事到了他這裡,他都能沉默地包容,然後釋然,什麼事都沒關係。

怎麼能沒關係?

她的心痛得不可能再好了,痛得她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不!不!」

她大哭著尖叫,沒想劇烈掙扎中,手裡的刀割傷了言格的手臂。她猛地一怔,手一鬆,刀砸在地上,叮叮咚咚。

她盯著言格手上一大道口子和流淌的鮮血,忽然就止住了歇斯底里,眼淚吧嗒吧嗒,寂靜無聲地砸落。

「甄意,我沒事。」言格扶住她的肩膀,稍稍蹲下來,目光和她平齊,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只是小傷,不要怕,甄意。沒事,我沒關係的。」

他的眼眸那樣深邃寬容,他的聲音那樣溫和平靜,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她呆呆的,安靜了,一動不動了。

「沒關係嗎?」厲佑被趕來的護工捆綁著,幸災樂禍地笑,「言格,她失控了,行屍走肉。你要一輩子這樣照顧她嗎?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她一發瘋就給她催眠?」

言格淡淡看他一眼,彷彿看一團空氣,對護工道:「把他關好。」

工作,命令,不帶任何情緒。

歷佑再度被他漠視,再度無話可說。他不知道是因為當時言格昏迷無知覺,還是這人心裡太過超然乾淨。

言格說完,低頭看站在面前的甄意。

她悄無聲息地站著,眼眸靜默,渾身是傷。頭髮亂糟糟的,臉上一道口子,早已在冷風裡結痂,脖子上幾條勒痕,T恤上滿是塵土,手上全是血,腳下更是鮮血瀰漫。

他的心沉悶至極,深深地蹙了眉,把她打橫抱起來,一路去到他的工作室。

言格把甄意放在桌子上坐好,給她清洗傷口,貼紗布。

清理腳板心的時候,看見她腳下全是碎玻璃渣,紅色的血混雜著,像只血淋林的刺蝟。

他的心有一瞬間無法呼吸,不動聲色地輕輕吸了一口氣,低著頭,拿鑷子給她拔碎玻璃。

碎發遮住了他的眼睛,沒有人看見,他眼眶濕了。

不為任何事,只為心疼她。

分明知道她此刻已感受不到疼痛,他還是輕輕地給她吹氣,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

「言格。」她忽然發聲,面無表情,「我要回家。」

言格一怔,抬頭,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自己醒了。

她臉色異常地平靜,黑色的眼睛寂靜而清澈,死板地重複: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言格的家裡去。」

他知道現在的她,是甄意。

「甄意……」全城都在找她,此刻她的情況,根本過不了關卡。而且淮如的事……

但……

他放下鑷子,拿紗布給她包好腳掌,應道。

「好,我帶你回去。」

九溪言莊。

夜風清瑟,無邊落葉。

南側一處庭院的木樓裡,燈光朦朧,雕花窗戶閉合著,照映出一幅幅古典水墨畫。這棟樓便像極了一隻古風燈籠,清幽雅致,在夜裡散著葳蕤般的柔光。

甄意蜷在一樓客廳的小榻上,瘦弱的身子裹在毛毯裡,睡著。只露出纏著紗布的受傷的手臂和腳掌。

她睜著眼睛,一動不動,一瞬不眨地盯著言格,目光筆直,認真,用力,卻一聲不吭,像堅守著某件不能丟失的珍寶。

言格坐在塌邊,抬手輕輕撫她的額頭,她沒有牴觸,也沒有退縮,對他是完全無戒備的。

此刻,他不要提任何早已無關緊要的事情,更不要再刺激她。

他說沒有關係,是真的沒有關係。

那天他早已昏迷不醒,所以這些年每次回想當年,唯一刻在心底的,是甄意說的那些話。僅此而已。

他受了重傷,在美國治療的那段時間,意外接觸到了精神疾病。

這才知道:甄意生了病,他也生了病。

甄意的病需要有人一輩子陪著照顧著,他想讓自己成為那個給甄意治病的人,無法根治,就陪著她,給她療傷一輩子。

至於他自己,甄意說他「無聊無趣」。即使後來知道是甄心說的,他也忍不住想,自己果然是這樣子吧。如果長大了再見到甄意,那麼長的一輩子,甄意終有一天自己覺得他無聊無趣了怎麼辦?

等再一次重逢,要萬無一失啊。

所以,他不僅要懂甄意,更要救自己。不要再關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要再不理會不感知生活中其他的人,不要再是……那麼無聊的一個人。

8年,他一直在治自己的病。

8年,他的人一直在觀察她的動向。出乎意料的是,她很正常,過得非常好,沒有任何問題。

可自從今年重逢,他重新出現在她生活裡,她的情況就漸漸不穩定了。

母親說,這是天意,彷彿他們天生相剋,在一起就是災難。

呵,他會相信這種宿命論?可笑!

從HK過關回來的一路上,她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靜,只是縮在他懷裡,緊緊抱著他的腰身,半刻也不肯鬆開。或許很累了,卻不肯閉眼睛,彷彿生怕一鬆手,一閉眼,他就不見了。

直到進了園林,到了他的家,她才終於安心。

抱她下車時,她輕聲舒了一口氣:「安全了。」

言格的心,頓時狠狠磕了一下。

她鬧著要回這裡,是擔心他的安全。

此刻,她抱著他的一隻手臂,睜著眼,也不知在想什麼。

良久,她清黑的眼眸緩緩回神,細眉蹙起,有些難受的樣子。

言格的手停住,問:「怎麼了?」

她聲音很輕:「肚子餓了。」

聽她說這句話,他懸著的心瞬間落了一半。

這時候已經過了飯點。

「我去廚房叫人給你做飯。」他剛要起身。

她攀住他的手,「我想吃你做的,我要松仁玉米。」

「好。」他復而坐下,握住她的手,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好一會兒,才起身離去。

甄意望著他離開,神思迷糊,虛脫得有些累了。她終於闔上了眼睛。只是,一行清淚從眼角墜入發間。

深秋的夜裡,已經沒了夏夜小蟲的吱吱叫,只有不知哪裡的溪水潺潺。

她靜悄悄地睡著,直到……

聽到了秋風中,叮叮咚咚如水般清冽的樂聲。

驅邪鈴在夜風裡吟唱著遠古的歌謠。

甄意緩緩睜開眼睛。那是塔樓上的風鈴。

即使是夜裡,空無一人,塔樓裡也亮著蠟燭和紙燈籠。

甄意腳上裹著紗布,走上木樓梯,腳像踩在刀尖上,痛得鑽心,卻發不出一絲聲響。她記得爺爺給她講,小美人魚為愛情變成人後,她每走一步都是踩在刀刃上。

一層,二層,她目不斜視,不做任何停留,上去了第三層。

油燈,燭火,月白色的燈籠,古老而安靜的閣樓裡,一室清雅淡淡的墨香。

朦朧乳白的燈光裡,一壁一壁的黑色書籍安靜地站立在玄色的書架中,沉默,穩重,帶著莊嚴的肅穆感,莫名叫人心懷敬畏。

開著窗子,夜裡的風吹進來,甄意猛地打了個寒顫,莫名緊張而心慌。四處觀望,看見每個古老書架的底座上,拿篆刀刻了數字。

2002

2003

……

2014

書架的豎樑上則刻著1,2,3……11,12。

一目瞭然。

每一豎梁代表一排橫著的空間。一年,一個月裡,擺著很多很多的書。橫樑上每一本書所站的位置下面,刻了一串數字。

有時候,一本書下刻著1~7,有時候刻著1~3,有時候刻著21~31。

有時候,一個空間裡擠滿了書,有時候,一個空間裡只有一本,木樑上刻著1~31。

那是天數。

她立在閣樓中央,不住地回頭看,不自覺轉了原地轉了好幾圈,目光如水一般在書架間流淌而過,有些惶恐,有些忐忑,不知該從哪裡看起。

12年的漫長,匯成一室沉默而無聲的黑色線裝書籍。

她莫名被一種巨大的敬畏的力量攫住,那種力量太過盛大,壓在她的胸腔,讓她喘不過氣。

最終,她的目光落到2014,04的空間上。

那裡擺了2本書,第一本是1~20,第二本是21~30。

那是在今年,8年後他們相遇的那個四月,那一天,21號。

她肅靜而不安,心微微發涼,或許是因為冷,開始細細碎碎地顫抖起來。她終究是穩住手臂,把第二本抽了出來。

純黑色的線訂筆記本,質地很好,拿在手上,溫潤,厚重。

翻開,是米白色的純白紙,沒有線條,沒有雜質。

只有小號毛筆書寫的行書,行雲流水,清秀雋永:

「2014年4月21日

你好。

是甄家,找哪位?

在的。

老頭子別怕,沒事了。

再見!

請等一下!

剛才不小心拿你的風衣撲火,不知道該送去哪裡補救?

言格?

好久不見。

你忘啦,我是甄……」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見甄意了。」

……

她的眼中已沒了光彩,卻自動自發地浮起一絲淚霧,深深吸一口氣,手臂上像是載著千斤的重量,緩緩把那本書塞了回去。

目光下移,落到最近的2014,11空間上。

那裡目前擺著3本,第一本是1~5,第二本是6~13,第三本還沒有標數字。

她拿了第三本,很快明白了沒有標數字的原因:還沒寫完。

第一頁:

「2014年11月14日。

(電話)

言格,今天有點兒忙哦。

……

我中午吃了一個超大的披薩,居然讓我一個人全吃掉了哦。工作室裡的人全瞪著眼睛像看餓死鬼一樣看著我。幸好你不在,不然我肯定可以一口把你吃掉哈哈。

……」

前幾天中午,她在電話裡絮絮叨叨近半個小時,變成文字,整整7頁紙,他一字不落,穩妥地記下。

即使寫到最後,字跡也不慌不忙,以那樣平靜而寧和的心情記錄下來。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忙,沒看見甄意。」

漸漸,悲傷的情緒像某種粘稠而不透氣的液體,湧入她的心房。她的心一點點變沉,快撐不住,快要墜落。

她低著頭,呆呆看著。

夜風從窗外吹過,捲著書頁,翻到下一張。

「2014年11月15日。

言格,你以後要多揉揉我的胸部。

……

那我剛才說的話你聽見沒?

……

大學時,我室友研究過這個課題。

……

胡說!他才不會碰你!

你說謊!言格根本就不會碰你!不僅不會碰你,把你自己送到他床上他都不會要你。

……

我答應過你不會和他聯繫的。

……」

3頁紙。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見甄意了。」

換一本。

「2014年9月10日

言格,你孤獨嗎?

言格,不要怕,我會一直陪著你吶。這樣你就不會一直孤獨了。

……」

換一本。

「2014年7月30日

言格,你知道開心是什麼感覺嗎?你開心過嗎?

言格,我想讓你開心。人生那麼長,要活那麼多年,一個人,不寂寞嗎?每天這樣,一個人開車去醫院,一個人開車回家,沒人和你說真心話,你也不讓任何人走進你的心,不孤單嗎?

你這樣,我會心疼;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放手啊!」

再換一本。

「2014年10月2日

……言格,你欠我一個深吻,記好啦!

……」

書頁在風中刷刷地翻飛,她闔上筆記本,手在劇烈地顫抖。

夜風冰涼,她的心疼得像是被人挖出來扔進了冰天雪地裡,卻沒有死,還在一下一下地跳,在冰面上抽搐。

眼神其實呆滯渙散了,卻仍緩緩回頭,望住背後的2002年,身體一瞬間僵硬,腿上好似灌了鉛。

她目光筆直,含著燭光裡晶瑩的淚水,盯著2002年,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走過去。

每走一步,依稀間,身體彷彿穿過了呼嘯流逝的時間,一點一點時光倒流,回去最開始的初見。

她最終停在2002年的門口,仰望著,1—8層都是空的。

第9層,以10號開始第一本黑色日記。

視線已經在水光裡模糊,手也在猛烈地顫抖,幅度之大,竟會在木架上磕磕碰碰。她艱難地舉起手,把那本最開始的日記拿下來。

12年前的筆記本,歷經歲月,封面已稍稍褪色,泛著隱約的白。

翻開,書頁早已泛黃。

12年前,言格的字跡還很青澀,規規矩矩的楷書,還沒有如今這般形成自己的字體和風格。那樣稚嫩,那樣年幼。

她只看一眼,眼淚就瘋了般從心裡湧出來,漫過喉嚨,盈滿眼眶。

她張了張嘴,想發聲,卻又猛地拿手摀住嘴,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立在書架前,捧著一本書,弓著腰渾身都在顫抖。

滿世界晶瑩的琉璃裡,水光燦燦,她看見泛黃的第一頁上,寫著:

「2002年9月10日

欺負,學校,同學,死啊

天,你,好看。

漂亮,走,會,劫,遇到我,色

不要,玩,我是外貌協會的,激動

噢,趣。

你叫。

做我男朋友吧?」

每個字的落筆處都格外用力往下摁,彷彿他在竭力回想,狠狠努力。可如何逼迫自己,卻想不起來完整的話。

因為他沒有聽見啊!

可結尾處的一句話卻格外流暢:

「今天,我遇到一個女孩。

她從天而降,像一顆彩色的太陽。」

甄意固執地睜著眼睛,用力摀住嘴,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湧出,再度蓄滿,再度流淌……她單薄的肩膀在夜風裡像紙片兒一樣劇烈顫抖,一室的時光壓在她肩上,她再也承受不住,猛地跪倒在地。

她甚至能想到,多年前,言格寫這第一篇日記時的狀態。

他原本關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人。黑暗,安靜,他也不覺得孤獨。

直到那一天,有個女孩,從天而降……

自那一刻,他看見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裡,只有她。

她在笑,她在蹦蹦跳跳,她在說話。

可他聽不到她在說什麼,他很想聽到,很努力,甚至很焦急。

但跳進他耳朵裡的話,全是支離破碎的。他每寫完一個字,都無意識地狠狠摁一下,是著急,是懊惱,是想盡力想起那個女孩說的話。

第二天,第三天,女孩跳進了他的生活,她說的話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慌亂,記錄下的全是片段,參雜著偶爾的隻言片語:

「回新裙子升旗好看樹

……

你看彩虹!」

她手上全是淚水,把本子放在地板上,慌不迭地翻看後面,全是這樣的碎片,和每個字最後一筆的努力和執著。

她慌忙爬起來,撲到書架邊,按時間順序翻看接下來的日記,前三個月,全是零碎。可一天一天,碎片越來越少,完整的句子越來越多,每個字落筆處的用力度也越來越輕。

到後來,越來越流暢。

她那麼些年,那麼多話,嘰嘰喳喳,有時候一天有半本。

一天又一天。

樓梯間的燈壞了,草莓味冰淇淋上市了,考試又得了21分,回家晚被姑姑訓了,來月經肚子痛了,體檢長高了3厘米……

所有的瑣事,很多她都已經忘記的瑣事,年少的青澀記憶,懵懂而無憂無慮,在相處的那4年,全部沉澱在紙上。

她淚眼朦朧,無法呼吸,甚至站不直身子,一頁一頁往後翻,少年的回憶像膠卷般飛逝,終於到了分別的那天。

KTV火災的2006年7月30日。

此刻,那一頁寫著:

「2006年7月31日

……

言格,我不喜歡你了。你好無聊,和你在一起,我都變得無趣了。

……

言格,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和你在一起時候的我自己。一點兒都不喜歡。

……

看什麼看?放手,叫你放手。

……

言格,我不喜歡你了,不喜歡了,聽不懂嗎?

……

後會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生氣了。」

甄意瞠目結舌,痛得摧心掏肺,腦子裡猛然閃過一個畫面,那個少年摔倒在地上,爬過來,污濁的手指緊緊抓住她的腳踝。

她一腳掀開,衝他擺擺手:

「後會有期啦。」

風穿堂一吹,那一頁的背面出現另一行字:

「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

甄意始終奔湧的眼淚,在見到那9個字的瞬間,風平浪靜了。

在8年前分別的結尾,在12年的日記裡。

12年,4383天,他唯一一句流露情緒的話便是:

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

是她害了他,他原本好好的,是她不該招惹他。

「……」她張著口,想發出聲音,想發洩,卻痛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她摸爬著去找那空缺的8年。

那8年裡每個月都只有1本。她手上沾滿了淚水,慌亂地抓著書籍一本本翻開,千篇一律,除了日期:

「2006年9月1日

後會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2006年9月2日

後會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

整個9月,10月,11月,12月,到了2007年,2008年,2009年,2010年。

2011

2012

2013

2014

「2014年4月2日

後會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一本本抽出來,一本本看,流動的日期,不變的話。

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手中的書本墜落,甄意狠狠摁住頭,頭痛得要裂開,拚命想,卻再也想不起多餘的內容。

臉龐已全被淚水浸濕,卻再也停不下來,地板上,書頁上,全是淚滴暈開的墨跡,像黑色的水墨畫。

閃爍的淚光裡,只有那些白紙上的字跡,格外清晰,一字一句,直直衝擊著她的心臟,剜心挫骨。

滿滿一室書籍,皆是為她而寫。

他從來不會說情話,只會一字一句,一言一語,平淡溫和地記錄她或快樂或窘迫或難過或振奮的話語,從此,篆刻下那話語裡她流光溢彩的少年時光與青春。

只是,在每天一篇記錄的最末,以最安寧的字跡寫下他的心情,或許有稍稍的悸動,或許有淡淡的失落,或許有淺淺的期盼,寫出來,卻最是樸實無華——

「今天甄意忙,沒看見甄意。」

「今天看見甄意了。」

「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她跪在一室的黑色筆記裡,捂著頭哭泣。

忽然抬頭,淚痕斑駁地望著窗邊的書桌,一桌一椅一盞燈,在秋風的吹拂下沉默而清雋,像坐在這裡寫字的那個人。

筆架上懸著幾隻小毛筆,桌子上乾乾淨淨,一座硯台一條長墨,孤獨地臨著夜風。

木稜支著窗子,外邊是無盡的黑夜。

依稀看到,12年前,那個白襯衫的,不會說話的少年,就坐在那裡。他低著頭,背影沉寂,修長的指尖執著毛筆,記錄下與那個女孩的初次相遇。

於是,一瞬間,窗稜外,歲月如長河般流逝。

日生日落,花開花謝,歲月輪迴,滄海桑田。那個坐在窗前的少年一天天飛速長大,執筆的姿勢卻從未改變。

落落書寫,寫盡相思。

漫漫12年!

四季變換,潮起潮落,這世上,無數情人分手了,無數語言消亡了,就連有的國家都分裂了,從地圖上消失。

時光流逝,再不回頭了,他的字跡都在書頁間變化了,可,他卻還在這裡。

沉默地堅守,不肯離開。

那一年。

她帶著笑容降臨在他的人間。

於是。

他安安靜靜地,用一生的時間,送她一份完美的紀念。

12年的時間帶著巨大的力量壓在甄意身上,終於將她壓垮,她深深地弓著腰,捂著嘴,哭得像一隻抽搐的蝦米。

這一天,她似乎要流盡了這一生的眼淚。

狂風似乎也在悲慼,從窗外吹進來,吹動燭光搖曳,夜影婆娑,吹得書頁嘩嘩翻動,哀哀作響。

她張著口想辯解,可陡然腹中巨痛,痛得她猛然止住眼淚,最終只能用力摀住嘴,驚恐地瞪大眼睛。

手心裡,眼淚與鮮血混雜,她慌亂地拿雙手摀住。這才知,人可以生生心痛到嘔血。

剎那間,淚水再度瘋狂流瀉。心痛得已經沒了知覺,拚命想要摀住疼痛,可血腥味如潮湧般瀰漫上來,再也抑制不住。

他說,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

肝腸寸斷矣!

言格端著餐盤,才繞過走廊,忽地聽見夜裡甄意淒慘的叫聲:「不要!不要!」

抬頭便看見高高的塔樓上,起了火光。

他隨手把盤子留在長廊裡,立刻朝那裡跑去。

趕到樓下,就見古老的高塔閣樓裡起了火。

甄意撕心裂肺地哭叫:「不要這樣,姐姐!你不要這樣!不要!」

他的心猛地往下沉,飛快地跑上三樓。

書房裡一片狼藉,黑色的筆記本堆放在房間中央。蠟燭,燈油灑在上邊,燃著熊熊大火。

而甄意跪在書堆邊,赤著手在火裡搶救書籍!

火舌舔舐著她的雙手,她竟毫無知覺,一邊拿手拍火,一邊催人心肝地悲慼大哭:「不要燒我的東西!不要燒我的東西!」

「甄意,別碰!」言格心疼得滴血,立刻大步過去,把她從地上撈起來。

可她拚命掙扎,手燒出通紅的傷疤還要去撈,她已經徹底失控:「言格,姐姐把你的書燒掉了。你快點救火,你快點救火啊。」

言格的眼眶一下子濕了,牢牢把她箍進懷裡,任她如何地掙扎反抗也不鬆手。

「甄意,你聽我說。甄意,不要緊的,燒掉就燒掉了,不要緊的。」

庭院外已傳來人聲,是救火的人要來了。

他話語才落,懷裡的甄意突然安靜了下來。

言格緊緊摟住她,貼住她被活烤得滾燙而濕漉漉的臉頰,心疼如刀割,輕聲卻含力道:「甄意,這些事情都沒有關係……」

話沒說完,懷裡的人輕輕笑了一聲。

猛然間,言格心一涼,立刻把她鬆開。

「沒有關係嗎?」對面的女孩臉色紅彤彤的,滿臉淚水,偏偏表情格外冷靜而冷酷,「傷害你最深的人,和你最愛的人,在同一個身體裡,真的沒關係嗎?」

言格退後一步,緩緩和她拉開一段距離,面色沉靜淡漠下去。

「沒關係。」他淡淡道,「因為有她的好,所以你這樣的壞,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甄心的臉色更加冷酷,她多氣啊。

正是因為這個男人,她過了十幾年蟄伏的生活,永遠被甄意壓制著。

8年前,簡單的誤會,不會讓他們分開。可以因為誤會分開的少年,他們的感情經不起考驗,膚淺細碎,又哪裡可能讓人癡望堅守8年?

不可能啊。

這個男人,少年自閉。他的世界裡,便只有甄意。

他真正像一隻沉默的小狗,不懂這個世界,卻只知道守著它心靈的主人。趕它它不走,踢它它不逃,把它送到遙遠的地方扔掉,它也一路艱辛地趕回來。

他便是這樣的人。

不懂人情,不懂世故,也不知分手為何物。

甄意已經是他心裡的太陽,分手是什麼?他不明白,也不會遵守。她甩開他的手,他就學她以前追他的樣子,一次次追過去,一次次緊緊握住。

她甩開多少次,他都比她堅持多一次。

所以,如果不是那樣的傷害,不是發現甄意的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他就是死也會倒在她的腳邊,不會離開啊。

他是言格,他不可能離開甄意。

也正是因為這個男人,甄意的心裡有了陽光,而黑暗處的甄心,再也出不來了。

最近,她好不容易露幾次面,卻被壓抑回去。

可惡,可恨!

甄心冷笑,諷刺道:「言格,她失控了,她再也抑制不住我了。」

「不是。」言格依然平靜從容,輕輕地搖了搖頭,一貫雲淡風輕的男人,此刻說出的話卻毅然決然,帶著不動聲色的定力。

「甄意,永遠不可能被你打敗。而且,我會一直陪著她,幫著她,讓你永遠不見天日。」

「你!」她怒目圓瞪,剛要說什麼,卻猛然像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拖進了深淵。

不要……

而言格臉色一變,立刻上前去抱住她。

「言格……」女孩眼淚汪汪,暈倒在了他懷裡。

可等到甄意醒來時,才是噩夢的開始。

她自此彷彿墜入無盡的恐懼,時刻擔心著言格會受傷。

沒日沒夜的,她不肯睡覺,只是緊緊地抱著言格,拉著他四處躲,一會兒躲在衣櫃裡,一會兒躲在被子下。

她瘦弱的身板不住地顫抖,抱著他嗚嗚地哭泣:「怎麼辦?言格,他要來害你了。怎麼辦?」

無論他如何安慰,她都不聽,也不相信,只是抱著他哭,淚水浸濕他的衣衫,哭聲極盡傷心悲慼,像一個始終擔心不能保護孩子的士兵。

她不喝水也不吃東西,哭得身體都脫水了,卻只知道拉住言格。他去哪裡她到哪裡,總是驚恐地看著四周的人,只要出現人影就攔在言格面前,大哭:

「你快跑,你快跑,他來害你了,他來害你了。誰來幫我救救言格,誰來幫我救救言格。」

連庭院外的守衛人也會讓她風聲鶴唳,讓她驚恐地拔出水果刀衝出去……

可有時候,她又不認得言格。

便一個人在園子裡害怕而茫然地尋找,抓住言格便落淚:「言格呢,你把言格抓到哪裡去了?」

言格極力想安撫她,說他就是啊。

可她只是搖頭,舉著手臂抹眼淚,委屈而心酸:「你不是。我的言格沒有你那麼高。」這時,她的記憶回去了12年前那個清風明月的小小少年。

她會推開他,嗚嗚直哭,繼續在院子裡找:「言格,言格去哪裡了呀?」

更多的時候,找不到。

她就會一個人蜷在他的床上,縮在被子裡瑟瑟發抖,像一隻受傷不能再痊癒的小獸,被它的同伴丟棄,從此獨孤一隻。

她會緊緊地抱著他的被子,小臉貼在上面,時不時,抽抽鼻子吸口氣。

因為毛毯上有他的味道。

只有這樣,她才會安心。

各種狀態,週而復始。

三天後,她徹底虛脫,乾枯而蒼白,躺在床上,虛弱卻也不哭了。

三天,言格瘦了一圈,眼睛下也有了黑色。也是那時,他終於做了決定。

早上,他端著一碗水到她旁邊坐下,拿勺子舀水送到她唇邊。她感受到了唇邊的涼意,目光挪過來,定在他身上。

這次,認出他了。

於是,眼中便蓄起極淺的淚霧,是真的沒有眼淚可流了。

她動了動乾裂的嘴唇,氣若游絲:

「言格,你快跑,他來害你了。」

言格克制地輕輕吸一口氣,眨去眼中的水霧,餵她喝下幾勺水後,把碗放了下來。

「甄意,看著我的眼睛。」他低下頭,靠近她。

這次,她很聽話,黑烏烏的眼珠一瞬不眨。

她還是甄意啊,有著他最喜歡的清澈純粹的眼睛。

他緩緩地,柔和地,說:「甄意,我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甄意,如果你這樣受傷自責;請原諒我接下來的決定,我會嘗試著讓你忘記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其實,真的沒關係。

即使受過傷,也沒關係,我看不到,聽不到,感受不到,早已淡然放開。

即使是因為你受傷,也沒關係,因為願意對你寬容,包容你的一切。我說的一切,是好的,壞的,真正的一切。

母親說你很危險,讓我放棄你。可我怎麼能放棄你?

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的痛苦。很多人會說這句話,但這句話的正確性只在我們兩人之間得到驗證。

如果我放棄,就真的沒有人可以救你了。甄意,會從此被甄心壓制,消失在黑暗的深淵裡。

甄意,我最愛的女孩,我只愛的女孩,我怎麼能讓你消失。

其實,偶爾還慶幸在那麼早的時候發現了這件事。

8年的沉澱,讓你更好,讓我更好,讓我們重逢後的這一次,更好。

讓我們今後不再發生任何問題;不,應該是,即使未來發生任何問題,我們也有足夠的信心和力量去面對。

讓它迎刃而解。

8年的隱忍和苦守,就是為了,終有一天,拉住你的手,讓你回來我身邊。

所以,一輩子也不能鬆開你的手啊!

我會用比任何人更乾淨純粹的思想和靈魂去愛你。

因為。12年前,你執手不肯鬆開;這一次,我便還你一世守護。

《親愛的弗洛伊德》